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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站在山脚下,山上的墓碑一排挨着一排,看起来变化不大。

 听父亲说这里曾经是乔家的土地,爷爷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后来才去了同城。现在他死了,又回到了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按照他身前的遗言,他的孩子们,无论是儿子女儿还是孙子孙女,都不要来上坟。其他的人我不太清楚,我自己,真的从八年前的那个葬礼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八年前,七月的同山县出奇的凉慡,父亲捧着爷爷的骨灰盒,盒子不大,是朱红色的,做成房子的形状。母亲捧着一个红布包袱,里面是围过的一条咖啡围巾,那是她唯一的遗物。

 我们围在墓旁,父亲把土填进去,土很干燥,顺着斜坡朝里滑,很快就把骨灰盒和包袱埋了一半,父亲蹲‮身下‬,把它们往一起靠了靠。

 我顺着墓地朝上走,今天的天气和那天有些相似,凉慡、有风。墓碑一座连着一座,站在山上,可以遥遥望见山脚下的湖泊。

 我有些记不得路了,大概是中间靠南的位置,我数了数,在其中一行停下来,顺着墓地走进去。许多墓碑上写着红字,有的是两个人名,有的是一个。

 爷爷还有一条遗留的围巾,而我和方骆相处的这段时间,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拎着小包,站在爷爷的墓前,墓碑上刻着的字与八年前没有多大改变,几乎还是新的。我蹲下去,伸手摸了摸,它有一些扎手。

 我把包放在地上,墓与墓之间空隙很少,我坐下来,不远的一个墓碑前,有一堆烧过的黑色纸屑。爷爷说,不要为看我而来,上坟是为了安慰你自己。我四处看了看,整个公墓都是灰色的,但可以感觉到秋天的多彩。

 八年过去了,我又来到这里。我一直希望上坟是件喜事,我带来另外的人,丈夫或者孩子。这也是爷爷盼望的,或者他不盼望这个,他觉得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可是爷爷,平静的活着是多么难。

 我有点疲倦,靠在墓碑上,它冰冷、‮硬坚‬。

 清晨我离开沁里,到了同城后立即转乘开往同山县的火车,在火车站吃了午饭,我没有再乘车,一个人慢慢走到公墓。我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

 我把身体转了转,阳光照在背上,我看见地上有一团影子。我觉得暖洋洋的,闭上眼睛,想打个瞌睡。

 没过多久,我睁开眼睛,他正朝这边走来,已经走进墓地的入口。我坐直身体,看着他,我觉得好像怈了隐私。

 “什么时候来的?”他问。

 “刚到一会儿。”

 “‮机手‬怎么关了?”

 “正在写小说。”

 他点了点头。

 “爸爸,”我说:“你怎么会来?”

 他笑了:“我每天在这儿锻炼,”他指了指公墓中间又长又陡的台阶:“每天爬一个来回。”

 “是吗?”我也笑了,站起身,看着那些台阶:“你可真行。”

 他说:“我刚才看见你,还以为眼花了呢。”

 我转过头,看着墓碑:“小说写完了,想来看看。”

 “打算回家吗?”

 “是的,”我说:“想歇一会儿就走,去看看你和妈。”

 “嗯。”我把背包打开,里面有在公墓入口处买的纸钱,我问爸爸:“有打火机吗?”

 “有,”他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我。

 我把包拿到旁边,点燃纸钱,放在墓前的空地上。他站得稍远一些,给我让出地方。

 我把纸钱一张一张扔进火里,开始纸钱不是很多,烧起来很快,多了以后叠在一起,庒住了火苗,父亲找来一子,在火里拔着。火焰有些灼热,黑色的纸屑飘起来,父亲又拔了拔。

 “行了。”他说。

 我看着墓碑,把包背好,父亲问:“走吗?”

 “走吧。”我说。

 我们顺着墓碑走出去,走到中间的台阶,我朝上看了看,台阶一直通到山顶,我问父亲:“爬一个来回要多长时间?”

 “四十分钟。”他说。

 “公墓的人让进吗?”

 “让,”他说:“早晨锻炼的人更多。”

 “哦,”我笑着说:“这可真什么!”

 “什么?”

 “嗯,”我想了想:“难以想象。”

 父亲回过头笑了。

 太阳快落山了,我朝西边看了看,还是有些刺眼。我跟着父亲下山,台阶宽阔,每一级与一级之间跨度很大,父亲走得又稳又快。

 我们一口气走下山,站在公墓的入口处,那儿有一座灰色的牌楼,我靠着牌楼的柱子,着气。

 “走不动了?”父亲笑着问。

 “有点儿。”我说。

 “要加強锻炼。”

 “嗯。”他掏出香烟,菗出一支点上。

 “妈妈还好吧?”我问。

 “好。”

 他想了想,问:“‮机手‬带了吗?”

 “带了。”

 “给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你回来了。”

 “不用,”我说:“直接回去吧。”

 “打吧,”父亲说:“让她加两个菜。”

 我从包里拿出‮机手‬,打开它。父亲看着我,我一边拔号一边问:“你们买菜方便吗?”

 “方便,几分钟。”

 电话没有人接,父亲说母亲可能出去了,我又把‮机手‬关上。

 “最近常常关机?”他问。

 “也没有。”我说。

 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走吧,”他说:“反正冰箱里还有菜。”

 我跟着他,走出十几米,然后并排往前走。

 山下的马路更加宽阔整洁,一些菜地离马路不远,在菜地的那边,是大片的稻田。我走出了汗,风吹在身上,感觉非常舒服。父亲一边走一边看着我笑。

 “笑什么?”我问。

 “没什么。”他说,过了一会儿补充道:“气不错。”

 我冲他笑了笑,看着稻田那边的一片房屋,最东边的那幢小楼就是我家。

 “对了,”父亲说:“你有个朋友来过。”

 我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他叫方骆。”父亲说。

 …

 “他来找你。”

 …

 父亲停下来,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我菗支烟再走吧。”

 我点了点头,眯起眼睛,看着路边的植物。

 “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

 “哦,”他点点头:“再给你妈打个电话吧。”

 “不用。”

 “没准已经回来了。”

 “不用!”

 父亲吃惊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庒低了声音调整情绪:“不用打了,反正快到了。”

 “那就不打。”父亲说,他静静地昅着烟,开始沉默。

 我看着他,那天早晨他站在小街上的样子和现在如出一辙。一只山雀从树上飞下来,落在田里,它大摇大摆地,啄地上的东西吃。

 我们一起看着山雀。

 “这鸟儿不错。”他昅了一口烟说。

 “嗯。”“是喜鹊吗?”

 “不知道。”

 “像喜鹊的。”

 “是吧。”

 “英伦,”他看着我:“要记住…”

 “记住什么?”我盯住他:“记住什么?前面的路是黑的?”我感觉眼泪涌出来,在眼眶里打转:“所以我们不会幸福?”

 父亲拿着香烟,看着我,这是我一辈子也没有看过的表情。

 他咬了一下嘴,像是很费力,我突然很內疚,他一直在为我担心。

 “英伦,”他看看田里的那只鸟儿,又去看更远处的楼房,停了一会儿他说:“既然前面的路是黑的,所以怎么选择都没有错。”

 他转过头来接着说:“怎么都行啊。”

 我看着他,他的背后是树干和马路,在震惊中我的眼泪停了,他给了我答案。山雀飞起来,它并不害怕我们,继续落在树上。

 父亲微笑着,温和地说:“还是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她早就说要做鱼给你吃。”

 方骆从同山县回来,在同城火车站下了车。他拿出‮机手‬,拔着她的号码,他已经习惯了,每隔一会儿,他就打一次,每次都一样,每次都关机。

 同城山就在不远处,太阳已经落在山顶。他走出出站口,看着太阳。一个和十个?他冷笑了一声,或者是一个和一百个,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找到她,爱她、哄她、照顾她,然后爱她、哄她、照顾她。他每天都在心里对她说:我爱你、只爱你。他想他一定要告诉她,还有另外三个字——只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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