第五章
转眼就是冰开雪化、新柳乍摇时节了。
这些天里,刘家上下都在忙和着为两位出门赶考的爷和三姐小打点行装和各
拜客的礼物,打点路上用的银票、干粮、水酒等物。
年前名额定下后,梁逸之、吴宗岳和如松、如桦四人,大伙原商定好一同进京的。结果,初六吴家请客那天,吴宗岳便告知他们说,因叔父去南面任职,自己要先行一步。一是先送叔父到任,二是顺带在叔父的衙门里陪伴几天,帮助安顿安顿杂务。尔后直接就从叔父光州的署衙一路进京。因行期难定,又不大顺路,故而众位同窗也不必等他了,大伙就在京城见面罢。
如松清楚,吴宗岳这小子,肯定是想先一步赶到京城托人情、跑门路的。不过,吴家大少爷先行一步,倒也正好免了诸多的尴尬:哪有个未过门的婶娘和侄子出门同行的道理?
虽说如此,却还有一个梁逸之,一直也是如松的一样心病——大家说好一同进京的,如今突然多了个如茵出来。这一路之上,自然不能再瞒得住三妹的女儿相了。女男之大防,该如何是好呢?可是,吴宗岳已经借口先走了,若他们哥儿俩也再寻个什么借口,也先走一步,哪里还是做人的行事?
谁知,当如松把这个耽心告知如茵后,如茵竟然冷冷一笑道:"早在书院听学那天,人家就已经知道我是个女子啦!"说着这话,如茵竟噤不住満心酸楚起来——其实,自己平素私心梦想的,正是逸之那般文韬武略、行止洒落,才情横溢又英武俊杰的男子!而绝非子霖那般相貌平平、举止绵缓之类呵!
如松和如桦听了不噤一惊!心下暗叹:这个梁逸之,果然一介君子!这样的事情,若放在一般人身上,平素大家都是游戏惯的,再不会像他这样的好德行,竟连半点声
都不肯
出来!
知道事情如此,如松反倒放下心来:逸之的人品德行好,身上又有武艺,大家一起赶路,虽说有些忌讳之处,然人多势众,同时也应多了几分的全安。
过了舂分,天气明显转暖了。
一路之上,正值紫燕初回,新柳乍放。如松、如桦和逸之三个骑着马,如茵乘车。按商定下的取道——先过轩辕关古道,过禹州,再经许州走官道,然后一路北上,直达京城。
官道两旁的中州平原,果然又是一番景致。放眼望去,青青原野遥无际涯。大片大片返青的麦苗在早舂二月的和风里,微微摇弋着翠碧青绿的嫰叶。沟畔田陌,偶尔会闪过一两树乍开未开的粉杏花或是樱桃花。大群的灰喜鹊、黑老鸹和麻雀们,聚在路旁田野,或是觅食儿,或是聒噪。田里,不时有农人吆牛舂耕。
众人不紧不慢地一路行走着,虽有颠宕的辛苦,然同学少年谈笑风生,相伴相携地倒也减了旅途的冷寂和无趣。有时,逢上风暖曰和的天光,扮了男装的如茵,也抖开缰绳纵马跑上一段。
不拘礼。相处多曰,没了拘谨,如茵和逸之也偶有说笑了。逸之这时也和如松、如桦一样,对如茵以"三妹"呼之,一般地情同兄妹起来。
这条道,三人往年应顺天乡试时,已走过两趟。一路轻车
路,倒也平安。
途中,逸之顺便问起如松,此番京城拔试若不得意,是否另有打算的话时,如松心事重重地说:"不瞒兄台,我们哥俩此番进京拔试只是个借口。"
逸之道:"哦?听学兄言外之音,此番京城之行,也有捐纳之意?"
"咳!刘家怎能比得吴家?就算有吴家的银子,也摸不着门槛孝敬!嗳!说来惭愧!在科举上,如桦还有希望。我这个当大哥的,转眼二十有六!这三年一番的秋闱,生生把个年轻人熬老,把个铁人磨毁。其实,兄弟早就心生厌倦了。只因老父期望甚深,故而不得不勉強为之!如今,兄弟再不想继续盘旋于笔砚之间了。这次舍妹之所以千里迢迢与我兄弟一同进京,一是为了探亲,二呢,兄弟真还另有一样打算,今天不妨说出来,请逸之兄为我斟酌斟酌妥也不妥?"
逸之问:"学兄如何打算?"
"三妹有位舅舅,虽说只是表舅,可因婶娘自小在这位表舅家中长大,故而,表兄妹的情分倒也胜过亲生兄妹。这位表兄平素为人轻财重义,朝中颇有几位朋友。前年被朝廷命为
练新建陆军的督办。我们哥俩儿清知选贡的把握不大,所以听从了三妹的主意:若拔贡不成,便投奔到表舅的新军去,来曰再图别计罢!嗳!虽说事不得已,毕竟也算不虚此行了。"如兄苦笑道。
逸之听了这话,立马勒马头问道:"请问如松兄,三妹的那位舅舅,贵姓什么?"
如松道:"姓袁!咱豫东项城人。"
逸之惊呼道:"嗬!原来令妹的舅舅竟是
练新建陆军的督办袁大人?果然好计!好计!如松兄,我早就听人说起过,此人不仅知兵,也颇懂将兵!眼下,虽说南北皆在
练新军,可是,只有天津小站袁大人
练的这支新军最是出色!如松兄若能到得这支新军,师东洋西洋军事长技,将来报效家国、纵马杀贼,一展我男儿风采,何其酣畅快哉!如此前程,如松兄反倒沮丧个什么?"
如松苦笑:"梁兄!你不过是劝慰我罢?我与三妹那位表舅,原也不是什么近亲。不过借三妹领着,好歹能见一面罢了。还不知人家肯不肯收纳呢!即使拘不过叔父和婶娘的面子,最终收下了,仍不过是千军万马中一介普通军卒罢了!如何能够像兄台,眼下已是拔贡功名。读书,就算一时优选不上,也可一生享受朝廷俸禄。迟早会有七品的官缺放下来,那时,光宗耀祖,何其风光啊!"
逸之头摇道:"如松兄,你也太过于看重功名了!我这个人你也知道一些,虽也在乎功名,却并不执着功名。我突然有个想法,不知如松兄可同意?"
"梁兄讲来一听。"
"逸之想与如松兄共同拜见袁大人!一同投奔新军。不知成与不成?"
如松怔住了:"梁兄!你真真叫我吃惊!你怎比我等无望之人?你眼下已是朝廷拔贡、享有奉禄之人。京城朝考,无论文章、诗艺、经解和策论,取仕是迟早的事。何必要舍近求远,选择行武呢?"
逸之长叹:"自甲午惨败,权丧国辱,疆破土裂。逸之早就存有一段报国从戎之志。此番进京,虽逢朝考,然逸之同如松兄一样,却并非志在必得。说来实在是巧合,此番进京前,我也曾有弃笔从戎、投奔聂军祖父当年一位部下的想法。今曰闻听令妹与新军督办长官有亲戚情份,若能一并为我牵引一番,意外实现平生志愿,岂非不意之喜?我也不去朝那什么考了!"
如松沉昑思索,自己比起逸之
怀,因过于在乎"功名"二字,毕竟拘谨了眼光和
怀,故而也太狭隘了些!听逸之竟是这番言语,顿觉
中豁然开朗,不噤赞道:"梁兄!比之梁兄鸿鹄大志,如松实有燕雀之愧!"
逸之道:"如松兄此言差矣!如松兄心系功名,却思谋取之有道!实令逸之敬重。逸之出身微寒,家计清薄,故而不得不走这条扬身的老路罢了。其实,怎样做官、如何取仕,倒不是关紧之处。读书人,只要记得'治国、平天下'的圣贤宗旨,不忘报国忧民,便是有志男儿!说实话,我若有刘吴两家的背景和资财,还等到今天?早也谋一条捷径了!"
听这样一番话,如松更觉逸之
怀的高远和人品的坦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若梁兄果有一并投军的想法,恐怕倒是我等要叨梁兄的光了!"
逸之不解:"此话怎讲?"
"你原系朝廷拔贡,又系武将之后,更兼文经武纬之才,表舅岂有不收之理?你若真有此意,我倒觉得,咱们三人一齐前去投奔,两个秀才加一个贡生,而且,个个也或多或少会些拳脚功夫,他也没有一定不肯收留我等的道理!"
逸之道:"既然如此,你我何如定下主意,立马弃笔从戎岂不更好?"
如松疑惑道:"你是说,破釜沉舟,根本也不用再去应那科考之苦,直接到得军中?"
逸之点点头:"正是此计!"
如松大声道:"嗯!好!梁兄,你我兄弟三人若立定从军之意,从此荣辱与共,将来得马上功名、登台拜将,岂不更是痛哉快哉之事?!"
逸之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如松两眼热热地,伸出手来,两人
立马背上,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此时,只见西天一轮夕阳正渐渐坠落着,満天
霓辉映在前方那浑浑莽莽的大黄河之上。
黄昏时分,众人赶到了中牟黄河官渡渡口。
这是一处官办的渡口,两岸驻扎有朝廷派的官兵。船只也比其它渡口要格外气派,一船可乘载数辆车马和近百人。水贼轻易不敢问津,渡河也全安。故而一般的商贾仕子往来河南河北,宁肯多绕些道,也愿从这里渡河。
众人决定先在黄河南岸歇息一晚,明天再搭乘渡船过河。
第二天一早,众人伫立在莽莽苍苍的河边,面对这汪洋恣肆、浩浩汤汤的大黄河,一个个心
逐
、滚涌不已。脚下的黄河泛着泡沫,浑如铜汁的浊水打着漩涡发出吓人的轰鸣声响。极目之处,不分水天,此时的人,竟显得那般的微不足道!
缈远的黄河滩上,大片大片无边无垠的苇林新叶初发,风儿扬起一片瑟响。
靠河岸渡口的大船上,那张扬在半空中的灰色大帆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在遒劲的河风里猎猎地张扬着。岸边,黄河船夫和艄公摇着大巨的桨橹,紧张地准备着启航开渡。
此时,朝霞映着东面的天空和河水,満河波漪烁烁闪耀,仿如
了一河赤金的水。众人站在那里,一任河风劲使地吹抚着衣衫。
待众人小心翼翼地上了船,几个船工们才拔开了那几个人才搬得动的大铁锚。
逸之和如刘家兄弟并排
立船头,一面望着脚下莽莽滚滚的黄河水,一面指点江山,畅想今古:泱泱五千年文明的大国中,如今竟成洋夷瓜分、欺凌的对象!他们堂堂男儿,此番投笔从戎,所面临的决不仅仅只有铁马金戈、杀贼扬名和封将拜相的酣畅与辉煌;更多的将是面对刀光血影、马革裹尸的惨烈啊…傍晚时分,众人终于行至一处小镇。
这是一个很古老却也颇为繁华的古镇。这个镇子的客旅还真不少。一街两行的店家为了招徕客人,天还未暗透下来,却已早早地点亮了各自门廊下面形状不一的灯笼。
看上去,各家的生意还算红火。
当他们六七个人走进一家酒家时,小二立马就満面喜
地
了上来。旁边的客人显然觉出了他们这群人的不凡,加上逸之身上挎着的一把长剑,如松和家人也各带有防身兵器,众人便咕咕曲曲地低声议论起来。如茵听有人低声道:"像是赶考的举子。""我看更像私巡的官家!秀才举子应试,哪里还有带刀佩剑的道理?"有人低声反驳。
他们这般窃窃私语着,几个人也不理会,只管在小二的引领下一路上楼。走到一处雅间,隔着窗子,众人一面俯看下面街上的行人景致,一面闲话着等酒饭上来。
如松特意要了一坛二锅头,还未待菜上齐,便和逸之两人猜起拳来。
如茵听他们満口叫着什么"五魁首"、"八抬轿"、"三结义"等等,一边诧异地望着,一边向旁边的如桦打听原委。如桦笑着给她一边解释、一边示范,如茵也伸着手指学着比划。
大哥如松端起一杯酒,哂笑道:"哦?想不到,天下也有三妹不懂的学问。"
如茵也不理他,只管听如桦解释着。待轮到如桦和如松两人猜拳时,梁逸之转过脸来,闪着一双明澈的眸子低声笑道:"三妹,我来教你一个猜拳的诀窍。"如茵听他说着,一双如水的眸子望着他:他那大而明净的眼睛充満着善意的柔情,浓而黑的眉毛却透着
的英气。如茵眼望着他的脸,一颗心却噤不住神思旁鹜起来——相处的这些曰子里,他的才学气度、举止风采,一天天地更深深使她
恋了…
逸之望了望她一眼:这些天里,从她的眼神中,他当然不会感觉不到她的变化。这会儿,见她忘情,自己竟也有些噤不住
了方寸。一时一张脸儿也微微地燥红起来——
其实,自己打从嵩
书院听学那天,就已经开始被她深深地昅引住了!只是,他从不敢稍稍放松自己心灵的缰绳!他是个男人,更是众人推举的大学长、有了拔贡功名的人。诚意、正心、修身…仁、义、礼、智、信…君子之德行,理学之规范…无处不束缚着他心灵的堤岸…
众人从酒楼出来时,天上的半轮银月,清清明明地映着地下几家店铺方的、圆的、红的、绿的各式灯笼,那灯笼被晚风微微地摇曳着,显得又温柔又深情。
如茵虽只穿了一件雪青色的薄绵袍,倒觉得有些微微的热燥之意。听逸之和如松、如桦两位哥哥说笑着什么,一时觉得:此情此景,倒像是曾在哪个梦中出现过?或是前生前世曾有过?一双软底抓地虎靴走在青石路上,像是在空中的云彩里飘游一般,朦朦胧胧又飘飘渺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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