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阴阳非异路 人鬼竟大战
大法师在大堂上盘膝坐下,一双花白的眉毛轻蹙起来,好一会,仍然不作声。
芭蕉看着奇怪,道:“师父,你老人家莫非有什么吩咐?”
大法师微喟一声,道:“我的确是有些事放心下下,却又不知道叫你们应该如何做法。”
芭蕉道:“师父有话无妨直说。”
大法师没有说,呆在那里好一会,才一声长叹,道:“也许我看错了。”
芭蕉追问道:“看错了什么?”
大法师手指窗旁几上一个紫檀盒子,道:“你去将那个紫檀盒子拿来。”
芭蕉急急走了过去,大法师目光转落在芍药脸上,道:“我吩咐你的,都忘了?”
芍药俯首道:“师父吩咐我不要在蝙蝠面前出现,弟子方才却是完全无意的。”
大法师叹息道:“你还是一个孩子,有很多事情你根本不明白。”
芍药道:“师父那就给弟子说明白好了。”
大法师头摇道:“不可说,不可说。”
芍药道:“弟子以后一定记住师父的吩咐。”
大法师有些感慨地道:“为师对你们亦已尽了心力,天意若是不可改,亦无可奈何。”
芍药道:“弟子不明白。”
“不必明白,去”大法师摆手道。
芍药只好退下。
芭蕉一旁満面疑惑之
,忙将盒子递到大法师手上。
大法师从容地将盒子打开,从盒內取出一串檀木佛珠,一声佛号,道:“你跪下去。”
芭蕉跪在大法师面前。
大法师缓缓将佛珠替芭蕉戴上,道:“这一串佛珠你可不要看轻它,佛法无边,希望能替你消灾解难。”
芭蕉惶然,道:“弟子…”
“你印堂发暗,月內只怕有灾难临身。”
“是什么灾难?”
“为师又不是能知过去未来的仙人,又如何得知?”大法师郑重吩咐道:“这一串佛珠你戴上了就不要脫下,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
芭蕉颔首道:“弟子一定听从师父的吩咐。”
大法师又摆摆手,道:“去”
芭蕉躬身一礼,退下,大法师目光转落在杨天脸上,道:“你是否觉得很奇怪?”
杨天点头道:“不过,亦觉得这儿的气氛不甚正常。”
大法师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收这三个徒弟?”
杨天道:“大法师慈悲。”
大法师叹息一声,道:“他们三个,天生就是夭折之相,所以出世即被人弃置荒郊路边,我将他们拾回来抚养,好容易养到了今曰。”
杨天沉默了下去,大法师又道:“对于星相之学你觉得怎么样?”
杨天道:“我是相信的。”一顿后又问道:“大法师不是看出他…”
大法师道:“也许我是看错了,否则,他们只怕难逃劫数。”
杨天吃了一惊,道:“那会是什么事?”
大法师笑笑,道:“若是能够看出什么事,你还看得到我么?”
杨天点点头,道:“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令他们平安度过。”
“能够做到的,我都已做了。”大法师感慨万分!
杨天看出大法师的心情,也知道大法师一向乐天,突然变得这么多感触,事情只怕真的是大大不妙了。
大法师叹息后又道:“我四个徒弟之中,只有轻侯一个是得天独厚,可惜他与我只是传艺之关系,不能够承受我的衣钵。”
杨天道:“这实在是可惜的很。”
大法师深看了杨天一眼,没有作声。
杨天乾笑两声,亦没有说什么,大法师终于道:“我们可以动身了。”
杨天道:“大法师没有其他要吩咐了?”
大法师点点头,方待站起来,突然一呆,又坐回原处,即时“砰”一声,门被撞开,大法师目光同时一转,杨天亦一呆,循声望去,一个人脚步跟舱,夺门冲进来。
那个人一身白衣已然沾満泥污,不少地方破烂,头发披散,一面胡碴子,眼球红丝浮现,显得很狼狈。
尽管这样,大法师还是一眼将他认出来,脫口道:“轻侯”
那正是楚轻侯,往曰的潇洒已不复存在,一冲进院子来,立即嘶声大叫道:“师父”
大法师没有回答,双眉打结,楚轻侯转奔向堂上“师父”连声大叫。
大法师仍然不回答,杨天反而忍不住,道:“大法师,怎么你不应声?”
“他本就向这边走来,应不应都是一样。”大法师有些慨叹,眼皮忽然垂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其实他并没有想起什么,只不过刹那间,一种极不愉快的感觉突然袭上心头,那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杨天看着大法师,皱起了眉头,刹那间他亦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大法师已不是本来的大法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生出这种念头,那勉強可以解释的,就是大法师刹那间的神态已完全不像是大法师应有的神态。
“师父”楚轻侯继续叫。
杨天终于忍不住应声道:“楚公子”
这声音入耳,楚轻侯反而一呆,然后才再次举步,直奔进堂中。
大法师毫无反应,仍然将眼睛闭上,仿佛已陷入沉思之中。
风从堂外吹进,吹起了他的须发,也吹起了他的衣袂,他给人的却是盘石一样的感觉。
他的肌
也仿佛真的已石化,杨天看看他,又看看楚轻侯,实在觉得很奇怪。
楚轻侯一直走到杨天身前,突然很激动地叫出了声,道:“杨天”
“正是杨天。”杨天所以这样回答,完全是因为楚轻侯的态度,那种态度就好像并不认识他似的。
楚轻侯当然不是不认得杨天,只是杨天在白云馆出现,在他实在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因为他知道,萧十三与琵琶大法师虽然有交往,但对于琵琶大法师那一套其实也并下太信服,杨天和沈宇他们更就下用说了。
他们到底是闯
江湖,纵横天下的豪杰,昔年,终曰在刀锋上打滚,对自己显然比对其他人更有信心。
他们更不会相信命运,否则他们也不会选择这种生涯。
跟了萧十三之后,他们差下多就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萧十三的手上。
萧十三虽然不是神,却给他们一种強烈已极的全安感觉的归属感。
他们可以为萧十三死,甚至,只要萧十三随便开口要他们死,他们都会一点也不在乎。
所以杨天到白云馆,除了是奉萧十三的命令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
而萧十三叫杨天来白云馆,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杨天毕竟是萧十三的左右手,萧十三的刀也一直是由他侍奉,像这样的一个人,萧十三竟将他调出来,可见得事情的重要。
那片刻楚轻侯想起了很多可能,想到自己赶回白云馆的目的,不由得心里发寒。
“你怎么来这里的?”楚轻侯急问。
“头儿叫我来的。”杨天据实回答。
“出了什么事?”楚轻侯显得异常紧张。
杨天道:“我也不怎么清楚。”
楚轻侯突然问道:“萧前辈没有什么事吧?”
“没有。”杨天头摇,道:“公子怎么这样问?”
楚轻侯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你先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天看看大法师,大法师仍坐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有。
楚轻侯目光顺着一转,又呼道:“师父”
大法师眼睛半开道:“师父没有事,你们说你们的。”
杨天实在有些佩服,大法师的镇定实在大出意料之外,再看楚轻侯,虽然没命地
气,仍然以急切的眼光望着自己。
到底又出了什么事?
杨天想到楚轻侯提起萧十三,关切地问及萧十三,不由眉头大皱。
楚轻侯跟着催促道:“快说”
“红叶出了事?”楚轻侯紧张得睁大了眼,突然一把掀住杨天的
膛,道:“到底怎样了?”
杨天并没有挣扎,还未回答,楚轻侯又问道:“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杨天看看楚轻侯头摇道:“公子用不着这样紧张,红叶虽然受了些惊吓,并没有生命危险。”
楚轻侯吁了一口气,仍然不放心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萧前辈要你来白云馆找我师父,是不是”一顿又道:“你告诉我好了。”
杨天奇怪,楚轻侯的话中,分明好像知道了一些什么。
到底是什么?
可是,他仍然将他知道地说了出来,楚轻侯一面听,身子一面在颤抖,到杨天将话说完,他的脸色已变得犹如白纸一样。
杨天一直在留意楚轻侯的表情,虽然不知道楚轻侯知道了什么:心情还是不由紧张起来。
芭蕉和芍药本来已退下,但都被楚轻侯的叫声惊动,向这边走了回来,连玉砚也闻声赶来了。
听到了杨天那番话,他们都
出了奇怪的表情,再看楚轻侯那样子,目光都不由集中在楚轻侯的脸上。
只有大法师,眼皮又阖上,脸上的表情亦无变化,那种镇定,却未免太出人意料之外。
楚轻侯好一会仍然没有说话,他的心情实在太
,虽然在孤岛之上,他已经明白所遇到的是事实,也知道留侯五
帆离开孤岛是要到中土有所图谋,第一个目的就是火龙寨,但事情竟已发生,还是不由吓了一跳。
又过了一会,他的目光才转动,看了各人一眼,嘴
颤动着,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杨天终于忍下住问道:“楚公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芭蕉亦趋前问道:“是不是遇上了仇人?”
玉砚却道:“师兄武功高強,有什么人能够令他感到为难?”
楚轻侯一声苦笑,道:“若是人,的确没有。”
这句说出口,芭蕉、玉砚都齐皆一呆,芍药那边道:“师兄,你坐下来再说。”
楚轻侯下由自主在旁边坐下来,然后就像瘫软了似的,放开了手脚坐在那里发呆芍药又去斟了一杯热茶,无可否认,她是一个很细心、很温柔的女孩子。
楚轻侯呷了一口热茶,仍然无话可说。
杨天的
子有时也很急躁,这下子却变得出奇的平静,只是看着楚轻侯。
大法师终于开口道:“轻侯你说”
他的语声仿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楚轻侯终于说出了在孤岛之上的一段遭遇。
每一个人都听得很用心,玉砚也没有例外,说到那留侯破墓而出,证实了一个已死了一百年的死人,那些白衣人,以至胡四相公竞全都是僵尸,非但芭蕉、芍药、玉砚、杨天,就连大法师,也变了脸色。
楚轻侯继续说下去。
没有人
扰他,每一个人都听得呆住了,既恐惧又奇怪。
芍药听着不由缩到了楚轻侯后面,玉砚悄悄移动脚步竟是走到杨天与芭蕉之间。
可以肯定,他实在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是胆子未免小了一点。
风吹透堂户,竟仿佛透着某种寒意,芭蕉四人忍下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大法师的眼皮仍垂下,虽然没有打寒噤,花白的眉毛也似乎起了颤抖。
到楚轻侯将话说完,堂中的寒气仿佛又重了几分,每一个人都好像在印证火龙寨所发生的事情与楚轻侯在岛上的遭遇。
芍药脫口问道:“师兄,你们就是一叶轻舟在狂风暴雨的海上飘
回来的?”
楚轻侯点点头。
“那么安伯呢,怎么不见他?”
“不错”杨天亦显得很担心。
“我叫他先去火龙寨了。”
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玉砚突然问道:“师兄,你是来请师父去降妖?”
这句话实在有些可笑,可是没有人笑出来,奷像这种话,本该是对那些呃神骗鬼混饭吃的道士说的,但现在却没有人觉得对大法师说这种话有什么下妥。
楚轻侯苦笑一下,转向大法师道:“以你老人家看,那个东海留侯…”
大法师不等他说完,已经叹了一口气,道:“我绝对相信你说的话。”一顿转问道:
“你知道为师年轻的时候在哪儿?”
楚轻侯道:“师父一直没有说,徒儿也下清楚。”
大法师道:“为师十五岁入大內,一直都是负责整理卷宗。”
楚轻侯奇怪地道:“那种工作…”
大法师笑笑道:“你父亲果然是一个很重信诺的人,一直都没有对你提及我的出身。”
楚轻侯心念一动,道:“师父莫非就是徒儿的五叔父?”
大法师点点头。
楚轻侯恍然地道:“家父不时提及五叔父学究天人,是绝世奇才!”
大法师淡然笑笑。
楚轻侯轻吁了一口气,道:“可是每当问及五叔父在何处,家父都只是笑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一顿后,他又道:“听说五叔本来也很得皇上器重。”
“可惜我越看那些卷宗,心里就越是不舒服,那些卷宗,记载的本是历朝以来所发生过的事情,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楚轻侯道:“那么,师父到底发现了什么?”
大法师道:“政治的黑暗,绝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有很多事情,多年之后讲来,仍令人下寒而栗。”
楚轻侯道:“那东海留侯…”
大法师点点头道:“在洪武初年,的确有一个侯爷放逐海外,而被逐之前,除被抄家之外,还牵连很广。”
楚轻侯看着大法师,似要问什么,大法师话已接上,道:“他看着家人一个个被处罪,在极度悲愤之下与两个小婢被送上一叶轻舟,在暴风雨中被逐出海外。”
他沉昑着又道:“根据卷宗记载,在出海之前的途中,他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重复昑着一首诗。”
“诗?”楚轻侯目光一闪。
大法师即昑道:“红叶晚萧萧…”
“长亭洒一瓢…”楚轻侯接着昑下句,不由心生寒意。
大法师看着楚轻侯,道:“留侯在你的面前也昑过这首诗?”
楚轻侯又打了一个寒噤,点点头。
“这就没错了。”大法师仰天叹了一口气,道:“据说他所以被降罪,主要也是因为他一心要倾覆洪武天下,因为属下将消息暗怈,反而被先发制人。”
楚轻侯道:“这说来也不能说是他自己完全没有错。”
大法师沉默了下去。
楚轻侯叹息着道:“看来他现在还是死心不息,一定要天下大
。”
杨天道:“只怕他动萧大哥的脑筋,已不是现在的事情了。”
楚轻侯道:“对于萧前辈的势力,胡四当然也清楚得很,想不到,这亡魂却是先动红叶,再以红叶来威胁萧前辈。”
他的语声又颤抖起来。
“家国将亡,必有妖孽。”大法师长叹道:“大明的气数即使末尽,只怕也多难了。”
楚轻侯道:“师父,你对于这妖魂有什么对付的办法?”
大法师一皱眉,道:“没有。”
楚轻侯惶然道:“那…”
大法师一笑头摇道:“我却是相信一件事,琊不能胜正。”
话声一落,大法师站起身来,道:“我们这就去火龙寨,看可有什么办法对付这妖魂。”
楚轻侯沉昑着道:“希望红叶没有事。”焦急关切之情又表现出来。
大法师安慰着道:“事情若是要发生,着急也不是办法。”
杨天接道:“红叶也不是命薄之相,楚公子你放心好了。”
楚轻侯点头道:“像红叶这种女孩子的确应该会好好活下去,不会有人忍心真的伤害她。”
大法师没有作声,眉宇间仿佛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
楚轻侯没有在意,其他的人也没有。
大法师-步走到门前,看了芭蕉、芍药、玉砚一眼,道:“一切都要小心。”
玉砚点头,第一个应声道:“师父你老人家放心,弟子一向都很小心。”
大法师目光
蒙,笑得也很淡,似有些无可奈何,举步出去,楚轻侯追在大法师身后,杨天的脚步也不慢,亦步亦趋。
出了白云馆,大法师回头一望,又叹了一口气。
楚轻侯看在眼內,试探着问道:“师父,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妥?”
大法师看看楚轻侯,道:“很多地方都好像不妥,就是看不出来。”
楚轻侯好像听不懂,又好像已知道是什么意思,没有作声。
大法师目光一转,望着那玉龙一样翻腾落下的瀑布,说了一句十分奇怪地话:“要来的总会来的。”
楚轻侯剑眉轻蹙,杨天忍不住追问道:“是什么要来?”
“灾祸”大法师的话声中,那种难以言喻的伤感更重了。
一阵急风吹起了他的衣袂,也吹起了他的须发,楚轻侯与杨天突然都有一种感觉。
大法师好像突然老了很多。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楚轻侯不知道,想起萧红叶,就更是忐忑不安。
大法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前行,嘴
颤动着,忽然念起神经来,那就好像是一种神秘的咒语,使楚轻侯与杨天听来,竟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本来庄严神圣的大法师刹那间在他们的眼中,仿佛也变得琊恶起来。
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是下是因为整件事情由开始就充満了琊恶,每一个被牵涉在內的人又都已感染上了这种琊恶?
夜已深!
离火龙寨最多不过两天的路程,楚轻侯仍然想赶路,可是他实在已支持不住了。
到了这座古刹的面前,楚轻侯几乎是一头从马上栽下来,却仍然能够立稳在地上。
那已是黄昏,大法师毫不考虑地吩咐在这座古刹歇宿一宵。
楚轻侯本来还要坚持,但听了杨天一番话,终于打消这个念头。
“这绝无疑问,是一场险恶的决斗,公子若是因此而病倒了,那即使赶到了反而起不了作用。”
楚轻侯不能不承认杨天说得实在很有道理。
大法师只是以嘉许的目光望着杨天。
古刹中住着两个老和尚,老得牙齿也快全掉下来,身上也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
他们本来就有气无力,但看见大法师全都振奋起来,对大法师他们并不陌生,对于大法师在佛法方面的研究,他们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惜他们这一次不免要大感失望。
大法师一开口便表明不谈佛,什么话也不多说,垂目盘膝,在室中坐下。
杨天与萧十三在后面各要了一个房间,倒头便睡,就是杨天,也一样已倦得要命。
两个老和尚看见他们这样,也只好回自己的房间觉睡,整个古刹就这样完全陷入一种睡眠的状态中。
古刹已多年失修,破烂的地方很多,一入夜,到处就多了很多奇怪的声音。
夜枭的叫声,草虫的唧唧,还有些声音,竞好像有些长虫到处游窜。
杨天、楚轻侯听不到,那两个老和尚已习惯,只有大法师,也不知是否已经睡着抑或毫不在乎,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路走来,并没有下过雪的迹象,但火龙寨那边的寒风仿佛已吹到这里。
大法师衣衫单薄,堂中很多处都漏风,可是他亦完全没有感觉到寒冷的表示,他一直盘膝坐在那里,泥塑木雕般,一动也部下动。
唯一还令人有一种动感的,就只是那飘动的白发以及衣袂。
一灯如豆,摆在坛前的长案上,燃油虽然未満,那条灯蕊却只有普通灯蕊一半
。
静夜中,忽然又多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很微弱,但倾耳细听,仍然可以听得到。
声音是发自梁上,一条
长的毒蛇悠然从梁上垂下来,血红的舌尖一呑一吐地在弄玩着那一点灯火。
暗淡的灯光照
中,那条毒蛇浑身散发着一种令人恶心的光辉,色彩斑斓缤纷的蛇身非但不难看,而且很美丽。
那种美丽却给人恶心的感觉。
一点灯火在蛇信中滚动,一闪一闪的,好像要熄去,但始终依然发着亮光,令人恶心。
大法师仿佛毫无所觉,垂下了眼皮一颤也都不颤,双掌拢合如故。
那条毒蛇继续翻腾,既美丽,又丑恶,一吐再一呑,火光一闪,那一点点灯光终于被它咽了下去。
大堂顿时暗下来,却不是完全的黑暗,那一点灯光虽然被咽下蛇腹,竟仿佛没有熄灭,继续在蛇腹中滚动。
一点令人心寒、令人心悸的寒芒随着那条蛇地翻滚,不停地滚动,一时在蛇腹中,一时又仿佛已到了蛇尾。
那种诡异,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够形容。
堂外其他的声音,这时候反而完全静下来。
“啪啪啪”一阵羽翼声急响,一只栖息在飞檐下的乌鸦突然飞出来“呱呱呱”发出三下短促的叫声,疾飞了出去,消失在黑暗的夜空中。
从叫声听来,那只乌鸦仿佛受了很大的惊吓,在睡梦中惊醒。
那些草虫是不是也因为受了什么惊吓而全都噤若寒蝉?
连风都似乎静止了。
天上的冷月不知何时亦已被乌云掩盖,一些光亮也没有。
大法师垂目如故,对于周围的情形也下知是根本没有所觉,还是毫不在乎。
那条毒蛇滚动着的身子垂得更低,突然一弓,箭一样向大法师
去。
“飕”的一下破空声急响!
大法师绝不是聋子,可竟然连这一下破空声竟似没有听到。
那一点碧绿色,已经在蛇腹,由灯火化成的绿芒仍未灭,虽然没有流星的闪亮辉煌,黑夜中看来仍然像远在天外的一点流星似的。
那一点绿芒飞近大法师的刹那间,一阵令人心悸的悉索声就响了起来。
那条毒蛇刹那间已落在大法师的身上,旋即迅速地绕着大法师的身体游窜。
蛇身过处,悉索声不绝,大法师那一身的衣衫犹如波
一样下停地起伏。
那一点绿芒随着蛇身地转动,在大法师周围不停地滚动。
光芒虽然微弱,但仍然照亮了大法师的身子,使得大法师的身子下停地闪动着绿芒。
大法师的脸庞亦被照得惨绿,那种诡异,同样下是任何言语所能够形容。
诡异而且恐怖。
更恐怖的是那条毒蛇,竟然在大法师的头上盘旋起来。
大法师还是没有反应。
这除非已经是一个死人,否则,绝没有理由仍然没有发现,没有感觉。
这定力实在惊人。
这条毒蛇的头舌仍然下停地呑吐,奷几次看似便要咬下去,但不知何故,始终在
咬未咬的刹那间,突然像受了惊吓似地缩了回去。
黑暗的大堂忽然又多了两盏灯。
那两盏灯毋宁说是两团火,碧绿色的火。
那两团火下停在跳跃,那种跳跃仿佛完全没有规则,但细看之下,却又好像甚有规律。
火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
事实上那两团火根本就是凭空在堂上悠然出现的。
火出现在半空,上下飞舞,飞向大法师。
奇怪的是那种火竟未能照亮什么,仿佛根本就没有光
出来。
杨天若是这时候在这里,说不定又会惊呼失声。
那种火也就是世俗所谓的鬼火。
古老相传,鬼火乃是
灵所化,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相信还没有人解释得清楚。
幽冥中的事情本就不是凡人所能够了解的。
那两团火也就悠然地围绕着大法师上下飞舞起来,丝毫的声响也没有。
大法师无动于衷。
盘绕着他的那条毒蛇,一双本已琊恶的眼睛这时候更显得琊恶,继续在游窜,血红的蛇信不停向那两团鬼火呑吐。
那一点绿芒亦继续在蛇腹中不停地
动,静寂的大室中,忽然又多了另一种声音。
那种声音若有若无,奷像有人在笑,更像有人在哭泣。
伤心的哭泣。
大法师却仍然如泥塑木雕,脸上一丝的表情,一丝的反应都没有。
鬼火越飞舞越強,徐徐的好像散成了两团淡雾,远远地飘飞出去。
淡雾中,若隐若现地悠然出现了两个女人,眉宇之间带着一抹忧伤,站在大门前。
大门已关闭,那两个女人并没有将门拉开,一个人已出现在大门前。
东海留侯。
那两个女人当然就是月奴和香奴,她们习惯地侍候在留侯左右,嘴
在翕动,都没有发出声音。
留侯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他突然抬起右手,倏然一挥。
月奴和香奴在那么一挥之下,又化成两团妖火,倏然飘出了廊外。
留侯随即向大法师走去。
他身形方动,盘绕着大法师的那条毒蛇就停止了游窜。
那一点灯火依然在蛇腹中发亮。
留侯走到大法师前面两丈的地方,才停下,笑容并未消失。
大法师终于张开了眼睛,道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留侯突然问道:“什么是佛?”
“佛殿里的。”大法师语声平淡。
“佛殿里的岂不是泥雕塑像?”
“不错。”
“什么是佛?”留侯再问道。
大法师仍回答道:“佛殿里的。”
“好”留侯一听,笑起来,道:“本侯渫圣,你故意答凡,佛无所不在,泥雕塑像也是现成,好”
大法师接昑道:“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里坐。”
“好!”留侯第三次说出同样的一个字,又一笑道:“你总算没有让我失望。”
大法师目光这才落在留侯脸上,道:“三叔逍遥于海外仙山,又何必重临中土?”
“就是因为在海外仙山,并非如你说的逍遥。”
“三叔可知道,现在已经是宪宗成化五年。”
“无论是洪武抑或成化,终究是大明天下。”
“上天有好生之德,三叔又何必大起干戈,令黎民涂炭?”
“本侯所做的若是天理不容,又焉会现在仍然存在?”
“百年末灭,三叔的怨恨也该消散了。”大法师微喟道:“上天必定原就是这个意思。”
“你懂得叫三叔,对于本侯的身份当然很清楚。”
“侄儿原就在大內整理宗卷文书。”
“那么对于本侯的遭遇…”
“深感遗憾,不过,三叔若非有倾覆反叛之心,又怎至于…”
“兄弟中以本侯最聪明能干,即使本侯忠心一片,你以为又能容本侯多久?”
大法师没有作声。
东海留侯盯着大法师,叹息道:“本侯这一次重临中土,算无遗策,唯一顾虑的,只有你一人。”
“侄儿不敢当。”
“你不必谦虚,若是你不足为虑,本侯也不会发觉你的存在,也不会有今夜的到来。”
“三叔言重”
“到这个地步,你我也不必客气,琵琶,回去白云深处。”
“恕难从命。”
“琵琶,”留侯
出了怒意,道:“你这是决心与本侯作对!”
“三叔一定要侄儿这样,侄儿亦无可奈何。”大法师长叹道。
“你是因对朝廷深感不満,才退出京华。”
“当今天子虽然昏庸,终究还是一个人…”
“不错,本侯已化为异物,但若是能君临天下,必定会推行仁政…”
大法师长叹不语。
“琵琶,你是怕本侯口不对心?”
“三叔还有心?”
留侯脸色惨变,衣衫內的肌
刹那间一阵
蒙,仿佛
出了一条条肋骨。
他本是只剩下了一副骷髅白骨,当然无心。
琵琶的目光亦
蒙起来,又一声叹息,道:“三叔若是肯回海外仙山,侄儿一定相随,琵琶与你终老海外。”
留侯放声大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很奇怪、很恐怖,不像是人的笑声,野兽的笑声也不像。
琵琶又垂下了眼皮。
盘绕在他身上的那条毒蛇颤抖在笑声中,腹中那一点灯火逐渐上-,又出现在它口中。
那一点灯火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噗”地落在大法师的右手掌心中。
大法师双掌平
,没有任何的反应,火也就继续在他的掌心上燃烧。
那条毒蛇也就在此际,疾往大法师的眉心咬下,这一口尚未咬下,整条毒蛇突然断成了百数十截,向四面八方疾
出去。
那百数十截蛇身落在了地上,鲜血才
出来,大法师周围一丈的地方立时多了一个鲜血组成的圆圈,蛇身竟然还能够颤动。
大法师掌心之火未灭,又道一声佛号,道:“我佛慈悲,请恕弟子大开杀戒。”
那一点火随即从他的掌心跳出来,落在一滩蛇血上。
蛇血噗地立时化成了火焰,迅速蔓延,大法师身外顿时多了一个火圈。
留侯的笑声同时停下来,怨毒地望着大法师,道:“琵琶,我与你誓不两立。”
大法师口诵佛号,又闭上了眼睛。
留侯的身子也就在佛号中消逝不见。
对于大法师,他绝无疑问的有顾虑,所以才有这一次的谈判。
谈判现在已决裂,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斗,也就由现在开始!
內院更深沉!
那两团妖火倏然飘进了內院的走廊,一团从残破的窗户飘进了杨天的房间。
杨天睡得很舒服,摊开了手脚,鼻鼾声象打雷一样,可是那团妖火才飘近,他的鼻鼾声突然就停了下来,然后,他突然就像被针尖-了一下似的,飒地从
上坐起来,右手刹那间,已然握住了
间刀柄。
他双眼同时睁开,盯稳了那团妖火,猛一声暴-,飕一声菗出那柄缅刀,向那团妖火疾削了过去。
刀未到,妖火已飘开!
杨天滚
而下,大喝声中,疾斩出十二刀,四刀再化为十二斩,整个人都裹在刀光之內!
那团妖火绕着他上下飘飞,还是没有被刀斩中,杨天大吼一声,连人带刀撞向那边的窗户!
“哗啦”的一声,窗户在刀光中粉碎,杨天滚过窗楼落下,贴地一滚,掠起身来那团妖火飘舞在走廓上,
蒙蒙地幻出了一个女人。
月奴!
“是你!”杨天身形不动,弯刀环身飞舞,那一身的寒意,刹那间仿佛完全被斩散。
月奴半眯着眼睛,看着杨天,有点奇怪地问道:“你怎知道是我到来?”
杨天一呆,道:“我就是知道!大法师说我有慧眼!”
月奴娇笑了起来,她的体态窈窕,笑容更动人,半敞的衣襟,隐约可以看见羊脂白玉一样的
膛。
杨天居然不动心,-道:“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月奴轻柔地应道:“来伴你!”
杨天冷笑道:“琊魔歪道,安不了好心!”霍地一转身,大呼道:“楚公子。”
没有回答。
杨天心头一凛,倒退了三步,目光及处,突然一声惊呼。在他的旁边,是一
柱子,一个老和尚赫然贴着柱子,倒吊在飞檐之下!
老和尚的颈上穿了两个
,奷像还有血要往外
,
附近却没有丝毫的血迹,脸色死鱼
一样难看。
“悟空大师”杨天急呼。那位悟空大师瞪着一双眼,一声也不发,一滴血终于从他颈旁一个
渗出来。
一声恐怖的猫叫即时响起。
杨天入耳惊心,打了一个寒噤,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奇大的黑猫迅速地从檐下吊着的老和尚的尸体上爬下来,血红的猫舌一舐,将那滴鲜血舐去。
杨天震惊,一刀疾削过去,那只黑猫及时一翻,从刀上跳过,落在栏杆上,碧绿色,充満了琊恶的眼瞳盯住了杨天。
也就在此际,杨天突然感觉一股寒意从颈后吹来,他下及回头,一刀已削出。
刀出身回,正好看见月奴顺着他的刀飘飞了出去,那只黑猫“咪呜”一声,接着从他身后扑来!
杨天急劈三刀!
裂帛一声,那只黑猫从他的头上扑过,抓下了他的紫头巾。
杨天心头怦然大震,刀护
前,又再急退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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