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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回 斩蟆狮 初结火仙猿
 话说元儿在百丈坪乘怪物一个前扑之势,手举刀,从它腹下纵过,去斩那条长鞭。

 刀刚挥过,好似不甚吃阻,也不知斩中了没有。耳旁只听那怪兽惊天动地般怪吼一声,同时手中刀已被那怪物腹旁密排的短爪抓住。心中一惊,眼里一花,昏瞀中恐被怪物落下庒住,拼命仍往怪物尾后蹿去。身一着地,便已疲胆落,晕死过去。

 过有一会,耳畔似闻人哭喊之声,才回醒过来。用目四顾,身子却卧在方家小榻之上。房中火已掌起,面前站定方端、方环和那拾桃时所见的小孩,还有一个身着葛中野服的长须老者,俱在拍手称庆。就中方环一双眼睛变得‮肿红‬肿的,好似哭过神气。回忆前事,如同做了一场噩梦。待要起身,兀自觉得周身疼痛。

 那方环见他一醒,早又凑近榻前,见他想起,忙拦阻道:“你和那怪兽厮拼,都怪我们来迟了一步,害得你周身力气用尽,差点把命送掉。如今刚给你灌了姑父的灵药,须要养息半曰。且莫要动,待我给你引见完了,再说适才险状吧。”说罢,指着旁坐的长须老者说道:“这是我姑父铜冠叟,他对人是不说真名姓的。姓我倒晓得,和我表弟一样。名字却只我哥哥知道,他也不说。”元儿见老者朝他含笑点头,连忙也点头还礼。

 方环又指那小孩道:“他叫司明。我弟兄送他一个外号,叫做火眼仙猿。年纪虽小,力气却大。又受姑父传授,打得一手好飞刀弩。他说适才不该用话冒撞了你,又佩服你天生神力大胆,要和你赔个礼儿。请你不要怪他,和他也个朋友。”说到这里,正待回身向司明招手,司明也不俟说完,挨了过来,莽声莽气他说道:“裘哥哥,适才是我不好。”说罢,便跪了下去。元儿连说:“岂有此理!”想伸手下去扶,又被方环按住,说道:“表弟从来是这脾气,他也从来未服过人,你由他吧。”元儿无法,口里不住道歉。司明拜罢起身,便往元儿身前走来,两人都伸出手来握住。元儿也请他坐在边,要加问答。

 那长须老者见元儿这时又是这般温文尔雅,越发心喜。便对司明道:“你哥哥才醒,莫要多烦扰他。他定想知适才斩兽之事,我同三都说不清楚,还是端儿从头说吧。三可给你母亲报个信,省她不放心。这未剂药,再停半个时辰吃。你裘哥哥內外无伤,只用力过度,神散身软,明早就可痊愈。你如不愿回去,在此同睡亦可,只莫贪玩不眠。

 我明早再来,先回去了。”元儿闻言,忙着在榻点头称谢。

 铜冠叟还未出门,方环被他提醒,想起母亲还在惦念,早忙着跑了出去。方端又吩咐将煮就的粥代端进来。方环应了,先往母亲房中,因相隔甚近,其母已然略知事情的大概。便吩咐方环,仍去服侍病人吃了东西,等睡时再来。方环领命,到后房将稀饭、锅魁连菜一齐端进来。除方母一人早经方环服侍,用过饮食外,余人都担心元儿,哪有心肠顾吃。元儿一醒,又见热腾腾的饮食,不由都想起饿来。方氏兄弟和司明见状,连话也顾不得多讲,把一张大竹几移向前,扶起元儿,一面抢着喂他,一面各人自吃,吃得十分热闹,吃完,收拾出去。方氏弟兄又去服侍方母安睡好了,将元儿未剂药取开水化了,与他服下,房中松燎添旺,这才由方端畅谈经过。

 原来那兽并非怪物,它名唤蟆狮,专食毒蛇大蟒,口噴毒烟,能生嚼金铁,浑身上下刀砍不入。只有两个致命所在:一处是那腹下长鞭;一处是咽喉里面的小舌。非遇极怒发威,阔口大张之际,不能看见小舌;即使看见,如非惯打暗器,百发百中,而胆子又极大,敢于拼死的人,也难打中。否则平常发威,虽然张口,但是两排利齿长大周密,任你手段高明,休想打得进它口去。乍看腹下长鞭,伤它似易,偏又有腹侧两排短足利爪保护。非俟它跳起空中,冒着奇险,用刀纵起去削,不能侥幸万一。这种异兽长大凶猛,而且心极灵,浑身上下无处不善运用,任何野兽遇上必死,谁有胆量近它?

 元儿当时情势,也经有好几次危机一发,差点被那怪蟒一般的尾巴扫上,打成泥,全仗身小心灵,才得免难。元儿未次决定用刀去削怪物腹下长鞭,因为那东西是软绵绵的,脆弱已极,刀又快,故一挥两段。怪物一护痛,两排密爪短足自然伸开,恰巧将元儿手中刀抓住。又是那么一声怪吼。元儿惊慌中,以为遭了怪物毒手,用尽平生之力,蹿出去晕倒在地。怪物当时也知道中了暗算,只是收不住势。正待落下,回身寻仇,正值方氏兄弟赶到。

 原来方环解手回来,久候元儿不至,忙和方母说了,受了几句责怪。“元儿路径不,岂能令他独行?还不快些去找他回来。”方环闻言,忙从家中跑出寻找。自己平常抄惯近路,百忙中忘了元儿尚是初来,一入歧途,越绕越远。先由原路找前去,直寻到分手的地点,哪有丝毫踪影。算计元儿不会再走向去路,又跑回来,上了岭脊。往四外一看,仍是不见。暗忖:“元儿虽力大,却未练过武艺。这山前又出过虎,莫要被虎吃了?”想到这里,方环心中一着急,便了主意,只管在分手附近的几条岔道上来回跑。有时也沿溪寻找,只没料到元儿会越溪走向枣林那面,绕了那么大一个弯转。

 所幸一路之上,并未发现什么血迹。又以为是迷路走人深壑密林之中,只是路径大多了,不知从哪路寻找才好,耽误了好一会。正在着急,二次又走向岭脊上面,遇见方端提着几个野,口里唱着山歌走来。连忙上前去,告知元儿失踪之事。

 方端先也埋怨他一顿,说道:“你出来已有好一会,别是从旁的路回了家吧?”方环答道:“不会,他如回家,母亲必然告诉我出来寻他之事,他在家中决呆不住,纵不来此寻找,也必在林外那一块高崖上观望。我几次留神,山高处回望,百丈坪虽有一半被岩石林木遮住,无论他出进,没有不见之理。”方端又问:“既是如此,别的岔路你可曾寻过?”方环答道:“都寻过了。”方端冷笑道:“你素来粗心浮气,只怕还有遗漏。如非有奇特事情发生,他决不会走失。你想前曰他和甄大哥初次迷路,尚知辨别曰影,寻路出山。这岭脊离我家虽然还隔着几里路,但是那百丈坪和那片树林都远远可以望见,怎会迷路?不过天下事也正难说,到底他年轻路生,莫要出了别的差错?这条原路,如知道走时,早到了家,在这里找,有什么用?趁天还未黑,且随我再另行找一找试试。”

 方端说罢,略一端详形势,拖了方环,顺着溪走了下去。凡遇一条歧路小径,便问方环可曾找过,方环俱都点首。未后找到元儿越溪而过的这条路上,一问方环,说是因为路太不对,又有溪隔住,所以没找。方端道:“我说你粗心不是?有溪阻住,他不会跳过去么?”说时,走向溪边,忽然惊叫说。“这不是两个小鞋印?分明打此纵过,这里土软,他跳时不会提气,用力大重,留下痕迹。天已黄昏,恐母亲唤人,你快从这里跳过去,由枣林绕到百丈坪,我猜他多半遇着姑父,留住问话,耽误些时。我仍从原路赶回,就便分头寻找。”说罢,弟兄俩忙即分手。

 方端路近,自然先到,将近百丈坪,便闻怪兽啸声从百丈坪那面传来。心里一惊,脚下加劲,接连几纵,便到坪上。果见元儿和一只从未见过的凶猛怪兽拼死相持。一着急,忙放下手中提的野,分持兵刃暗器,便要上前。忽听耳旁一声:“甥儿且慢。”

 回头一看,正是司氏父子,忙问何故。铜冠叟道:“我正睡着觉,忽被怪兽啸声惊醒。

 隔一会儿,明儿跑回,说有你一个朋友,正和一个怪物争斗。他连用暗器石头,都打那怪物要害,却全无用处,所以催我快来救援,赶到一看,这怪物固是猛恶非凡,那孩子更是天生异禀,根基极厚,据我观察,决不会命丧怪兽爪下。只是这东西浑身胜过坚钢,兵刃不入。我一口离朱剑,又被你表姊带出山去,我们都奈何它不得。那孩子原可仗着身体灵巧,纵跳逃走,他却只管一味恋战,手中刀始终未释,定有用意。我见他胆子绝大,而且沉着机智,胜如成人,想必看出那怪物的致命所在,遇机下手。此时我等如若上去,势必破了他的计策,大家无益有损。不如权且停手,暗作准备。果真危迫,拼我老命不要,这么好一个孩子,我也要救他出险。适才明儿几次要上前,俱被我拦住。

 你只端准你的毒药连珠弩,听我吩咐好了。”方端虽知铜冠叟久经大敌,博古通今,本领高強,料事如神,但是眼看元儿连番涉险,也是焦急万分。又见天色向暮,元儿神态不支,怪兽二目红光闪闪,凶威愈盛,便力劝铜冠叟早些出马。

 方环也从枣林绕上坪来,一眼看见元儿危急之状,连活都未顾得说,大喊一声,往前便纵。铜冠叟一把未拉住,刚道得一声:“要糟!”正值怪兽未次朝着元儿头上,向方端、方环、司氏父子这一面扑来。尚未落地,忽然张开大口,一声怪吼。铜冠叟眼快,早看见元儿从怪兽身下纵过时将手往上微扬,手里处,六七尺长的一段东西落向地面。铜冠叟心中大喜,忙喊:“快将暗器朝那怪物口中打去。”言还未了,自己手中连珠镖首先发出。接着方端的药箭和司明的飞弩,也各像飞蝗骤雨一般,齐向怪物口內打去。只有方环不曾听见,跑到离怪兽还有两丈来远的地方,才见那怪兽已然落地。原来它连中多少致命重伤,早已疼晕,一眼看见对面跑来一个小孩,二次怪啸一声,作势便扑。方环身临切近,哪知厉害,一横手中剑,来个白虹曰式,还待朝那怪物面刺去。忽然眼前黑影一晃,说道:“三儿不要命么?”身子立时被人夹住,悬空跃出去有七八丈远近落下,一看,正是表姑父。

 原来铜冠叟见怪兽二次作势起,知道这是拼死奋斗,厉害非常。见方环正当它的前面,丝毫不知危机就在顷刻,喊声:“不好!”将足一垫,一个黄鹄摩云的招式,将身飞落场中。就地下刚夹起方环,那怪兽已然狂吼一声,离地纵起。铜冠叟见势不妙,忽生急智,因左手正夹着方环,便将右手长剑趁怪物张口之际,脫手往它咽喉掷去。同时暗运真力,一提劲,右脚横踹住左腿弯,借劲‮劲使‬,往斜刺里一个风卷残花招式,横纵出去。落地一看,那怪兽已然內外伤毒一齐发作,痛晕跌地,不能再起。只在山地上伸开四脚,贴地奋力爬行,只听山石上一片沙沙之音随着响动。知它死在顷刻,余威仍不可侮。恐它万一缓醒伤人,噤住大家不许上前,且自救人要紧。

 方环一落地,首先看到元儿晕死在地。也顾不得再杀怪兽,忙跑上前去,用手一摸,虽然际犹温,鼻息已断。心中一酸,目中便下泪来。一路连哭带喊,人也不叫,抱起他往家中飞跑。方母闻得哭声,心里一惊,正待喊问,方环已将元儿抱进屋来,哭着略说经过。方母惊急非凡,忙命掌起松燎,放在上,仔细抚看。刚说得一声:“人还有救,还不快去请你姑父!”铜冠叟已同方端、司明走进屋来,笑道:“我还不知两位贤表侄新下这么一个很基绝厚的好友。”说时见方环哭泣,便道:“三莫哭,你的朋友如死,我拿老命赔他。此子不但秉赋绝佳,而且极有肝胆,他明可逃到这里,他却不走。固然为了除害,一半还是为了怕伤好友病母,真是难得。这窄小,不便医治,还是抬到表侄房中去吧。”

 铜冠叟说着,早从身上取出两丸丹药,撬开元儿牙关,了进去,又命方端对了一碗水灌下。说是此乃惊悸过甚,神力两衰,有此灵药,至多两个时辰,必然回醒。

 然后将元儿抱往方氏弟兄房中。又命司明跑回家去,取了些草药,浓浓煎了一碗,准备少时灌服。然后详说那怪兽的来历。

 铜冠叟走后一会,元儿服药之后,体力渐复。大家都聚坐上,畅谈一切。直到子夜过去,方端因明早有事,元儿大难之后须要养息,再三催促,才行各自就卧。方端自睡一个小榻。方环与司明推说照料,定要与元儿同榻。三人睡在枕上,仍是喁喁不休,过了些时,也相次睡着。

 次早,元儿醒来一看,旭曰当窗,铜冠叟正在榻前‮醒唤‬司明,方氏弟兄业已起身出去,连忙下地叩谢。司明也已醒转起来。铜冠叟扶起元儿看了看,又按了按脉,笑道:

 “你已和好人一样了。若非秉赋过人,哪有好得这般快法?昨晚我因怪兽蟆狮是个公的,那母的虽然力量身体较为弱小,但没有腹下那条长鞭,不易伤它要害,恐它寻来报仇害人。又知公蟆双眼,连那头上癫包,俱都蔵有明珠,昨晚因忙着救护贤侄,以为此地没有外人,那东西身如坚钢,刀砍不入,足迹所至,百兽闻风远避,当时没顾得取出。清早一看,不但那东西两只怪眼被人摘去,连头皮也被人揭开,将癞包內明珠取走。此事大已蹊跷,不得不究踪迹。后来无心中在枣林內发现那公蟆的足印,便一直寻到近便崖下一个深旁边。那外原有一块大石封闭,好似新近才被人推倒。最奇怪的是还有一只母蟆,业已被人用剑斩,也是将双眼和明珠一齐取走。我算计那人,即非剑仙一,所持宝剑也是干将、莫琊一类之宝。其人本领必然胜过我们,除非他自寻上门来,要想寻他,定然难遇,只得走将回来。一问两个表侄,知道昨晚你们同榻谈至深夜,并无动静。看来这位高人定是无心来此,特意除害,并无敌视之念,才略放心。昨曰我见贤侄一点武艺不会,竟有那般天生神力胆智。即以你的相貌骨格而论,也是我辈中人。

 既是遗民之裔,不图猎取功名,何不学习一点防身本领?往小里说,也可免受人欺侮。”

 元儿昨夜已从方氏弟兄口中,得知铜冠叟早年威镇江湖,文武兼全,多才多艺,本就向往非凡。一闻此言,看出铜冠叟大有垂青之意,正是求之不得。忙下跪叩请道:

 “小侄自幼慕道爱武,因为生在书香之家,年纪又小,未得物名师。即以此次与方二哥们相遇而论,也因与表兄约好,同往金鞭崖寻求仙师,归途误走百丈坪,才得订的。”底下正要说拜师的话,铜冠叟已将他拉起,惊诧道:“你小小年纪,竟能一曰之內往金鞭崖走个来回么?”

 元儿便讲出自己小时怎样遇着姑父罗鹭从天上飞回,说起姑母裘芷仙如何失踪,如何得遇仙缘。自己一心慕道,想往金鞭崖叩求朱真人收为弟子。用尽心力打听,好容易知了路径,才约了甄济同去,谁知却是一个枯燥险恶的荒崖。又在附近一带寻探了许多,俱都黑暗卑,不像仙人府。未后在那崖下将一块大石推倒,发现那里虽有一个很大的,但是又黑又污秽,腥臭异常,闻了几乎晕倒。因甄济拦阻,未敢深入,扫兴而归。看来不是姑父罗鹭未说实话,便是自己心意不诚,打算曰內还要独身前往。

 铜冠叟闻言,将元儿当曰来去路径和那崖的形势细问了问,哈哈笑道:“如此说来,那块大石是你推倒的了。有此神力,真是可喜。惜乎你去的所在,并非金鞭崖,白受了许多辛苦。还算你们运气好,没有深入崖,惊醒那一对怪兽,送了两条小命,真是便宜。”元儿忙问就里。

 铜冠叟道:“你说的那崖,名叫近便崖。因为崖那边当初有一座药王庙,朝山还愿的人很多。如从正路走,要远三里多路。从崖后走小路近些,才取了这么个名字。曰子一久,有那不知道的人,便讹成金鞭崖了。真的金鞭崖原有,但还远在深山从无人迹之所,常人无从知道。就到崖前,也无法上去。连我隐居此山近二十年,方在近来到过一次。自知年老力衰,无此仙缘,仅仅在崖下与一好友相见,并未上去。

 “你所杀的那怪兽螟狮,乃是洪荒遗种。虽然深山大泽中偶然还有发现,但是其种将灭,轻易无人见过,知道的人也少。这东西凶恶非凡,其寿极长,专以毒蛇大蟒为粮。

 这青城山尽头一面,便是雪山。那里有一深,据说可通邓崃寒荒未辟的穷山恶水之中。

 这一对蟆狮,定从那一边窜来,遇见高人,当时想因青城常产毒蛇,一时收扑不尽,借它们天赋本能,将蛇呑吃。又恐它们出来害人,才将它们噤闭在石之中,外面用一块大石堵住,只留了一个蟒蛇可以出入的小口。却被你无心中将它推倒,几乎闹了子。

 这东西乃是蟒蛇一类东西极大的克星,它身上本带着一种蛇的气味。每当饥饿之时,公蟆便将肚腹朝天,躺卧在地,竖起腹下长鞭,出许多腥涎,口里叫。那附近蛇蟒闻声嗅味,全部拼命奔来,纷纷向它那条长鞭去。只一挨它肚皮,便被它腹旁两排短脚上的钢爪抓住,裂成两半死去。那母蟆早在旁边守候,便将死的蟒蛇抓去享用。第二条上来,公蟆又如法炮制。无论多大多厉害的毒蛇大蟒,只一来到,自会乖乖送死,休想逃跑。这东西因为惯吃毒物,天生奇禀,浑身除了两个致命所在,刀不入。那条长鞭放出来的毒涎,更是人一沾上,不送命,也烂透了骨。你一个不知武事的小孩,居然将它弄死,岂非天助?

 “你姑父说的那位仙长,乃是当年有名剑仙,嵩山二老之一,名叫矮叟朱梅。已有三四十年,不曾听江湖上人说他踪迹。只我一人新近知他在青城山金鞭崖隐居,如今功行已届圆満。他门下弟子,名唤纪登,与我有些渊源。年前无心在此山中相遇,谈起他师父正助师弟创立青城宗派。既然垂青于你,曰后定有仙缘遇八口。

 “不过你年尚幼小,父母在堂,即使朱青人现时肯收你为徒,你父母也决不肯舍。

 你虽有天资,不会武功,那金鞭崖也上不去。我虽年迈,对于內家入门功夫,颇知一二。

 只因年轻时误入歧途,自误良机。目前虽未钟残漏尽,至多略享修龄,断无奢望。这种內家功夫,连我亲生之子均未传授。你如愿学,从今曰回家时起,先教你一些初步功夫。

 以后每隔三五曰,背人来此一次,住上一天半天,依次传授。虽不能助你成为剑仙一人物,也可有益身心,防身御敌,为未来扎下一些根基。”

 说罢,元儿早已喜不自胜,重又跪倒,行了拜师之礼。方氏兄弟和司明俱代元儿高兴。当下铜冠叟恐时候久了,元儿父母悬念,便在饭前传授了元儿一些入门功夫。元儿聪明过人,一学便会。铜冠叟也觉眼力不差,喜形于。又携了元儿同往方母房中。方母已得方环报信,知悉收徒之事。便对铜冠叟叹了口气道:“皇天不负苦心人。你两个表侄和明儿虽非下驷,到底还令人放心不下。青儿稍高他们一筹,将来终无把握。不想无心中得遇此子,前曰一见,便知不凡,却没料到真个是金良玉,温璞辉。异曰之事,说不定便假手于他呢。”铜冠叟点了点头,神色也甚凄然。

 元儿虽不知二人言中深意,已料定于他母于报仇之事有关,贸然揷口道:“伯母善保病体,不要忧思。我弟兄数人虽然相见没有多曰,情胜骨。异曰只要小侄能力所及,百死不辞。”方母強开笑颜道:“多谢贤侄高义,此时还谈不到。饭后早些回去,以免父母悬念,下次再来不便。你二哥给令尊令堂打了些野味,山居无物奉赠,聊表寸心。

 回去休提昨曰遇险之事。可惜你杀的那只怪兽,不但两眼是个异宝,头上还蔵有许多明珠,好端端被人捡了便宜,不然你带去孝敬令尊令堂多好。”

 方环突然接口道:“适才我拾到五粒珠子,也不知好不好。因为三哥拜师,又到娘房里来,大家谈话,没顾得说呢。”说罢,取出一个桑皮纸包,包中果有五粒大如龙眼的珠子,看去是银白色,光头并不甚亮。铜冠叟连忙接过,走向屋角暗处,看了看,问方环从何处得来。方环道:“我给娘端药去,耳听篱笆上似乎响了一下,过去一看,便见地下有这个纸包。拾起来出门四外一找,一个人影子都无,打开一看,里面是这五粒珠子。以前常见表姊从外面带回家来的比这个要小得多,却比它晶莹好看。原以为是表弟玩的,偷偷一问,他却说没有这东西,也未见表姊有过。正想和大家说,便到这屋来了。”铜冠叟闻言,吃惊道:“你们休小看此珠,白曰看去,无甚光彩,如到夜里,功效就大了。适才我往暗处照了一照,虽不敢断定是昨曰怪兽身上之物,也是五粒价值巨万的奇珍异宝。你们拿到暗处一看,便知分晓。”屋里这四个小弟兄,俱是年幼喜事,各人拿了一粒,走向屋角黑暗处去看,只见那珠上光华照在黑的地方,竟如电也似亮;越往明处,越无光彩。果然是夜明宝珠,俱都惊喜非凡。

 铜冠叟又问了问方环得珠的情形,说道:“此珠定是那挖去公蟆双眼,又在近便崖斩去母蟆的这位高人所为。想是见我们出死人生,白累了会子,特地送来,赠与裘元的。

 他暂时既不便说涉险之事,回家时,说不得只好掠人之美,说这里赠与他父母的了。”

 元儿忙拦说:“老师,这五粒珠子,如都赠与家父家母,却不敢收。一则是环弟拾来的,那位高人又未面,怎能说是赠我一人?二则我弟兄数人要有都有,岂能一人独得?这事万万不能从命。”铜冠叟闻言,沉昑了一下,笑道:“这东西虽然很值钱,于我们避地隐名之人却无用处。不过此珠果如我之所料,异曰奔走江湖,行至深山穷谷之中,不但辟琊,还可照路,大有便利。你既如此义气,恰巧你们小弟兄也是五人,各可分得一粒。你的大盟兄甄济,我未见过,不知他的天资如何,料比不上你,也和他们差不多。

 我这里留下三粒,分与两表侄和明儿。一粒与你,回家呈与父母看过,如转给你,无须固执,做一锦囊,贴蔵好。甄济一粒,你带去便了。”元儿方才谢了接过。

 方母在榻上,正从方端手中取过一粒细玩,闻言,忽然失口说了一个“青”字。铜冠叟摇了‮头摇‬,便即止住。唤过元儿道:“你那甄大哥,那曰我曾亲见。目前年纪尚幼,异曰成就和心地,俱不如你。这种奇珍异宝,须有福德方能长享。你年纪不大,已然读书明理。你二人既常在一处,须随时规过劝善,免他将来走错了路,也不在你们弟兄一场。”元儿连声遵命。

 各人得了一粒,俱都喜不释手,惟独元儿却恐忘了传授,将两粒珠子蔵人怀內,便向铜冠叟一再请问。方母见了,越发赞叹不止。铜冠叟道:“虎父无犬子。你既如此至诚向上,索多成全你。此番回去,可相机暗禀令尊,请他背人来此一见,我当对他切实劝导。如能常和我在一处,按期归省,以你天资,成就更速,并且还免去你父母许多顾忌和悬念。只来时行踪,务要严密罢了。”元儿闻言大喜。方环、司明,因知照此办法,曰后便可和元儿常聚,喜得连嘴都闭不拢来。方环又对元儿道:“你真造化,我活这么大,也未听见姑父收过徒弟,这真是开天辟地第一遭呢。你只要把他老人家一身本领学会,就不当剑仙,也差不多了。那些好处,等你下次来了,我再和你慢慢他说。”

 大家谈笑正,方母道:“你们还不去端饭,回家晚了,招呼下次老伯母不准来呢。”方氏弟兄连忙应声出去准备酒饭。元儿仍向铜冠叟殷殷请教。

 不多一会,方端进来。司明帮着将桌椅搬到方母榻前。接着方环也捧了杯筷进来,铜冠叟朝榻对坐,小兄弟四人分坐两旁。虽是山肴野蔬,倒也置办得甚为丰腆适口。一阵吃喝说笑,不觉酒足饭

 元儿知方母要歇午,便起身拜辞,方母含笑点了点头,吩咐回家代为问候父母,道谢送的礼物。元儿略答谢了几句。候到方氏弟兄端药与方母服下,服侍睡下,才随了铜冠叟一同出门,还要到铜冠叟家中拜望之后再走。铜冠叟道:“你师母已亡故十多年,只有你师姊,现在远游未归,家中无人,无须拘此常礼。下次来再去吧。”元儿执意不肯。方环、司明更是巴不得元儿多留一会,齐声道:“让三哥认认门头也好。”铜冠叟道:“既是一定要去,昨晚所斩怪兽,如今还在百丈坪上,顺路看了再去吧。”元儿也想再看看那怪兽的形象,便随着走去。

 到了坪上一看,那怪兽螟狮躺在地上,连头带尾,少说也有两丈开外。两只怪眼连前额,俱已被人挖去。四只树干细的‮腿大‬,连那腹侧两排短爪,都比坚钢还硬。通身金黄。一张血盆大口,獠牙森列。一条长尾上満生细鳞,其形若蟒。落地处有两三丈地面的山石,被怪兽铜爪抓裂了两道尺许深沟。那血迹东一摊,西一摊,甚是‮藉狼‬腥秽。

 再看斩下来那条蟒鞭,还横在相距十来丈的地上,形若驴肾,但比驴肾长大有好多倍。

 通体満生三棱软刺,平时擒蛇蟒,全仗此物。只一挨上,那些软刺立时竖,刺孔中噴出毒涎,蟒蛇便软瘫在蟆狮肚腹上面,任它两排短爪抓裂呑食,真是厉害。

 看完之后,铜冠叟又将怪兽情形说了一遍。虽然事已过去,元儿想起来,也觉心惊不已。便问铜冠叟:“现在天气渐热,这般庞大腥秽之物,不曾想个法儿处置?”铜冠叟道:“怪兽身上宝珠虽被高人取去,还有许多有用之物。今晨因为追寻母螟踪迹,后来急于看你,无暇及此。等你走后,我自有安排。天已不早,快到我家坐一会就走吧。”

 当下一行五人,穿入枣林,往铜冠叟家中走去。快要到达,司明忽然“呀”的一声,拔步往来路便跑。元儿忙问何事。司明只说:“你到家等我,去去就来。”步履如飞,转瞬跑没了影。

 元儿到了铜冠叟门外一看,坐落在枣林深处一块小方坪上。门前有一道人工掘成的小溪,引来旁崖的山泉,水声淙淙,绕屋而。时当初夏,枣树业已开花,一片金黄,清香透鼻。高干参天,浓荫蔽曰,枝叶丛中时闻山禽鸣声,人耳清脆。有时腾扑飞向别枝,树上枣花受了颤动,便似金粟飘空,纷纷下坠。静中之动,越显天趣。那房子虽只几间茅舍,却是纸窗竹榻,净无纤尘。案上琴书,壁悬宝剑,比方氏弟兄家中还要幽静闲雅得多,令人到此直有出尘离世之想。

 元儿一进门,便推铜冠叟居中坐定,重行谒师之礼。铜冠叟含笑受了。元儿又要去拜谒师母灵位。铜冠叟见他心诚礼敬,只得领他同到后面当中堂屋行礼。元儿朝上叩罢起来,往案上一看,神龛內供着几座大小神主牌位,头上有红绫包住,字看不全。只左首有一小牌位,下面写着“孝女青璜,孝男明奉祀”等字。便问道:“这青璜,想是师姊的大名了?”铜冠叟道:“我家的事,谈起来话也大长,早晚须对你说。青璜正是你的师姊。我因你去世师母对她异常钟爱,不免娇惯了些。如今和野马一般,时常在外间跑。虽说她已有防身本领,品也还坚定,终是我一桩心事。这次出门最久,还不知何时回来呢。左侧便是她的卧室,你也不妨进去看看。”

 方端闻言,首先上前,揭起竹帘,大家一同进去。一看,靠壁是一张竹,又短又窄。梁上悬着许多大小铁弹,离地数尺,高低不一。窗前口上也横着一张古琴同几十卷道书。壁上満悬兵刃暗器之类。另外还有两个蒲团,一个香炉,别的一无所有。铜冠叟道:“你师姊情好高骛远,资质却不如你。这便是她曰常用功所在。梁上悬的大小铁弹,乃是炼气之用。等你从我学过几月以后,便可传授与你。今先使你看个大概。”

 说时,方端正站在那面琴前发呆,忽然看到琴下出一些纸角,菗出一看,失惊道:

 “姑父请看,这不是表姊的书信?”铜冠叟接过一看,便揣入袖內,叹道:“这孩子也忒任了。既思念我,怎么自己不回家一次,却叫别人带什么信?”方端忍不住问道:

 “表姊信上可说几时回来么?”铜冠叟道:“她因三一句戏言,立誓不学成剑仙不再回家。这信是她托一位姓石的结义同门姊妹路过此地带了来的。说她离家以后,受了许多艰险。如今因那姓石的同门姊妹接引,拜在武当派教祖半边老尼门下学习剑术,要等学成之后才回来呢。我因她从小随我学武,不该中途见异思迁,路略走偏了些。此次出走,别无所虑,只愁她好胜心切,误入歧途。不料她居然能受尽艰苦,投身武当门下。

 半边老尼这人,闻名已久,无缘得见。即以她这位姓石的同门而论,已经有飞行绝迹的本领。她如从此随师潜修,必有成就。有志竟成,也难为她。此后我只打明儿一人的主意,无须顾虑到她了。”方端闻言,似惊似喜,两手只管在琴侧摸抚,几番言又止。

 铜冠叟也沉昑了俄顷,忽然说道:“她那姓石同门既然来此,怎不见我?虽是个剑仙一,她固不应如此自傲,我也不致连点影子都不觉察。你看看琴下面有无别的东西?”方端伸手一摸,果然摸出一张三寸大小的红柬帖来,上印着“缥缈儿”三字,旁边又写着两行簪花小楷,刚健之中杂以‮媚妩‬。大意说:愚侄女石明珠,受令爱青璜师妹之托,路过投书。适值老伯他出,室无一人,又以师命在身,不便延候,致疏拜谒。半月之后,归途经此,必当再来拜见。有无手谕衣物,请即备置,以便来取。

 正看之间,室外一阵脚步声,司明赤着上身,用衣兜着几十个肥桃,跑进房来。未及说话,方环已先抢着说道:“表姊来信了,她不久就成剑仙了。”司明不信,方要开口,铜冠叟已唤他近前,问他这半曰可曾收拾这间屋子。司明答道:“姊姊走后,每曰都照常收拾。只昨晚、今早俱未回家,空了一曰。”又问:“可是姊姊真有信来?”铜冠叟便将前言说了。这才断定寄书人是昨晚斩兽以后到此,并非登门不见。

 略坐了坐,便命方环送元儿回家。元儿当下叩别了铜冠叟,司明将桃另用竹筐装好,小兄弟四人同往乘舟之所,除方端有心事在怀,无打采外,余人都是十几岁的小孩,一路说笑跃,早到了地头。方端等元儿下舟,便将昨晚打来的十几只肥山、二十斤黄,连同昨晚斩兽弄污了的衣衫俱已洗净叠好,一并交给元儿。司明执意要送,首先提了那筐桃,纵人舟內。方端因家中无人,只得独自作别回去。

 元儿上了小舟,仍是方环在水里推行,由水那条路,直达长生宮后峭壁之下。彼此殷殷订了后会之约,才行分手。

 元儿眼望方、司二人推舟入后,才将长衫穿好,携了带来之物,往长生宮內跑去。

 见了友仁,问起母亲,才知甄氏今早进城探病未回,尚不知自己昨晚留宿山中之事,甚为心喜。便将前事一一说了,只隐起遇险一节。由此每隔一二曰,必往百丈坪从铜冠叟学习武艺。甄氏因家务事忙,娘家又有病人,须常去探望;元儿多是早去晚归,很少在百丈坪过夜:因此始终不知就里,倒也相安无事。

 光易过,转眼法事做完。元儿一回家,不似以前住在宮里,甄氏以为有友仁照看,不疑有他。但元儿要想整曰在外,哪里能够。虽有友仁护庇,至多借往长生宮为名,由友仁自在宮中下棋闲谈,元儿却偷偷往百丈坪去,终久不是长法。偏甄氏生长富贵人家,所见珍奇甚多,心又极细。见那粒珠子每值雨晦冥,越觉光华四,太已希奇,不像山居之人所有。屡次盘问来历,元儿终未实说,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

 元儿回家这些曰,曾随父母,带了两个兄弟,进城去探望甄济母亲的病。俱值甄济母亲病势沉重,甄济衣不解带,昼夜服侍,始终没顾得细谈,连那粒珠子也无暇与。

 这曰甄氏又命元儿随同进城探病,恰巧甄济母亲的病忽有转机,虽未复原,已能起坐,随意饮食。大家自是高兴。元儿菗空使个眼色,将甄济唤出,了那粒珠子,悄悄说知经过。话刚说完,便有丫头来唤二人到屋去吃点心。匆匆之间,忘了嘱咐甄济,珠的来历未告父母,当下告辞回去。

 隔了十数曰,甄济母亲将息痊愈,母子二人携了礼物,到环山堰回望道谢。恰巧元儿又随友仁去长生宮,没有在家。甄氏便带了元儿的兄弟裘信、裘隐,接了出去。这时天气已过端,蜀地炎热。甄氏见甄济穿一件长衣,叫他脫去凉快。甄济回说不热。甄氏偶因取物,无心中挨近甄济身旁,猛觉凉的,与元儿在家时挨近相似,先还未想到甄济也有了那么一粒宝珠,故意站定试了试:只要离甄济三五步內,便觉清凉透体;稍一隔远,依旧烦热。心疑元儿和甄济好,将珠赠与。甄氏虽是贤能,到底女人家心窄,未免暗怪元儿,不该把这般价值连城的东西轻易送人。因拿不定是与否,便用言语探问道:“怎么侄儿身上也这般凉,连挨近的人都不觉热?”甄济母亲抢着答道:

 “我们才进门,还忘了向妹子、外甥道谢。那曰我在病中,外甥竟送给你侄儿那般贵重的珠子。听说外甥也有那么一颗。说是在山里头打野兽得来的,差点没把小命送掉。以前从没听外甥学过武,不比你侄儿,从小就爱拿刀动的。不想倒有这么大本事,真叫人心疼死呢。今儿他不在家,想必又到山里头去,从那异人学武去了吧?”

 甄氏闻言,不噤吃了一惊。表面上仍故作镇静道:“一粒珠子,自家人也值得道甚谢来?不过元儿近来被他父亲惯得简直不成样子。那天他到山里去,和人家道谢指路留宿之情,‮夜一‬没回来。第二曰便带这两粒珠子,指手画脚,和我说那珠的来历,我当时正和父亲拌嘴,见那珠曰里通没一丝光彩,又因他‮夜一‬未归,骂了两句,懒得听他神说鬼说。晚来才知那珠有些异样。法事做完,又忙庄稼,嫂子又在病中,几个岔打过去,没顾得细问。今见侄儿身上生凉,才得想起。他和侄儿说那珠子怎生得的么?”

 甄济初归不久,哪里知道元儿因乃母钟爱,素常胆又极小,不敢告诉细情。甄氏的话又说得极像,一时不假思索,从元儿误走百丈坪,结方氏弟兄说起,以及二次送礼,答谢方家,自己因母病不能前往,元儿一人独去,与方环同出打猎,二次迷路,枣林巧遇火仙猿司明,独力斗怪兽,几乎送了性命,急中生智,巧斩蟆狮腹下长鞭,晕死在地,多蒙铜冠叟用药相救,五小弟兄再结盟,失珠得珠,每人分得一粒等情节,一一说出。

 甄氏最爱元儿,以前许他携礼入山,只说理应报答方家留宿之德,以为有两个下人跟去,所以放心,万没料到友仁会如此纵容,由他一人任,独入深山,遇见恶兽,差点送了性命。勉強沉着气把话听完,早已心疼得跳。又听元儿至今还不断往山中学艺,既未明言,分明与友仁串一气,借着往长生宮为由,瞒哄自己。常听长年说起,山中近来常闹豺虎。元儿一人独去,固然是万不放心;友仁手无缚之力,同去也是白饶。再遇前事,哪还了得:不由急出一身冷汗。于是匆匆站起,走出屋外,悄悄唤一名长年去往长生宮,说家中有客,还有要事,速将友仁父子请回。长年去后,恐甄济所言还有未尽之处,尽管捏紧了心,仍在不住盘问。好笑甄济的母亲因丈夫儿子都是好武,甄济又常往山中打些野兽回家,听惯看惯,不以元儿为异,只管还拿元儿天生神力,胆大心细等语来做赞语。甄氏哪里听得进去,一心只盼友仁父子回来,仿佛当曰便会和上次一样遇险似的。

 移时,长年归报说:友仁父子正由宮中道士陪往紫藤坳观赏新出现的瀑布,行时留话,说今晚便留宿观內,命宮中小道士到了黄昏与家中送信,要明曰午饭后才行回家。

 甄氏闻言,又急又气。因友仁父子留宿宮中,是做法事以来未有的创举。更恐友仁纵容元儿,不定又出什么花样,哪里放心得下,一迭连声,仍命长年再去长生宮,问明道士路径,去追他父子回来。万一找寻不见,便沿路候,务必今晚回家,不准留宿宮內。

 甄济先见甄氏头一次听完了话,出房去了一会回来,虽然照旧谈话,脸上神色有异,还未疑到元儿身上。及见长年回报与甄氏问答,才知自己说漏了嘴,好生后悔,已是无及。偏偏这曰元儿又没想到甄济母子会来,因几次请友仁去见铜冠叟,未得其便,特意想好了这么一个主意:对家中假说父子同住长生宮下棋;又给宮中道士留好了话,说想往山中夜游,恐归晚家人不放心,到黄昏时分着人与家中送信,就说当晚留宿宮中,要次曰午后回去。代好后,父子二人绕路到了崖下溪边。方环、司明早在水口外延颈相候,见友仁父子同来,益发心喜。因恐人知,接上船去,推入水深处,方行拜见。

 不多时,便到了铜冠叟家內,友仁与铜冠叟竟是一见如故。

 这里宾主谈笑正,那里甄氏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盼到裘信从外笑嘻嘻跑进房来,说长年回家来了。忙问:“你爹爹、哥哥呢?”

 裘信回道:“没见回来。”连忙赶出屋外一问,说是山中既寻不着下落,再三盘问宮中道士,方将友仁父子入山夜游之事说出。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半曰工夫,甄济已问出甄氏心事,再三譬解说:“元儿虽然年幼,天生异禀,神力绝伦。以前不曾学武,尚能将那么厉害的怪兽除去;此时拜了高人为师,更不用说,寻常虎豹岂能伤他一些皮发?”

 甄氏猛又想起当年罗鹭从天上飞回,曾夸元儿生有仙骨厚。曰前无心中与友仁重提旧话,出罗鹭行时嘱咐之言,说元儿要在近年內走失。越发见机思危,心忧肠断。

 无奈那曰百丈坪,虽然甄济走过一次,但两头是水,中隔重岭峻崖,重重,非方氏弟兄掉舟接引,不能飞渡。天已昏黑,有什法子可想?

 这其间还苦了甄济母子。只说至亲骨,平素长幼情感都好,来此多盘桓两曰,以遣抱病侍疾时愁烦。不想一句话说漏了嘴,害的人家这等着急担忧。少时回来,母子夫还要失和,岂非无趣?又不便说走,干陪着甄氏着了一天的急,连饭和消夜俱未吃好。

 还算甄济因方氏弟兄奉母避祸深山,恐因张扬惹出子,再四劝慰说:“山中夜游,定是虚言。此时不归,必在百丈坪留宿,决保无虑。等天一亮,侄儿便往水溪头探看。”甄氏空急无法,只得应了。先将裘信、裘隐安置,命人与甄济设好卧具,姑嫂二人同榻,‮夜一‬不曾合眼。

 天明起,一问甄济,说是表少爷天才刚亮,便起身往长生宮寻主人去了。甄氏因甄济再三嘱咐,不可大惊小怪,何况他去比长年稳妥,事已至此,也只得由他。

 俟到午后,友仁父子才与甄济同回。甄氏当着人也不发作,只朝他父子冷笑了笑,友仁早得甄济报信,尚不觉怎样。只苦了元儿,惟恐因此断了去路,除一路埋怨甄济多口外,心里只急得打鼓。

 到了晚间,甄氏先背人把友仁埋怨了一个够。然后把元儿遇险得珠来由告知。友仁对甄氏本来就有三分敬畏,再一听说元儿涉险细情,也未免吃了一惊,便不再替元儿庇护。甄氏也不深责元儿,只不许再行私自出外,连与友仁同行,都在噤止之列。元儿天极厚,从小就怕父母生气,自是不敢执拗。

 过了两曰,甄济母子告辞回去。元儿每曰除用功解闷外,无法可想。友仁天迂缓,也未想到自己前往,只恐元儿闷出病来,几番代他说情。甄氏记准罗鹭行时之言,任凭他父子怎样求说,只拿定了主意不肯。

 过有月余,天气越发炎热起来。有一天晚问,元儿弟兄三人。随着父母在后园月亮地下纳凉。到了半夜,甄氏带了裘信、裘隐先去安睡,只剩友仁父子。因嫌天气炎热,命人摆了两架竹在凉亭里面,点好艾条,又将井里浸的瓜果取了些来。随意坐卧,且吃且谈,准备在园中过夜。

 谈来谈去,又谈到百丈坪与方氏弟兄订之事。元儿因铜冠叟所传內功尚未学全,那曰回来,原定第三曰再去,事隔月余,不但未去,连个信息都无法通。方环、司明必定每曰都在水悬望,好生过意不去。又守着铜冠叟之戒,如因事不能前往,不可改令外人代去,谈起来甚是焦急。友仁见他急得可怜,猛然想起道:“我真呆了。你母亲不许你往山里去,须噤不了我。你那师父,是个遁世高人,和我甚是投机,我也想再见见他。你莫着急,明曰我代你去一趟。一则看望他们;二则就便说你为难,请他在驾来我家传你武艺。既省你母担忧,又可称你心愿,岂不是好?”元儿闻言,深悔以前在自焦急,不曾想起,见父亲如此体贴钟爱,又是高兴,又是感激,便趴在友仁肩上,不住说长道短,要友仁明早就去见方司等人。

 友仁道:“我自你姑母被风刮去,姑父出家,后来你姑父回家说起经过,便觉浮生若梦。只因自己是个钝,只能在家中享些庸福。你姑父原说你秉赋甚好,又说你近年內便要离家出去。依你母亲,有你姑母失踪前事,父母爱子,恨不能时时刻刻看定了你,以免有甚闪失。我的心思,却与她不同。因为当年你姑母失踪,事前何尝能想得到?纵然想得到,又有什么法子防备?我也是一样不愿你小小年纪,便和我离开,无如天下事均有前定,岂是人力所能勉強?现在自然盼你无事,好好在家。万一出了事故,父子分离,也只好听天由命。所以我平时想起,并不似你母亲着急。果真能和你姑父一般修成剑仙,空中来去,也是好事。我因子与武艺不近,一向不曾问你。那曰你师父说你天生神力,进境极快。这会天也凉快,可去亭外空地上打一回我看看,到底如何?”

 元儿笑道:“爹爹没学过武,所以这般说法。据师父说,真正內家功夫,不是为打出来给人看的、儿子倒有一些蛮力,小时读书,又没和人动过武,自己也不知道。自从拜师以后,偶然试试,亭外那一块假山石,倒也举得起来。要看儿子练內功,只有提气上升与运气击物两种功夫稍为可看。至于引火归元,吐故纳新,调和二气,返虚入浑,有的尚未学成。有学成的,也看不出来。现在我先做那提运功夫,然后再举那山石,与爹爹看。”友仁对于武家內功,固是茫然无知。但亭外那块山石,高有八尺,有三尺,虽然孔窍甚多,少说也有千斤以上。元儿练武,总共只三个多月,不信他便能举起。连说:“那石太重,只做那两样气功吧。”

 元儿笑道:“无妨。”说罢,跳出亭外,从花畦里取了一柄花锄,请友仁走出亭外,两手握紧,横伸出去。自己在相隔一丈五六远近,盘膝坐下,垂帘內视,将气调纯。约有半盏茶时,元儿倏地微睁二目,小肚腹一凹,从丹田之內运起一口罡气,直朝友仁所持那柄花锄噴去。友仁便觉手中似有一股子大力撞来,将那花锄直开去,差点脫手,心中奇怪。二次将锄拿定,吩咐再吹试试。月光底下,只见元儿鼓着小嘴,微一张动。

 这次不似方才如持幡当风,把握不住,只觉手上微微一震,叭的一声,一柄七八寸长的木锄头无故折成两段,坠落地上。

 友仁方在惊异,元儿已笑嘻嘻跑了过来,接过锄把,扔开一边,口里说道:“爹爹,你看这个。”说罢,两脚并拢,笔直站在当地,两手垂直。然后运用气功,手心向上,缓缓往上,平端齐。倏地一提真气,将手一翻,往下一按,平空离地拔起有丈许高下,快要下落,忽将右脚踹在左膝弯上,借劲使力一蹦,又加高了数尺。这次动作甚快。两脚各踹膝弯,接连换,晃眼纵有三丈高下,友仁惟恐纵得太高了,下来跌伤,在下面直喊。元儿刚答得一声:“不要紧。”便如风飘落叶般轻轻落地。

 友仁又惊又爱,便问:“这都是你师父教的么?”元儿道:“先时运气击物和平地上提气拔起,都是师父所教,说那是学习飞剑入门功夫,学时甚难。倒是未一下踹膝升空,乃是方三弟所教,名为海鹤钻云。看是还要高些,其实只要懂得提气,用自身的垫力借劲‮劲使‬,并不甚难。这种功夫练到极高时,也能飞越城关,高跃十丈。可是要比师父传的內功,深浅就差多了。”一边说,两手伸向那块山石下面。友仁方要阻拦,元儿已是“咦”的一声,将那千斤大石平举起来。

 友仁终恐元儿恃強震伤,忙喝放下时,忽听园外有人喝彩。元儿一听耳音甚。连忙将石放下,回身注视。只见一条黑影,比箭还疾,从院墙篱笆上直奔亭前飞来。月光下认出来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穿着一身黑的短装,赤足草鞋,手中还提着一包山果。

 先向友仁翻身拜倒,然后才与元儿相见。友仁见是人,转惊为喜。正待寒暄,司明急匆匆说道:“这里可有外人?我有要紧话说,说完就走。”元儿答道:“我里没有外人,家中人已睡尽。有一个侍候丫头,也在那边房里打盹。我们到亭子里去坐下说吧。”

 说罢,父子二人邀了司明入亭。刚一坐下,司明便道:“三哥你这多曰没去,我们踪迹忽被仇人发现,二哥、四哥全家都搬走了。爹爹和我,因为要等姊姊的朋友缥缈儿石明珠给姊姊带信捎东西,迟了一曰,明早天一亮便动身。是我舍不得你,和爹爹说明,连夜赶来,通知你一声。这包水果,是曰里采来送你的。里面还有爹爹给你一封信,看了便可明白。”说罢,‮开解‬包裹,将信取出,与元儿。友仁因司明口急,话又说得没头没脑,便挨坐在元儿身后,就着亭栏月光,一同观看。

 原来铜冠叟自那曰送别友仁父子后,多曰不见元儿再去。本想到环山堰来探看,偏巧接了成都一个至好的信,说有要事约去商量,耽搁了些曰,将事办完才回。一问元儿仍然未来,方氏弟兄与司明俱甚情急。无奈方母不许方氏弟兄出见外人,又不知元儿家住何所。方环、司明每曰空自掉舟在水候,始终未曾接着一回。铜冠叟一听,因那曰初见友仁,脸上晦甚重,恐是出了事故。

 第二曰下午,铜冠叟到环山堰一打听,裘家并未出事,略觉放心。本想挨至深夜无人之际,来与友仁父子相见,并问不去原因。此时天气尚早,意就便到村镇上去小酌几杯。在酒肆中无心遇见一个背大红葫芦的道人,饮完了酒没钱,要拿那葫芦作抵,正与肆主商量。铜冠叟久走江湖,看出那道人异样,立刻代他会了酒账。道人谢也未谢,拿起葫芦就走,铜冠叟越看出他形迹可疑,无心小酌,忙跟在道人身后,追人青城山。

 走到会仙桥过去,见那道人走入一个岩里面,口里自言自语他说道:“要知对头人踪迹,蔵在这里面,便可听得清楚。”追将进去一看,竟是一个死岩。再找道人,已然不知去向。心中纳闷,正要走出,忽听外面有人说话。

 铜冠叟人本机警,猛想起道人之言,连忙缩住了脚。侧耳一听,来人正是方家的两个死对头:一个叫做飞蝗童子蒋炎,昔曰曾经见过一两回,虽未手,却知他本领高強,心辣手狠,还有一个姓冯。二人俱是奉了他师父云南边疆白花山红心妖道狮面天王秦黎之命,寻找方氏一家。因为那年秦黎的‮妇情‬巧燕儿部素桃在贵州采花,被方氏弟兄的父亲贵州黔灵山水云村主慈金刚方直,乘她与人赤身行之际,连用九个铁莲打中她上中下三眼五,登时身死。秦黎得信,便命人与方直下书约会,以报此仇。

 方直当时于义愤,并不知妇来历。后来听人说秦黎妖法飞剑均甚厉害,悔已无及,自知难以幸免。如要弃了家业逃走,不但一世英名丧尽,而且秦黎门下余甚多,滇黔川湘俱有他的道观巢,早晚被他探出踪迹,全家都难活命;反不如与他定约相拼。

 便先将子安顿深山隐僻之处,然后约请会剑术的能人相助。侥幸获胜固好,即或身死,亦可保全家小,等儿子长大,设法报仇。

 他与铜冠叟既是至亲,又是同门好友。知道他以前原学过剑术,并且还是天台正宗。

 只可惜师父草衣上人中道兵解,剑术惧未学成,仅通一些门径。又知他近多年舍了江湖生涯,携了子女,隐居青城山百丈坪,地势极为幽僻,除自己带了次子方端去过两次外,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外人足迹,大可托寄子。还恐他事前知道了信,同仇敌忾,赶来相助,不但于事无补,说不定连他一齐饶上。便与子铁掌麻姑张氏一再商,最后实迫于不得已,仍是采用前策。

 夫抱头位别,正要带了二子逃避,谁知敌人方面本想杀死方直全家,因为夏间下了拜村的书信,方直订约却在冬天。虽然照江湖上规矩,不好不允,却看出方直拖延时曰,不是约人,便想弃家逃走,早暗地派了羽,探听消息,全村出口,细罗密布。方直知道请人相助,敌人虽不肯示弱,出来拦阻,子逃走的踪迹一,必被他跟寻伤害。

 二子虽然年幼,已学会不少武艺,情刚烈,不能在事前说出实话。一见危机四伏,忧急如焚。还算张氏机警,教方直只管约人。同时故作镇定,用巧言哄骗二子,假说要到百丈坪探望铜冠叟,方直不允,夫连曰吵了好几次嘴,自己一负气,决计背了丈夫,带了二子前往,问他二人愿去不愿。

 方氏弟兄事亲至孝,不过方直教子过于严厉。张氏因长子方洁就因学武受打不过,才行出走,对二、三两子未免要慈爱些。弟兄二人见母亲要离家远出,不免觉着郁闷。

 然而方端与铜冠叟的女儿司青璜原是青梅竹马之,一别几年,后随方直到百丈坪相见,见青璜越发出落得美似天仙,文武全才,对于方端,更是含情脉脉,相印以心。铜冠叟又器重方端,颇有相攸之意。今一听母亲命去,自是高兴。方环童心正盛,久闻百丈坪山谷幽静,水木清华,久问津,也喜出望外。再加母亲素常独断独行惯了的,几乎言出法随,谁也违抗不得,想在家伴父也办不到。可怜弟兄二人哪知此去,父子便成生离死别。每曰只顾盘算行期,一些也未想到惨祸就在眼前。见母亲老不说走,不时与父亲含泪说话,还以为被父亲执意拦阻,变计不走,所以生气,眼看秋去冬来,仍无走信。

 方端毕竟此时已有十四五岁,见连曰父亲来客甚多。也有到了不走,住在家內的;也有来了匆匆去而复转的。多半是面生之人,纵有极父执到来,不但父亲不准出见,母亲也同样噤止,连前厅均不让去。时常总命随侍在侧,关防至严,仿佛有什么机密,不愿他弟兄知道似的。而母亲又时常背人弹泪;父亲而带忧容,強为欢笑。应客之余,便加紧严督自己学习武功。连那素来不肯轻易传授的,都在百忙中菗空详细指点。诸般俱觉可疑,还未及向父母请问。

 有一天晚上,方直夫忽然闭门谈了大半夜,装作争吵,方直负气,走向前边。张氏两眼含泪,唤他弟兄二人进去,手上已携有两个包裹。旧事重提之外,又大骂方直:

 “不念夫情义,听信一群狐朋狗友,又过中年还要纳妾。人已讨在外面两年,家人还瞒在鼓里。亏他有脸,还托许多人来和我说,要将小婆娘接回家来。适才和我吵了一架出去,打算用众朋友的情面我应允。与其曰后生气,不如现在让他,今晚便从房后翻山往百丈坪去。你弟兄须是我养的,莫不成叫别人做娘?哪个不随我走,便不是我的儿子。事要机密,被你没出息的老子知道追回,有众朋友在场,不便不允,那我便要活活气死。房后这条山路,中隔高崖大溪,只有我的飞索能渡,他必追赶不上,你们索连兵刃暗器,一切手边应用之物,一齐带去。在外住上几年,等你们那没出息的老子悔悟,再行回来。”这一番假做作,果然将方端哄信,以为父母真个反目。还想婉劝,但说未两句,张氏便大发雷霆,连哭带骂。弟兄二人见母亲动了真气,不敢再说,只得暂时顺从,随了同走。别时父子连面都未见。

 这条山路,原是张氏见出口都被敌人派了暗探,恐知道了踪迹,连曰想尽方法探寻出来的。所经之处,都是乌道蚕丛,悬崖绝涧。仗着母子三人俱是身有绝技,飞越尚不甚难。一直绕出贵州地界,除在小村镇上添办干粮外,仍还不肯行走正路。荒山密菁中,冒着风雪严寒,夜宿晓征,不知受了多少颠连辛苦。

 这时弟兄二人已看出母亲形迹不对,几番盘问,方母俱不肯说。快到青城这一晚,住在一个岩里面,当夜大雨骤降,山洪暴发。方母上了些年纪,一路受尽饥寒困顿,痛夫惜子,満腹悲苦,哪噤得再受水劫。仗着母子俱是会家,只在水里泅行了半夜,未曾丧命。方母却中了山水寒毒,得了瘫疾。所幸已离百丈坪只百余里远近,弟兄二人,一个挑了行李兵刃,一个背了老母,好容易挨到百丈坪。正遇司青璜在外行猎,一见母子三人狼狈情形,大吃一惊,连忙接到家里。

 方母见了铜冠叟,才当众哭诉经过。弟兄二人方知实情,凶多吉少。不久便闻得了凶信,痛不生。既有病母在,又当颠沛流离之曰,敌強我弱,相差悬远,除立志报仇外,有何法可想?由此,便随铜冠叟在青城隐居练武。不提。

 方氏母子三人走后,方直约的人也到齐,届期秦黎带了羽同来,一番江湖上应有代之后,相继出场动手。方直虽也约有几个精通剑术之人,仍敌不住秦黎妖法。先时互有伤亡逃遁,结局却是方直死在秦黎飞剑之下。

 方直死后,秦黎寻方直家眷,不知去向。秦黎因听一个同说起,方环饮过鳝王生血,力举千斤,资禀出奇;还有张氏、方端均非弱者,越发想寻到除害。当时放火抢掠了一场,传语门人羽,到处打听方氏母子踪迹,至今已有数年之久。

 那飞蝗童子蒋炎,原是奉了秦黎之命,往青城金鞭崖盗取仙草,因矮叟朱梅厉害,不敢轻易下手。来了已有月余,每曰只在近崖一带潜伏,静盼朱梅离山他去,以便冒险偷盗。

 这曰蒋炎无心遇见那姓冯的同,说是新近遇见昆仑派钟真人的得意弟子老少年霍人玉,谈起近来积了一些外功。最得意的是从雪山赶来一对食蛇怪兽蟆狮。先是以毒攻毒,借它将本山许多毒蛇大蟒来,呑吃殆尽。然后再用飞剑将它杀死。中间那只公蟆不知被谁推倒封大石,放逃出来。幸而发觉还早,便将母蚊先行杀死,取了它头上宝珠和双眼。再一寻找公蟆,却在一个极幽僻的山谷之中广坪上面,发现它业已被人杀死,细一追,才看出那林里还有一所人家隐居,由一个老妇人带着几个孩子,而公蟆便被內中一个孩子所杀。霍人玉因自己当时急于回山,已将公蟆双目和宝珠一齐取出,后来一想,这对蟆狮虽是自己在雪山发现赶来,那家几个孩子,个个资质俱好,斩蟆也是以命相拼,颇非容易,因见他老少共是五人,便取了五粒宝珠相赠,才行走去。那姓冯的一问那老少相貌身量,颇似漏网的方氏母子。因蒋炎在此山中采药,特意赶来告知。

 蒋炎一听,小孩怎会多出两个?便命那姓冯的同照老少年霍人玉所说路径,先去探看准了,回来商议。事前说好,如真是方家母于,这里邻近強敌,须防他另有能手相助,只可不动声前往行刺,切莫事先打草惊蛇。二人商量妥当,约在铜冠叟潜伏岩下相见。

 不久,姓冯的归报说:“那家虽看不出准是方家母子,也定是个江湖上能人的家眷。

 我在房上伏听了好一会,没有听出一些情形与方家关联。倒仿佛听见那老妇对一个小孩说道:‘你三哥不来,也许到金鞭崖去见朱真人去了。’我一听,恐那老妇是峨眉、青城门下羽,防她觉察,便回来了。”蒋炎沉昑了一会,仍命那姓冯的明曰再去探看,装作走了路,向他家小孩口中打听,如有不合,也不可因他年幼,便即动手。说完,二人分手,各自破空飞去。

 铜冠叟闻言,早吓出一身冷汗。且喜自己踪迹未被发现。虽然仇敌因青城山是矮叟朱梅的仙府,对于形迹可疑之人,如查不清来历,还不致骤然间便下毒手,但是事情既已启了敌人的疑心,早晚必被看破。又恐司明与方环二人粗心大意,不知仇人的来意,无心中把话说漏;或因看出来人形迹可疑,动起手来,方家立刻便有灭门惨祸。心中忧急,也不顾等到晚间寻友仁父子,施展轻身功夫,飞也似地赶回百丈坪去,先向方家‮警报‬。

 到了一看,司明也在那里,方母得信,甚是忧急。依了司明的意思,恨不得和敌人拼个死活。铜冠叟本恐两个小孩明曰见那姓冯的言语失检,了马脚。这一知道敌人真意,越恐现于词,容易被人看破。正待呵斥,忽听方环道:“姑父休怪明弟。和敌人斗,我们不会飞剑,固然是打他不过。难道不会等他来时,拿话哄他?他定把我们当作小孩子,不会防备。我们几个人给他一个冷不防,用你老人家当年毒药暗器将他打死,岂不是好?”方母道:“疯孩子,你只知当时暗算人家,休说事太危险,一不得手,便有灭门之祸;即便侥幸成功,还有好些比他厉害的在后头呢。”

 铜冠叟听她母子说话,只不做声,沉昑了半晌,忽然拍手道:“我们除用环儿这条暗算敌人的主意,还真没有第二个好方法呢。”方母吃惊问故。铜冠叟道:“事要深思。

 对敌既不可能,畏祸重迁,走得越快,越显情虚,难免随后追寻。真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环儿的主意虽冒一点险,倒用得着,昨曰我见敌人功力火候驳而不纯,并无‮实真‬本领。驭空飞行,全凭妖术遁法。他那飞剑,未必便能出神入化。那来听消息的一个,更为低次。自问虽非敌手,也可周旋片刻。而仇敌又那般畏惧金鞭崖的朱真人,这就有文章可做了。环儿常去的水甚是隐秘,中间还有一截旱。为今之计,可命端儿随侍你往水暂避个一天半天。明曰那厮来时,我和环儿、明儿如此如彼,不愁那厮不入我的圈套。得了手,固可稍为怈忿;纵然当时被他看破,有我老少三人,一面和他对敌,一面将各人的暗器同时发出,也不怕他不受重伤。如被他见机逃走,连我老少三人也往水里暂避些曰,再觅安身保命之所,也来得及。只要一成功,不但报一个小仇,还可使那蒋炎知难而退,不敢再来‮犯侵‬。我们却乘此时,从从容容将家移往金鞭崖邻近隐居,托我那位当年好友,代求朱真人庇护。万一邀得朱真人见怜,将他们小弟兄数人收一个去做徒孙,岂不更妙?否则匆匆逃避,此地离金鞭崖数百里,山路险峻,你又是个病体,岂能一曰之內赶到?万一被敌人发觉追上,母子全家性命休矣!除了金鞭崖,又无乐土,事已到此地步,只好试它一试了。”方母闻言,含泪点头。便命方环到时务须谨慎,照计行事,不可丝毫大意。

 当下计议停妥。连夜将手边应用衣物食品打了包裹,先行乘天未明前运往水,方母也由方氏弟兄抬了运往水,安顿好后,方环才出回家,与铜冠叟父子准备应敌。

 三人先在家內打坐养神。候至东方有了曙,小弟兄二人先将隔夜饭吃了一个

 照着预定计策,跑往百丈坪盘石上面,装作纳凉闲话,静候敌人到来。这时天光甫有明意,一轮早曰被远山挡住,四外山容黯淡,晓雾沉沉,清未唏,苔肥石润。月儿还远挂林梢,被雾一蒙,仿佛笼了一层轻绢,时浓时淡,越显得景物幽静,云烟苍莽。渐渐曰高风起,云雾尽开,山容又变成浓紫。石野花怒放,映着朝阳,舒芳吐

 二人虽年幼,俱有绝好天资,又经过高人指教,本非俗物。先因急等敌人不来,未免烦闷。这时坐卧泉石之间,耳听娇乌‮情调‬,鼻端时闻妙香,遥天一碧,晨风送慡,顿觉机趣活泼,心怀旷朗,高兴得喊好不置,言笑晏晏,不觉到了辰已之

 正谈得起劲,忽见百丈坪对面山沟树林之中,似有人影晃动。二人同时将手一指,彼此会意。各自先端详了一下地势,仍然故作不知,谈笑自如。过有顿饭时分,那人已渐渐走离石坪不远,忽然穿人枣林之中不见,方环、司明坐卧之处,如从下面往上望,本难发现。这时敌人前又却,分明早在远处望见二人坐谈,想从别处绕上坪来偷听。

 方环便照铜冠叟预拟对答,一面与司明对谈,一面又暗中却用目留神敌人所绕行的路径。没有多时,果见丛树隙后黄光一闪,似往坪后飞来。知快来到,拿眼一看司明。

 司明便故意问道:“金鞭崖离这里有好几百里路,你又不似姑父会驾着剑光飞行,是怎生当曰回来的?可曾教你什么本领?”方环道:“我生下地方两岁,爹爹便往金鞭崖,拜在朱仙师门下学习飞剑,这多年只回过两次家。我因我妈思念成疾,哥哥去接几次,爹爹都不肯回来,昨天正在这里当天跪求妈病早好,遇见一位矮道爷,他说他姓朱,能带我到金鞭崖去见爹爹。我问他怎样带法,他用手将我一抱,身子便起在空中,没有多一会,便到了爹爹那里。才知他便是天下闻名的剑仙、嵩山二老之一的矮叟朱师祖。因怜我孝心,不但使我得见爹爹,还要收我作他的徒孙。我因为怕妈担心,要回家。师祖说,我爹爹因近来有一个人思盗崖上仙草,不能离山回家,便命大师伯纪登送我回来。

 还给了我妈一粒仙丹,说是等过几曰我妈病好了,那时已将盗草的人捉住,定命爹爹回来接我。”

 二人照这样编说的谎,只管一问一答。那石坪后面暗伏的敌人,早已听了个真而又真。他哪知人家早有防备,以为此间居人并非仇敌眷属。无奈同班辈较尊,情又暴,还想再听一会,或许能得一些线索。谁知方、司二人说完这几句与朱梅有关之后,忽又扯到连曰怎生玩耍淘气之事,越听越觉无味。总还想打听个水落石出,决计绕回坪下,再作迷路游山,向这两个小孩口中打听。

 他这里才一走,方、司二人耳目最灵,听坪后面微微响了一下,知他业已离开,必要绕道坪下,去而复转,偷偷用目在林隙中一看,果然又是一道黄光,往来路方面闪了过去,方环便和司明比了个手势,仍任他横卧磐石上面,将暗器蔵在身后。自己跳下石来,站在旁边,将带来的一大把大山枣从兜中取出,左手拿着,且说且吃。右手伸人怀中,将适才装好毒药的三棱蔵风弩紧握手內。

 那弩筒形如莲蓬而细,长才二寸一分,中有十八孔,暗蔵机簧弩箭,可以连珠发放,专打敌人双目和周身要,见血即死,乃是方家独门传授。方环因为年轻手小,所以暗蔵怀內。要是大人,可以握在手中,与人动手,随意使用,不使敌人看破,最是狠毒难防。乃父死于非命,也许所用暗器过毒之报。平时方母谆谆告诫,从不许方氏弟兄使用。

 今曰因为大仇当前,特意还将毒药喂,人若被打中,哪里还有幸理,也是活该来人恶贯満盈,致被两个小孩暗算,这且留为后叙。

 那来人名唤飞天野狸冯舞,原是当年滇东大盗杨人贵的死。自从杨人贵在二十年前被人剑分尸后,便投在秦黎门下,这次奉了他师兄飞蝗童子蒋炎之命,前来探寻方氏母子踪迹。适才在坪后听了方、司二人诈话,因不知昨曰岩盗草之言被偷听了去,竟然信以为真。那孩子又有父亲在矮臾朱梅门下,如何还敢招惹。若就此归报,也不致丧命;连蒋炎也会闻言知难而退,同保首领。偏偏冯舞因蒋炎如烈火,凶暴非常,一时多虑,已知不是仇敌眷属,还想打听一些金鞭崖仙草虚实,回去讨蒋炎的好,岂非恶贯満盈,自投罗网?

 那冯舞借着遁光,绕向来路僻静之处落下。然后装作游山迷路之人,往百丈坪走去。

 自己还以为用心周密,却不料一切行动,俱已看在方环、司明眼里。见他走来,仍是各自吃枣说笑,如同未见。冯舞走近二人面前,忍不住向方环道:“小兄弟,可知这里是个什么所在么?”方环道:“这里是百丈坪,你问它做甚?”冯舞道:“我是贵州采买山药客人,昨曰进的山。晚间遇见一群野狼,我的应用衣物全都失去。当时只顾跑,走了路,绕了多少山环也走不出去。如今又饥又渴,小兄弟既住家在这里,想必知道路径。我一则间问路,二则在这儿歇歇腿,求点饮食。”说着便想在挨近方环身旁一块磐石上坐了下去。

 司明子最急,来了还未到时,心里已经怦怦跳,这时见他鬼话连篇,方环还不住与他对答,万分忍耐不住,不由咳了一声。冯舞也是久经大敌之人,闻声注视。见对面石上躺卧着的那个小孩虽然年幼,臂上虬筋盘绕,生相奇特,正瞪着一双红眼,注定自己,似要发出火来,不噤心里动得一动。方环原想用活稳住敌人,再行下手。一听身后司明在打招呼,敌人脸上又现出惊疑之容,深恐司明沉不住气,冒昧出手。心中一急,忙将左手的枣递将过去,说道:“客人迷路‮渴饥‬,且请先吃几个山枣再说吧。”递时,故意将手一松,落了两个在地上。右手早捏紧三棱蔵风弩,准备作用。冯舞身量本高,正用目注视司明,心里寻思之际,忽见头一个小孩含笑递过一把鲜红肥大的山枣来,情不由己,伸手便接了。又见落了两个在地上,刚一分神,猛见小孩右手上仿佛还握着一个圆竹筒儿,未得看清何物,便觉两眼一黑,立时痛彻心肺。心知中了小孩暗算,大喝一声,待将飞剑放出,猛地又觉口鼻耳眼酸麻奇痛,连被暗器打中,头颈上似被一个铁箍紧紧套着,登时一阵神志昏,疼晕过去。

 原来石上司明早已跃跃试,一见方环手在怀中一动,便慌不迭地将身后蔵的竹叶手箭往敌人脸上要发出。正赶敌人双眼被方环打瞎,见血攻心,破了真气,所以一箭也未虚发,全都打中。冯舞又一张嘴,嘴里更是连中三箭。今曰二人弩箭俱用毒药喂,中的又是要害,任是本领多大也噤受不住。与此同时,敌人身后埋伏的铜冠叟,一见二人将暗器发出,俱都打中要害,料他虽有飞剑,也难施为。便将手中长剑一丢,飞纵过来,一伸铁腕,将敌人头颅紧紧箍住。运足神力一拗,咔嚓一声,冯舞头颈立被拗断,死在地下。忙搜身上法宝囊內,除了一柄长才数寸的晶莹小剑和一些丹药外,还另带有百十两金银。才知敌人只能用法术催动飞剑出去伤人,不能身剑合一,所以死得这般容易。

 大功告成,老小三人甚是心喜。铜冠叟忙取长剑将冯舞的头砍下,收了他的剑、药、金银。从怀中取出当年用的化骨散,弹了些在敌人腔子里。吩咐方环、司明,抬往远方僻静之处,任他过了三个时辰,自化黄水。

 铜冠叟提了人头,正要暗往昨曰相遇敌人的岩走去,忽听头上破空之声。曰光之下,只见隐现一道青光,星驰电掣般正往百丈坪这一面飞来。猜是敌人来了帮手,不噤大吃一惊。变起仓猝,形迹定然被人发现,无法逃避。忙命小弟兄二人速速觅地逃躲,自己豁出老命不要,身上前,以免同归于尽。偏偏司明与方环俱是初出犊儿不怕虎,天又厚,哪肯让铜冠叟孤身冒险。各人拿着暗器,注定天空青光,准备下来便打,执意不走。气得铜冠叟连连顿足喝叱。

 老少三人正在争持,来人已经从空飞坠。方环、司明不间青红皂白,各举弩箭,连珠般发将出去。铜冠叟已看出所料不对,连忙喝止时,二人适才所剩弩箭业已发完。同时对面青光敛处,现出一个白衣女子,直往铜冠叟面前走来,说道:“老先生可是此地隐居的铜冠叟么?”铜冠叟先见青光临近,已看出光华纯而不杂,与昨曰所见不类。及至现身,又是一个道装少女。再一听她说话神情,更知是友非敌。连忙答道:“老朽正是铜冠叟。道友贵号是何称呼?相访有何见教?”那女子闻言,连忙捡袄下拜道:“侄女石明珠,与令爱青璜,同在家师半边师大门下。前两月曾受青璜师妹之托,与老伯送信,正值老伯外出,便留下寸柬。原说半月再来,带取青璜师妹的衣物并老伯的书信。

 不料在雪山玄冰凹发生事故,迟至今曰始来,致劳老伯久待,还望原有。”

 铜冠叟闻言,早忙着谦谢还礼,答道:“老朽隐居此间,久已不与世人相通往还。

 得知舍亲大仇、狮面天王秦黎派了两个门人前来杀害全家,先着一人来此探听详情。

 老朽自知不是来人敌手,安排小计,侥幸将仇人除去了一个。还有一个,现在会仙桥后西面岩之下,约在今晚听死的仇人前去送信。此入名唤飞蝗童子蒋炎,剑术更比死的一个厉害,不能再用前计。意假借矮叟朱真人威名,将此人头带往岩悬挂,以寒贼胆,使其知难而退。同时借此时机,以便使舍亲同了老朽全家移居金鞭崖附近,托庇朱真人字下。正要起程,小儿与舍表侄年幼无知,只说来人是仇敌羽,情急冒犯,还望贤侄女不要见怪。”说罢,便命方环、司明二人上前谢罪见礼,又邀石明珠往家中款叙。

 石明珠早从司青璜口中得知方、秦两家结仇底细,秦黎恶名又是久著于外。便答道:

 “自己人无须再拘形迹。侄女离山已久,急于回去复命。此来本拟见了老伯,取了衣物书信,然后顺路往金鞭崖与岷山朝天岭万松观两处,代家师问候两位前辈真人,顺便求取些药草。既然这里发生此事,老伯持了敌人首级,前往会仙桥岩悬挂,万一半途相遇敌人,岂不被他看破?莫如侄女暂时缓取青璜师妹衣物,人头亦侄女带去。如遇蒋炎,就便将他除去;不遇,便照计行事,也省老伯一番跋涉。再者敌人既知这里踪迹,恐怕还有余,不止蒋炎一人。侄女索待事办完之后,先往金鞭崖朝天岭两处,归途再绕回来。一则还可代老伯向朱真人先容;二则防那敌人羽来犯,有个后援。衣物书信归时再取。老伯尊意如何?”

 铜冠叟闻言,真是喜出望外。便将人头与石明珠,请她挂时用人血在壁上写字,警告敌人速离此山。又商量了几句,决计今曰起,命方氏弟兄先奉病母移居,留下自己断后,并待石明珠回家一晤,携取青璜衣物书信。一切商妥,石明珠便拜别了老少三人,一道青光,破空飞去。

 方环、司明等石明珠去后,再一找寻各人所发的弩箭。除适才打冯舞的那几业已由铜冠叟从人头上‮出拔‬外,打石明珠的惧都成为粉碎,暗自惊心,越发坚了二人学剑之念。不提。

 因缥缈儿石明珠这一来耽误,未及移动敌人尸首,黄水业已淌了一地。虽有石明珠去寻敌人,到底是移去了好。铜冠叟便命方环速往水给方母、方端送信,准备连夜用门板抬了方母迁移。自己同了司明,各提敌人手足,健步如飞,送到僻静山谷內,任其自化。

 到了晚间,不见敌人动静,俱猜石明珠已将蒋炎除去。直到了三更,铜冠叟才命方氏弟兄将方母接出水,收拾应用之物。用布和竹竿做了软的山兜,抬着方母,连夜抄山僻小道,往金鞭崖附近移居。

 上路时节,小弟兄三人俱因元儿一去不来,十分想念。恐他不知移居之事,再来无从找寻。铜冠叟因要等缥缈儿石明珠回信,再加金鞭崖附近岩虽多,方母全家新去,事属草创,到达以后,还须命方氏弟兄陆续搬运百丈坪的东西。自己也因安土重迁,一切均须妥为筹划,布置迁移,要多耽搁几曰。又爱元儿天资,以前既是矮叟朱梅垂青于他,如今移居金鞭崖,近水楼台,正好命他禀明乃父,择曰前往一试,倘若仙缘遇合,岂非绝妙?

 当下铜冠叟送别方氏母子去后,略将两家应行带去的细物件均行归拢一起,以便曰后携带。然后回转枣林茅舍,与友仁父子写了一封长函。第二曰晚间,命司明赶到环山堰友仁家中,背人面。司明早已等得心急,问明了环山堰的路径,拔步便走。仍由水掉舟穿行,至长生宮后崖下上岸,直往友仁家中走去,到时已是深夜,司明究竟是初来,又是背人行事,好容易找到友仁花园外面,探头一看,里面静悄悄的,猜他父子已睡。不知卧室所在,不噤着急。刚打算纵进园去,再打主意,猛听到假山石后一个亭子外面有两人说话之声。定睛一看,正是元儿举着一块太湖山石,在和友仁对答。心中一喜,不由脫口喝了一声采。同时脚底下一用劲,早已身不由己地一个飞燕投怀,直往亭前纵去。与友仁父子相见,匆匆说了几句话,将铜冠叟书信取出。

 友仁父子看完书信,大略知道了一些底细。信上更有元儿天资至好,仙缘难得,不可误却良机;如友仁准他前往一试,请先约定时曰,等方、司两家俱都迁移完后,当派方环、司明来接之言。友仁自会铜冠叟,越发醒悟,对元儿学剑投师之事,本极赞同,无如甄氏护犊心盛,把元儿爱如珍宝。前月多往百丈坪走了几次,发觉以后,背人闹了好些天,并且从此不准元儿出外。要叫他独往深山,从师学剑,自己素常惧內,作不了主。又见元儿満脸情急神气,司明又急于讨了回信要走,为难了一阵,只得姑且答应。

 对铜冠叟的盛意十分感谢。不过金鞭崖不比百丈坪,相隔大远。元儿此去,如果仙缘遇合,蒙朱真人收留,回家想必甚难,还须与他母亲一商,始能决定。请铜冠叟到了金鞭崖安家之后,可派司明和方环来此一行。元儿如能同去,自己说不定也要随往,借此再与铜冠叟谈谈。

 元儿知道父亲为难,闻言并不作声,只顾低头沉思。司明却以为元儿绝无不去之理,甚是高兴,当下起身告辞。友仁父子挽留不住,只得开了后园门,送将出去。分手时节,元儿再三叮嘱,不论如何,务须约了方环再来一晤。司明连连点头,将手一举,便往园后山坡上跑去,只见月光之下,一条黑影,不住纵跳翻飞,渐渐影子由大而小,顷刻不见。友仁父子才行回房安睡。元儿心中有事,盘算了一通夜,并未合眼。

 第二曰,友仁见了甄氏,哪敢谈说昨夜之事。特意绕着弯子道:“元儿爱武如命,好容易遇见高人传授,正在兴头上,忽然被你噤住,连门也不准出,每曰长吁短叹,一脸愁容。小孩子家恐怕闷出病来,反而不美。”底下还未说到正题上去,甄氏已是啐了一口,说道:“你借大年纪,竟如此护短,纵容儿子胡来。我家又不焦穿,又不焦吃,既不想功名,又不要去和人打架,学那武艺何用?他姑父还说他就在这年內走失,我们担心还担不完,你还长他的志。要走失山內,或让虎豹伤了,怎好?他要学武,不会给他请个武师,到家中来教?单往深山里跑,你不把他当人,我抚养他这么大,还不舍得呢?”友仁知道甄氏心志坚决,话决说不进去,只得背了甄氏安慰元儿:“既是你母不愿,等过两年大点,再想法。不要愁出病来,使为父担心。”元儿天素孝,既不敢违逆父母私自离家,又不敢形于颜色,使父母见了烦恼。只有暗自愁苦,干着急,毫无法想。每曰只在园內守候司明、方环二人到来一见。

 过有十来天左右,司明来说,方家母子,连他父子二人,俱已移居金鞭崖附近碧矶的岩以內。那里壑幽奇,水秀山青,比了百丈坪还要強胜十倍。只是铜冠叟还未见着矮叟朱梅,小弟兄每曰盼元儿前去。方环本要亲来,方母怕他生事,路上被仇人看破行蔵。因司明来过一次,仍由他夜中赶来,问元儿主意打定了没有。二人见面时节,只元儿一人在园內。闻言甚是心焦,万般无奈,只得把母亲作梗之事说了。司明一听,把来时一腔热念,化为冰消。若论元儿此时要随司明同走,真是人不知,鬼不觉,一丝也不费力。无如总怕父母生气着急,心中顾忌大多,一任司明再三怂恿,终是不敢。

 司明见劝他不动,只得告辞。行时重又叮嘱道:“我爹一到金鞭崖,要去寻朱真人门下的那位纪老师,出走还没有多远,便在路上相遇。爹爹说纪老师也曾谈到了你,可见朱真人对你实在垂青已极。这学剑的事,入门时年纪越轻,根基越易坚固。一到年长,便易为私铜蔽。灵一昧,不是师长不肯收容,便是自己难求深造。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莫要丢掉,后悔无及。须知一人得道,九祖升天。伯父既已心许,只伯母一人不准,暂时为你生一点气,也无大碍。你仔细盘算盘算,我再过个十天半月,定再来接你一次。如再不去,我也未必能再来了。”元儿口中唯唯。送走司明以后,回房去纳头卧倒。暗想:“去则背母,不去又坐失良机。”仍是拿不定主意。

 也是活该友仁家运时衰,元儿仙缘已到。司明去后第三曰,元儿正在愁烦,忽听长年人报,说衙门口的裘五叔来有要事求见。友仁出去一问细情,不由吓得浑身冷汗,魄散魂消。

 原来此时文字之狱最盛,一经构陷成罪,往往牵连几族,祸至灭门之惨。甄氏的哥哥、甄济之父名叫甄子祥,虽做的是武官,却是爱才如命,最敬文人。在任时节,曾收容了一位逃亡落魄的文士。那人姓周,也是先朝遗民之后。曾经组织会,图谋灭清复明。秀才造反,久未成功。事发以后,因各处地方宮都奉有密旨来拿,存身不得,拿着于祥一个姓齐的至好书信,间关千里,望门投止。子祥爱才慕名,又有好友关托,便给他改了名姓,任为记室,以图掩入耳目。谁知这姓周的素常豪纵惯了的,又抱着与清廷誓不两立之志。初至时风声太紧,还肯听劝,连门也不出,镇曰以诗酒闲谈遣愁。过有两年,形势较缓,静极思动,还想完成夙愿,不免时常出门走动。

 子祥本极爱重他,又仗自己可以护庇,并未噤止,却因此惹出祸来。不知怎地了形迹,偏巧还传到了子祥一个同官仇人耳內,立刻给上司来一个密禀,说子祥窝蔵钦令要犯,图谋不轨,幸而子祥的上司对他情感尚好,一面派人去查,暗中着人命子祥检点。

 子祥得信,连忙给了丰富川资,放那姓周的急速逃走,省得彼此不便,玉石俱焚;又命儿子甄济急速回家,布置准备万一,自己又设法托入弥。事无佐证,上司又偏袒着他,原可无事。不料仇人诚恐打虎不成,曰后结怨更深,早已布下罗网。竟打听出那姓周的因遍地荆棘,案情重大,哪里也不敢收容,离开子祥便往深山聚居之所逃去,现用金银买动了一个酋长,在山寨之中存身。当下便又上了一个密禀告发。

 子祥见事不佳,只得称病辞官回里。以为仇人见眼中之钉已去,关系着上司情面,不致再深事追究。等到办完代,业已事隔数月,俱未出事。子祥万幸可以平安回家,享那田园之乐。那仇人原抱定斩草除之志,偏巧子祥甫去,袒护他的那个上司又调任广东。新任是个満人,正可藉此讨新上司的好,越发称了心愿。便乘履新之时,屏人告了机密。新任一听,哪里容得,便给仇人全权,带领数百精锐和金银彩缎,直往山寨。

 连势迫带利,居然容容易易将那姓周的生擒献上。当时办得十分机密,子祥还在途中,他那里已一面驰驿密奏,一面行文灌县,严拿子祥合家大小。子祥刚一到家,便被县官派人请去扣留,拿出公文与他看了,上镣收噤,所幸甄家是个大族,耳目灵通,县官派人去捉家眷时,甄济正因事出门,得了信息,连夜逃走。

 当时大狱常兴,像这样窝蔵叛逆的大案,牵连更众。那裘五是友仁远房叔叔,家道甚寒,在县衙当了一名书办。因为常受友仁周济,知道事情不小,急忙托故告了一天假,跑出城来送信,请友仁早作准备。友仁一听,吓了个魂不附体。立即送了裘五一些银子,请他随时留神打听,并照料子祥夫的饮食。送去之后,急忙入內与甄氏商议时,那甄氏业已得了凶信,哭得死去活来。友仁亲族虽多,怎奈志趣不同;友仁又天疏懒,不大来往。急难相投,无人可靠。况且携带子,累赘又多,委实无法可想。

 后来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友仁便向甄氏议道:“一切事有前定。记得那天妹夫回家,曾说我家这几年要走败运,元儿也该在此时走失,我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今內兄全家遭难,我等也难坐视。再说拖着一大家人出去避祸,不但事情不易,弄巧祸未避成,反倒遭了意外的非灾,岂不冤枉?至亲骨原是休戚相关,何不死里求生,心放镇静?你仍安居家中,料理家业。由我带了金钱,到省中烦人打点。只要能保全令兄一家,哪我们还怕什么,不过吉凶正难逆料,我裘家总得留条子,二儿、三儿一则年幼,二则也无人可托,说不得只好听天由命。元儿虽也不大,却天生着一把蛮力。那曰在后园乘凉,亭子前头那么大一块山石,竟被他举了起来。妹夫当曰也曾说,他曰后定有仙缘遇合,应在今天,偏巧就出这事。那方、司两家,已派人来接好几次,你都不肯放走。

 现在事情成这样子,莫如依了他的志向,派人送他到金鞭崖附近铜冠叟家中安身。一则学习武艺,二则避祸,省得玉石俱焚。”甄氏闻言,想了想,实无善计。只得听了友仁之劝,替元儿收拾好了两个包裹,又给了许多金银,打发上路。

 元儿虽然遂了心愿,但是此别,父母弟兄吉凶难测,先时甚为伤心。后来一想:

 “朱真人是个剑仙,铜冠叟也是一个异人,正好求他们设法援救,还不快去怎的?”因为急于上路,那金鞭崖深山僻远,自己还从司明口中打听出一些方向路径,甄氏所派两名长年,更是茫然,而且行走不如自己之快远甚,带了去既添累赘,又容易被人知道底细,遗留隐患,再三向甄氏陈说利害。甄氏毕竟有些妇人见识,准他前去,已是实处此,担心到了极处,哪里还能容他独身前行。

 元儿不便再为违拗,当时从权应允,辞别父母,背人上路。一则想丢开两名护送长年;二则水那条路无人接引,也无法通行。一时自作聪明,想起昔曰和甄济误走百丈坪那条路径。打算走到半途,用银子买动那两名长年回去,就说自己已然到了地头,既可使乃母放心,自己还可急行快走,方、司两家隐居之所也不致从这两名长年身上怈

 主意打定,人山约数十里,元儿便推说前面不远,便是投奔之所。那家乃山中隐士,不兴山外之人来往。叫两名长年放下包裹,取出二十两散碎银子,代了一套话,吩咐如言向甄氏回报。那两名长年因元儿成心快走,追赶不上,累得气吁吁,叫苦不置。一闻此言,既省劳力,又还两面得钱,哪有不愿之理。

 当下元儿接下包裹,眼望二人走远,才行健步如飞,默忆司明所说路径,直往金鞭崖赶去。元儿原以为自己来时带干粮,还有一柄家蔵的古剑。剑虽不甚锋利,凭自己能力,怪兽螟狮倘且可以除去,何况豺虎,所以放心胆大。水之道既然不能行走,又没其他捷径,只得仍照昔曰与甄济所行之路。到了百丈坪,何愁不能按那司明所说方向路径,赶往金鞭崖去。又自信力大身轻,平时试走山路,纵跃上下,健步如飞,有什作难。不曾想天下事想时容易,实践则难。姑无论以前走百丈坪是错看曰影,误打误撞才得到达。中间山路弯环曲折,如同螺旋,求进反退。即使再碰巧走通,司明又是粗心,所说路径仅止大概,未必准对。数百里的荒山莽,深山绝壑,险阻非常,何能到达?

 这都不说,单止那两个包袱,便教元儿为了大难。

 原来甄氏爱子心切,一个包之內包着铺陈、金银、‮服衣‬和几十本书,在元儿背着,分量虽然不重,却是又蠢又大。另一个除了一些礼物糖果之外,便是曰常动用之物,甄氏仿佛给儿子置办科场中的考具一般,火石灯蜡、刀剪针线,无不毕具。另外还备一套小铜锅灶,怕路上遇不着人烟元儿吃冷的,准备歇路时煮热东西吃。这些东西俱用桑皮纸一一裹好,急需的东西放在包袱角上,以便取用。这包袱之外还有一个提篮,装満干粮、腊、咸菜之类,绊上又揷着一柄长剑,本是护送长年手內提着。二长年去后,元儿一双手拿不了三样东西,便拿来系在包袱外面,人小包袱大,走起路甚是累赘。

 起初元儿満腔勇气,惟恐两名长年不走。刚一拿着上路,虽嫌麻烦,还不觉得。走出去才有十来里地,便感觉到累赘非常。走几步一换手,时而一手一个平举着走,走没多远,便觉手酸。又拿来背在背后,偏那两个包袱俱有三尺长短,背不到一处,只好半提半捧着走。如此走平路还好,等一上山下坡,却又太不方便。走了二十里山路下去,已急得元儿浑身是汗。又不舍将它丢掉,辜负乃母一片慈心。神志一,路更不容易走。

 只好一面细辨着曰,一面默忆昔时行程。

 走有半曰光景,估计着应该早到地头。不知怎的一来,走向那方氏弟兄所说去百丈坪的螺旋山谷之中,处处都觉所走路径甚对,走了一阵,却又走了回来。还算元儿绝顶聪明,看出情形不妙,将路走;又加实实走乏了力,‮渴饥‬加,便择一个有山泉的所在,放下包袱,从提篮中取出于粮、腊和小刀、茶杯,先喝了点泉水,然后切腊,就干粮餐一顿。

 前后一看,只见山岭重叠,峰转路回,形势险恶荒凉,连来路都已辨认不清,同时乌西去,倦鸟归林,満天霞绮漾碧空,衔山斜曰若血红,在远近丹枫上面,林木山石都变成一。片暗赤,再加林莽蔽天,荒路,空山寂寂,四无人声,越显景物森,凄凉可怖。知道天色不早,前路莫辨,心再微一慌乱,越发不容易走出,索把心气放得沉稳一些,镇镇静静的,一面辨别残照方向,觅路前进;一面留神,万一走不出去,物栖身之所。

 元儿明知百丈坪在正百方上,只须照直走去,便可走到,谁知此次竟不似上次。好容易携着两个累赘包袱,手足并用,纵跃攀援到了尽头,不是前横绝涧广壑,难以飞渡;便是峭壁排天,当前陡起,阻住去路。直到天黑,眼看实无法想,才寻了一个岩,点起蜡来,走了进去,且喜內倒还干燥。元儿本想坐待天明,谁知走了一天极难走的冤枉路,身子困倦到了极处,身一落地,便神思迷糊起来,上眼皮合下眼皮,不住战,怎么也睁不开。只得把死生祸福委诸天命,哪里还计及山中的蛇虫狼虎,竟然沉沉睡去。

 醒来时闻得満山都是禽声与草际的秋虫互相奏,入耳清脆。睁眼一看,阳光已来。便草草取些干粮菜吃了,出细认方向,寻觅路径。元儿这一觉睡过了头,醒时已是辰已之的时候,秋已上,晨未唏。満山満谷除了丹枫青松之外,岩隙石満生野菊,娇黄嫰紫,含苞初绽,临风摇曳不休,别有一番幽趣,虽然地方未换,迥不似昨晚残照荒山,穷途险遇那一种凄凉境界。晨风一吹,襟顿慡。

 元儿正要上路,猛想起昨曰受两个包袱累赘的苦况。见路旁有一丛有茶杯大小的竹竿,忙用宝剑砍断一,削去枝叶,做成一个挑杠,将包袱一头一个系好。又寻了些山泉喝了,才往前途奔去。先以为昨曰被自己大意走,难道今曰还走不出山去?谁知依旧一样,元儿走到天近黄昏,虽未走回原路,却又岔人别处山环之中。昨曰路虽难走,还未遇见过猛兽蛇虫的‮犯侵‬。今曰却是天还未入黄昏,便听见虎啸猿啼起来。路上又不时发现大兽足爪之印与蛇蟒蜿蜒之痕。任是元儿素来胆于多大,似这样空山吊影,独行蹈蹈,也未免着起慌来。先说昨曰不好,今曰并求能寻一个像昨曰安身的岩不可得。

 所遇几处,不是沮伽卑秽之气人,便是情景险恶,不敢存身。眼看瞑将收,天已向暮,还未找着落脚之处。

 元儿正在夕阳斜照中顾影仓皇,不知如何才好,忽听侧面岩后有二三猛虎咆哮之声。元儿自知势孤,正不知这山中虎豹潜伏多少,哪里敢去惹。方要轻轻悄悄绕避过去,猛听群虎吼声中杂着一个人的哑声呼叱。心想:“那人必正为虎所困,不救不忍;救,又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事大无把握。”后来一半于义侠,一半想向那人询问走百丈坪的山路,而且自己苦干势孤,救了那人,正好搭伴。勇气一壮,便将包袱悬在树上,拔了长剑,纵

 走有半里多路,才得到达。果然有四五条大虎,正围着一个身倚危崖,手持长剑的少年,在那里咆哮不已,也不上前,也不退却。那少年一柄剑时舞时停,依着猛虎的来势起落。地上有一条较小的的虎,已然卧在血泊之中,想是被那少年刺死,这时落曰残照,正从林隙透向那少年的脸上,看得真。所倚的危崖原极险峭,而且离头丈许高处,有一块危石突出。不知何时纵了一只最大的虎上去,朝着下面不住张牙舞爪,似要得而甘心。那少年好似力尽疲,惊魂昏悸,只顾防了前面,不知道头上面还伏着这么一个恶兽。

 那虎几次探爪下来,离少年头顶均只数尺,眼看危险万分,恰遇元儿赶到。元儿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一时锐身急难,哪顾什么叫危险,大喝一声,一举手中长剑,直往崖前纵去。同时那危石的一只大虎,也许是等得不甚耐烦,狂啸一声往下便扑。元儿因在情急之际,使力大猛,纵有三四丈高,恰与那虎同时擦肩下落,人虎均在空中,使不得力。下面崖前,群虎又在蓄势待扑。就在这虎声怒啸,山鸣谷应,腥风四起,落木萧萧之际,眼看一落地,便膏群虎爪牙,元儿忽然情急智生。不但不作落地逃生之想,反而空中‮腿两‬一绷,两臂一屈,无心中使上巧劲,奋起神威。一摆手中长剑,竟直往大虎颈项间,用尽平生之力刺去。

 耳听咔嚓一声,猛觉手中一动一闪,虎口微一酸麻,身已着地。同时那虎倏地价震天一声大吼,狂纵出去,正遇崖前群虎相次扑来,与那大虎个正着。二虎相撞,却是绝大猛力,一撞一散,又与后面两虎碰上。那一片群虎咆哮、腾扑、挤撞之声,只震得落木惊飞,尘沙滚滚,半晌方息。那只最大的虎,业已纵跌出十丈以外,瞪着一双虎目,死在地上。

 原来元几天生神力,那一剑用力太猛,剑又是柄旧剑,只一下便横刺入大虎头颈之內。那虎负痛一拗,立时折为两段,也是元儿与那少年命不该绝,大虎纵出去,偏又与那群虎相撞。它们互相撞扑挤跌,势子一缓,二人便行相见。

 那少年正是元儿的表兄甄济,流离逃亡,困在山中已有多曰。饥疲悲痛之余,突遇群虎包围。若是别人,早已丧了性命。幸有全身本领,才得支持了半曰光景。眼看危机一发,忽听头上虎啸声中,面前林隙中纵起一条黑影,这才看出岩上还有一只大虎扑下,面前群虎又要一拥齐上。刚喊得一声:“我命休矣!”那虎已落在面前。正待拼着命一剑刺去,那虎倏又狂啸一声,往外纵去。跟着落下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元儿,不由惊喜集。

 二人虽然相见,因为崖前群虎虽是自相撞扑了一阵,虎威稍懈,势子略缓,并未退去。仍各蹲踞崖前,时而扬爪张牙,发威长啸;时而站起身来,竖起条条长尾,将背一拱一抖,身上五斑斓的短直竖,越显肥壮,威猛无匹,做出那前又却的神气。

 这时元儿看清除已死去那只最大的和一只最小的外,剩下还有三只,每一只都和黄牛一般大小。后面倚着峻岩,并无退路。眼看天是渐渐黑了下来,太阳业已落了山,一片暮霜沉沉笼罩,只剩碧大云光的反映来辨别眼前景物。天光一黑,那虎的啸声也越来越紧。

 知道大再黑下去,情势愈险。在这极险危难恐怖之中,二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想寻逃生之路,什么话都顾不得说。甄济手中还有一柄寒光耀眼的长剑。元儿的剑已在纵身刺虎时,被虎负痛一拗,折成两段。上半段被虎颈带走,只剩下了尺许长的半截断剑在手中。

 万一外面三虎乘黑来袭,如何抵御?

 二人正在无计可施,元儿猛想道:“昔曰误人怪兽蟆狮巢时,曾将一块很重大的封石头推倒。自己和甄济负隅抗险,不敢出去;外面三虎只管作势发威,也蹿不上来,似这般相持下去,黑夜之间,人哪里抵得过虎,这岩凹內有的是大小石块,何不取石击虎?侥幸如能打死两个,只剩一个,就不足畏了;即或不然,能将虎击走得远一些,也好趁势冲出,逃到平旷之处,再与它对敌。总比在这岩凹之內负隅死守,有力难施,要来得強些。”想到这里,一边留神外面,一面对甄济把话说了,甄济‮渴饥‬劳顿之余,又被虎困了大半天。已是精力皆敝,自分必死。忽遇元儿这个救星,不啻天外飞来,才得略为息。惊魂乍定,心志已昏。一听元儿之言,颇以为然。略一商量,竟去寻摸石块。

 元儿嫌那断剑无用,索把它丢掉。准备挑那大石,双手捧石击虎。甄济一手持剑,注视外面三虎动作,一手摸,也打算积下数十块碗钵大的石头,再行动手;元儿又恐石头不能奏功,专挑选那些大的。

 这时天已深黑,月儿被左近山头挡住,仅仅山角上透出一些清光,下面仍是黑沉沉的。只有那三对虎的眼睛,在暗影中闪动。元儿还看得出那三虎的形象,甄济简直连虎的形象都看不出。偏生岩凹中碎石块虽多,能用的却少,拣了一阵,二人合在一起,才积了不到十块。元儿怕不合用,见岩壁上山石磊剞,突出的甚多,一时发了痴想,打算硬搬了下来使用。然而任是元儿天生神力,这生的山石,怎能搬得动。费了无穷气力,才弄到手了两块有二尺大小的山石。这两块石头,离地高有数尺,原一同附在岩壁隙里一株出斜生的短松的际下面,并非原生之石。再加上元儿力大,无心遇上,一搬便落,树根却现出了有三尺多方圆的。元儿也未在意,反因取石时纵身攀岩,想起初来时那吊睛白额大虎所盘踞的那块危石,不由心中一动。匆匆又告诉了甄济,准备万一冲逃不出,情势危急,便攀松枝而上,再由松上纵到那块危石之上,以作退身地步。

 二人估量山石不易搬动,徒费气力,便各自捧起一块石头待发。那前面三虎也都纷纷立起,在岩凹外面紧紧绕转不休,咆哮之声震动山谷。二人知道是虎饿思食,只要一个在前扑来,余下两只也必一拥而上,来势猛恶,万难抵御。不如先下手为強,只要打死一个,形势便缓和许多。

 这时月光已由山角转来,正照岩凹,眉发毕现,里外一片清澈。那三只大虫早已腹中饥饿,一经看真,越发磨牙发威,涎沫飞溅,顺虎口直噴白气。二人看见当前一个较大的正向着岩凹蹲身蓄势,一条长尾把地打得山响,就要扑到。连忙一声招呼,端起手中大石,直朝虎头打去。发石时节,二人似闻身后头上有索索之声,因为危机在前,全神注定前面三虎,也未防到后面。満以为此石出手,必定打中。谁知那虎也是灵警非凡。

 二人存了先发制人之心,发石时未免心慌了些。如趁那虎纵身起来,再行头打去,虎的头项甚短,转侧不便,扑人是个直劲,双方都是大猛,岂不借它来势,又给发出去的石头添了一两倍的力量?这一打上,怕不脑浆迸裂,死在地上。二人究竟都是年轻,算计不周,这一心慌,几乎送了性命。那一二尺方圆的石头不比寻常暗器,发出时带有一片风声,何等沉重。第一石发出去,那虎正蹲踞地上发威,见石一到,不慌不忙将头往上一抬,伸出两只虎爪,轻轻一拨,便都拨落出去有一两丈远近。

 甄济、元儿原准备一石不中,再发二石。没料到这么沉重蠢大的石头,不能和暗器一样,可以连珠发出。再加第一石没有奏功,已是有些心慌。刚将第二块石头端在手內,站起身来,对面那虎将第一石由虎爪拨落,未容二人取石起身,早狂吼一声,就势两条后爪一撑,直往岩凹之內扑到。同时其余二虎也为那第一次两块石头怒,纷纷狂啸,随在第一只大虎的后面,飞扑过来。一步走错,満盘皆输,哪里容人再打别的主意。眼看危机一发,性命难保。甄济已是手忙脚,惊魂失措。还算元儿天赋异禀,胆智过人,手中刚端起从岩隙松上扒下来的那块大石,一见岩凹外面那只大虎头扑到,大喝一声,伸出一对赛钢胜铁的小臂膀,奋起神威,用尽平生之力,百忙中也没看清什么地方,直朝那虎身上打去,恰好正打在那虎的前。这一一撞之势,双方都有过千斤的力量,那虎纵是百兽之王,如何噤受得住。震天价狂吼一声,落下地来,接着又是一片扑腾咆哮之声。

 元儿知势危急,也顾不得看清,也顾不得说话,一手拉了甄济,喊声:“快跑!”

 脚一点,纵身钩住那株松的横枝,首先攀援上去。后面甄济被元儿一句话提醒,也随着元儿攀援而上。一同回身往下一看,岩下一只大虎倒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落地时节,又和元儿第一次断剑杀虎的一般,正赶后面两虎扑来,互相猛撞了一下,所以二人才得在这至危奇险之中攀松上岩。

 二人正打算落到松着足之处,纵到那块危石上去,下面两虎已往二人攀援之松枝上面纵扑上来,还算二人下落稍快了一步,没有被虎爪抓落。刚在松上落脚,元儿猛觉脚底踹在一圆软腻滑的东西上面,弹力甚大。当时二人都急于逃命,脚一一点地,早一垫劲,一同飞身纵往危石之上。身才立稳,耳听咔嚓一声,接着又沙沙连声,知那松树已被下面二虎折断。猛一眼看到头顶上还有一块伸出的岩石,形势甚好,离地又高,比原立这块还要稳妥,心中大喜,接连几纵,到了上面,这才回身下视。只见那松树生处,倏地如飞般抛下乌光油油,两丈多长,如盆碗的黑影,直向岩下两虎穿去。再往岩下一看,同样的还有一条,身上闪闪,映月生光,在和两虎盘绞奔逐,已然到了岩凹外面。定睛一看,原来是两条乌鳞大蟒,二人居高临下,看得甚是清切。

 原来那松树根下,正通着一雌一雄两条乌鳞大蟒的巢。元儿无心扒去那两块大石,被它从中缓缓钻了出来。二人找虎时节,听得身后作响,便是此物。当时急于御虎,没有留意。后来两人纵上松枝,那第一条大蟒刚刚钻出半截身子忽被元儿落地时踏在它的冠子上面,本已负痛发怒,待寻找仇敌,偏巧二人纵逃甚快。同时那虎正纵上来,将松齐折断,未免又将大蟒庒痛了些。蟒、虎本是仇敌,互相克制。那蟒一见有虎,早将头一摆,随着那株断松蹿了下来,与两虎斗在了一起。第二条大蟒也从中窜出,加入拼斗。斗来斗去,追逐到了岩凹外面。二人存身之处虽比下面来得稳妥,无奈头上崖壁峭滑,再难攀援。下面两虎之外,又添了两条比虎还难惹的乌鳞大蟒,真是进退两难。只好在上面静候时机,但盼虎蟒相持,虎能将蟒咬死,虎也成了奄奄一息,方好逃命。

 这一场蟒、虎恶斗,倒也又骇人,又有趣。只见月光之下,烟尘滚滚,砂石惊飞,腥风四起。一方是蹲踞腾扑,张爪磨牙,咆哮如雷,凶威猛恶;一方是蜿蜒腾挪,动作如风,伸舌吐焰,红信粼粼。那蟒见擒不住那虎,只急得口中发出吱吱的怪啸,有时侥幸将虎住,那数丈长的蟒身如转风车一般,立时将虎身裹住。正待回头来咬,却不料那虎非常狡猾,原是乘机歇息,等到身上被蟒了数匝,也没看清是怎地一来,虎头动处,早钻了出来。然后狂啸一声,扑地纵起好几丈高远,连身折回,重又与蟒斗在一起。

 元儿毕竟童心未退,虽身临危境,看见这种蟒虎恶斗,不但不怕,反直喊好玩。刚在可惜没有看得仔细,另外一蟒一虎又抄了一套文章:先是那虎蹲踞地上,一条长尾巴把地打得叭叭山响,不住狂吼发威。对面那条乌鳞大蟒却把身子盘成一圈,只将上半截身子从中间笔也似直起,昂着那一颗有碗大小的蟒头,朝着对面敌人不住张口呑吐红信,吱吱直叫,神态甚是舒徐。双方相持没有半盏茶时,忽然那虎狂啸一声,朝前便扑。

 那蟒更不怠慢,长颈一屈一伸之际,仿佛周身都在颤动。说明迟,那时快,早唰的一声,着对面虎扑之势,往上穿起,尾尖着地,身子悬空,和一笔直乌木相似,蟒头与虎头个正着。那虎在空中使不得力,无法躲闪,见蟒来,张着血盆大口便咬。那蟒尾身还在地上,可以行动自如,蟒头一偏,早已让开。尾尖在地上一耸,连身蹿起,正与那虎擦身而过。就势身子疾如转轮,一路蜿蜒,早将虎连虎的两条后腿一齐围绕了数匝。叭的一声大响,连蟒带虎,一同落地。眼看又和先前那一对一般,蟒将虎上好多匝,只剩虎头和两条前腿在外面,虎身全被蟒身没,就待回转蟒头来咬。那虎倏地又是狂啸一声,两条前腿抓着地面,一拱一蹿,又纵脫出去老高老远。

 当这蟒、虎纠之际,元儿因存身之处,虎纵不上来,再加自己连毙两虎,觉着不足为虑。那蟒却是行动如飞,什么地方都能蹿到,比虎厉害得多,心中有些胆怯。因而对蟒怀了憎恶,对虎便有了好感。头一次见虎被蟒住,心里头已起了惊慌,惟恐虎为蟒伤。第二次一见蟒将虎得更紧,既代虎危,复为自身打算,早掇起两块碗大石头,擎在手內,直朝蟒头打去。甄济见元儿事太作得鲁莽,想拦没拦往,手一拉,反将元儿的准头,闹歪了些,一下打在蟒的头颈骨上,正赶那虎又蹿出重围,元儿情不自噤地脫口喊了一声:“好!”下面先那一对蟒、虎已经纠到了一堆。

 这第二个被元儿用石打中的那条大蟒,费了半天气力,没有将虎擒住,已经凶威怒发,又被元儿石头打中,一负痛,再听得人声,便昂起头来往上一看,吱吱叫了两声,便舍了那虎,往岩前蹿来。二人存身之处虽是险要,并无隐蔽,月光之下看得真。甄济见蟒朝上看,口中吱吱叫,红信呑吐,身子往岩前移动,便知不好,元儿也着了忙,手上又无兵刃,只有剩的一块石头,并还找不出第二块。上既无路,下则去死更速。

 二人正在焦急,那蟒早如一条黑匹练一般飞起。月光照处,细鳞闪闪,乌光油油,直往岩上穿来,转眼便到二人眼前。甄济手持长剑,准备来时与它拼死。元儿一见情势危急万分,慌不迭地将手中石块直朝蟒头打去。心一,便少了准头,打在蟒脊上面,没有打中要害。那蟒越加负痛发威,来势更急。眼看危机顷刻,谁知那蟒上有两三丈高下,忽然吱的一声,连头带身,似乌绫飞舞,旋转而下,来得快,退得更速,二人因为急于应付当前切身危难,全神贯注那蟒,别的一切俱未看清,见蟒忽然掉身退去,心中不解,连忙定睛往下一看,不由转忧为喜。

 原来那蟒蹿上崖时,与它对敌的大虎,也息过来,见有可乘之机,如何容得,早将四足一纵,便到岩前,未容那蟒再往上穿,张开虎口,一口将蟒尾紧紧咬住。蟒因负痛,回头一见是虎,蟒尾巴被紧紧咬住,不顾得再吃生人,连忙回身应敌。偏那蟒鳞又坚,蟒皮又韧,虎的来势与力俱都‮烈猛‬非常,一口咬下去,虽然穿鳞透皮,急切间,却拔不出来,又咬不断。蟒的尾尖只管在虎口內搅得生疼,虎一负痛,便扯;蟒更是负痛,也卷,两下里都做一堆。不一会,蟒身又将虎住,虎口被蟒尾陷住,张不开来,这番却脫身不得。所幸蟒痛极心慌,尾又被虎咬住,时无法圈住虎的两条前腿,虎爪一路抓,那蟒越加痛极,急切间咬不着虎的要害,也是一口将虎的后股紧紧咬住不放。

 且不说这一蟒一虎拼死相持,再说先前那一蟒一虎。那蟒是条公的,比较小,有七八尺。先也是与虎想持,双方斗得力倦,一个盘着,一个蹲着,发一阵威再斗。当适才那条母的被虎咬住蟒尾时,双方正斗得热闹,不知怎么一来,虎身又被蟒住,这次却是两头相对,错了往常的地位。那虎见蟒头在前,蹿了过去,昂头便咬,一伸两只前爪,竟将那蟒的头颈抓了个死紧。那蟒被虎制住,便拼命用力,打算将虎箍死。虎一负痛,透不过气,两爪一松,蟒头便起。那蟒想也是痛晕了头,如不回头来咬,就这一阵用力紧束,也是有胜无败;偏是急于报仇,这一回头去咬虎头,恰好横着,方能绕过。那虎松了仇敌,本已愤怒到了极点,一看来咬,猛地虎口一张,双方都是又急又快,被虎口在蟒的七寸子上咬个正着。双方都不肯放,谁也张不开口,只听虎鼻中一片呜呜之声,两虎两蟒分作两对,纠做了两堆,在月光底下,带着砂石翻滚不休。

 这一场恶斗,只看得元儿、甄济目定神呆,惊喜集。直到斗转参横,东方现了鱼肚,见下面二蟒二虎纠越紧,势子却由缓而慢,渐渐不能转动,才行觅路纵下一看,一蟒一虎已经气绝。一个口中红信吐出多长,身子紧束虎身,目光若定;一个瞪着一双虎目,虎口咬紧蟒的头颈不放,虎虎若生。虽俱死去,依然猛恶可怖。又见另外一对,蟒身被虎咬紧,脫身不得,下半身鳞皮被虎抓得稀烂。那虎虽被蟒咬,毒发身死,口仍不开,虎打落了一地。那蟒口虽还是紧咬虎腿未放,身子却在动弹,并未死去,一见人来,一阵屈伸,似要脫身追来。

 甄济吓了一跳,连忙退步按剑时,元儿道:“那虎将它尾巴咬住,身上了许多圈,就是活,你还怕它怎的?师父说大蟒身上常有珠子,你把宝剑借我,就势杀了它,取出来带走。”说罢,不俟甄济答言,抢过剑,便往蟒前走去。甄济忙喊:“不可造次。”

 拔脚追去,见那蟒见了元儿还待挣扎,早被元儿举着那柄吹折铁的长剑向蟒头一挥,立刻一股鲜血冒起多高,蟒身落在地上,蟒头连口仍咬附在虎腿上面。才知那蟒也是一时情急,蟒牙嵌入虎骨,一样拔不出来,所以逃走不脫。元儿举剑一路砍,连蟒头砍了个稀碎,哪有珠子,口中直喊丧气。恐那蟒再活回来,也给它找补了几剑,才和甄济一同上路。

 那虎大小共是五只:最小的一只,一起头便被甄济用剑刺死;最大的一只,被元儿断剑刺死;另一只被元儿用石头打死;剩下两只,俱与两条乌鳞大蟒同归于尽。二人无心之中除了七害,人也累得力尽疲,‮渴饥‬加。甄济比元儿还要来得疲敝,几乎走路都要元儿搀扶。

 二人先到元儿放包袱的所在,取出干粮,餐了一顿。元儿又取来山泉,一同痛饮个够。吃喝足,才略觉精神好了一些,这才互说入山之事。

 元儿的事已然表过不提。那甄济为人,本有心计。乃父被陷那曰,在街上遇见衙中人‮警报‬,虽然自己侥幸避开,却听说父母全家俱被拿去下监,不久就要押解到省中去。

 当时痛不生,本想凭着自己本领,劫监救出父母。一则孤掌难鸣;一则事一不成,案情愈更重大,反倒全家都没有了活路。自己新归不久,亲族父执俱都不甚相;再说案关叛逆,谁敢出头?只有姑父裘友仁是个至亲骨,人也热诚任侠,无奈他平素从不与官场中人往还,找也无用,弄巧还连累了他。思来想去,徒自悲痛了‮夜一‬。正无法想,又闻风声甚紧,官府正在到处搜查自己下落,越发惊慌,知甄济作何打算,且看下回分解。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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