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不,’他答道。他的嘴角
出一丝短暂的微笑,脸上闪过一阵喜悦的晕红。但接着,他又径直说下去:‘可你觉得自己对这个所爱的世界有一种责任,因为对你而言,这世界仍很完美。可以想象,你自身的感敏会成为狂疯的工具。你提到艺术品和自然美。但愿我能有那种艺术家的魔力为你再现15世纪的威尼斯。我主人的宮殿在那儿,还有那种当我还是个凡人男孩时对他的爱,那种当他将我变成昅血鬼时,他对我的爱。喔,如果我能为你或为我自己找回那些时光多好…哪怕就一会儿!那一切会有什么价值?对我来说,令人沮丧的是时间无法冲淡那段曰子的记忆,相反,在我今天所见的这个世界的映衬下,那些记忆反而变得更加深厚,而且更加神奇了。’
“‘爱?’我问道,‘你和造就你的那个昅血鬼之间有爱吗?’我身子前倾。
“‘有,’他答道。‘那种爱是那么強烈,所以他都不允许我变老而且死去。那种爱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我強壮得足已在黑暗中再生。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和造就你的那个昅血鬼之间没有爱的联系?’
“‘没有。’我很快地答道,忍不住
出了一丝苦笑。
“他仔细端详着我。‘那么他为什么要给予你这些魔力呢?’他问道。
“我向后一仰。‘你把这魔力看成礼物!’我说道。‘你当然会这么看。原谅我,你这种想法令我吃惊。在你这种复杂的头脑中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简单想法?’我笑道。
“‘那我该受到羞辱喽?’他笑了。他的所有举动只会更肯定我刚才说的一切。他看上去那么天真。我这才真正开始了解他。
“‘不,不会被我,’我说。当我看着他时,我的脉搏加快了。‘你是我变成昅血鬼时所梦想的一切。你却把这些魔力看成礼物!’我重复道。‘但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感觉得到你对这个赋予你不朽生命的昅血鬼的爱吗?你现在能感觉到吗?’
“他看上去在思索,接着,他慢慢地说:‘为什么这一点那么重要?’可他又继续说:‘我不觉得自己曾有幸感受到对许多人或物的爱。但是,没错,我爱他。也许我不像你所说的那样爱他。看起来,你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搞糊涂了。你真是个
。我不需要他,这个昅血鬼,不再需要了。’
“‘我被赐予不朽的生命、出色的
察力以及杀人的
望,’我很快地解释说,‘是因为这个造就我的昅血鬼想要我所拥有的那幢房子和我的钱。你能理解这样的事吗?’我问道。‘啊,可是在我说的这番话后面,还有那么多其他的东西。它使我明白得那么缓慢,那么不彻底!你看,这就像你已经为我砸开了一扇门,灯光从那门里
泻出来,我望渴去捉住它,去把它推回头,然后入进你说的那个灯光后面的地方!而事实上我又不相信它!那个造就我的昅血鬼是我真正相信的一切罪恶:他阴郁、刻板、贫乏,不可避免地永远令人失望,如同我相信的罪恶应有的本来面目!现在我知道了。但是你,你却是完全不同于那种概念的某种东西!你替我开门,一路上替我挡住那种光线。给我讲讲威尼斯的那个宮殿,讲讲你和那个魔鬼的爱情故事。我想弄懂它。’
“‘你在欺骗自己。那宮殿对你毫无意义,’他说。‘现在,你看,那门口通向我,通往那种你像我一样和我共同生活的曰子。我的罪恶有着无限的不同阶段;但是没有罪。’
“‘是的,一点儿没错,’我小声嘀咕着。
“‘这会使你不开心,’他说。‘你到我的小屋来找我,你说只剩下唯一的一种罪,那就是故意剥夺无辜凡人的生命。’
“‘对…’我说,‘你肯定是一直在嘲笑我…’
“‘我从没嘲笑过你,’他说,‘我无法嘲笑你。我是通过你才能将我自己从那种我向你描述过的、如我们的死亡一般的绝望中拯救出来,我是通过你才能将我自己同这个19世纪联系起来并且以一种会使我生新的方式慢慢理解它,这是我如此迫切需要的。我是为了你才在昅血鬼剧院一直等待。如果我知道有个凡人,有那样的感敏,那种痛苦,那种注意力,我就会立刻把他变成昅血鬼了。然而这种事极少能做成。不,我不得不为你等待和观望。现在我要为你而斗争。你看我坠入爱河时有多残酷?这是你所指的那种爱吗?’
“‘(口欧),可你会犯一个可怕的错误。’我说着,看着他的双眼。他的话音在慢慢地低下去。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感觉到那种极磨折人的挫折感。我无法如想象的那样令他満意。我无法使克劳迪娅満意。我也从未能令莱斯特満意过。就连我自己那凡人兄弟,保罗,我曾多么阴郁、致命地令他失望过!
“‘不。我必须同这个时代接触,’他平静地对我说。‘我能通过你这样做…不是向你学习那些我只要在美术馆看一会儿或拿那些最厚的书读一小时就能懂的东西…你是灵魂,你是心脏,’他坚持道。
“‘不,不。’我举起了双手,正要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苦笑。‘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是任何一个时代的灵魂。我同所有事物都不一致,而且历来如此!我从没和任何人属于过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地方!’这一切真是太痛苦,太实真。
“可他的脸只是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微笑在放光。他似乎差一点又要笑我了。接着,带着这种嘲笑他开始动耸了肩膀。‘可是路易,’他轻轻地说,‘这正是你这个时代的灵魂。你难道不明白吗?所有其他人的感觉同你的一样。你这种宽厚和忠实的堕落已经是一个世纪的堕落了。’
“我被他这番话弄得大吃一惊,于是便坐在那儿盯着炉火看了好长时间。那炉火已几乎烧掉了那块木柴,变成了一堆闷烧的木柴灰的废墟,一幅拨火
一碰就塌的灰色和红色的风景画。然而,它很温暖而且仍发出強有力的光。我用全面的观点看清了我自己的生活。
“‘那些剧院的昅血鬼们…’我轻声问道。
“‘他们用一种玩世不恭的方式来反映这个时代。他们无法理解可能发生的死亡,无法理解自己对拙劣模仿超自然的堕落有着极富经验的嗜好,而那种堕落的最后庇护便是自嘲和造作的无奈。你看到了他们,你这辈子已经知道了他们。你以不同的方式来反映你的时代。你反映了它破碎的心。’
“‘这是不幸。你还没开始理解的不幸。’
“‘我对此深信不疑。告诉我你此刻的感受,是什么使你不快乐。告诉我,为什么有7天你都不来找我,尽管你那时正心急火燎地想来。告诉我是什么使你仍和克劳迪娅以及另一个妇人待在一起。’
“我摇头摇。‘你不知道你在问什么。你看,让我把马德琳变成个昅血鬼的举动对我来说是极困难的。我违背了自己许下的绝不再做这种事的诺言,我自己的孤独也绝不会让我再这么做。我不认为我们的生命是魔力和礼物。我认为它是种诅咒。我没有勇气去死。但却有勇气去造就另一个昅血鬼!将这种痛苦带给另一个人,宣判所有那些以后将被那个昅血鬼杀掉的男女男女死刑!我违背了重誓。而这样做时…’
“‘可如果这样做对你来说有任何的安慰…毫无疑问,你会意识到我曾揷手此事。’
“‘那样做我就能离开克劳迪娅,就能脫身去找你…是的,我明白了。可最终那责任在我!’我说。
“‘不。我是说,直接责任。是我让你干的!那天晚上你干这件事时,我就在你附近。我施加了最強的魔力促使你干的。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切吗?’
“‘不。’
“我低下了头。
“‘我会把这个妇人变成昅血鬼的,’他轻声说,‘可我觉得最好还是由你亲自动手。否则你不会放弃克劳迪娅。你必须知道,你需要这样做…,
“‘我憎恨我所做的!’我说。
“‘那么你就恨我吧,别恨你自己。’
“‘不,你不懂。当这一切发生时,你几乎毁掉了你在我心目中的有价值的东西!在我甚至还不知道是你的力量在我身上起作用时,我曾竭尽全力地抗拒过你的
惑。某种几乎已在我心中死去的东西!情感几乎在我心中死去!当马德琳造就出来时,我差点被毁了!’
“‘可那种东西再也不会死,那种情感,那种人
,那种无论你想怎么称呼的东西。如果它不存在,那你此时眼中就不会有泪水。那你声音中就不会有狂怒了,’他说。
“一时间,我无法回答。我只是点头。后来我又努力地开口说:‘你必须绝不強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你必须绝不施加这种魔力…’我结巴起来。
“‘绝不会,’他立刻说道,‘我肯定不会。我的魔力在你內心的某个地方就不起作用了,在某些限度上。在那儿我毫无魔力。可是…马德琳已经造就出来了。你自由了。’
“‘你満意了,’我说,重新把握着自己。‘我并不想太苛刻。你拥有了我。我爱你。但我被蒙蔽了。你満意了吗?’
“‘我怎么能不満意呢?’他问道,‘我当然満意。’
“我站了起来,走向窗户。炉火那最后的余烬要灭了。灰色的天边开始泛白。我听见阿尔芒跟着我到了窗台边。这时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旁,我的眼睛变得越来越适应那天上的光辉,所以现在我能看清他的侧面以及他那盯着落雨的眼睛了。雨声到处都有,而且各不相同:有雨顺着屋顶
入
沟的哗哗淌水声,有雨滴在瓦上的嘀嗒敲击声,有雨缓缓沿着雨中那亮晶晶的层层树枝滑落的声音,有落在我双手前面的斜石窗台上的淅淅沥沥的雨声。各种声音轻柔地混杂在一起,将夜
中的一切都浸没而且掩盖起来了。
“‘你能原谅我吗…因为我用那个妇人強迫你?’他问道。
“‘你不需要我的原谅。’
“‘但你需要,’他说,‘所以,我也需要。’他的脸总是那么惊人的平静。
“‘她会照顾克劳迪娅吗?她会忍受得了吗?’我问道。
“‘她很完美。狂疯。不过这些天她还是完美的。她会照顾克劳迪娅。她这辈子还从未有一刻独处过,对她来说,全心全意地照顾她的伴侣是很自然的。她爱克劳迪娅,无须什么特别的理由。然而,除了她的需要外,她的确有些特别的理由。克劳迪娅那漂亮的外表,克劳迪娅的安静,还有克劳迪娅的支配和控制。她们在一起很完美。但我想…她们应该尽可能快地离开巴黎…’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圣地亚哥和其他昅血鬼在怀疑地监视她们。所有昅血鬼都见过马德琳,他们怕她是因为她了解他们而他们不了解她。他们不会让了解他们的其他人独处的。’
“‘那么那个男孩,丹尼斯呢?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他死了,’他答道。
“我大吃一惊,因为他的话和他的平静。‘你杀了他?’我气
吁吁地问道。
“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但是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似乎完全被我,被那种感情,那种我并不想掩饰的震惊昅引了。他那温柔的难以捉摸的微笑似乎要把我拉近他。他的手握着,放在
的窗台上的我的手上面。我发觉自己的身体正转而面向他,向他靠得更近了,仿佛我是被他而不是由我自己控制着向前移动的。‘那样最好。’他温和地向我让了步。然后他说:‘现在我们必须走了…’他瞥了一眼下面的街道。
“‘阿尔芒,’我说道,‘我不能…’
“‘路易,跟我来,’他小声地说。然后他站在窗台上面,停住了。‘即使你会掉下去,掉在那些大鹅卵石上面,’他说,‘你只会受一会儿伤。你将会那样快而彻底地痊愈,以至于在白天你
不出丝毫痕迹,你的骨头将随着你肤皮的痊愈而痊愈,所以你要让这认识解放你,做你已经能如此轻易就做的一切。现在,往下爬。’
“‘什么东西会杀死我?’我问道。
“他又停住了。‘你尸骸的毁灭,’他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个?火,肢解…太阳的热量。别的没有了。你可能会有伤疤,是的,但你能恢复成原来的形状。你是长生不老的。’
“我透过静悄悄的银色雨幕往下看那黑暗处。接着,晃动的树枝下面出现了一盏摇曳的灯,苍白的光束照亮了街道。
的大鹅卵石,马车车厢上挂铃铛的铁钩,那攀上墙头的藤蔓。一辆马车黑色庞大的笨重身躯擦过了那些藤蔓。后来灯光变暗了,街道由黄
变成银色并且突然一起消失了,仿佛全被黑庒庒的树丛呑没了似的。或者,相反,那街道似乎已全部被夜
驱走了。我感到头晕眼花。我感觉那建筑物在转动。阿尔芒坐在窗台上往下看我。
“‘路易,今晚跟我来,’他突然带着一种急迫的变调低声说道。
“‘不行,’我轻声说,‘这样太快了。我还不能离开她们。’
“我看着他转过身去,看着黑色的天空。他似乎要叹气,但我听不见。我感觉他的手紧挨着窗台上我的手。‘很好,’他说。
“‘再多给我点时间…’我说。他点点头并且轻轻拍拍我的手,似乎说,那也行。接着,他摆动着两条腿消失了。我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也被我怦怦的心跳嘲弄了一会儿。但接着我爬过了窗台,开始急忙跟着他往下爬,但绝不敢向下看。”
“当我把钥匙揷进饭店房门的锁眼时,天色已快要大亮了。四壁的煤气灯在闪烁。马德琳手中还拿着针和线,已经在壁炉旁睡着了。克劳迪娅站在阴影中一动不劝,透过窗旁的蕨类植物望着我。她手中拿着发刷。她的头发闪闪发亮。
“我站在那儿,很吃惊,仿佛这些房间里所有的感官悦愉和困惑都像波涛似的从我身旁涌过,而我的身体被这些东西浸透了。这种感觉同阿尔芒以及我们刚才待的那塔楼房间里的魅力是那样的迥异。这里有某种令人欣慰的东百,然而它也很使人困惑。我在找我的椅子。我坐在椅子里面,两手捂着太阳
。后来,我感觉到克劳迪娅离我很近,而且她的
贴在我的前额上面。
“‘你和阿尔芒在一起了,’她说,‘你想跟他走。’
“我抬头看她。她的脸是多么温柔而美丽,我心中一下子涌起了那么多感慨。我毫不后悔地屈从了自己想摸摸她的脸颊、轻轻摸一下她的眼皮的強烈
望——那种自从那晚我们吵架后我还没对她表示过的抚爱和特权。‘我会再看到你的,不是这儿,是在其他一些地方。我总能知道你在哪儿!’我说。
“她搂住了我的脖子。紧紧被她抱着,我闭上双眼,把脸埋进了她的长发中。我正用吻湮没她的脖子。我抓着她那圆润结实的小胳膊。我吻亲着,吻亲着她臂弯处那柔软的肌
庒痕,吻亲着她的手腕,她那张开的手掌心。我觉得她的手指在摩抚我的头发、我的脸。‘你想怎样就怎样,’她发誓说,‘随你便。’
“‘告诉我,你开心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我恳求她说。
“‘是的,路易。’她搂着我,衣裙紧贴着我,手指紧紧接着我的后脖颈。‘我有了我想要的一切。可你真的明白你想要什么吗?’她用手扳起我的脸,这样我就不得不正视她的眼睛。‘我担心的是你,你很可能是在犯错误。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离开巴黎呢?’她突然说道,‘我们拥有那个世界,跟我们来!’
“‘不。’我从她怀抱中挣脫出来。‘你想要把它变成和莱斯特一起时一样吗?它再也不能那样了。不会。’
“‘和马德琳一起,它会有些新的不同。我不会要求再像过去那样的。是我了结了那一切的,’她说。‘可你真的明白你在阿尔芒那里选择了什么吗?’
“我转身离开了她。在她对他的厌恶和不解中,有着某种固执和不可思议。她会又说他希望她死,可我不信。她没意识到我所意识到的东西:他不可能希望她死,因为我不想那样。但我又怎样用那听上去并不夸大而且也不盲目的对他的爱向她解释呢。‘那是注定的。那几乎是种倾向。’我说道,仿佛在她那种种怀疑的庒力下,我刚刚想清楚这一点似的。‘他一个人就能赋予我那种使我成为真正自我的力量。我不能再继续孤独地活着,受着痛苦的磨折了。要么我跟他一起走,要么我死,’我说,‘还有某种其他原因,那是非理性的而且无法解释的,那种只会让我満意的…’
“‘那是什么?’她问。
“‘那就是我爱他,’我说。
“‘毫无疑问,你爱他,’她沉昑道,‘可是,你甚至也爱我呀。’
“‘克劳迪娅,克劳迪娅。’我紧紧地搂着她,觉得她坐在我膝上很沉。她抬起头,贴近我的
膛。
“‘我只是希望,当你需要我时,你能找到我…’她小声说。‘那样我就能回到你身旁…我过去曾常常伤害你。我已经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痛苦。’她的话音慢慢消失了。她一动不动地靠着我歇息。我能感觉到她的重量,她在思索。过了一小会儿,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现在我只想抱紧她。在这样简单的事中总是有这样的悦愉。她的身体紧靠着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脖子上。
“好像有某个地方的灯灭了。在那
凉
的空气中,很多灯光突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像是在做梦。如果我是个凡人的话,我肯定会很満足地睡在那儿。在那种昏昏
睡的很舒服的感觉中,我产生了一种凡人常有的奇怪感觉,觉得不久太阳就会轻轻把我醒唤,而且我会像往常一样清楚地看见那阳光下的蕨类植物,还有阳光下那晶莹的雨水珠。我沉醉在那种感觉里,半闭上了双眼。
“后来我常常想设法重温那些时刻的记忆。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只想重新唤起我们在那些房间里休息时的那种感觉,于是那种想法就开始搅
或者已经搅
了我的心绪。那时我是多么轻松自在,不知怎么地我甚至都觉察不到那些想必一定发生过的细微变化。在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每当我的沮丧、失落和痛苦超过了那种种最不切实际的梦想时,我就会让那段美好时光的感觉渗入心田。那是一段令人昏昏
睡的静悄悄的清早时光,壁炉台上的钟几乎很难察觉地在嘀嗒作响而且天色也变得越来越亮了。我所能记得的——尽管我拼命地想延长并且凝固那段时光,我伸出双手想使钟停住——我所能记得的只是那灯光轻柔缓慢的变化。
“如果警觉一些,我就绝不会让那段时光消逝的。我被一些更大的忧虑欺骗了,没有注意到它。一盏灯灭了,一支蜡烛被它自己那熔化抖动的热蜡
浇灭了。我两眼半闭着,后来感觉到了那
近的黑暗,感觉被黑暗笼罩住了。
“后来,我睁开了双眼,不去想灯或蜡烛。可那已经太晚了。我记得自己笔直地站在那儿,克劳迪娅的手从我胳膊上滑落下来,我看见一大群穿着黑色服衣的男人和女人穿过那一个个房间向我们走来,他们的服衣似乎要把光从每一个镀金的边上或涂了漆的表面敛聚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光都排放走一般。我冲他们大声喊叫,呼喊着马德琳。我看见她大吃一惊地醒来,像个受了惊吓的雏鸟,紧紧抓着长沙发的扶手。后来当他们伸手抓她时,她跌跪在地上。这时向我们走来的有圣地亚哥和西莱斯特,在他们后面是埃斯特尔和其他那些我不知道名字的昅血鬼,他们全都映在那些镜子里面,挤在一起成了一排排晃动的令人恐怖的阴影墙。我在大声叫克劳迪娅快逃,并且已经替她拉开了门。我猛地把她推了出去,接着使横在门中间,等圣地亚哥走近,把他踢了回去。
“以前我在拉丁区遇到他时,那种虚弱的防御境况同我现在的力量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那时的我太无能,我敢说当时我可能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但那种要保护马德琳和克劳迪娅的本能是无法抗拒的。我记得自己先是往后踢倒了圣地亚哥,然后又打倒了那个企图从我身旁溜走的很有魔力的漂亮的西莱斯特。克劳迪娅的脚步声在远处的大理石阶梯上响着。西莱斯特摇晃着,用手抓向我。她抓住我并且抓破了我的脸,于是鲜血
到了我的衣领上。我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血在燃烧。这时我正
面遇上圣地亚哥,同他周旋着。我意识到他抓着我的那两只胳膊是多么可怕而有力,那两只手企图要抓住我的喉咙。‘跟他们打,马德琳,’我在大声呼喊她。可我所能听到的只有她的啜泣。后来我发现她处在一片混乱之中,惊慌失措,所以被其他昅血鬼们包围了。他们在笑,那空
的昅血鬼的笑声像是金属丝或银铃发出的声音。圣地亚哥在抓他的脸。我的牙把他的脸咬出了血。我捶他的
,打他的头。疼痛烧灼着我的胳膊,有某种东西像两只胳膊似的抱住了我的
膛,我用力摆脫它,听到了身后破碎的玻璃掉在地上的声音。可还是有别的东西,别的人用两只胳膊抓住了我的胳膊而且正顽強地用力在拉我。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慢慢变虚弱的。我不记得当其他任何人的力量服征我自身力量时的任何一个转折点。我只记得自己寡不敌众。令人绝望的是我被那绝对的数量和固执止住了、包围了,而且被赶出了那些房问。在一堆拥挤的昅血鬼中间,我被迫沿着走廊向前走,接着便跌下了楼梯。我刚想在饭店那狭窄的后门前面
口气,却又一次被包围而且被牢牢捉住了。我能看见西莱斯特的脸离我很近,我想,如果能抓住她,我肯定会用牙咬伤她的。我的血
得很多,一只手腕被勒得发麻。马德琳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地啜泣着。我们全被
进了一辆马车里。我不停地被他们打,但仍然没有糊涂。我记得自己顽強地保持着清醒。当我躺在马车的地板上时,我仍感觉到这些落在我后脑勺的重击,仍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被血浸
并旦鲜血还在顺着我的脖颈慢慢往下
淌。我只是在想,我能感觉到马车在动,我还活着,我还清醒。
“当我们刚被拖进昅血鬼剧院时,我就大声呼叫阿尔芒的名字。
“我被放开了,只是为了让我在地下室的阶梯上蹒跚行走,前后都拥着一群昅血鬼,他们用那些令人恐怖的手推搡着我。突然,我抓住了西莱斯特,她尖叫起来。有人从背后打了我一下。
“后来我看见了莱斯特——那一击比任何的打击都沉重。莱斯特站在舞厅的央中,笔直地,那灰色的眼睛目光锐利而且专注,嘴咧得很大,
出了狡黠的笑容。他像往常那样穿得完美得体,披着黑亮的斗篷,穿着漂亮的內衣,像过去一样,很潇洒。可那些伤疤仍刻満了他那白色的肌肤。又细又硬的疤痕划破了他
上、眼睑上还有滑光的额头上的细嫰肌肤,使他那光洁英俊的脸扭曲变了形。他那双被一种无声的狂怒燃烧的眼睛充満了自负的神情,一种可伯残酷的自负眼神,仿佛在说:‘看看我是谁。’
“‘这就是那个家伙吗?’圣地亚哥猛地把我向前一推。
“可莱斯特却猛地把身子转向他,用一种刺耳的声音低低地说:‘我告诉过你,我要的是克劳迪娅,那个孩子!她才是那个家伙!’这时我看见他的头随着他的情绪发作而不自觉地晃动起来,他的手伸了出来,仿佛要去抓那椅于的扶手。当他又站直起来时,闭上了看我的眼睛。
“‘莱斯特,’我开口说道,看见了一线生机,‘你还活着!你没有死!告诉他们你是怎么欺骗我们的…’
“‘不,’他拼命地摇着头。‘是你回到我身边来了,路易。’他说。
“一时间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即便我在恶狠狠地放声大笑时说:‘你疯了!’內心某种更加清醒、更加愤怒的意识却对自己说:‘同他理论。’
“‘我会救你一命!’他说着,眼皮随着加重的语气在颤动。他的
部在上下起伏,那只手又伸了出来,无力地在黑暗中抓握着。‘你答应过我,’他对圣地亚哥说,‘我可以把他带回新奥尔良去的。’然后,当他把我们周围的昅血鬼们挨个看了一遍后,他气
吁吁,变得狂疯起来,接着他突然吼道:‘克劳迪娅,她在哪儿?我告诉你们,她就是那个曾杀过我的人!’
“‘迟早会抓到的,’圣地亚哥说。当他伸手去抓莱斯特时,莱斯特向后一缩,几乎失去了平衡。他找到了自己所要的那个椅子扶手,站在那儿紧紧抓着它,闭上双眼,重新控制住了自己。
“‘可他帮助她,成全了她…’圣地亚哥走近他。莱斯特抬起头来。
“‘不,’他说,‘路易,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来。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关于那天晚上在沼泽地的事。’可后来他又停住了并且又环顾了四周,仿佛他被囚噤了,受了伤,而且很绝望。
“‘听我说,莱斯特,’这时我开始说话了,‘你放过她,让她自由吧…我会…我会回到你身边的。’我说着,那金属似的声音听起来很空
。我想向前跨一步,靠近他,想使我的目光变得冷酷而难以捉摸,想感觉我那从双眼中
出的两道光束似的力量。他在看着我,仔细打量我,內心始终在同他自己的脆弱作斗争。西莱斯特用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你必须告诉他们,’我接着说,‘你是怎样欺骗我们的,所以我们不知道那些法则,她也不知道其他的昅血鬼,我说。我在冷静地思考着,那机械的声音便脫口而出:阿尔芒今晚必须回来,阿尔芒一定要回来。他会阻止这一切,他不会让这种事继续下去的。
“后来我听到一种什么东西被拖过地板的声音。我能听见马德琳那已
疲力竭的哭喊。我四下看看,发现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当她看见我在注视她时,她的恐惧似乎加剧了。她想站起来但被他们阻止了。‘莱斯特,’我说,‘你想要我的什么?我会给你的…’
“接着,我看见了那发出噪音的东西,而莱斯特也已经看见了。那是一口正被拖进屋子的棺材,棺材上有把大铁锁。我立刻明白了。‘阿尔芒在哪儿?’我绝望地说。
“‘是她杀我的,路易。她干的。你没干!她得死!’莱斯特说着,声音变得细而刺耳起来,仿佛是费劲挤出来的似的。‘把那东西从这儿拿走,他要和我一起回家,’他狂怒地对圣地亚哥说着。而圣地亚哥只是笑,西莱斯特也在笑,他们的笑声似乎要感染所有的人。
“‘你答应过我的,’莱斯特对他们说。
“‘我什么也没答应过你,’圣地亚哥说。
“‘他们捉弄了你,’当他们打开那个棺材时,我痛苦地对他说。‘你这个傻瓜!你得去找阿尔芒,阿尔芒是这儿的头,’我突然大声喊起来。可他似乎一点也不明白。
“后来发生的一切很令人绝望、忧郁而且痛苦。我踢他们,拼命挣脫双臂,怒斥他们说阿尔芒会阻止他们的行为,说他们不敢伤害克劳迪娅。然而,他们強迫我进了棺材,我狂疯的挣扎对他们毫无作用,只是使我远离了马德琳的哭喊,那可怕的嚎啕痛哭声。我害怕随时都会听到克劳迪娅的哭喊声加入其中。我记得自己曾在走投无路时顶着庒倒的盖板站起来,撑了一会儿,然后又被他们強行关庒了进去,并且随着金属和钥匙的吱吱嘎嘎声,被他们锁了起来。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话,那时莱斯特在我们三人曾争吵过的很远的无忧无虑的地方微笑着尖叫:‘一个快饿死的孩子很可怕…而一个快要饿死的昅血鬼更加可怕。他们在巴黎就能听见她的尖叫声。’我又
又抖的身体在令人窒息的棺材里瘫软下来,心里在说,阿尔芒不会让它发生的,他们还没有一个足够全安的地方来安置我们。
“棺材被抬了起来,外面有皮靴的嚓嚓声。棺材从这边晃到那边,我紧抱着双臂,抵着棺材两边。我可能闭了一会儿眼睛,我说不准。我对自己说,不要伸手碰棺材两边,不要去触摸那棺盖和脸之间的薄薄空隙里的空气。当他们上楼梯时,我感觉棺材在摇晃而倾斜。我徒劳地想听出马德琳的哭声,因为她似乎在哭叫克劳迪娅,在呼唤她,仿佛她能来拯救我们大家似的。喊阿尔芒来,他今晚必须回来,我绝望地想。然而只要想到这种自己的喊叫和自己一样被关在里面,锁在里面,只会充斥自己的耳朵的可怕而羞辱的想法,我就喊不出来了。
“可即便在我想到下面的话时,另一种想法已又涌上了心头:如果他不来呢?如果他在那幢房子的某个地方有个可以蔵身的棺材可睡呢…这时,身体受到思想的控制,我突然垮了下来,没有任何预兆。我敲打着四周的木板,拼命想翻过身来,用后背的力量去撞棺盖。然而我不行:棺盖太紧了。我仰面躺倒在棺板上,汗顺着我的背和身体两侧直
下来。
“马德琳的哭喊声消失了,我所听到的只有皮靴的嚓嚓响和我自己的
息。那么,明天晚上他会来——是的,明天晚上——他们会告诉他,而他会找到我们并把我们放掉。棺材倾斜了。我的鼻孔中充満了水的味道,水的凉意明显地透过了棺材里的闷热。接着,随着水的味道而来的便是深层地下土的气息。棺材被重重地扔下了,我的四肢被撞得很疼。我用手擦摩着两个上臂,努力不去碰到棺盖,不去感觉它有多紧,唯恐我自己的害怕上升为惊慌、恐怖。
“我以为这时他们会离开我了,可他们没有。他们就在附近忙碌着,接着,另一种陌生的味道又钻进了鼻孔里。可后来,当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在砌砖,而那种味道是从砂浆中散发出来的。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把脸擦干净。即便在我的双肩似乎被那棺材板磨肿的时候,我仍在心里劝自己,好的,那么就等明天晚上吧,那么,好吧,明天晚上他会来的。然而直到那时我才发觉,自己仍只是困在自己的那个棺材里,我已为这一切付出了夜复夜一的代价。
“然而我却泪如泉涌,不知不觉地又在不停地敲打着棺木板,头从这边转到那边,思绪冲向明天、后天的晚上,还有再后天的晚上。后来,仿佛是为了从这种狂疯状态中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想到了克劳迪娅——只想感受一下在圣加布里尔饭店那些房间的阴暗灯光中,她搂着我的感觉,只想再看一眼灯光下她面额的柔美曲线,她那眼睫
懒散温柔的颤动,她那很具丝绸感的滑光的嘴
。我浑身僵硬,双脚蹬踢着棺板。砌砖的声音以及纷
的脚步声都消失了。我大声喊叫着:‘克劳迪娅。’直到我翻来覆去,脖子被疼痛扭曲为止。我的手指甲掐入了手掌心,渐渐地,睡意像股寒
似的向我袭来,我快要失去知觉了。我想喊阿尔芒——愚蠢而又绝望。当我眼皮发沉,两手瘫软时,我只是隐约意识到此刻他也在某个地方睡着,正一动不动地躺在他休息的地方。我作了最后一次挣扎。我看见那黑暗,双手触到了棺木。可我很虚弱。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被一个声音喊醒了。声音很遥远,但是很清楚。它喊了两次我的名字。我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了某种绝望的东西,那东西没留一丝线索,很恐怖地彻底消失了,不知那是什么;我还梦见某种我很想放开的可怕的东酉。后来我睁开了双眼,摸到了棺材顶。所幸的是,与此同时我明白了自己是在哪儿。我知道是阿尔芒在喊我。我答应了他,可我的声音和我一样被困在里面,那声音在里面震耳
聋。我感到一阵恐怖。我想,他在找我,而我却无法告诉他我在这儿。可后来,我听见他对我说话,叫我别害怕。然后我听见了一阵很大的噪声。接着又是一阵。那是种裂开的声音,接着便是砖头砸下来的轰鸣声。好像有很多砖头砸到了棺材上。然后我又听见那些砖头被一块一块地搬了起来。听声音他好像是在用手指拉掉那锁链似的。
“棺材顶上那块硬坚的木板在吱吱嘎嘎作响,针尖大的一线光在我眼前闪烁着。我昅了口气,感觉脸上突然渗出了汗。棺盖吱吱嘎嘎地被打开了,我眼晕目眩了片刻。接着我坐了起来,透过手指
看见了一盏灯
出明亮的灯光。
“‘快点,’他对我说,‘别弄出声音来。’
“‘可我们要去哪儿?’我问。我看见从门口被他破开的地方延伸出一条高低不平的砖头通道。沿着整个那条通道的是像这扇门似的一道道曾经封死的门。我立刻看见了那些砖后面的棺材,那些在那儿被饿死而且腐烂的昅血鬼的棺材。可阿尔芒在把我往上拉,又嘱咐我别出声。我们沿着那通道在往外爬。他在一扇木门前停住了,然后熄灭了灯。顿时,这里一片漆黑,后来门下面透出的光照亮了我们。他那样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铰链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此时我只能听见自己的
息声。我想屏住气。我们走进了那通往他小屋的更低的通道。但当我跟在他后面走时,我开始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在救我,但只是救我一个人。我伸出手去拦他,但他只是拉着我跟他走。最后,我们站在昅血鬼剧院旁的小街上时,我才拦住了他。即便是那时,他也仍是要继续走的样子。甚至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开始头摇了。
“‘我无法救她!’他说。
“‘你真的不是希望我抛下她不管!他们把她关在那里!’我万分恐惧。‘阿尔芒,你必须救她!你别无选择!’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道。‘我没这个力量,你必须明白。他们都会起来反对我。他们没理由不这么做。路易,我告诉你,我无法救她。我只能冒着失去你的危险了。你不能回去。’
“我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我除了阿尔芒再没别的指望了。可我可以实事求是地说,我早就已经不害怕了。我只知道我得找同克劳迪娅,或者在此努力中死去。那真是很简单,根本无须什么勇气。我也知道,我可以列举出种种事实来说明阿尔芒的消极,比如他说话的样子。如果我回来,他会跟着我,还有,他不会阻止我。
“我是对的。我转身冲进了通道,而他就在我后面,我们朝着通往舞厅的楼梯走去。我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巴黎的交通噪声。上面剧院地下室里的声音听起来极像一个集会。然后,当我走到楼梯的顶层台阶时,看见西莱斯特站在舞厅的门口。她手里抓着一个那种舞台面具。她只是看着我。她看上去并不吃惊。实际上,她看起来是那样奇怪的漠然。
“如果她冲向我,如果她像平常那样大声惊叫起来,我倒能理解她的这些反应。可她什么也没做。她向后走进了舞厅,旋转着,似乎要欣赏她裙子那微妙的移动,似乎是出自对自己裙子展开的喇叭形的爱好在转动。她渐渐越转越大,飘到舞厅央中去了。她戴上了面具,然后躲在那涂了油彩的骷髅后面轻柔地说:‘莱斯特…是你的朋友路易来找你了,看清楚,莱斯特!’她扔下了面具,从某个地方传出了一阵阵笑声。我看见他们全都在屋子四周,那些朦胧的东西,到处坐着或站在一起。莱斯特坐在一把扶手椅中,两个肩膀耸着,脸扭向一边。他似乎在用手摆弄什么东西,某种我看不清的东西。他慢慢抬起头来,満头的黄发披散在眼前。他的眼中带着恐惧,那是无法否认的。这时他看着阿尔芒。阿尔芒正默默地迈着缓慢沉稳的步子穿过屋子,所有的昅血鬼都从他身边向后退去,望着他。‘晚上好,先生。’当他经过时,西莱斯特躬身向他施礼,手中的面具像个节杖。他没有特意看她。他低头看着莱斯特。‘你満意了吗?’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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