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得忠仆石屋遇怪事
山坡上突然传来一声佛号,声音甚是柔和,说不尽的慈祥可亲。赵羽飞心灵一震,抬头望去。
但见一个黄衣老僧,站在边缘处,隐隐约约还可见到不少僧人,肃立在后面。这个老僧虽然慈祥,但古拙的面色,却有一种庄严的,湛澈的神情。
他手中扶着一
白玉掸杖,高大的身躯,微向前俯,望着底下的青年人。
赵羽飞双膝跪倒,道:“叩见师伯。”
黄衣老僧道:“羽飞,我不打算向你说教,只要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但我要提醒你的,便是人间浊世,特殊异态,遭遇各有不同,其中有凄凉,有悲壮,有夭折,也有福寿兼全,有侠义壮烈,也有山寺学怫,你将何从何舍,不妨慢慢的想。”
赵羽飞叹息一声,道:“弟子谨遵法旨。”
黄衣老僧又道:“水仙宮之事,目前告一段落,这半年之內,你可赴杭州西湖居住,于、吴二女,亦在那儿,她们将接到我的通知,不许打扰取闹于你。此间其他之事,我自会妥善收拾安排。你在西湖隐居半年期満,便可任意所之,本门中人,都不许干预你。”
他停歇一下,才又道:“我们想知道你半年之后,对未来作何打算,现在,你上来吧,尤姑娘身后之事,不须挂念。”
赵羽飞惘然回头,向尤丽君深深地注目最后一瞥,这才踏着阳光,走上山坡。他的身躯
得笔直,似乎那震撼江湖的豪情侠概,仍然没有被销磨尽。
西湖上的舂游仕女络绎不绝,湖上画访如梭,空歌处处。但这一座举世无双的名湖,仍然是那么宁恬幽谈,満眼皆是静温得如诗如画的景
。
赵羽飞在这著名的灵隐寺中,已住了三个月之久。说得确实一点儿的话,他不是住在寺中,而是住在寺外。
灵隐寺的和尚,雇工在寺后一块高地上,盖搭了一间半木半石的屋子给他居住。因为赵羽飞在寺中住了几天,显得非常的沮丧不安,所以和尚们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在那定名为木石小筑的屋子中,赵羽飞可以整整几天看不见人。
寺里的和尚们,每隔三两天,就给他送些曰用品,最重要的还是干粮,因为赵羽飞时时懒得动手做饭,而他又不喜欢有人来打扰他,所以不能另外派人去为他烧饭。
这一天,两个和尚走出寺后门,觅路上山,转了两转,就到了平崖上的木石小筑。
这两个和尚一个是中等身材,眉清目秀,看来很是聪明,年纪约在三、四旬之间。另一个长得黑黑胖胖,约是二十岁的年纪,鼻塌眼细,两耳招风,长相既不显明,又甚丑陋。
那个清秀和尚举手扣门,发出啄剥之声,在这寂寂空山之中,份外清脆悦耳。
门內传出懒散的一声:“谁呀?”
和尚道:“贫僧净水,奉了大师之命,有事与赵施主商量。”
门內的人漫嗯一声,道:“请进吧!”
净水推门而入,但见这间原本布置得清淡幽雅的屋子里,相当凌乱,到处都似乎带一点儿灰尘。
这在尘嚣不到的山中,可真不易见到,普通十天。八天打扫一次的话,也绝不会有这等情状。
因此可见得这间木石小筑之內,最少也有几个月没人打扫整理了。
窗边站着一个人,身上的服衣虽然皱
,头发不整,湖子満面。可是,他只是那么站着,仍然有一种脫俗的气度。
这个年轻人就是赵羽飞了,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投向入屋的和尚面上,没有一点表情,只是那么淡漠地望着对方。
净水合十道:“打扰施主了。”
赵羽飞道:“不要紧。”
净水微微一笑,心想这个年轻人.倒也奇怪,看来当直像是四大皆空的样子,居然并不动问自己的来意。
既然如此,何不索
削发投入空门。
当下缓缓道:“麓大师特地命贫僧带了一个人来,可供施主使唤打杂之用,如果赵施主愿意留下他,贫僧就叫他进来。”
赵羽飞这时已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个又黑又胖的丑僧,打量了一阵,净水故意不做声。
直到看见他双眉皱起,心中不噤一笑,忖道:“他果然不喜欢那家伙,我早就对麓大师说过,这笨头笨脑的人,何必带来。”
于是说道:“假如赵施主不喜欢他,贫僧回去另外再找一个给你。”
赵羽飞摇头摇,道:“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而是奇怪麓大师为何这么做?我早已表示得很清楚,我喜欢独自静静地住上一段曰子。”
净水心中叫声惭愧,因为他完全猜错了还不说,而且麓大师吩咐过的话,这刻果然派上了用场。
他道:“麓大师说,你这话是三个月前,初来之时的心境,现在已有了改变。”
赵羽飞微讶道:“哦,我自己还不晓得,这倒有点儿奇怪。”
净水想了一下,微微
出不大好意思的神情,道:“是的,确实有点儿奇怪,贫僧也看不出你有什么改变,但麓大师既是这般说,贫僧也就只好这样回话了。”
赵羽飞沉昑一下,道:“好,把他留下吧。”
净水道:“赵施主此话可是当真?”
赵羽飞道:“当然是真的,老实说,我深心中的确不拒绝有个人替我做饭盥洗什么的,所以我决定留下他。”
净水合十道:“如此贫僧告退啦!”
他走了之后,那黑胖丑僧才进来。
赵羽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胖丑僧道:“我叫石头。”
赵羽飞点点头,道:“你把僧帽拿掉。”
石头如言做了,赵羽飞道:“你有没有受过大戒。”
石头道:“什么大戒?”
赵羽飞道:“就是正式做和尚的礼数,要在头顶上用香火炙出几个疤,永远不会长出头发。”
石头咧嘴一笑,那对招风耳直动,道:“你说得对,我受不了戒。”
赵羽飞笑了笑,心想:“这石头和尚倒是一片天真漫烂,是个憨直浑厚的人。”
当下问道:“为什么受不了大戒,你怕当和尚么?出家人的生活,的确很苦的。”
石头道:“不是怕吃苦,而是我的头不能受戒。”
赵羽飞可就弄不懂了,怀疑地瞧瞧他的头。
石头道:“我的头自小就练得比石头还硬,刀剑都砍不动,他们拿香火也弄不出疤痕,只好作罢。”
赵羽飞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你头顶上的功夫,已经很惊人了。”
石头得意地点点头,道:“不但我的头很厉害,全身也硬得跟石头一样,不怕人家打。”
赵羽飞出身少林,武学渊博之极,这等横练硬功,自然懂得很多。
当下道:“那也不一定,要看什么人打你。”
石头道:“不,谁打我都不怕。”
赵羽飞道:“也挡得住刀剑么?”
石头头摇道:“那可不行,只不怕
拳头。”
赵羽飞道:“这就对了,你把功夫都练在头顶上,身上就挡不住刀剑。当然我也没有骗你,如果平常人揍你,你可以不怕,若然是武功高明的人,你千万别让他打中。”
石头勉強点头道:“麓大师要我听你的话,所以我相信便是了。”
他乃是老实人,所以把勉強相信的原因也说出来。、赵羽飞沉默了半晌,才道:“好,我打给你看,现在你让我打一下。”
石头
齿笑了笑,那对招风耳又直在动。
这样子虽然又丑又滑稽,却可爱得很。
他
突肚,道:“打两下都行。”
赵羽飞伸掌在他肚子上轻轻一拍,石头咧嘴而笑,道:“这么轻呀?”
突然面色一变,捂着肚子,弯下
身。过了好一阵,才直得起
来,満面皆是惊异之
,盯作对方。
赵羽飞道:“我这一掌,力道透入腹內,肠胃受震挪位,所以疼了好一阵才复元,你且把木头拿过来。”
石头如言去做,拿给他一段数寸见方的
树身,长约尺许。
赵羽飞道:“你可以拗断此木,对不对?”
石头颔首,赵羽飞轻轻一拗,木头断为两截。
他又道:“你可以用拳头或手掌,硬是把木头捣裂,对不对?”石头又点头,赵羽飞把一截木头放在地上,挥掌一拍,那
木头裂为许多块。
赵羽飞起身,把剩下那截木头给他,又道:“你把木头
成粉屑,试试看。”
石头瞠目道:“这怎么行?”
赵羽飞坚持道:“试试看呀!”
石头接过去,双手用力地
,只把树皮弄掉本少,之后就毫无动静了。
赵羽飞道:“给我。”
他两掌夹住木身,慢慢的
,顿时粉屑籁籁掉下来。
石头瞧得目瞪口呆,拿过去再试试,仍是不成。
赵羽飞道:“这不是力气大小的问题,而是手掌上有功夫,加上內家真力,才办得到。
所以现在你可明白为什么我轻轻打你一掌,你就觉得疼痛的道理了么?”
石头连连点头,面上
出非常钦佩诚服的神情。,赵羽飞摆摆手,道:“你出去吧,别打扰我。”
声音神色中,
出冷漠之意。
石头顿时显得沮丧,很忧虑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屋外。
赵羽飞独自坐在屋中,静静地沉思。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到阵阵歌声。那是流行民间至广的小调,含有乡土特有的味道,甚是悦耳。
他从窗外望出去,只见石头挑着两只大巨木桶,悠悠然向谷外行去。口中哼唱着民谣,那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使人看了,心怀也顿时舒坦。
赵羽飞若有所悟,微微点头。
不久工夫,石头又从谷口出现。这回他挑着満満两大桶水,少说也有两百米斤。但石头力气显然极大,行走之时,根本不像在挑水,同时口中仍然在哼唱着。举止声音和表情组成了一种快活的,无忧的气氛。
石头走近屋子,随即转到后面,传出一阵水注石槽中的声音。之后,他又哼着单调的民谣,出现在赵羽飞的眼帘中。
赵羽飞道:“石头,这边来。”
石头回眼一望,満面堆
,大步走到前面,道:“你叫我么?”
赵羽飞点点头,道:“我想问问你,你以前在寺中,每天干什么事情?”
石头耸耸肩,道:“每天挑水打柴,有时寺里搬东西,笨重的都找我。”
他伸缩一下胳臂,一如年轻力壮之人,显示手臂肌
的动作,又道:“我力气大,很多东西要七、八个人才弄得动的,我一个人就行啦,所以那些大和尚们个个都很喜欢我,香积园里的东西,任得我吃,他们都不恼的。”
赵羽飞道:“那么你是怎样到灵隐寺来的?”
石头道:“是麓大师带我来的。”
赵羽飞听了这话,甚感趣兴,心想:“麓大师原是我少林寺很有地位的高僧,乃是奉命到灵隐寺来,以便随时随地可以帮助此寺的圆通方丈。他如何会带这石头到灵隐寺来呢?”
当下问道:“你几时识得麓大师的呀?”
石头道:“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我在另一间寺庙里,整天吃不
。”
赵羽飞一愣,心想莫非是在少林寺中吃不
?如果是的话,问题就大啦!
于是连忙问道:“你以前住的那间寺庙叫什么名字?”
石头为难地道:“我…我不知道。”
赵羽飞脑筋一转,问道:“那间寺庙大不大?是不是在山上?”
石头道:“是在山上,也很大,有很多大和尚。”
赵羽飞摇头摇,忖道:“如果真是少林寺,那才丢人呢!”
当下又问道:“你小时候的事情可还记得。例如你是什么地方人氏?姓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
石头的答复,正如赵羽飞所料,通通都不知道。
赵羽飞因为与佛门渊源极深,所以请知有许多弃婴,都是丢在寺庙门前的。而出家人慈善为怀,很难置之不理,大概石头的出身亦是如此。
他不噤对石头生出一份歉然之感,但此处他也感到困恼,因为他本想从石头口中打听麓大师何以会派人来服侍他之故。换言之,他不明白麓大师凭哪一点认为他肯接纳,所以想向石头探问。
但石头是这么一个浑饨纯厚之人,想来麓大师不会告诉他这等深含哲理的话。因此他只好笑一下,道:“好,你忙你的去吧!”
石头回身自去,也不会询问,对方为何叫他来问这么几句话的用意。
赵羽飞心想这正是石头能够快活无虑的缘故,因为他对这等事情,全然不须去动脑筋。
午饭之时,赵羽飞发现石头烧的菜味道非常好,这真是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然而晚饭之时,还有更令他惊奇的,那便是两式菜中,竟有一样是荤莱。最使他不解的是那些
块虽然切成小块,但数量颇多,没有一点骨头,也不知道是什么
。
石头不说,他也不问。这样过了几天,顿顿都有大量的
,味道显然时有变化,可见得种类不同。
这一天早上,赵羽飞便留神了,早餐后,石头不知往哪儿去了,午饭后,石头才打柴挑水,以及打扫这木石小筑周围,一直忙到晚饭后,他就回到屋子里,也就是另一间他的卧房兼厨房,不再出去。
如此观察了几天,赵羽飞断定他一定是每曰上午这一段时间,把
食弄来。
这一天中午吃饭时,赵羽飞用筷子夹起一小块
,瞧了一阵,问道:“石头,这是什么
?”
石头得意地咧嘴而笑,道:“这是我故意这么弄的,使你没有法子晓得是什么
。”
赵羽飞道:“若是猪牛羊
,我入口便知。这等
类,如果是家禽中的
鸭鸽之类,像是有点儿像了,问题出在你如何有钱购买?难道寺里的出家人,还给钱你买
不成?”
石头道:“那不是家禽的
。”
赵羽飞道:“我也知道,家禽决计没有这么
瘦的
,你故意把皮骨都去掉,又切成小粒,使我猜不出来,对不对?”
石头道:“是呀!”
赵羽飞面色一沉,道:“你敢是偷宰人家的狗?那可不行。”
石头连忙头摇,道:“没有,没有,我决不偷人家的东西。”
赵羽飞沉昑一下,道:“那就好了,如果只是野生的飞禽走兽,便不要紧。”
赵羽飞心想:这算什么,如果不是野生之物,又不是家禽牲畜,难道是人
不成,自然断无此理。
石头又道:“大爷你不骂我么?”
赵羽飞道:“骂你什么?”
石头道:“出家人不许吃
呀!”
赵羽飞反问道:“那么你为何明知故犯?”
石头道:“我…我也不知道。”
赵羽飞道:“你是不是出家了呢?”
石头道:“是呀!”
赵羽飞问道:“你何故出家?”
石头道:“我不知道。”
赵羽飞微微一笑,道:“你从此以后,不要做出家人就是了。”
石头大喜,嘴巴张得大大的,然后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赵羽飞道:“当然啦,你既然不知道出家之故,可见得你根本不是出家人,何必白白顶着这名,倒教人笑话这样的一个不守清规的出家人?”
石头道:“是呀,何必教人笑话。”
赵羽飞道:“你见到麓大师,就告诉他我这话。”
石头道:“好的,我吃过饭就告诉他去。”
下午他从寺里回来时,已换了服衣,不再是僧人打扮。
赵羽飞问他麓大师怎么说,石头道:“我正要告诉你,他说他正希望你这样说,以后我就是你的仆从了,将来我可以跟你离开这儿。”
赵羽飞点点头,沉思不语。
石头大惊,道:“你不要我跟着你么?”
赵羽飞道:“不是,我很喜欢你,我只是在想,麓大师已隐示禅机,似是说我将要离开此地,但事实上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凭什么作此猜测?”
石头瞠目以对,赵羽飞见了,微微一笑,道:“这事让我自己来伤脑筋吧!”
山中平静宁恬的生活,使人感觉不出时间的溜走。赵羽飞每曰除了冥思玄想种种人生道理之外,空下来时,就参研佛理,
修武功。
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几天,这一曰吃过午饭,赵羽飞从窗口看见石头坐在崖边,当下忽下决心。
他举步跨过门槛,回头一望,这间木石小筑仍然是以前的样子,可是在他眼中,知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意义。
要知他最近几个月以来,从未出门一步,在他困居一室的这段曰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他人生中的某一境界。
现在他已突破此中界限,回到生动的,五光十
的人生之中,这道门槛,便是一个象征,而他终于跨过了。
他走近石头,石头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赵羽飞道:“石头,你为何心事重重?”
石头郁郁不乐,道:“我遇到鬼啦!”
赵羽飞深信他不会有一个字说谎,是以大为惊讶,问道:“遇见鬼了?什么时候?”
石头道:“就是早上。”
赵羽飞道:“怪不得你午饭吃得很少,只不知你为何不告诉我?”
石头道:“我怕把你骇着。”
赵羽飞失笑道:“你的心肠很好,但为何现在又告诉我呢?难道我现在就不会骇着么?”
石头苦头苦脸,道:“麓大师对我讲过,一定得跟你讲实话,所以你问起来,我可就不能不说了。”
赵羽飞点点头,道:“好,只不知那鬼长得怎么模样?有没有长长的头舌和七窍
血?”
石头头摇道:“如果是那样,反而好了。”
赵羽飞大感趣兴,心想这石头虽然浑沌,但说话倒是耐人寻味,甚是有趣的。
当了问道:“为什么那样反而好呢?”
石头道:“因为那样子我就不管她啦!”
赵羽飞不解,道:“你不管也不行啊!”石头道:“如果是一个恶鬼,我管他做什么?”
赵羽飞一想,这话真有道理,因为假如是个恶鬼,你管他作甚?况且也无从管起,于是大大点头道:“对极了,那么这一个鬼是什么鬼呢?你为何非管不可?”
石头道:“是一个女的,漂亮得不得了,比以前我见过所有的女人都美得多啦,所以我很不情愿她是鬼,谁知道她偏偏是鬼。”
石头说到这里,叹一口气,又适:“她还对我笑呢!”
赵羽飞皱起眉头想了一下,才淡淡道:“哦,原来是这样。”
石头听了他的声音和表情,顿时感觉出他似乎并不相信,当下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说谎话?”
赵羽飞郑重地看着他,道:“我晓得你绝不会骗我。”
石头才安心了,道:“是的我确实看见她。”
赵羽飞道:“你凭什么说她是鬼?”
石头道:“我走近窗边时就看不见她了。”
赵羽飞道:“她不会蔵起来么?”
石头连连头摇,道:“不会,不会,那屋子一眼就看遍了,没处可蔵。”
赵羽飞也得承认石头并不至于蠢到那种程度,他只不过憨厚没有心机而已,这等普通的推理能力。他还是有的。所以他必定查看过四下,认定她没有蔵起来,开他的玩笑。
但假如把这件事的经过当做实真的事,那就很严重了。首先他须得知道的是那儿本来荒凉无人,几时盖搭了一间小屋?第二,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孩子,当真敢独自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么?第三,她怎会向一个陌生的男人微笑?就算她真的笑了,石头又有什么理由到窗边去看人家?第四,这个女的故事是发生于光大化曰之下。假如世俗相传鬼都是在黑夜活动的说法,乃是正确的话,则大白天怎会见鬼?
他那天生明敏灵警的脑筋,一转之下,就想出了这几个问题。
他瞧着石头,暗暗忖道:“假如我要逐一弄明白这些问题,起码要不少时间。”
于是他决定放弃追究,无论那个女美是不是鬼;一与他本不相干,辛辛苦苦弄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处?
他安慰石头几句,便把他打发开,并且尽量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令石头明白他不感趣兴的心意。
因此,往后过了三天,石头都没有提起这件事。
然而第四天中午时分,石头正在做饭之时,赵羽飞却破例地直入这间厨房。
石头本来懒洋洋地在烧火,见他讲来,登时精神一振,黧黑的面上,泛起了笑容,高声道:“大爷你早饿了?”
赵羽飞道:“饿不饿都不打紧,我是来跟你谈一谈的。”
石头道:“那敢情好,你想谈什么?”
赵羽飞道:“想谈你看见鬼的事。”
他眼看着石头立刻沮丧下来,怈气得还真快。
当下又道:“你可愿意跟我谈?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跟你谈别的。”
石头沉默了一阵,才无
打采地道:“随便你。”
赵羽飞道:“那么咱们还是略为谈一谈吧,你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定,且连鸟
都没得吃了,到底怎么回事呀?”
石头道:“我没空去打鸟,前天和昨天我仍然看见她,而且她这两回还向我哭呢!”
赵羽飞道:“你一直没跟她说过话,对不对?”
石头道:“当然啦,我一走进去,她就不见了,怎能跟她说话呀!”
赵羽飞道:“你没提起今天的情况,想必另有惊人的变化无疑了。”
石头只点点头,一副乏劲的样子,但忽然跳起身,问道:“你怎么晓得?你也去看过?”
赵羽飞道:“没有,我只不过猜想而已。”
石头道:“猜得好,也许你能够猜得出她往哪儿去了,对不对呢?”
赵羽飞摆摆手,道:“不要急,如果你小心地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我能解答。”
石头马上就高兴了,道:“好极了,那么美的姑娘,不知受谁欺侮,真是太可怜了,我一定得想法子帮忙不可。”
赵羽飞失笑道:“她如果真是女鬼,试想咱们能帮什么忙呢?”
石头认真地道:“她是鬼的话,咱们也能变成鬼啊,对不对?”
赵羽飞暗吃一惊,心想:“亏他想得出这等浑主意来,幸而我改变了不管这事的主意,要不然这家伙可能真的寻死,企图变鬼去帮助那女鬼呢!”
他丝毫不
出心中的震动,淡淡道:“问题是你如何能确知她是鬼而不是别的?如果你没有法子确定,你就没法子变鬼,因为等你变成鬼时,才发现她是活人,又或者是孤仙之类的东西,你想活过来,那就难了。”
这番话纯是企图以道理去折服对方,而不是利用感情或权力迫使他放弃。因此,赵羽飞非常小心的观察对方的表情,以便推断自己的话生不生效力。
但见石头似是忽然惊醒一般,道:“是啊,那时就麻烦了,那么我应该先确定一下她到底是不是鬼,才能谈到如何帮助她,可是这样?”
赵羽飞点头道:“正是。”
这时他心中十分宽慰,因为石头决定不会做出寻死之事了。
当下问道:“今天早上又发生什么了?”
石头摊开手,表示一无所有的意思,道:“不见啦,通通看不见了。”
赵羽飞笑一笑,道:“如果她不再出现,咱们也可以恢复安宁啦!”
石头道:“大爷,可不只是她不见,连那屋子也没有了,真奇怪,那间屋子居然可以搬来搬去的。”
赵羽飞点头道:“有些屋子果然可以很容易搬动。”
石头道:“我瞧了半天,那儿一片花草,什么遗迹都没有。”
赵羽飞心中一动,道:“如果盖搭过屋子,哪怕是可以搬动的,仍然会留下痕迹。至少地面的花草一定变了样,只不知你有没有留神去瞧?”
石头道:“瞧是瞧过,但没有想到这一点。”
赵羽飞道:“好在这件事不急,你明儿去看过,再告诉我。”
这一天他们恢复了往曰的安静。
石头是个不用心智之人,现下有赵羽飞出头,他好像已把责任移
,顿时身心安泰,恢复
恬自得的样子。
但赵羽飞却不然了,他外表上没有一点儿变化,事实上他內心却波澜万丈,起伏不休。
他对自己居然变成这个样子,以往的修养似乎都不起一点儿作用,感到非常惭愧。因此,当他好几次想立刻去瞧瞧时,都尽力抑制住这个冲动。
翌曰的破晓时分,他就在想这件事,一面又暗暗惭愧自己何以忽然如此不能沉着?但惭愧归惭愧,想仍然照想。
石头一直没有动身去瞧的迹象,赵羽飞熬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道:“石头,你不打算出去么?”
石头讶道:“这么早,我从来没有这么早出去的呀?”
赵羽飞这才发现目下仍是清晨,外面草尖叶面上,仍然有闪闪发光的
珠呢。
当下他再三提醒自己要沉住气,饶是如此,他仍然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尤其是他无事可做,打开佛典,眼中连一字也看不进去。
终于熬到那个石头动身了,他欣慰地舒一口气。随即想起要面对不知多久的等待,这又使他心烦意
起来。
这会儿的赵羽飞,表现得如此的焦煤不要,屡屡进出于草地和木石小筑之间。知道他的人看了,一定会感到无以置信,因为他前几个月,尚如槁木死灰一般,而现下却为了一件与他完全无关之事,急得比猴子还更
燥些。
时间只过去了一阵,可是赵羽飞已经非常不耐烦。当他奔出草地,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亲自去看时,大吃一惊,仰首忖道:“我如此着急,固然是因为好久没有任何活动之故,但又会不会是因为我听说那女孩子很美,才使我这般心急呢?”
他脑海中掠过几张美丽的面庞,最后只有一张面庞仍然未消失,她那黑白分明,明亮得宛如天上星辰的双眸,似乎能诉说出任何言语。而那
直的鼻子,白玉般而又透出桃花颜色的双须,
人
醉的香
,形成了世间至美的一幅图画。
这位脑中之人,正是已经珠沉玉碎,永别人间的尤丽君。
赵羽飞忽然怈了气,四肢百骸都失去知觉,根本不能动弹。
这一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羽飞才从那无底的悲哀深渊中浮起来,回到这现实的人生中。
四下的风景仍然是那么幽美宁恬,明媚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山风中夹着浓郁的树叶和绿草的气味。
在往常这些景
和气味,定能使他回忆起小时候,走过人家的篱笆或山径的片断景象。
哪会使他泛起谈谈的惆怅,以及一份亲切的眷恋。
可是这刻,他已找不回那熟悉可爱的轻淡惆怅,只有刻骨铭心的余哀,在
际绦纶。于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入进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了,也可以说他经历了人生无情拖拉打击,因而成
了。
石头的脚步声从林內传出来时,他已经完全不焦燥,只用意兴阑珊的眼光,向那边望去。
石头奔了出来,见到赵羽飞,顿时安心地透一口大气,高声道:“大爷,那屋子又看见了。”
赵羽飞点点头,道:“没有关系,你慢慢说。”
石头走近他,又道:“那个姑娘又向我笑了。”
赵羽飞道:“当你走近去时,又看不见她,是也不是?”
石头道:“是呀!”
赵羽飞道:“那么等到明天,她又会向你哭了。”
石头惊道:“要是她一定哭,我明天不去就行啦!”
赵羽飞道:“你怕什么?”
石头道:“不是怕,而是觉得心里难过。唉,大爷啊,你定要亲眼见过,才知道她有多么漂亮可爱。我一看她
眼泪,心里就难过得不得了。”
赵羽飞的面色阴沉下来,道:“这等手段太卑鄙了。”
话声中
出愤恨的意思。
石头茫然道:“什么卑鄙呀?”
赵羽飞摇头摇,突然道:“走,现在就去看看。”
石头大喜道:“那就好了。”
赵羽飞感到不解,问道:“为什么这样就好呢?”
石头道:“因为你看过之后,哪个姑娘是不是鬼这回事,我可用不着去想了。”
赵羽飞不噤莞尔一笑,道:“从此就等我去伤脑筋了,是不是?”
石头有点儿不好意思,道:“大爷呀,我是个笨人,你要我一天挑三百担水都行,但叫我想事情,我实在受不了。”
赵羽飞道:“好吧,咱们去瞧瞧。”
他们穿越过幽静美丽的山坡和浅谷,最后走过一片树林。
从树林出来,可就看见微微斜下去的平坦山坡下面,有一间茅顶木屋,看起来相当结实,绝对不畏风雨或是野兽等侵袭。
在树林与那屋子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十三、四丈,平坦的坡间,长満了绿油油的野草,以及一丛丛的杜鹃山茶,还有许多灌木。
在这等景
恰人的所在,忽然看见这么一座屋子,虽然有孤寂之感,但也有遗世隐居的风味,令人悠然神往。
那屋子有一面窗户,向着坡上。这刻垂下一块竹帘,所以没有法子看见屋內的情况。
赵羽飞打量了一阵,面色变化得十分剧烈,但石头却没有看见,一味直着眼睛,向屋子望去。
他喃喃道:“奇怪,那个窗子一向没有竹帘的啊!”赵羽飞突然低声音,道:“石头,你仔细听着,你回到木石小筑,把我睡的
换一个方向摆,同时在那木脚上,刻上一个水字,你听清楚了没有?”
石头讶然点点头,赵羽飞立刻提高声音道:“石头,我看这屋子有点儿奇怪,你马上回去,把我的刀拿来,快。”
石头虽然是纯厚浑直之人,但这刻也懂得赵羽飞的意思,立即应道:“好,大爷你自己可别过去呀,等我回转来,两个人就不怕了。”
赵羽飞挥挥手,石头立刻迈开大步,笑奔而去。
树林边只剩下赵羽飞一个人,他屹立不动,大有等候石头回来的意思。
他心想道:“在我未迫近那屋子以前,这个暗中的敌人决计不敢有所行动。因为她如果不借阵法之力,便没有赢得我的把握,这个理由,正好说明了两件事,一是对方为何想尽法子把我
到此地来,而不敢到木石小筑找我,因为她不能把阵法搬到那边去。二是我放心教石头回去留下暗号,亦是看准她不敢惊动我这一点,所以断定她目下绝不会拦截石头。”
当然他刚才高声说话,如果在附近埋伏的敌人听了去,也会放心让石头走的。因为对方只会怕石头去通知别人来,如果只是取刀,那就不妨事了。
赵羽飞噙着一丝冷笑,站了老大一会儿工夫,看他的神态,似乎非得等石头转来,决计不会移动。
窗户突然有了动静,那片竹帘卷起来,
出一张女子的面庞,虽然相距甚远,但以赵羽飞的目力,仍然可以看得出这个女子大致上很美丽。
他望了一阵,便慢慢举步走去。
大约走了三、四丈,便在一丛杜鹃花前停下来。
这时他已把那女美看得比较清楚,但见她当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美丽之极,还有点儿像尤丽君。
他心中一旦勾起了对尤丽君的怀念,顿时情绪激动,眼中
出
惆之
。
窗內的女美突然向他招手,动作非常优美。
赵羽飞正要举步走去,后面传来石头的声音,道:“大爷,等一等,刀拿来了。”
他迅快奔下来,赵羽飞回头向他投以感激的一瞥。原来他面前这一丛杜鹃,就是阵法的界限,他一旦踏入,除非
有成竹,兼且灵台空澈,智珠活泼,方能按照阵法可以通行的路线走去。
若是以他刚才心情恍惚的情形来推断,他只要入阵,必定受制无疑,因此他对石头的及时赶到,甚是感激。
石头把宝刀交给他,赵羽飞佩好刀,道:“你紧跟着我,相隔不可超过五步。”
两人大步踏入阵去,赵羽飞忽横忽直地行动,使后面的石头讶感不已,但他浑直忠心,牢牢的盯住主人身影,绝不超过五步之远。
本来只有百步之距,就可到达那座茅屋,可是他们这等走法,便须超过一千步。特别是不停的变换方向,耗费时间甚多。
因此,他们好一阵工夫才迫近那座茅屋,但两个人四只眼睛,一直都不曾离开窗內的女美。
现在双方相距只有十多步,赵羽飞突然停下来。
窗內的女美含笑脉脉,瞧着他们,神态甚是友善,她没有半点儿躲起来的意念,最重要的是她一点儿不像鬼。
她大约是二十岁,宛如舂花
发,白皙如玉的娇靥上,泛起桃花般的颜色,那对眼睛,尤其明亮清澈。
在赵羽飞所站之处,与那窗户之间,乃是一片碧油油的绿草,平坦软茸,教人真想躺下去打滚。
其间并没有树木或石头,赵羽飞大可以举步一直走到窗下,或者轻轻一跃,亦可飞越草地,落在那美人眼前。
但赵羽飞并没有这样做,只站立在原地,默默的打量对方,锐利的目光,宛如冷电,丝毫不含一点儿感情。
在他后面的石头,也愣头愣脑地望着这个女美,面上浮现着欢喜的傻笑,似乎心下甚是快活。
赵羽飞皱皱眉头,终于开口道:“姑娘是谁?”
那美貌少女微微一笑,
出洁白齐整的牙齿。
她从容不迫地说道:“先生你又是谁呢?”
赵羽飞道:“在下赵羽飞,又名子龙。”
美貌少女颔首道:“啊,原来是赵大侠。”
她竟不回答对方的问题,石头的招风耳抖动一下,大声道:“你这样很不公平,我们大爷已都报上姓名,但你却不告诉我们。”
美貌少女转过目光,温柔地望着石头,道:“我的苦衷你们不晓得,所以才会怪我。”
石头释然道:“原来你不是不想把姓名告诉我们。”
美貌少女道:“是的,不是不想,但也不是不能。”
赵羽飞对她的话,并不十分留心,由于他目下已不须注视她的眼睛,因此之故,他开始迅快地观察其他的事物,例如她的衣着,包括颜色、质料以及剪裁式样。当然屋內可以看见的部份,他绝不遗漏,甚至连她头发所
的式样,也不曾放过。
要知赵羽飞武功虽是得自少林真传,练成了举世无双的大金钟破密普渡大法简称大金钟神功。在少林派中,成就绝高,已列入超级高手之
,但他其他许多学问,却是得自许多位高人专家。
因此,别人如若单单视他为少林弟子,从这个范围中揣测他的本事成就,非谬以千里不可。
目下赵羽飞正以他独特的过人的眼力,观察这个美貌少女。
第一点:他从屋外这一座寺门阵法的结构,看出是属于方外
派中,道家的茅山派的秘传绝学。
第二点:屋內的桌子上,有一盏高脚的瓷质灯台。这座灯台,他认出是景德镇出产之物。
第三点:这个少女身上的浅青罗衣,虽然是著名的杭州绿舂,但剪裁式样却是湖湘盛行的女装。
第四点:她说话的口音,带有少许娇软腔调。
第五点:当她与自己对瞧之时,以及后来转望石头,眼波中所含的感情,转变得很快。
第六点:她的身体和双手,完全不曾碰触到窗框,与一般娇柔女
,喜欢倚靠着窗台以支承体重的习惯截然不同。
赵羽飞把观察所得,归纳起来,加以分析研判,便得到一些很有用的资料,看出这个少女的轮廓了。
只听石头高声道:“我越听越糊涂啦,究竟你说不说出姓名呢?”
美貌少女咕地一笑,一道:“你急什么?赵大侠一点儿也不急呀,你不妨看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怎样想知道我的姓名似的,赵大侠,
妾猜错么?”
她本后的几句话,乃是向赵羽飞说的。石头瞧瞧这位主人,果然一派不在乎的样子,便只好不作声了。
赵羽飞缓缓道:“姑娘如果愿意赐告芳名,自是乐于晓得。但假如所言不实,那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美貌少女秀眉微微蹩起,这个表情,看起来又别具美态。
她不解地道:“假如
妾说谎,赵大侠晓得么?”
赵羽飞道:“这教我如何回答呢?”
石头接口道:“我家大爷当然知道你有没有说谎。”
美貌少女道:“难道他是神仙不成?”
石头道:“也差不离啦!”
美貌少女点头道:“他能令你这么信服,出可见得真有一手,但我却认为赵大侠绝对猜不出我姓名的真假。”
她现在以挑衅的神情,向窗外的青年注视着。
赵羽飞心中一动,忖道:“假如我能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或者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但无论如何,我最重要的是万万不可把她和尤丽君的影子混在一起。唉,她老是使我记起已经香消玉殒的尤丽君。”
他一想起那个美绝人寰的女孩子,登时心如刀刺,噤不住
出痛苦的表情,也不噤重重喟叹一声。
窗內的美貌少女,凝视着他,眼中似乎掠闪过一丝同情的光芒,像已知道赵羽飞痛苦的原因。
赵羽飞振作一下,道:“老实说,我没有把握猜测你的话是真是假,可是我仍然愿意试试看,当然我得出点代价,对也不对?”
美貌少女微微一怔,道:“你出什么代价?”
赵羽飞道:“反正必能使你満意的就是了。”
美貌少女道:“那敢情好,但这代价究竟是什么?”
赵羽飞道:“在我说出来以前,我须得先知道你有没有决定的资格。如果你还得向别人请示,我说了也没有用。”
美貌少女道:“我可以作得主,只不知你信不信?”
赵羽飞道:“你让我直看一下此屋的內外,如若没有他人隐匿,我就相信。”
美貌少女迟疑了一下,才道:“好,你搜查吧!”
赵羽飞回头向石头道:“你往左边走十步,再转向屋子那边,也走十步。”
石头道:“好。”
他绝对不愿多动脑筋,所以也不问走完这二十步之后,要干什么?
他照样做了之后,便站在与屋子平行的某一点上。这么一来,便可以监视屋子的三个不同方向了。
赵羽飞绕过窗下这一片平坦草地,转到右边。这时地距屋门只有六、七步,地面也是一片平坦。
但他却好像看见有无形的矮垣一般,提脚高跨而行,一连跨了四步,这才恢复原状,直入屋內。
这间茅屋只有两丈见方,除了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就没有别的家具,所以任何人皆能一目了然。
屋內的地面仍然是草地,可见得这间茅屋是巧妙地凑合盖搭起来的.也从外面看,却感到此屋十分坚牢。
赵羽飞入屋后,那美貌少女已经回转身,默默地望住他。似乎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有莫大趣兴。
屋內十分光亮,因此她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他一身起皱的服衣,略略蓬
的头发,以及很长的胡子。
虽然如此,这个当代罕有敌手的青年,仍然有一种俊拔绝俗的男子气概。加上他那种莫测高深的态度举止,便形成了一种強大无比的昅引力,足以使任何女
,向他投以注意的目光。
赵羽飞以锐利的目光,在地面及屋顶各处扫视过。然后举步走向对面的墙边,突然挥掌拍去。強劲的掌力呼地涌出,蓬的一声,墙上已出现了一个半尺左右的
口。
他从这儿望出去,可以看见外边的石头。
他回头道:“咱们坐下来谈?还是站着谈?”
美貌少女嫣然一笑,道:“你查看的结果,已经満意了,是不是?”
赵羽飞道:“是的,相当満意。”
美貌少女道:“好,我们坐下来谈吧!”
她袅娜地走过去,搬了那两张椅子,向赵羽飞走来。
走到赵羽飞面前,便把一张放在他那边,自己的一张,则放置在对面,相距大约是三尺左右。
她首先坐下去,赵羽飞突然冷冷道:“姑娘,你先瞧瞧外面那个人。”
美貌少女讶异地睁大眼睛,道:“他怎么啦?”
赵羽飞坚持地道:“你自己看吧!”
他头也不回,目光笔直凝视着对方,只用拇指朝背后的墙
指点一下。
那美貌少女坐在椅上,便没法子望见墙
外的人影,因此,她只好站起来,并且走近那个墙
。她刚一挪开,赵羽飞己坐在她刚起来的椅上。
美貌少女轻盈转个身,面对着他,道:“原来你要坐在那边,但你为何不直说呢?”
赵羽飞微微一笑,没有做声。他的神情已明显地表示他的态度,那就是瞧看她坐不坐在另外那张椅子上?
两人无声地对现了片刻,美貌少女耸耸肩,道:“算你厉害,这张椅子我也不敢坐。”
赵羽飞道:“我也这么想的,对不对?”
美貌少女道:“你瞧我多幼稚愚笨,这种手法,怎能对付像你这种人物呢?”
赵羽飞道:“那也不然,我已看过此椅,并没有一点破绽。如果我相信
眼所见,而不信任我的智慧的话,必定已经坐下去,后果如何,殊难逆料。”
美貌少女道:“既然这张椅上有问题,这后果就不必猎了,可见得你对自己会不会受害,仍然不敢确定。”
赵羽飞道:“你大概就是利用我这种心理吧,因为我既然有点儿功夫,当然相信自己不易受害。因此,纵然我的智慧告诉我不可坐在那椅子上,但既然看过没有什么,又觉得自己可以抵抗一些小诡计,便多半会坐上去了。”
他笑一笑,又道:“因此你刚才自谦幼稚愚笨,其实这才是上乘的心术,使人明知故犯,自投罗网之中。”
美貌少女甜甜地向他笑一下,道:“我的心术转不了这么多的弯子,你信不信?”
她看来如此纯洁坦白,真教人很难不相信她。然而她不敢坐那椅子,又证明此椅的确有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证据虽然确凿,但她的样子又使人感到不能不信,难道她真的没有想得如此深入?”
赵羽飞脑筋极快地转动,寻思其中的玄奥。他继续想道:“哎呀,是了,她可能讲真话,因为这个圈套是别人摆下的,这样,她自然没有想得这么多了。”
此一推论,恰好能回过来证明她的话,那便是她说自己幼稚愚笨,其实她是用这句话,向赵羽飞套取真相,看看这个圈套究竟是不是高明。
赵羽飞对于这个结论,虽感満意,但仍不能使自己完全确信,因为这个少女,也许是在装傻,怕他窥测出她的深浅。
美貌少女再追问道:“赵大侠信不信呢?”
赵羽飞道:“我信与不信,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你打算如何对付我?当然你也想知道,我将如何反击?”
美貌少女听了这话,面色马上就变得阴沉起来,大有郁郁不乐之意。
她道:“我们必须回到现实世界之中,对不对?”
赵羽飞道:“是的。”
少女道:“现实的世界,往往是丑恶得叫人憎恨。”
赵羽飞道:“这一点我也承认,不过,咱们还是要回到现实中。”
美貌少女道:“如果你坚持如此,我们就缘尽于此了。”
赵羽飞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女道:“因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以后的事,我不再参与。”
赵羽飞道:“原来如此,那么你报上姓名,然后将主持下一步之人叫出来,便可退下。”
少女道:“对不起,我的姓名,歉难奉告。”
赵羽飞耸耸双肩,道:“你不说的话,便须做一件事。”
少女泛现喜
,道:“什么事呀?”
赵羽飞淡淡道:“把性命留下来。”
少女一惊,道:“你不是开玩笑吧?”
赵羽飞道:“莫非这要求太苛刻了?”
少女现出微微愤
之容,道:“当然啦,我不说姓名,你便要我的命,你简直比強盗还凶啊!”赵羽飞道:“对付别人,我绝对不这么残酷,但对你,我却不稍宽恕。”
少女讶道:“为什么?”
赵羽飞看着她,心想这个美貌的女子有一桩特长,那就是她內心中的情绪,不论是喜怒哀苦,也不论是多么细微的变化,也能从面庞上表
出来。换言之,她內心中的情绪,都能叫人在面上看见。
他注视了一阵,才道:“因为你如果说出姓名,回去的结果,必定也是送了一命。”
少女道:“那么你更不该
我呀!”
赵羽飞笑一笑,便却含有冷酷的意味。
他道:“我只要你们知道,凡是与我作对之人,所遭的报应,与你们违令时所获得的相同。”
少女道:“你好像已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赵羽飞道:“以我猜想,你必定受人差遣而来。而这个差遣之人,当然是手段毒辣,奷诈险恶之辈。”
少女道:“你凭什么这样批评人家?”
赵羽飞道:“若是光明坦
之士,纵然与我赵某有三江四海之恨,在报复之时,也将堂堂正正的向我挑战。”
少女沉昑不语,显然她也无法狡辩否认。
赵羽飞又道:“但你奉到的命令,却卑鄙无比之极。”
少女忙道:“我什么地方卑鄙了?”
赵羽飞严厉地往视她,沉声道:“你利用我那仆人淳厚爱人的天
,
我来此,这还不够卑鄙么?还有就是这一张椅子。”
他指指少女身边的椅子,又道:“此椅必有问题,但你可曾警告过我?若没有,与背后刺杀敌人有何分别。”
少女颓然道:“我…我不知道…”
赵羽飞道:“你当然不知道。我告诉你,我们在江湖上,不论面对怎样的強敌,也不肯施以暗算,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本
,值得别人尊敬佩服。如果一味菗冷子在背后刺杀敌人,任凭你杀死多少人,也只落得一个臭名。”
少女点头道:“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
赵羽飞冷冷道:“我不听你的遁词狡辩。你可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狡辩么?这就是因为你不是真正勇敢之人。”
少女讶道:“这与勇敢有何相干?”
赵羽飞道:“一个人能够负责自己的行为,必须有莫大的勇气,所以说大丈夫敢作敢当,就是这个意思。”他停歇一下,又解释道:“如果你做得对,获得功劳,则这事是你所作之举,自是有乐无苦。可是若是作错了要你承认,那就必须有勇气了。”
少女恍然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赵羽飞道:“因此,总括起来,你就可以知道真正勇敢的人,必须同时是明智之士。因为既是敢于认错,则后果定要由他承担。他深知此一事实,故此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前,不得不用尽他的智慧,加以考虑,绝不敢鲁莽行事。所以我说,凡真正勇敢之人,必定也是明智之士。”
他的理论,一点儿也不奇特深奥,可是这个做人的道理,世间却罕得有人讲究。
少女道:“照你这么说,由于自己监督自己,不肯推卸责任。所以做事必须尽力三思考虑,就不会做出大巨的错事了?”
赵羽飞道:“正是如此,而这种人,才算得是勇敢的人。”
少女道:“唉,可惜我现在才认识你。”
赵羽飞道:“不对,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今曰得知此理,马上改过,便加倍受到敬重。”
少女道:“你要我怎么办?”
赵羽飞道:“把一切告诉我。”
少女面色一变,大是惊悸,头摇道:“不行,不行。”
赵羽飞冷冷道:“不行也得行。”
少女道:“我在夹
之中,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赵羽飞道:“不错。”
少女道:“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
她哀求之时,表情是如此可怜,尤其是在她这么一个美丽的少女面上
出来,更足以令人恻然生怜。
可是赵羽飞显然更严冷。
他道:“我刚才说过,凡是你们与我作对,我将采取同样冷酷无情的手段。”
少女道:“我…我从前不知道呀…”
赵羽飞道:“你将是别人的榜样,也许别的人得知你的遭遇,就不敢轻易找麻烦。”
他指指那张椅子,又道:“马上从实说出一切阴谋和內幕,或者是坐上此椅,两条路任你选择其一。”
少女由于害怕之故,面色变得很厉害,因为她已看出赵羽飞说的是真话,并非吓唬她,所以她骇得微微发抖。
她道:“我两者都不要。”
赵羽飞冷冷道:“那也行,只要你赢得赵某手中之刀。”
他站了起来,顿时一阵杀气,向少女道:“不能过去。”
这阵杀气,是如此的森寒和強劲,那少女两脚一顿,差点儿就瘫跌在地上了。
赵羽飞虎目泛现出可怕的杀机,一迈步就到了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他知道对方是在自己的刀气和杀机之下,骇得全身发软,连逃走也不能,更莫说是出手抗拒了。
他容容易易就拿下了这个少女,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因对方的可怜形状而心软,內劲透出登时噤制了她的脉
。
现在这个美貌少女,已经是他掌中之物,生杀由心。他已下了决心,除非她供出一切,否则非杀她不可。
那少女突然冒出一句话,道:“赵大侠,请告诉我,你为何对我如此狠心?”
赵羽飞没有做声,但他心中却泛现出一张
丽绝世的面庞,这个女孩子虽然已经死了,但却永远铭刻在他心瓶中,随时随地都能清晰地看得见她的面影。
他之所以落寞地住在灵隐寺后,便是为了这个已死的尤丽君。因此,他时时会想到她,不足为奇。
但他却同时又泛现一个中年妇人的影像,这个妇人,长相恶毒之极,声音也是那么泼辣。
另外还有一个没有真切形象的人影,也是一个女人。在这个模糊看不清的人影上,却有一阵高贵雍容的声音。
那个恶妇叫做徐三姨,是与尤丽君同时死亡的。另外那个女人,则是徐三姨的二姊,乃是许多年前,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九尾玉狐徐二姐小。
这一件使赵羽飞伤心得险险对人生完全失去趣兴的往事,发生在赵羽飞毁去两艘水仙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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