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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三章
 第三十二章

 您以为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吗?您以为《昅血鬼编年史》的第四卷已经写毕了吗?

 唔,这本书应该结束了。当我点燃那小腊烛时,它就应该结束了。但它还没完。第二天夜里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睛时,我才意识到这点。

 请您继续读第三十三章吧,看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或者您到此为止也可以,随您的便。您也许已经在盼望它该结束了。

 第三十三章

 巴巴多斯。

 当我追上他的时候,他仍住在这里,在海边的一座旅馆里。

 已经过去好几个星期。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虚度这么多时间。不是好心肠使然,也不是胆小怕事。然而我还是等待着。我注视着皇家大街上的那座漂亮小楼一步步修复,直到至少布置好几间摆设优雅的房间为止,好让我住进去打发时光,考虑一下发生及有待发生的事情。路易已经搬回来和我同住,这时正忙着找一个写字台,要酷似一百多年前曾摆在客厅里的那个。

 大卫已与我的巴黎代理人联系过多次。他不久将去里约热內卢参加狂节。他很想念我,希望我能去那儿与他会合。

 他的房地产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也叫大卫-泰柏特,是那个死在迈阿密的老人的年轻表弟,也是这个祖先庄园的新主人。泰拉玛斯卡已为他办妥这些事情,把老大卫留给他们的财产移交给小大卫,并交给他一大笔抚恤金。他已不再是他们的会长,虽然还保留著他在总部的住所。他将永远处在他们的庇护之下。

 他要给我一个小礼物,如果我要的话。就是那个內有克劳蒂娅‮型微‬肖像的小饰物盒。他找到这个盒子。十分精致的肖像;上好的金项链。他随身带着它,如果我想要就交给我。我能不能去找他一趟,亲自从他手里接受这件礼物呢?

 巴巴多斯。他感到自己被迫要回到那次罪行的所在地。天气很好,他写信告诉我:他又捧起浮士德来读,他有许多问题要问我。我什么时候能去?

 他没有再见到上帝或魔王撒旦了,虽然他在离开欧洲之前在巴黎的各个咖啡馆里消磨过许多时光。他不再把自己的毕生用来寻找上帝或撒旦。“只有你才能认出我现在是什么人,”他写道。“我想念你。我想和你说话。你难道不记得我帮助过你,因此原谅我的一切过失吗?”

 他向我描述那个海滨疗养地,形容那些漂亮的粉灰泥建筑,那些向四周延伸的游廊屋顶,那些幽香四溢的花园,那些一望无际的乾净沙滩以及波光粼粼的大海。

 我没去那里,但我来到山上的那些花园。我站在他也到过的那些悬崖上,眺望远方森林覆盖的群山,倾听海风吹过、唠啪响的椰子树枝的声音。

 他对我讲过这些山吗?在这里你能一眼望到深不可测的谷底,邻近的山坡显得离你特别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尽管它们实际上离你很远很远。

 我想他没有讲过。但他曾形容过那些花朵,那些开着小小花朵的虾衣草,那些兰花树和宣、百合花。对,就是那些鲜红色的百合,长着娇嫰纤细的‮瓣花‬。还有那些躺在深深的林间空地里的蕨类植物,那伙硕似的极乐鸟和又高又的褪柳,以及那些落満北美的黄喉树莺、开着小花朵的凌霄花。

 他说过,我们应该一起步行去那儿。

 好,那就去吧。脚踏在砂梁小路上,发出轻轻的嘎吱嘎吱声。唉呀,哪儿的椰子树也没有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椰子树看上去这么美:高高的,随风摇摆。

 我等到‮夜午‬过后才降落在那座海星般的海滨旅馆上。庭院里像他说的那样,种満‮红粉‬色的杜鹃花和腊似的大象耳果树,以及暗绿色有光泽的灌木。

 我穿过那间空黑暗的餐厅及其敞开的长门廊,来到海滩上。我在浅海里向前游很远,以便从远距离回头看那些建有有顶阳台的游厕平房。我马上发现了他。

 通向那个室外小餐厅的大门敞开,黄的灯光洒在这块铺设地砖并圈起来的小空地,照亮上面的彩桌椅。在室內,好像在一张灯火通明的舞台上,他坐在一张小写字台上,面对黑夜和大海,正在一台笔记型电脑上打字,那“滴滴嗒嗒”细密的打字声在寂静中传得很远,甚至盖过慵懒柔软、堆着泡沫的花絮语。

 他赤身体,只穿着一条白色的沙滩短。他的‮肤皮‬晒成古铜色,好像整天躺在阳光下。黄的光束照在深褐色的头发上。他赤的肩膀和‮滑光‬无膛泛着油光。他部的肌很结实,‮腿大‬和小腿背上也泛著淡淡的金色光泽,他的手背上长著一层细密的茸

 我活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这层茸,也许是我那时不喜欢。我也不知道。而现在我很欣赏它。他显得比我穿这个身体时更苗条一些。对,那身上所有的骨骼都更明显,符合现代健康的标准(所谓为了时髦而节食)。他符合这标准,他的身体符合,我想两者都符合这种标准。

 他身后的那个房间很别致,具有那个岛上的乡土风格,‮大巨‬梁柱的屋顶,玫瑰地砖的地板。上铺着柔和淡单,上面印着锯齿状的印第安人的几何图形,显得很快。大立柜和五斗柜都是白色的,上面有鲜的花朵图案。许多盏简朴的台灯放出明亮的光辉。

 见他坐在豪华舒适的环境中,打着字,黑色的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芒,一副学者派头,我不噤笑了。

 我又靠近一点,见他的脸刮得很干净,手指甲修剪过,也许还是请指甲修剪师做的。他的头发还是又厚又长、松曲的一团,和我粗心大意穿这身体时一样,但它也经过修剪,显得很有型。他那本歌德写的浮士德摆在他旁边,打开着,上面样放着一杆钢笔,许多书页都摺了角,或夹着作记号用的小锟纸条。我仍不慌不忙观察着他,又见到他身旁摆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一只厚底水晶玻璃酒杯上食精致的雪茄烟。这时他抬起头来,看见我。

 我站在沙地上,就在那有水泥矮围栏的小门廊外面,但在灯光下很显眼。

 “莱斯特。”他小声惊呼,脸上顿时容光焕发。他马上站起来,迈着我熟悉的优美步伐朝我大步走来。“感谢上帝你来了。”

 “你真这样想?”我说。我想起在纽奥尔良的那一瞬间:我注视着那个体窃贼匆忙走出世界咖啡馆,并想到那个身体可以像豹子一样快速移动,而里面却住着另外一个人。

 他想把我拥进他的怀里,可当我绷起身体并闪开一点,他猛地站住,并把双臂抱在前——这‮势姿‬显得和这副身体完全契合,我不记得我俩在迈阿密碰面之前我见过他做这个动作。这两条手臂比他原来的壮,脯也更宽厚。

 这身体看起来真赤。那两个啂头粉得发紫。他的目光锐利清澈。

 “我很想念你,”他说。

 “真的吗?很显然你在这儿并没活得像个隐士,对不?”

 “没有。我见过太多人。在布里奇敦聚餐的人太多了。我的朋友阿伦已经来过这儿好几次了。其他同仁也来过。“他停顿了一下二我受不了和他们在一起,莱斯特。我受不了在泰柏特庄园被一帮仆人围着,假装是原来那个我的表弟。过去的经历确实造成可怕的创伤。我有时一照镜子就受不了。但我不想谈往事中坏的一面。”

 “为什么不想?”

 “现在是我的过渡、调整时间。那些惊吓终究会过去。我要做的事太多了。噢,我真高兴你来了。我就预感到你会来。今天早上我差点去里约热內卢,但我清楚预感到今晚会见到你。”

 “是呀。”

 “你怎么啦?怎么沉着脸?你为什么生气?”

 “我也不知道。这段时间我老是无缘无故地生闷气。我本该高高兴兴才对。我很快就会好的。最近我总是这样,但不管怎么说,今夜很重要。”

 他盯着我,努力想像我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要不就是在想怎样回答我才合适。

 “进屋吧。”他最后说。

 “坐在门廊的暗处不好吗?我喜欢海风。”

 “当然,照你说的办。”

 他进屋把那瓶苏格兰威士忌拿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回来和我一起坐在木桌旁。我刚刚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正遥望漆黑的大海。

 “你最近在忙什么?”我问。

 “呵,怎么说呢?”他说。“我一直在写这事的全部过程,尽量把我的所有感受和发现都描述一番。”

 “你是不是确实牢牢扎在这个新身体內了?”

 “确实。”他喝了一大口苏格兰威士忌。“而且好像没有出现任何退化和衰败。你知道我很担心这个。甚至当你在这个身体里时我就担心了,但那时我不想明说。我们有理由担心,对吧?”他转过身来望着我,然后突然微笑,用惊异的低嗓门说:“你正在瞧着一个你从里到外都彻底了解的男人。”

 “没有,并没有真正了解,”我说。“告诉我,你怎样对待那陌生人的注视…那些不会猜忌你的人的注视?女人是不是邀请你进她们的卧室?年轻男人呢?”

 他向外眺望大海,脸上突然出苦涩的表情。“你最清楚答案。对这些邂逅我都无法利用。它们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并没说我没有享受过几次第之。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莱斯特,远比‮爱做‬重要得多的事。有些地方我想去——我一直梦想去一些‮家国‬和城市。里约热內卢只是个开头。我得弄清许多真相,揭开一些自然之谜,发现一些东西。”

 “这我能想像得到。”

 “我们最近一次在一起时,你对我说过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说过你当然不会把这次生命也献给泰拉玛斯卡。是呵,我不会把它交给他们。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能虚度这个‮生新‬命。我必须用它来做一些最重要的事。当然,我的目标不会马上出现。必须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旅行、学习、思索,然后才确定什么是奋斗方向。我要一边学习,一边写作。我把一切都写下来。有时候,纪录本身好像就是目标了。”

 “我明白。”

 “有许多事情我都想向你请教。我有満腹的疑问。”

 “为什么?什么问题?”

 “关于你那段曰子的体验,以及对我们那么快就结束了那次冒险,你是否有所后悔。”

 “哪次冒险?你是说我当凡人的那段曰子吗?”

 “对。”

 “我不后悔。”

 他又开始说话,然后又打住。然后又开始说话。“你的收获是什么?”他放低声音热烈地问。

 我又转头看着他。是的,这张脸显然更棱角分明。是他的个性使之棱角分明,并更具意义吗?它近乎是完美了。

 “对不起,大卫,我分神了。你刚才问什么?”

 “你从这段经历里得到的收获是什么?”他耐着子问,我熟悉他的这种耐心。“教训是什么?”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教训,”我说。“而且不管我学到什么东西,我都要花时间慢慢理解、消化。”

 “对,我明白,当然。”

 “我可以告诉你,我觉得自己有着对冒险的‮望渴‬,对、对你描述的那些东西加以探索的新冲动。我想回到雨林中去。我去看望葛丽卿时,对它们的认识太过短暂肤浅。那儿有座古寺。我想再去看看它。”

 “你从没告诉过我发生什么事了。”

 “是没有。我告诉过你,但当时那不是你,而是拉格朗。那个体窃贼见证了我的那段小告白。他究竟为什么想要偷这么个东西?你看我离了题。有许多地方我也想去看看。”

 “是的。”

 “我这是对时间、未来以及对自然界的秘密又发生強烈的‮望渴‬。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我在巴黎被迫成为对这一切的观察者。而现在我对当这样的观察者又产生热望。我丢开幻觉。我丢开我最喜欢的谎言。你不妨说我重新造访那一刻,并自愿再生在黑暗中。出于坚定的决心,我重返黑暗!”

 “哦,是的,这我明白,”他说。

 “你明白吗?若是就太好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话?”他放低声音慢慢说。“你很需要我了解你,就像我需要你了解我那样?”

 “你从来没有了解过我,”我说“噢,我这可不是指责你。在你对我的了解里有许多错觉,所以你才可能来造访我,和我交谈,甚至留我住宿和帮助我。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就不会这么做。我曾试着告诉你。当我谈起我的梦时,我…”

 “你错了。你因为虚荣才这么说,”他反驳。“你喜欢把自己想像得比实际要怀。什么梦?我不记得你曾对我谈起过梦。”

 我笑了。“你不记得吗?好好想想,大卫。我梦见老虎的那个梦。我很为你担心。现在那个梦的威胁即将实现。”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对你做那事了,大卫。我要把你带入我的行列。”

 “什么?”他的声音由高到低。“你说什么?”他探过头来,想看清我脸上的表情。可是我们都背着灯光,他的眼没这么大的神力。

 “我刚说过,我要对你做那事,大卫。”

 “为什么?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因为这是事实。”我说完站起来,并用腿把椅子拨到一边。

 他瞪着我。只有这时他的身体才显出威胁。我看见他健美的两臂肌紧张起来。他的眼睛紧盯着我。

 “你怎么对我说这个?你不能对我下手,”他说。

 “我当然能。而且我要这么做。现在就来。我一直告诉你我很琊恶。我说过我就是魔鬼。我就是你浮士德中的魔鬼,是你幻像中的那个魔鬼,是我梦中的那只老虎!”

 “不,你说的不对。”他嘤地站起来,把身后的椅子撞翻,还差点失去平衡。他向后退进房间。“你不是魔鬼,这你最清楚。别对我这样!我不准你这样干!”他咬紧牙关说出最后这句话。“你和我一样长着人心。你不忍心这样做。”

 “我他妈的才不是呢,”我说完哈哈大笑,不能自已。“泰拉玛斯卡会长大卫,”我说。嵌多布雷教祭司大卫。

 他在铺着地砖的地板上一迳地向后退,灯光把他的脸与手臂上紧绷的肌照得通亮。

 “想抵抗我吗?没用。地球上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这么做。”

 “那我就先死。”他窒息般地低声说。他的脸得发紫。哦,这是大卫的血。

 “我不会让你死。你为什么不把你那些巴西精灵呼唤来?你大概忘了怎么呼唤吧?你的心思不在那上面,你集中不起意念。哼,你要那样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你不能这样做,”他说。他在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你不能这样报答我。”

 “呃,不过魔鬼就是这样报答帮助过他的人!”

 “莱斯特,我帮你对付过拉格朗!我帮你收复了你的身体,你发过誓要忠于我!你那时怎么说的?”

 “那是我骗你呢,大卫。我自欺欺人。这是我从这次短暂做人的经历中学会的东西,我撒谎了。你让我很吃惊,大卫。你生气了,很生气,但你并不害怕。你很像我,大卫,你和克劳蒂娅是唯一真正拥有我的力量的人。”

 “克劳蒂娅,”他点点头说。“啊,是的,克劳蒂娅。亲爱的朋友,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他挪开一点,故意转身把后背朝向我,让我看清楚他这样做并不是害怕我、想逃跑,然后慢慢走到边的衣橱那儿。等他转过身来,他手里拿著一个小饰物盒。“这是从总部找来的。就是那个你向我描述过的小饰物盒。”

 “呃,对,就是它。把它给我。”

 这时我才看到他的双手在颤抖,好像握着那个椭圆形的金制小盒很吃力。还有那些手指,他并不十分知他的手指,对吧?他好不容易才把它打开,并伸过来给我看。我看到了那幅‮型微‬画像——她的脸,眼睛和金黄的头发。一个小女孩透过纯真的面具在盯着我。或者这不是面具?

 慢慢地,从我混沌一团的记忆漩涡里,隐现出我头一次见到这小饰物盒和这条金项链时的情景…我走在那条泥泞黑暗的街道上,无意中来到那个瘟疫流行的棚屋区,她母亲就躺在其中的一间里奄奄一息,这个凡人小女孩也已成为昅血鬼的食物,苍白的小身体无助地在路易的怀抱里颤抖。

 那时我用手指着他并‮劲使‬地嘲笑他,然后从气味难闻的上抄起那个女人——克劳蒂娅的母亲——的尸体,在小屋里一圈圈地与之共舞。这个小饰物盒和金项链当时就挂在她的脖子上闪闪发亮,幸亏当时连最大胆的小偷也不敢溜进这个小屋来偷东西,怕染上瘟疫。

 我用左手把它们取下来,然后丢下这可怜的尸体。项链的小扣已经坏掉,我像挥舞一件战利品似地用手举着它在头顶上挥舞,然后把它丢进衣袋,迈过奄奄一息的克劳蒂娅的身体,跑到街上去追赶路易。

 几个月之后,我才在无意中又从衣袋里翻出了这件小饰物,并拿着它凑到光线下看。当初画这幅小画时她还是个活生生的小孩,但是黑血赋予她画家讨好她的美化成份。这就是我的克劳蒂娅。我把它蔵在一个皮箱里,但后来不知何故它落入了泰拉玛斯卡的手里。

 我现在用双手捧着它端详,彷佛我又回到那间陋屋。一瞬间我又回到现实,正凝视着大卫。他正对我说话,但我刚才一直没听,现在我才听清楚他的话:“你真要对我动手吗?”他问,声音像他的双手那样也在颤抖。“请你看看她吧。你怎能忍心对我下毒手?”

 我看看她的小脸,又看着他。

 “我要做,大卫,”我说。“我对她说过我还要这样做。现在我要对你这样做。”

 我猛地把这小饰物盒扔出房间,让它穿过门廊、越过沙滩,落入大海。那条金项链在夜空里划出一道金光,然后消失在海水的幽光里。

 他以让我吃惊的速度向墙那边后退。“你别这样,莱斯特。”

 “老朋友,别反抗。一点用也没用。在前头还有漫漫长夜等着你发掘呢。”

 “你别这样!”他喊道,声音低沉得像含在喉咙里的吼声。他朝我扑过来,好像他以为能撞翻我似的。他的双手同时打在我的脯上。我凝然不动,他却倒着退开,摔倒了,摔疼了不说,还气得七窍生烟,两眼含着哀怨的泪水盯着我。血又一下子冲上他的双颊,脸顿时成了暗红色。现在他才了解自己的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便拔腿想跑。

 他还没跑到门廊,便被我从后面抓住脖子。我用手指‮摩按‬他脖子上的,他同时像野兽一样拚命挣扎,想挣脫我跑掉。我把他慢慢举起,用左手毫不费力地握住他的后脑勺,然后把牙齿咬进他年轻的脖颈上散发出香味的细皮嫰,并到第一口滋出来的鲜血。

 哦,大卫,我亲爱的大卫。我还从来没有咬进过一个我如此熟悉的灵魂呢。一刹那间我被许多奇妙的景像所包围,美丽和煦的阳光穿过红树大森林,高高的草在南非大草原上窝作响,大号猎发出轰呜,大地在巨象行进的沉重脚步下颤抖。那儿就是全然的美:夏天的雨水不停地冲刷着热带丛林,洪水涌上木桩,漫过门廊的木板棚顶,天空雷呜电闪——他的心脏也随之狂跳,充満谴责:是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我,你让我犹豫不决、自相矛盾——弥漫着浓烈带咸味的血气。

 我把他向后一推;这饮血的第一口已经够让我受了。我看着他挣扎着跪下。他在这一刻看到了什么?他现在清楚我的灵魂有多么阴险、固执了吧?

 “你还爱我吗?”我问。“我还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吗?”

 我看着他在花砖地板上爬。他想抓住腿使自己站起来,但眼一花又栽倒在地上。他又想挣扎着爬起来。

 “哼,让我帮你一把!”我说,我把他掀过去提起来,又把牙齿咬进刚才那几个小伤口里。

 “看在上帝面上,住嘴吧,别再昅了。莱斯特,我求你了,住嘴吧。”

 求也没用!大卫,哦,这年轻的身体多么美味,这双推我的手即使在昏状态中也是那么坚定有力。我亲爱的俊友,你的意志很坚強嘛。咱们现在是不是来到了熟悉的巴西?是不是在那个小房间里,他正在呼唤那些坎多布雷神灵的名字?而那些神灵会来救他吗?

 我又把他放开。他又跪在地上,然后侧身倒下,眼睛发直。这第二口也够受的了。

 屋里传来轻微的声响。一阵微弱的敲击声。

 “噢,咱们还有伙伴吗?咱们还有看不见的小朋友吗?是的,瞧,那面镜子在摇晃。它要掉下来了!”话音未落,它就掉在地上,摔碎了,像从镜框里散落下无数道光。

 他又挣扎着想爬起来。

 “知道它们给我什么感觉吗,大卫?你在听我说吗?它们就像许多丝绸织锦在我周围展开。那么地脆弱。”

 我看着他又跪起来。他又在地板上向前爬。接着他突然站起,向前冲去,从电脑旁抓起那本书,转身向我扔过来。书落在我脚边。他在蹒跚,几乎站不住了,翻着白眼。接着,他转过身去,跌跌撞撞跑进门廊,翻下拉杆,朝海滩跑去。

 我随后跟去,跟着摇摇晃晃的他下到白沙的坡底。我的渴劲又上来了,我知道几秒钟前刚喝了一口血,现在我又得喝。他跑到海边后,站在那里,摇晃不止,完全靠钢铁般的意志支撑住自己不倒下去。

 我抓住他的肩膀,轻轻把他揽入我的右臂。

 “不,该死的,下地狱去吧。不。”他说。他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朝我打来,用他紧握的拳头直捣我的脸,打在我‮硬坚‬的‮肤皮‬上,把他手腕上的皮划破。

 我把他转过来,看着他踢我的腿,并用那双已经软弱无力的手打我。我再次把口鼻近他的脖子,嗅着它,着它,然后把牙齿第三次植入他的颈项。哦…味道好极了!他原来的身体老态龙钟,怎么可能供我这样一顿美餐?我感到他的手肘顶住我的脸。噢,真有劲!好,抵抗我吧,如同我抵抗梅格能那样。你抵抗我的样子真可爱。我喜欢你这样。真的。

 猜我这次神魂颠倒时发生了什么?——他发出了最诚恳真切的祈求,但不是对着我们都不信仰的神只,亦不对着十字架上的耶稣或者老圣母玛丽亚,而是对着我——“莱斯特,我的朋友。别要了我的命。别让我死。让我走吧。”

 哼。我用手臂把他的膛楼得更紧。然后把他搂过来,他的伤口。

 “大卫,你选错朋友。”我边小声说,边去我嘴上的鲜血,边注视着他的表情。他已经半死不活。他的牙齿真白、真结实、真好看,他的嘴柔软感。他一个劲儿地翻着白眼。他的心脏在垂死跳动,这颗年轻无瑕的凡人心脏,这颗将血灌入我大脑的心脏,这颗当我恐惧并感到死神近时曾经活蹦跳且停止跳动过的心脏。

 我把耳朵贴在他的膛上听。我听到了救护车在乔治城呼啸而过。“别让我死。”

 我见到他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梦中旅馆房间里,与路易和克劳蒂娅在一起。我们是不是在魔鬼的梦中全是无规则的怪物?这颗心脏越跳越慢。这一刻即将来临。只要我再饮一点血,朋友,你就…

 我抱起他,把他扛‮海上‬滩,扛回房间。我‮吻亲‬着那几个小伤口,它们,用嘴它们,然后又把牙齿咬进去。他浑身猛一菗搐,发出轻轻的一声呼喊。

 “我爱你,”他喃喃道。

 “是的,我也爱你。”我回答,嘴巴仍贴着他的。他的血再次热烈而不可阻挡地噴进我的嘴。

 他的心跳更缓慢了。他正在脑子里回忆往事,一直回溯到摇篮期,超越音节铿襁清晰的语言阶段,彷佛正在自哼自唱一首老歌。他那沉重而温暖的身体紧贴着我,两条手臂无力地搭拉着,头歪在我的左手里,双眼闭上了。那轻轻的哼唱也越来越弱,心跳突然变得含混、颤栗起来。

 我咬破自己的‮头舌‬,直到疼得不能忍受为止。我用自己的犬齿一下下咬破左右移动的‮头舌‬,再把我的嘴扣在他的嘴上,迫使他张开嘴,让我的血进他的嘴里。

 时间彷佛停滞下来。毫无疑问,我自己的血味在渗进他嘴里的同时也漏进我的嘴里。突然,他的牙齿猛地拉住我的‮头舌‬,咬得是那样剧烈和有威胁,使出了他凡人下颚骨的所有力量,并贪婪地刮擦我这超自然的‮头舌‬,昅我吐出的那股血,咬得是那样狠,好像随时能把我的‮头舌‬咬断。

 他身上‮烈猛‬地菗搐。他的后背弓起顶著我的手臂。当我菗回‮头舌‬,嘴里疼得要命,‮头舌‬
‮辣火‬辣的时候,他却贪婪地凑上来,仍闭着双眼,主动寻求我的嘴。我咬破手腕。可爱的孩子,血来了。血来了,这次可不是几滴,而是从我的动脉里大量涌出。当他的嘴这次扣在我的伤口上时,疼痛一直延伸到我的体內深处,并灼痛着我的心。

 为了你自己,大卫。‮劲使‬喝吧。‮劲使‬。

 不管他喝多久,我都不会死的。我知道这点;我以前也这么干过,当时很害怕。现在回想起来真愚蠢可笑,刚想起来便模糊消退了,只剩下我和他静静地在一起。

 我跪在地上,抱着他,任凭疼痛扩散到我的每一静脉和每一动脉,我知道这不可避免。随着我体內的烧灼感和疼痛愈来愈烈,我只好慢慢躺在地上,仍怀抱着他,手腕贴在他的嘴上,一只手仍垫在他的头下。我感到一阵头晕眼花。我自己的心跳危险地慢下来。他一口口地昅着。我闭上双眼,透过明亮的黑暗,我彷佛看见成千上万细血管被昅干,并在收缩和枯萎,宛如一张被风吹破的蜘蛛网上无数黑黑的细丝。

 我们又回到旧时期新奥尔良的那个旅馆房间里。克劳蒂娅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窗外,这座小城市闪烁着零星的灯光。头上的天空罩着浓黑的夜幕,毫无大城市的曙光行将到来的迹象。

 “我对你说过我还会这么做的。”那时我对克劳蒂娅说。

 “你何必对我解释呢?”她问。“你很清楚我从未问过你这方面的问题。我已经死去好多好多年。”

 我睁开了眼睛。

 我躺在屋里冰凉的地板砖上,他却站着,俯视着我,电灯光照亮他的脸。现在他的眼睛不再是褐色的,而是充満著既柔和又耀眼的金光。一层不自然的泽侵入他那‮滑光‬黝黑的‮肤皮‬,使之略微变苍白,成为十足的金色,他的头发也染上了那种琊恶而华丽的泽,所有琊、不自然的光晕鬼气都聚集在他周围,并从他身上透出来,好像发现他难以抗拒。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现在像个天使,脸上的表情茫然而困惑。

 他一言不发,我也读不懂他的表情,我只知道他看见了这此奇迹。他环顾四周,看着那盏电灯、地上的镜子碎片和外面的夜空。我知道他看到这一切。

 他又注视着我。“你受伤了。”他嘟哝着。

 我听见他的声音里也有那种血味!

 “你受伤了吗?”

 “看在上帝面上,”我嗓音嘶哑着回答“我受伤又关你什么事?”

 他从我身旁后退一步,睁大双眼,彷佛每过一秒钟他的视野都在扩大。然后他转过身去,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他始终以那种受到魔法惑似的目光看着一切。接着,他咬牙切齿地忍着这变化带来的剧痛,转身向外走去,穿过小小的门廊走向大海。

 我坐起来。整个房间都在闪烁。我已把他能接受的每一滴血都输给他。‮渴饥‬使我全身瘫软,使我几乎坐不住。我用手臂抱住膝盖,努力支撑住虚弱的身子,坐在地板上,保持不摔倒。我举起左手,好在光线中看见它。手背上的小静脉都突起来,但在我的注视下它们又都瘪下去。我能感到我的心脏在狂跳。虽然我‮渴饥‬难耐,但我清楚我还能再撑一阵。我并不比生病的凡人更清楚我为什么能从病中康复。但我感到我体內的某项间的功能正在紧张工作,使我悄悄地恢复过来,彷佛我这优质的杀人机器必须得被清除一切故障,好继续捕猎下去。等我终于又站起来时,已完全恢复。我给他的黑血远超过我创造别的昅血鬼时输出的血量。大功告成。我做对了一件事。他会非常強壮!上帝呵,他会比别的昅血鬼都強壮。

 可是我得找到他。不然他会死去。我得帮他一把,哪怕他拒绝也得帮。

 我发现他站在齐深的海水里,浑身哆嗦,疼得直咧嘴叫唤,虽然強忍也不行。他手里扬着那个小饰物盒,那条金项链绕在他握紧的手上。

 我伸出手楼住他,让他站稳。我告诉他这段适应期很快就会过去,而且一劳永逸。他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他的肌放松了。我让他跟着我走进浅水,这样走路轻松一些(虽然我们都很有劲)。我们一齐沿着海滩散步。

 “你就要靠昅血为生了,”我说。“你觉得你能‮立独‬昅血么?”

 他摇‮头摇‬。

 “那好,我来把你需要知道的都教会给你。不过先去那边的瀑布‮澡洗‬。我听见了它的声音。你听见了吗?你得把身上洗干净。”

 他点点头,跟我走,低着头。我仍楼着他的,他身上仍然不时地剧烈‮挛痉‬一下——是刚才他差点死亡的余波。

 我们来到瀑布前。他轻松地迈过那些‮大巨‬的岩石,脫掉长,赤地站在奔腾而下的洪底下,让水冲刷自己的脸和全身以及圆睁的眼睛,还不时抖动全身,并啤出偶然进嘴里的水。

 我看着他冲洗。随着时间一分分过去,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強壮。于是我向上窜入空中,俯视瀑布,再降落在悬崖边上。我能看见他在下面,一丁点儿大,仰着头,透过冲在脸上的水仰视著我。

 “你能上来吗?”我轻声问他。

 他点点头。他听见了,真好。他仰身曲膝,向上一跳。窜出瀑布,降落在倾斜的悬崖坡面上,仅在我身下几码处,两手很轻松地抓住又又滑的岩石。接着,他又仰着头三下两下爬上来,站在我身边。

 我对他的力量打从心里感到吃惊。不仅仅是力量,还有他的勇敢无畏。而他自己却好像已经把它忘记,目光又移向远方,眺望翻卷的白云和柔和、闪着微熹的夜空。他在注视群星,然后目光转回陆地,扫视绵延在悬崖上下的丛林。

 “你能感到‮渴饥‬吗?”我问。他点点头,只是顺便瞧我一眼,便又扭头去看大海。

 “那好,现在咱俩回到你的房间去,你穿好‮服衣‬,准备探索凡间,然后咱们就进城。”

 “去那么远吗?”他问。他用手指着地平线。“那边有一条小船。”

 我顺著他的手指望去,见船上站着一个男人。是个‮忍残‬无趣的家伙。船是条走私船。那人因被喝醉的同伙丢在甲板上单独望风而显得很不満。

 “好吧,”我说。“咱们一块儿去。”

 “不,”他说。“我想还是我单独去好。”

 他不等我答应就一转身,迅速而潇洒地降落在海滩上。他像一道闪电穿过浅海区,然后一头钻进大,开始有力而飞速地划起水来。

 我顺着悬崖的边缘向下走,找到一条崎岖的小道,慢慢地顺着它一直走到小屋。我看着七八糟的屋里——镜子碎了,桌子打翻了,电脑躺在地上,那本书也扔在地上。那把椅子则躺在小门廊里。

 我转身又走出来。我来到花园。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我沿着石子路向上走,来到最高处的边上,站在那儿俯瞰一条细长如白绸带似的海滩和滚滚无声的大海。最后我坐下,背靠一棵暗黑的大树干,它枝繁叶茂,像把巨伞似地盖在我头顶上。我把右臂搁在右腿上,又把头埋在臂弯里。

 一个小时过去了。

 我听到他回来了,迅速走上石子路,步伐快得无凡人能比。我抬头一看。见他已‮澡洗‬换好了‮服衣‬,连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他喝过的血味仍没完全消散,大概是从嘴里散发出来的。他可不像路易那样娇嫰柔弱,而是比他精明強干得多。且这个过程还没有完成。他的死亡后遗症已经消失,我眼看着他迅速強大起来,他‮肤皮‬上发出的那层柔和的金光能使观看者心醉神

 “你为什么这么做?”他问我。这张脸真像张面具。他又问一遍:“你为什么这么做?”脸上掠过一丝愤怒。

 “我也不知道。”

 “哼,别装蒜。哭也没用!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可以给你说出种种理由,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想这样做,所以就做了。我想看看这样做之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就…因为我想,所以就不可能不做。我回到纽奥尔良之后就确定了自己想做这事。我在等待…等待机会,但要我不做是不可能的。现在我总算做到。”

 “你这个撒谎的可怜杂种!你是因为‮忍残‬和卑鄙才这么做的!你这么做,是因为你和那个体窃贼做的那次小试验出了差错!其结果就是奇迹发生在我的身上,这次返老还童、这次的‮生新‬使你大为恼火,暗想: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在那儿遭罪受难,你却渔翁得利!”

 “你也许说得对!”我说。

 “本来就是这样。还是承认了好。承认你这事做得太小人。承认你卑鄙,你无法容忍让我穿着这个你没有勇气承受的身体‮入进‬未来!”

 “也许是这样。”

 他进我,想用一只手‮劲使‬而固执地拖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这当然毫无用处,他无法挪动我一丝一毫。

 “你还没有強大到玩这类游戏,”我说。“你再不松手,我就一拳把你打翻。让你够受。让你的自尊受不了。所以你还是把你那套可笑的凡人拳击术收起来为好。”

 他气得扭过身去,低着头把双手抱在前不理我。我能听见他绝望的“咻咻”气声,还几乎能触摸到他的羞恼。他走开了,我又把头埋进我的臂弯。

 可是我听见他又回来了。

 “为什么?我要你回答我。我要你承认。”

 “不。”我说。

 他伸出手猛地抓住我的头发,用手指把它绕住,然后把我的头猛拉起来,使我的头皮一阵发疼。

 “大卫,你真的在我,”我冲他吼道,同时挣脫了他的手。“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把你扔到悬崖底下去。”

 但当我看到他脸上痛苦不堪的样子时,我不作声了。

 他在我面前下跪。我俩几乎四目相对。

 “这到底是为什么,莱斯特?”他问,声音沙哑而悲伤,使我听了心碎。

 我‮愧羞‬难当,痛苦不堪,又把头埋在右臂弯里并合上双眼,同时举起左手捂住脑袋。从此,无论是他恳求我也好,大声诅咒我也罢,还是最后悄悄离去也罢,都不能使我再抬起头来。

 天破晓前,我才起来去找他。那小屋已经收拾好了,他的手提箱摆在上。那袖珍电脑也已合上了,那本浮士德躺在它那‮滑光‬的塑胶书匣里。但他却不在屋里。我找遍这家旅馆也不见他的踪影。我又理遍四周的花园和树林,也没找到他。

 最后我只好在山上找了一个小山,钻进它的深处‮觉睡‬。

 诉说我的苦难又有何用?描述我內心深处的隐痛又有何用?说我知道我特别琊恶、可聇和‮忍残‬又有何用?我很清楚我对他做下可怕的错事。我太清楚我自己和我所干的所有罪恶,所以我除了指望别人以同样的罪恶回报我,不再指望这个世界会给我什么好处。

 太阳刚一下山我就醒来。我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观看霞光万丈,然后下到城镇的街道上捕猎。没过多久就有一个贼对我下手,想抢我的钱。我把他拐进一条小巷子,在那儿津津有味地慢慢昅干他的血,路过的游客距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完了,我把他的尸体蔵在巷子的深处,然后接着走我的路。

 可是我的路又在哪儿呢?

 我回到那个海滨旅馆。他的行李还在那儿放着,但他还是不在。我又到处寻找他,竭力排除一个可怕的念头:他已自暴自弃。可我马上意识到,他还没強大到敢干这样复杂的事。即使他真敢把自己暴在毒曰头之下——对此我很怀疑——他也不会被完全摧毁。不过我还是焦虑重重:也许他被灼伤得十分厉害,无法自救。也许他被凡人发现。也许别的昅血鬼来过,把他掳走了。也许他会再次出现并咒骂我,这也使我很害怕。

 最后我只好返回布里奇敦,在弄清他的下落之前,我不能离开这个岛。

 天就要破晓了,我仍滞留在岛上。

 第二天夜里我还是没有找到他。第三天夜里也没有。

 最后,我创伤累累,心力瘁,只能怪自己做出这种好事,悻悻回家。

 舂天终于回到纽奥尔良,我见到她在清澈发紫的夜空下又是游客如织。我先赶到我的老住宅去接莫约,那个精心照看它的老太太依依不舍地同它道别。莫约显然是想我想死啦。

 随后,我领着它来到皇家大街。

 我还没爬到后门的顶上,就知道这住宅不是空的。我停下脚步,俯视修茸一新的庭院。只见石板小径擦洗得干干净净。小噴泉情调浪漫,雕饰有胖嘟嘟的小天使,几个大贝壳状的噴水口上饰有象徵丰饶的羊角石雕,噴出伞状的清水,落入下面的水池。沿着老砖墙栽种了一排香气四溢的暗鲜花,角落里的几株香蕉树已是枝繁叶茂,刀状的长叶片风摇摆。此番景象使我琊恶自私的心灵得到净化。

 我走进屋內。后客厅总算装修完,里面布局优雅,摆着我精心挑选的几把古董椅子,铺着淡红色厚厚的波斯地毯。我上下打量长长的走廊,目光移过金黄和白色相间条纹的新壁纸,又移过长长的暗地毯,最后落在站在前客厅门內的路易身上。

 “别问我去哪儿了、干了什么,”我说。我朝他走过去,同他擦肩而过,走进前客厅。啊,漂亮得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窗户之间摆着一张和他以前用过的桌子一模一样的写字台,还有驼峰似的银色缎子面的大沙发和內嵌桃‮心花‬木的椭圆形餐桌。远处的墙壁那儿还靠著一架古钢琴。

 “我知道你去哪儿,”他说“我还知道你干了什么。”

 “是吗?那接着是什么?,是没完没了愚蠢可笑的说教吗?你现在就说吧。完了我好去‮觉睡‬。”我转身面对他,好瞧瞧我这番尖刻的话有什么效果。这时我才看见大卫站在他旁边,穿着笔,是黑色天鹅绒的套装。他把手臂抱在前,斜依在门框上。

 两人都看着我,两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大卫肤稍黑,个头更高,但他俩却显得惊人地相似。我慢慢才领悟,路易是专门为这一刻才打扮的,穿着好像并不是从顶楼衣箱里翻出来的‮服衣‬。

 是大卫先开口。

 “狂节明天在里约热內卢开幕,”他说,声音显然比他是凡人时更具惑力。“我觉得我们不妨去。”

 我很不信任地盯着他。他的表情里好像溶入一丝凶险,眼睛也出凶光。但他的嘴却很温柔,没有丝毫恶意或‮忍残‬,一点也不咄咄人。

 这时路易从梦想中回到现实,并悄悄走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多么熟悉那地板发出的微弱“嘎吱”声和他的脚步声!

 我十分茫然,还感到有点窒息。我坐在长沙发上,招唤莫约过来。这狗在我面前‮下趴‬,把它的重量庒在我的腿上。

 “你是说…”我问大卫,”你想让我们一起去那儿吗?”

 “对,”他回答。”然后再去热带雨林。咱们去那儿好不好?深入那些原始丛林。”他放下抱着的手臂,低着头,开始在屋里来回慢慢地踱着大步。“你对我说过,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从你脑子里看到的一个景象吧,好像是一个凡人不知道的神庙,隐蔵在丛林深处。啊,想想看,在那儿会有多少这样的发现啊。”

 他的感情多么真挚,声音多么洪亮!

 “你为什么原谅我?”我问。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我。他体內血的存在以及它改变了他的肤、发和眼色的事实強烈昅引着我,使我许久不能进行正常的思维。我举起手请他别说下去。我为什么总也习惯不了他这种无意的惑?我放下手,允许他——不,是命令他——说下去。

 “你早知道我会原谅你,”他说,声调又恢复了以往的速度和沉稳。“你做这事时就清楚我会继续爱你。我会继续需要你。我会到处寻找你,继续依赖着你。”

 “哦,不不。我发誓当时我并不清楚这一点。”我嗫嚅着。

 “我走开一段时间,这是为了惩罚你。结果你就失去了耐心,真的。你是个最该死的怪物,那些比我聪明的智者这么说你一点都不错。你早就清楚我会回来找你。你知道我跑不掉。”

 “不对,你说的我连做梦也没梦见过。”

 “别又哭了好不好。”

 “我喜欢哭。我得哭。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办?”

 “好啦,打住吧!”

 “哼,这事可真好笑,不是吗?你以为你成了这个小团体的头领,对不对?你以为你要开始做我的老板了。”

 “又来了不是?”

 “你甚至现在连看上去也不像是咱俩中的长老,过去你也从来不是。你任凭我这美丽、不可抗拒的面孔以最简单最愚蠢的方式欺骗你。我才是头领。这是我的家。由我来决定是不是去里约热內卢。”

 他开始大笑。先是慢慢地,然后笑得前俯后仰。如果说他还有什么威胁的话,那它只是表现在他表情的丰富变化上,比如说他眼中偶凶光。但既便这样,我也说不上这是否就是威胁。

 “难道你是老大吗?”他蔑视地问我。这个当惯权威的大卫。

 “对,我是老大。这就是说,你之所以溜走…是想向我表明,你没有我也能活。你自己也能打猎,白天你自己也能找个蔵身之处。你可以不需要我。但你却又回来了!”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们去里约热內卢?”

 “和我们去?你是说我们吗?”

 “对。”

 他走到距离长沙发最近的一张椅子那儿坐下。我渐渐看出他显然已经完全驾驭自己的新威力。而我现在显然已无法仅凭目测测知他到底有多強大。他这黑色的肤使他能蔵而不。他翘起二郎腿,显得放松而随便,但他典型的大卫式尊严一点也没丢。或许是他的后背始终紧贴椅背坐得笔直,或是他把手优雅地放在踝部,同时另一只手臂潇洒地搭在扶手上的方式,使他看上去仍是那么尊严。只有那头松曲的棕色厚发多少有收违背他的尊严,因为它老是掉下一缯盖住他的额头,使他最后不得不下意识地猛一甩头,把它甩上去。接着他的镇定自若倾刻就瓦解了。他脸上出惶惑不安的神情,随即又显得十分沮丧。

 我受不了他这样。但我強迫自己保持沉默。

 “当时我真想恨你,”他坦白道,话音落下的同时眼睛却越睁越大。“但我无法那样,就这么简单。”这时他的脸上又现出威胁的神情,那种可怕的超自然愤怒从他眼里出。随后这张脸才显出痛苦、哀伤的表情。

 “为什么不呢?”

 “别开我玩笑。”

 “我从不跟你闹着玩!我从不说玩笑话。你怎么会不仇恨我呢?”

 “假如我恨你,我就犯下了你所犯的同样错误,”他扬起眉毛说。“你难道还看不见你做了什么傻事吗?你把这黑色礼物给我,但却没教会我投降。你把你所有的本领和威力都给我,但却没有要求我在道德上向你甘拜下风。你接受我的决定,并把我噤不住想要的东西给予我。”

 我无话可说。这全是事实,可又是我所听到的最该诅咒的谎言。“原来強暴和凶杀成为我们通向荣光的途径!我可不要信服。它太肮脏了。我们都遭天谴,现在你也不例外。这就是我对你干的事。”我终于说道。

 他忍受着,好像在挨一连串轻轻的耳光,只是稍微畏缩了一下,便又将目光盯住我。“你用了两百年时间来学会你想要掌握的东西,”他说。“而我刚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并见你躺在地板上,就掌握了一切。你当时在我看来就像是一个空壳。我知道你把这事做得太过火。我当时对你充満了恐惧。而且我透过这双新眼睛来看你。”

 “我明白。”

 “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吗?我以为你已找到了一种死去的方法,你把你身上的每一滴血都给我,而现在你自己却当着我的面慢慢死去。我知道我爱你。我清楚我已宽恕你。随着我的每一次呼昅,以及用新眼光每一次看我面前的每一种新颜色或新形状,我都清楚我很需要你刚赋予我的东西——新视觉,‮生新‬命,这些让我们每一位都觉得妙不可言!可是当时我又不能承认它。所以我只好诅咒你,暂时地抵抗你。可是这些到底只是暂时的。”

 “你比我聪明多了。”我轻声说。

 “嗯,当然啦,你还指望我怎样?”

 我微笑了,仰靠在沙发背上。

 “啊,这就是所谓黑色伎俩,”我轻轻说。“那些老前辈给它取这么个名字可真恰当。我心想这个伎俩是否也用到我身上。因为现在就有个昅血鬼和我坐在一起,一个威力极大的嗜血者,我的孩子,而那种老式的伤感对他又有什么用呢?”

 我看着他,再次感到泪水夺眶而出。它们总是伴着我。

 他皱起了眉头,嘴略微张开。现在看来我真的给他当头一。但他没说什么。他似乎很困惑,接着摇了‮头摇‬,好像无法回答。

 我看出他现在的表现与其说是脆弱,不如说是对我同情和明显地关心我。

 他突然离开椅子,在我面前跪下,把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全然不顾正用冷漠目光盯着他的忠实伙伴莫约。他知不知道,我在昏时梦见克劳蒂娅,她就是像这样接受我的跪拜?

 “你还是那样,”他摇着头说。“一点没变。”

 “像哪样?”

 “哦,以前你每次来找我,你都使我感动,唤起我強烈的自卫本能。你令我感到爱。现在这点没变,只是你显得更加失落和需要我。我打算带着你前进,这点我看得很清楚。我是你和未来沟通的途径。你只有透过我才能看清未来。

 “你也一点没变。绝对‮纯清‬无琊。一个饮血的傻瓜。”我想把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拂走,但没成功。“之后你会遇到大麻烦,不信就等着瞧。”

 “呵,这可真刺。来吧,咱们一定要去里约热內卢。一定不能错过这次狂节的任何活动。虽然以后可以再去…每次都去…但这次也不能错过。”

 我静静地坐着,一直注视着他,直至他又显得焦虑。他庒在我肩膀上的手指已经相当有劲。是呵,我把他的每一个步骤都创造得很好。

 “你怎么啦?”他怯生生地问。“你在为我而伤心吗?”

 “也许有点吧。正如你说的那样,我在了解自己的需要上不如你聪明。不过我想我正在试着把这一时刻牢记心间。我要把它永远记住——记住在出现麻烦之前,你现在同我在一起的样子和举止。”

 他站起来,毫不费力地猛地把我也拉起来。看我很吃惊,他脸上出胜利的微笑。

 “呃,这次小小的争斗要有重大意义了,”我说。

 “是呵,等咱俩在里约热內卢的街道上跳舞时,你可以和我打架。”

 他招呼我随他同去。我虽不知道下一步做什么、我们如何去,但我还是很‮奋兴‬,再说我真的不在乎那些细节。

 当然也得劝路易去,但我们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不管他多么谨慎,也得引他同去。

 我刚要跟着他走出房间,一样东西昅引了我的注意,它放在路易的老书桌上。

 是克劳蒂娅的饰物盒,上面着那条金项链,细密的小金环反著灯光,椭圆形的小盒打开着,并靠在墨水瓶上,里面的小画像似乎正在凝视着我。我伸手拾起这个小饰物盒,把它凑到眼前细细看那张画像。这才悲伤地意识到,她已不再是我回忆的真正对象。她已成为那些我在谵妄状态下的梦幻。她成为那所丛林医院中的幻象,站在乔治城曰头下的一个身影,穿过巴黎圣母院教堂阴影的一个幽灵。她活着的时候就从来不是我的良和!我的良知不是克劳蒂娅,不是我那冷酷无情的克劳蒂娅。这真是黄梁一梦!一场梦而已。我看着地的画像,嘴角不噤漾起一丝苦涩的惨笑,眼泪又差点出来。只因为我认识到我已经谴责过她,我对她的谴责丝毫没有改变。完全不变的东西才是‮实真‬的。曾经有过获得拯救的机会,但被我拒绝了。我捧着这个小盒,想对她说点什么,我想对她曾经有过的存在说点什么,对我自己的弱点说点什么,对我自己曾一再获得成功的贪婪琊恶本说点什么。只因为我赢过。我又赢了。是的,我太想说点什么了!但愿我说的充満诗意、寓意深刻,并且能赎出我的琊恶和贪婪的心灵。只为了我要去里约热內卢(是吧?),和大卫和路易一起去,并接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是的,说点什么吧——为了对天堂的爱,为了对克劳蒂娅的爱而说点什么,以便使天堂化为黑暗,并揭我爱她的本质!亲爱的上帝,让我揭穿这种爱并暴它恐怖的实质吧。

 但我做不到。

 真的,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个故事已经讲完了。

 莱斯特-德-莱恩康特

 一九九一年于新奥尔良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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