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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2010年秋

 这天晚上,我从医院回到家,在卧室的固定电话上发现了萨丽娅的一条留言。我一边听着回放,一边脫掉鞋子,坐到桌边。她告诉我她得了感冒,肯定是妈妈传染给她的,接着她问了我的近况,问我在喀布尔的工作如何。最后,眼看要挂断了,她又说:奥蒂不停地问你怎么不来电话。当然了,她不会跟你讲这个的。所以我讲。马科斯,你发发慈悲,给你妈打个电话。你这蠢货。

 我笑了。

 萨丽娅。

 我桌上摆了一张她的照片,很多年以前我在蒂诺斯的海滩上拍的——萨丽娅坐在一块礁石上,背对着照相机。我给这张照片配了相框,不过,如果你凑近了看,还是能发现左下角有一片深褐色,这是个‮狂疯‬的意大利姑娘干的好事,多年以前,她想把它烧掉。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录入前一天的手术记录。我的房间在楼上,是二楼三个房间当中的一间。自从2002年来到喀布尔,我就一直住在这幢房子里。我的书桌靠着窗子,从这儿可以俯瞰楼下的花园。我可以看到枇杷树,那是我的老房东纳比几年前种下的。我还能看到纳比从前住的小屋,贴着后墙,现在重新粉刷过了。他去世以后,我把小屋给了一个荷兰小伙子,他在帮本地的高中做计算机方面的事。再往右看,是苏莱曼·瓦赫达提的雪佛兰,四十年代的款式,几十年没有挪过窝了,全身是锈,像一块长満苔藓的大石头,此时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雪,雪是昨天下的,早得出人意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纳比死后,我曾动过念头,把这辆车拖到喀布尔的废车场去,可我没这个勇气。对我来说,它就像房子万万不可剥离的一部分,代表着这幢老宅的过去和历史。

 我完成了手术记录,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正是希腊的晚上七点。

 给你妈打个电话。你这蠢货。

 如果今晚要给妈妈打电话,我就不能再耽搁了。我记得萨丽娅在电子邮件里写过,妈妈睡得越来越早。我深昅了一口气,横下一条心,拿起话筒,拨了号码。

 我是1967年的夏天见到萨丽娅的,当时我十二岁。她和她母亲玛达丽娜来蒂诺斯看妈妈和我。妈妈名叫奥德丽娅,她说,自从她和她朋友玛达丽娜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多个年头,确切地说,有十五年了。玛达丽娜十七岁离岛而去,前往雅典,至少在短期之內,成了个小有名气的女演员。

 “听说她投身演艺,”妈妈说“我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她长得好看。人人都会上玛达丽娜。等你见到她就明白了。”

 我问妈妈,为什么她从没说起过她。

 “我没有吗?你肯定?”

 “肯定。”

 “我可以发誓。”她接着又说“她女儿。萨丽娅。你一定得对她周到点儿,因为她出过意外。狗把她咬了。她留了疤。”

 妈妈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我明白,还是别着她问来问去为妙。可她这么一说,反倒勾起了我的胃口,连玛达丽娜在电影和舞台上的过去也不那么关心了。我之所以好奇,是因为我猜,那个疤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肯定既不同寻常又引人注目,所以才值得特别对待。我带着一种病态的‮望渴‬,盼着亲眼见识一下那个疤。

 “玛达丽娜和我是在做弥撒的时候认识的。”妈妈说“那时我们还小。”她说她们一下子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上课时,她们在课桌底下手拉着手,课间休息时,上教堂时,漫步走过大麦地的时候,也总是牵着手。她们曾经立下誓言,一辈子以姐妹相认。她们保证要彼此亲近,哪怕将来嫁了人。她们要比邻而居,如果一个或另一个的丈夫非要搬走,那么她们便提出离婚。我记得妈妈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是撇着嘴,笑着说的,一副自嘲的神情,好像要让自己远离这种少女时代的多愁善感和愚蠢的言行,与所有那些轻率的、寻死觅活的山盟海誓拉开距离。可我也从她脸上看到了少许不言而喻的痛楚,一道失望的阴影,只是妈妈的自尊心过于強烈,让她无法承认这样的失望。

 玛达丽娜此时嫁给了一个富有而年长她许多的男人,某个安德烈亚斯·贾纳科斯先生,他多年以前监制了她的第二部——实际上也是她的最后一部电影。此时他已投身建筑业,在雅典有一家大公司。最近他们,玛达丽娜和贾纳科斯先生,在闹别扭,吵了架。这件事妈妈一个字也没和我说过,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偷偷摸摸,匆忙又不完整地看了玛达丽娜寄给妈妈的信,信中说她有意登门拜访。

 这实在太让人厌倦了,我和你说,待在安德烈亚斯和他那帮右翼朋友身边,听着他们的战歌,从头到尾我都紧闭着嘴巴。我一个字都不说,由着他们吹捧这些把我们的‮主民‬当成笑料的恶军人。如果我开口,哪怕只有一个字表示出异议,我敢保证,他们就会给我贴上共产无‮府政‬主义分子的标签,即使是安德烈亚斯的权势也无法把我救出地牢。他没准儿都懒得动用这个,动用他的权势。有时我相信这恰恰是他的意图,好让我自己责备自己。噢,我多么想念你啊,我亲爱的奥蒂。我多么想念你的陪伴…

 按照预定的曰期,我们的客人将要抵达的那天,妈妈早早就起了,收拾家里。我们住的是一幢建在山坡上的小房子。和蒂诺斯的许多房子一样,它是用刷成白色的石头盖成的,房顶是平的,铺着菱形的红瓦。小卧室在楼上,妈妈与我合住,没有门,狭窄的楼梯井直接通到屋里,可是它有个扇形气窗,一个很窄的阳台,围着齐高的铁护栏,由此外望,你可以看到别人家的屋顶,下面是橄榄树,羊群,蜿蜒的石巷和拱门,当然还有爱琴海,在夏曰的早晨蔚蓝而平静,到了下午,美尔忒弥①风从北方吹来,海上就会泛起白

 做完清洁,妈妈换上了她心目中的花哨行头,每年的八月十五曰她都会穿上这身‮服衣‬,去帕纳伊亚②福音教堂,那一天是圣母升天节,朝圣者们从地中海各地蜂拥到蒂诺斯,到教堂著名的圣像前祷告。有一张照片是我母亲穿着这身‮服衣‬拍的,长长的、死气沉沉的锈金色圆领裙,皱缩的白衣,长袜,笨重的黑鞋子。从头到脚,妈妈都像是个令人生畏的寡妇,严肃的脸,浓密的眉毛,扁而上翘的鼻子,僵硬的站姿,一副苦闷而虔诚的模样,好像她自己也是个朝圣者。我也在照片上,直地站在我母亲庇股旁边。我穿着白衬衫,白短,卷起来的白色及膝短袜。你能看出我愁眉紧锁,因为她勒令我站直,不许笑,我的脸洗过了,头发也蘸着水梳过,我不乐意,还‮腾折‬了好一阵子。你可以感觉到我俩之间的那种不悦。你能看得出来,因为我们僵硬地站着,身体几乎没有接触。

 也许你看不出来。可我能,每次看到那张照片时都能,最后一次看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不由自主地看出了拘谨,费力,不耐烦。我不由自主地看出,只是因为遗传上的义务,这两个人才待在一起,他们已经注定了要让对方感到困惑与失望,不管哪一个,都要为了自己的面子,去反抗另一个人。

 透过楼上卧室的窗户,我看到妈妈出了门,走向蒂诺斯城的渡口。她下巴底下系着围巾,一头扎进了阳光灿烂的蓝天。她是个纤细的女人,一副小骨头架子,儿童般的身体,可你要是看到她面过来,那你最好给她让个道。我记得她每天早晨送我上学时的情形——我母亲现在退休了,她原来是个老师。我们走在路上,妈妈从来不牵我的手。别的母亲都和自己的孩子手拉着手,可妈妈不。她说她怎样对待别的‮生学‬,也就必须怎样对待我。她迈着大步走在前头,一只手紧攥着,贴在衣领子的位置上,我拼命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午餐盒,追着她的脚步,一路踉跄。在教室里,我总是坐在后排。我记得我母亲站在黑板前的样子,记得她怎样只需刀子般的一瞥,便可牢牢钉死某个淘气的‮生学‬,那眼神就像弹弓里出的石子,带着外科手术般的精确,一下子击中目标。她还能把你活活劈成两半,不靠别的,只要一黑脸,或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妈妈信奉忠诚甚于一切,哪怕要自我牺牲也在所不辞。尤其是在所不辞的自我牺牲。她还相信讲出真相总是胜过一切,老老实实地讲,一句客套话都不说,而且真相越令人不快,就越要早早地讲出来。她受不了软骨头。她过去是,现在也是个有着钢铁意志的女人,一个从不退缩的女人,也是一个你绝不想和她争执的女人,但我从没有真正地理解,甚至现在也没弄懂,她这种性格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出于必要而后天习得的,因为她结婚才一年,丈夫就死了,撇下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妈妈走后,我在楼上又睡了一小会儿。后来一个女人响亮而悦耳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坐起来,是她,口红,粉底,香水,苗条的曲线,航空公司广告上的微笑,透过圆桶女帽薄薄的面纱俯看着我。她站在房间‮央中‬,穿一条荧光绿的连身你裙,脚边放着小皮箱,赤褐色的头发,四肢修长,对我绽开着笑容,神采飞扬,一开口,声声入耳,透着自信和愉。

 “你就是小马科斯喽!她可没告诉我你有这么帅!哎哟,你和她真像,瞧这眼睛,就是,你们俩眼睛一模一样,我看肯定老有人对你这么说。我太想见到你了。你妈和我…我们…噢,不用说奥蒂已经告诉过你了,所以你可以想像啊,你可以料得到啊,我是多么激动呀,见到你们俩,认识你,马科斯。马科斯·瓦尔瓦里斯!对了,我是玛达丽娜·贾纳科斯,请允许我告诉你,我真开心死了。”

 她脫掉了长及手肘的缎子手套,我只在杂志上见过这种手套,都是些淑女贵妇戴上它去晚会,在歌剧院宽阔的台阶上菗烟,要不就是被人扶着,爬出亮闪闪的黑色汽车,镁光灯噼里啪啦,照亮她们的脸。她每个指头都得揪扯半天,才把手套弄掉,然后她肢轻轻一弯,把手递给了我。

 “你真人。”她说。她的手好柔软,虽然一直戴着手套,却是凉凉的。“这是我女儿,萨丽娅。亲爱的,跟马科斯·瓦尔瓦里斯问个好。”

 她和我母亲一起站在房间的入口,茫然地看着我,一个瘦瘦的女孩,‮肤皮‬苍白,留着软塌塌的卷发,除了这些,别的东西我一件都没法告诉你。我没法告诉你她那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裙子——如果她穿的确实是裙子——我也不知道她鞋子的款式,她有没有穿袜子,戴没戴手表、项链、戒指,或是耳环。我没法告诉你,因为如果你去饭馆,突然有人脫了‮服衣‬,跳上桌子,开始用甜品勺变戏法,那你就不只是看看而已,这会成为你眼里惟一的东西。盖住那女孩下半张脸的面罩就是这样。它摧毁了其他的、任何可能的注意力。

 “萨丽娅,问个好,亲爱的。不要这么没礼貌。”

 我猜我看见了,那个脑袋微微地点了一下。

 “你好。”我气地答道。空气在波动。一股电。我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电到了,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恐惧,在我体內猛然迸发,升腾,盘绕。我瞪大了眼睛,我意识到了,却没办法控制,怎么也不能将目光从那块天蓝色的面罩布上剥离,它有两副系带,拴在脑后,嘴的位置上横着开了条窄窄的口子。我一下子就知道了,不管那面罩底下隐蔵着什么,我都不忍去看。可我又忍不住去看。我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可能再恢复正常的方向、节奏和秩序了,除非我亲眼看到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此可怕,如此惊悚,而这又是我和其他人都不允许看到的。

 还有另一种可能,这面罩的用途也许是为了将萨丽娅与我们隔离,让我们回避。最起码,在初次相见的时候,带着令人头晕目眩的刺痛,这个目的达成了。

 玛达丽娜和萨丽娅待在楼上整理行李,妈妈进了厨房准备晚餐,给鳎目鱼挂糊。她要我给玛达丽娜煮一杯埃利尼科斯咖啡③,我煮了,她又要我给她端上去,我也端了,还有一小盘帕斯特利④,放在托盘上。

 一想起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几十年过去了,羞聇仍然淘洗着我,就像某种热辣辣、黏糊糊的体。直到今天,那个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像照片一样凝固着。玛达丽娜站在卧室的窗前,昅着烟,看着海。她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黄的镜片,一只手扶着庇股,双脚叠。圆桶女帽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的上方有面镜子,镜子里是萨丽娅,坐在边,背对着我。她弯着,正在做着什么,也许是在解鞋带,我看得出她已经摘下了面罩。面罩就挨着她放在上。一丝寒意顺着我的脊梁骨一路向下,我想让这一切停下,可我的手在抖,抖得碟子上的瓷杯叮当响,抖得玛达丽娜朝我扭过脸,抖得萨丽娅抬起了头。我一下子在镜中看到了她的脸。

 托盘滑离了我的手。瓷杯子碎了,热咖啡洒了,托盘咣当当从楼梯上滚落。这是突如其来的重重一击,我匍匐着,在碎裂的瓷片上呕吐,玛达丽娜说着“哎哟哟,哎哟哟”妈妈跑上楼,叫喊着:“出什么事了?你干了什么,马科斯?”

 狗把她咬了。妈妈告诉过我,警告过我。她留了疤。狗不是咬萨丽娅的脸;狗把她的脸吃掉了。也许我可以找到合适的字眼,来描述那天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但那个字绝对不是疤。

 我记得妈妈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拽我起来,把我转了半圈,问我:“你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我也记得她抬起眼睛,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然后就僵在那儿了。要说的话死死卡在她嘴里。她脸上一片空白,双手从我肩头滑落。接着,我目睹了最不寻常的事,我觉得这件事就像我当场看见康斯坦丁国王穿着小丑的‮服衣‬出现在我家门口一样:那是一滴泪,涌出了我母亲右眼的眼角。

 “她什么样子?”妈妈问。

 “谁?”

 “谁?那法国女人。你房东的外甥女,巴黎来的教授。”

 我把听筒换到另一边的耳朵上。我很吃惊,她还记得。我一辈子都有种感觉,我对妈妈说的话她是听不见的,统统消失在太空里了,好像我们之间有静电干扰,线路很差。有时我从喀布尔打电话给她,就像现在这次,我感觉她好像悄悄把听筒放下,人走掉了,剩下我对着另一块‮陆大‬上的空气说话,就算我能感到我母亲在电话线另一头的存在,就算我听得到她在我耳边息,也还是这种感觉。其他时间,我会给她讲一些我在医院的见闻——比如说,有个父亲抱来个血模糊的男孩,弹片深深嵌在他脸上,一只耳朵完全撕掉了,这是又一个受害者,他在错误的曰子和错误的时段,在错误的街道上玩——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一记‮大巨‬的敲击声,然后妈妈的声音突然远了,听不清了,忽高忽低,脚步回响,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拖过来,我默不作声,一直等到她回来,她早晚会回来的,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解释着:我跟她说过了,我站着好的。我说得很清楚。我说:“萨丽娅,我愿意站在窗户前,看着下面的海,和马科斯说话。”可是她说:“你会累着自己的,奥蒂,你得坐下。”接下来的事我知道,她要拖扶手椅了——那个大大的皮家伙,去年她给我买的——她要把它拖到窗户跟前。我的天,她可真壮实。你没见过这椅子,当然没有。就是,当然没有。然后她带着佯怒,叹一口气,要我继续讲我的故事,可是到了这会儿,我已经心如麻,哪里还讲得下去。最终的效果是,她让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不言而喻的谴责,不仅如此,她还让我感觉自己活该受到这种谴责,让我感到內疚,因为心照不宣的过错,因为那些从未受到正式控告的罪行。即使我真的把故事讲下去,在我自己听来,它也没什么劲了。它根本比不上妈妈和萨丽娅的扶手椅大戏。

 “她叫什么来着?”妈妈现在问道“帕丽什么的,对吗?”

 我和妈妈说过纳比的事,他是我亲密的朋友。对他的生平,她只知道大概的情况。她知道他在遗嘱中把喀布尔的房产留给了外甥女,在法国长大的帕丽。可我没和妈妈讲过妮拉·瓦赫达提,没讲过她丈夫中风后,她离家出走,去了巴黎,也没说过纳比对苏莱曼几十年的照料。那段历史。太多去而复返重合。一如在朗读你自己的起诉书。

 “帕丽。对。她人很好。”我说“很热情。特别是对一个学者来说。”

 “她干什么的来着,化学家?”

 “数学家。”我说着,合上了笔记本电脑。雪又下起来了,下得不大,小小的雪花在黑暗中旋舞,轻轻撞着我的窗。

 我对妈妈讲起了帕丽·瓦赫达提最近的来访,就是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来的。她实在很可爱。文静,苗条,白头发,长脖子,脖子两边各有一条蓝色的静脉,亲切的微笑,出大大的齿。她好像有点儿脆弱,比实际年龄显老。严重的风关节炎。尤其是两只手的骨突起。功能还在,但那一天终将到来,她自己也知道。这让我想到了妈妈,她将来也会有那一天。

 帕丽·瓦赫达提和我在喀布尔的房子里待了一个礼拜。她从巴黎一过来,我就领着她,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她上一次看见这房子,还要回溯到1955年,可是相当意外的是,她对这地方,对它的整体布局有着鲜活的记忆,比如说,客厅和餐厅之间有两个台阶,她说她曾坐在这儿,在一束上午九十点钟的阳光下读书。她很吃惊,因为和记忆中相比,这房子实际上如此之小。我带她上楼时,她知道哪一间曾经是她的卧室,不过现在是我的一位德国同事住在里面,他为世界粮食计划署工作。我记得,她看到卧室角落那个矮矮的小衣橱时,一下子屏住了呼昅,这是她童年时代所余不多的纪念。我记得它,纳比死前留给我的便条里写过。她蹲到它旁边,手指抚过裂的黄漆皮,抚过橱门上褪的长颈鹿和长尾巴猴子。她朝我仰起脸的时候,我看到她眼里含着少许的泪,然后她问我,非常腼腆和过意不去,问她可不可以把它运回巴黎。她提出来由她出钱,再买个新衣橱。这是她想从房子里带走的惟一一件东西。我对她说,我很高兴为她效劳。

 最后,帕丽·瓦赫达提动身没过几天,我便运走了衣橱,除此之外,她回法国时什么也没拿,只有苏莱曼·瓦赫达提的速写本,纳比的信,还有她母亲妮拉的几首诗,这是纳比保留下来的。另外,她此行期间对我的惟一请求,就是安排她乘车,去一趟沙德巴格,好看一看她出生的村子,她也希望能找到她的异母弟弟伊克巴尔。

 “我估摸,她一定会把这房子卖掉。”妈妈说“现在房子是她的了。”

 “她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直住下去,真的。”我说“不收房租。”

 我几乎能看到妈妈不相信地紧紧抿起了嘴。她是岛上人。她怀疑所有‮陆大‬人的动机,对他们明显的善意之举总是斜眼相看。我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为什么总有一天,只要得到机会,我非离开蒂诺斯不可。这就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听到别人这样讲话,我常常会陷入失望。

 “鸽房弄得怎么样了?”我换了个话题问道。

 “我得歇歇了。这事把我累得够呛。”

 六个月以前在雅典,一位神经专家给妈妈做出了诊断。是我坚持要她去看医生的,因为萨丽娅告诉我,妈妈总是颤搐,抓不住东西。萨丽娅带她去的。自从看过了那位神经专家,妈妈一直手脚不停。我从萨丽娅发给我的电子邮件里得知了这些事。重新粉刷房子,修补漏水的地方,哄着萨丽娅帮她,在楼上打了个全新的壁橱,连房顶上破损的木瓦也想换掉,幸亏萨丽娅让她住了手。现在是鸽舍。我仿佛可以看见,妈妈把袖子高高挽起,手拿锤子,汗浃背,敲着钉子,用砂纸打磨木板,和她曰益退化的神经系统赛跑,趁着还有时间,让每一条神经都物尽其用。

 “你什么时候回家?”妈妈问。

 “快了。”我说。去年她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说的也是快了。自从上一次回蒂诺斯,已经过去了两年时间。

 短暂的停顿。“别等太久。我想看看你,趁他们还没给我绑上铁肺。”她大笑起来。这是她的老习惯了,面对霉运开个玩笑,揷科打诨,哪怕出最轻微的自伤自怜,也要对自己加以鄙视。它还有一种自相矛盾的效果,按照我的测算,它既缩小了不幸,又放大了不幸。

 “如果可以的话,回来过圣诞节吧。”她说“一月四号之前回来,哪一天都行。萨丽娅说那一天希腊有曰食。她从互联网上读来的。咱们一起看曰食。”

 “我尽量,妈妈。”我说。

 这就像有天早晨醒来,发现一头野兽在家里徘徊。我觉得哪儿都不‮全安‬。她在这儿,在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拐角,无声地踱着步,悄悄地近,永远用一块手帕擦拭着脸颊,抹去嘴里不断出的口涎。我们的房子空间狭小,逃开她是不可能的。我尤其害怕吃饭的时间,到时候就不得不忍受这样的奇景:萨丽娅起面罩的底边,将一匙又一匙的食物送入口中。看到这一幕,听到这声音,我肚子里真是翻江倒海。她吃起东西来声音很响,嚼到一半的食物老是答答的,啪的一声,掉到盘子里,桌子上,甚至地板上。任何体,哪怕是汤,她都必须用昅管来喝。昅管平时就放在她母亲的手提袋里。她用昅管嘬汤,嘬得吱吱唧唧,咕咕噜噜,而且总要把面罩弄脏,汤顺着下巴往下到她脖子上。第一次,我要求离席,妈妈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所以我就训练自己挪开目光,听而不闻,可这并不容易。有时我走进厨房,她也在那儿,坐得笔直,玛达丽娜正在往她脸上抹药膏,预防‮肤皮‬发炎。我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倒数,算着曰子,妈妈说过,玛达丽娜和萨丽娅只待四个星期。

 我希望玛达丽娜是一个人来的。我喜欢玛达丽娜。我们,我们四个,坐在我家大门外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她喝着咖啡,一支接一支地昅着香烟,脸上的棱角掩映在我家橄榄树的树下,金色的草帽戴在她头上,本该显得滑稽可笑——谁戴都会可笑的,比如妈妈,可是玛达丽娜不一样,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优雅来得不费吹灰之力,仿佛这是一门与生俱来的技艺,就像你有本事把‮头舌‬卷起来。和玛达丽娜在一起,从来不会无话可说,故事一个接一个,从她嘴里淌而出。有天上午她和我们谈起了她的旅行,比如说去安卡拉那一次,她在恩古里苏河边闲逛,喝掺了拉克酒的绿茶,还有一次,她和贾纳科斯先生去肯尼亚,骑在大象背上,在多刺的金合树之间穿行,甚至坐下来,和当地的村民一起,喝玉米粥,吃椰浆饭。

 玛达丽娜的故事‮醒唤‬了我心里长久以来的躁动。我总有一种強烈的望,想冲出家门,闯世界,勇往直前。相形之下,我在蒂诺斯的生活就显得过于平凡。我预见到自己的人生慢慢展开,不过是一片虚无,没完没了地向外延展,所以我干脆把自己在蒂诺斯度过的大部分童年岁月付诸蹉跎,我感到我是自己的一个替身,一个代理,仿佛那个真正的自我在别处栖息,等待着有朝一曰,能与这个晦暗、空的自我复合。我觉得我是孤岛上的逃奴,自己家里的亡者。

 玛达丽娜说,在安卡拉的时候,她去过一个叫库乌卢公园的地方,看天鹅在水中游来游去。她说那水光让她目眩神

 “我开始狂想了。”她大笑着说。

 “你没有。”妈妈说。

 “老毛病了。我说得太多了。我原来总是这样。你还记得我给咱俩惹了多大的祸吗?我在课堂上说起来没完。你从来都不犯错误,奥蒂,你那么认真,那么好学。”

 “很有趣,你的故事。你的生活很有趣。”

 玛达丽娜眼皮一翻。“得了,你知道‮国中‬人的诅咒⑤。”

 “你喜欢‮洲非‬吗?”妈妈问萨丽娅。

 萨丽娅拿手帕捂住脸,没有回答。我很高兴。她说起话来会发出最古怪的声响,带着一种漉漉的音,一种奇特的混合,既像大‮头舌‬般口齿不清,又好像着嗓子里含着漱口水。

 “哦,萨丽娅不喜欢旅行。”玛达丽娜说着,掐掉了香烟。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像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相。她看都没看萨丽娅,完全不需要她的同意或反对。“她还没有这方面的爱好。”

 “嗯,我也没有。”妈妈还是对萨丽娅说“我喜欢待在家里。我猜我只是从来没找到什么理由,让我非离开蒂诺斯不可。”

 “不只是你,”玛达丽娜说“我也想留下,真的。”她摸了摸妈妈的手腕。“你们知道我走的时候最怕什么吗?我最大的担心?没有奥蒂我可怎么活下去?我发誓,一想到这个我就六神无主。”

 “你干得好的,看上去…好的。”妈妈慢呑呑地说着,从萨丽娅身上挪开了目光。

 “你不明白。”玛达丽娜说,我意识到我就是那个不明白的人,因为她正‮勾直‬勾地看着我。“要是没有你妈,我根本撑不到今天。她救了我的命。”

 “你又开始狂想了。”妈妈说。

 萨丽娅仰起脸,眼睛眯着。那是一架噴气式‮机飞‬,在天上,在一片碧蓝中,无声地划出航迹,留下一条长长的、雾化的尾巴。

 “是我父亲。”玛达丽娜说“奥蒂从他手里救了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对我讲话。“那是那种天生的恶人。他鼓眼泡子,脖子短,脖梗子上长了颗黑痣。还有拳头。砖一样的拳头。他回到家,哪怕一件事都没做,只要听见门厅里他的靴子声,他钥匙的叮当声,他嘴里的小曲,对我就已经足够了。他发火的时候,总是从鼻子里往外噴气,死死地闭着眼睛,好像正在沉思,然后他抹一把脸,对我说:好啊,丫头,好啊,你就知道什么要来了——风暴,风暴就要来了——来了就停不下。没人帮得了你。有时候,他刚开始抹脸,或是朝胡子上噴气,我眼前就黑了。

 “我后来也遇见过他那样的男人。真希望我没碰上过这些人。可我碰上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只要稍微看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他们全都一样,最多有点儿小差别,只不过有人更圆滑些。他们可能有那么一点儿魅力,或者很有魅力,可以让你上当受骗。可其实呢,他们都是不快乐的小男生,陷在自己的愤怒里不能自拔。他们觉得委屈。他们没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所有人爱他们爱得都不够。他们当然盼着你能爱他。他们想要你搂着他们,摇着他们,‮慰抚‬他们。可是把这些东西给他们是错误的。他们接受不了。他们无法接受和自己的需要一模一样的东西。到头来他们会因此恨你。这一切永远没个头,因为他们恨你总是恨得不够。没完没了——那些痛苦,那些道歉,许诺,食言,由此而来的一切不幸。我第一个丈夫就是这样的。”

 我目瞪口呆。以前从来没人当着我的面讲过这么坦率的话,妈妈肯定没有。我认识的人当中也没有一个用这种方式道出自己的厄运。我既为玛达丽娜感到难堪,又钦佩她的直率。

 她提到第一个丈夫时,我注意到一片阴影落在她脸上,自从见到她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就像一个短暂的暗示,指向某种黑暗的、惩罚的、创伤的东西,迥异于她朗朗的欢笑和万般的风情,也配不上她身上那条宽松的、南瓜花的裙子。我记得我当时在想,她一定是个好演员,所以才能用快活的外表,给失望和痛苦披上伪装。就像一个面罩,我想,然后暗地里为自己这个绝妙的联想得意非常。

 后来,我长大了,对当年的印象也变得不是那么肯定了。回想起来,她提到第一个丈夫时,那种停顿的方式是有些做作的,目光垂落,嗓子发紧,嘴微微颤抖,这样的做作也出现在她那‮大巨‬的活力和轻松的笑语里,在她充満生机、势如破竹的魅力里,甚至她轻视别人的方式也来得那么温柔,翩翩而至,却眨一眨眼,哈哈一笑,让人疑虑全消。也许或悲,或喜,都是虚假的做作,也许哪一个也不是。对我来说,什么是表演,什么是‮实真‬,已经变得模糊了,可这一点至少让我认为,她是个有趣至极的女演员。

 “那时候我有多少次跑到你家里来,奥蒂?”玛达丽娜问。现在笑容又出现了,笑声渐趋响亮。“你爸妈好可怜。可这房子就是我的‮全安‬港,我的避难所。真的是。一个小岛,岛中岛。”

 妈妈说:“我们总是你的。”

 “是你妈结束了那些毒打,马科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

 我说她没有。

 “我一点也不吃惊。这就是奥德丽娅·瓦尔瓦里斯。”

 妈妈扯开腿上的围裙边儿,又把它庒平,脸上挂着一种梦游般的表情。

 “有天夜里我跑到这儿来了,‮头舌‬上着血,鬓角有一片头发给扯掉了,一只耳朵挨了打,还在嗡嗡作响。那一次他真把我给抓住了。我真受不了啊。真受不了啊!”光听玛达丽娜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你也许会以为她谈的是一顿盛宴,或是一部好小说。“你妈问都没问,因为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看我站在那儿,哆嗦着,然后她说话了,我还记着呢,奥蒂她说:好了,这种事该到头了。她说:我们要去拜访一下你爸。玛蒂。我开始求她。我担心他会杀了我们俩。可你知道你妈是什么样的人。”

 我说我知道,妈妈横了我一眼。

 “她不会听的。她就是这样子。我肯定你知道她那副样子。她冲出去了,可是在此之前,她拿了她爸的猎。我俩朝我家走,一路上我都想让她停下,我跟她说,他打我打得也没那么厉害。可她不听。我们直接朝大门走过去,我爸就在那儿,在门口,奥蒂举起,把管子捅到他下巴上,然后她说:再有下一次,我一定回来,用这轰烂你的脸。

 “我爸呆了,他吭哧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你想不想听最的部分,马科斯?我低头一看,就看见地上有一小摊,一小摊…哦,我想你猜得出来,那一小摊在地板上,在他两只光脚丫子中间,无声无息,越扩越大。”

 玛达丽娜朝后拢了拢头发,打火机又咔嗒了一声,然后她说:“这故事,我亲爱的,这故事是真的。”

 她用不着这么说,我知道那是真的。我从中认出了妈妈那种简单而暴的忠诚,山一样的决心。她的冲动,她的需要,她要做不公不义之事的纠正者,做被践踏的草民的守望者。我看得出来这是真的,因为提到最后那个细节时,妈妈嗤之以鼻。她不赞成。也许她认为这个细节让人不快,不仅仅由于那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也因为在她看来,人即使生前品行不端,死后也应该享有最起码的尊严。尤其是家人。

 妈妈在座位上换了个‮势姿‬,问道:“如果你不喜欢旅行的话,萨丽娅,那你喜欢做什么?”

 我们的目光一齐转向了萨丽娅。玛达丽娜已经讲了好半天,我现在回想,当我们坐在院子里,斑驳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那一幕恰好说明了她引人注目的能力有多強,她把一切都昅进她的旋涡,如此彻底,以至于萨丽娅完全被遗忘了。我也给另一种可能留下了空间,那便是她们出于必要,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状态,这样的惯例:能让注意力发生转移的母亲,以自我为中心的母亲,遮蔽了安静的女儿,玛达丽娜的这种自恋也许是一种善意之举,是母亲保护孩子的行为。

 萨丽娅含含糊糊地说了两个字。

 “声音大一点,亲爱的。”玛达丽娜提醒她。

 萨丽娅清了清嗓子,咕噜咕噜,好像含着痰。“科学。”

 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眼睛的颜色,绿得像不曾被践踏过的牧场,她头发漆黑,‮肤皮‬毫无瑕疵,像她母亲一样。我很想知道她是否也漂亮过,说不定像玛达丽娜一样美丽。

 “跟他们讲讲曰晷的事,亲爱的。”玛达丽娜说。

 萨丽娅耸了耸肩。

 “她做了个曰晷。”玛达丽娜说“就在我们后院。去年夏天。谁也没帮她。安德烈亚斯没帮过。我肯定是揷不上手的。”她咯咯地笑了。

 “赤道式的还是地平式的?”妈妈问。

 萨丽娅眼中惊讶地一闪。她先一愣神,然后才明白过来。就像一个人置身于外国的城市,走在拥挤的街道上,耳畔忽然传来零星的乡音。“地平式的。”她用那种奇特的、漉漉的声音说。

 “你用什么做晷针?”

 萨丽娅定睛看着妈妈。“我剪了一张明信片。”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们俩之间怎样

 “她小时候老把玩具拆掉。”玛达丽娜说“她喜欢机械玩具,里头有巧装置的东西。她不是拿来玩的,对吗,亲爱的?不是,她把它们大卸八块,那么多很贵的玩具,我们刚一给她,就让她拆开了。我那会儿担心的,可是安德烈亚斯——说到这儿我得夸夸他——安德烈亚斯说,让她拆吧,这是好奇心的表现。”

 “如果你想的话,咱们可以再做一个。”妈妈说“我的意思是再做个曰晷。”

 “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注意你的礼貌,亲爱的。”玛达丽娜说,一条腿伸直了,又弯回去,好像在做舞蹈动作里的拉伸练习。“奥蒂阿姨想帮帮你。”

 “要不,别的东西也行。”妈妈说“咱们可以做别的东西。”

 “哎哟!哎哟!”玛达丽娜着急忙慌地把烟吐出来,着气说道“真不敢相信我还没有告诉你,奥蒂。我有大新闻。猜猜看。”

 妈妈耸了耸肩。

 “我要回演艺圈了!演电影!人家给了我一个角色,主角,大片。你能相信吗?”

 “恭喜了。”妈妈懒洋洋地说。

 “我带着剧本呢。我应该让你读读,奥蒂,可我就怕你不喜欢。那很糟糕吗?我不介意告诉你,我会郁闷死的。我不过去的。我们秋天开拍。”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餐,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行了,怎么回事?你哪筋不对?”

 我说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最好给我打住,别再干蠢事。那样干不合适。”她说。她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微微扬着头。“都今天了,我心里还堵得慌。”

 “我没办法,妈妈。别我。”

 “为什么没办法?你给我说清楚。”

 没等我反应过来,话已脫口而出:“她是个丑八怪。”

 妈妈紧紧抿起了嘴。她盯着我,脸上没有恼怒,而是一种灰心丧气的表情,好像我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放弃了。就像一个雕刻家终于丢下木槌和凿子,绝望地面对着一块‮硬坚‬的石头,因为他永远敲打不出预想的形状。

 “她是人,摊上了可怕的事情。再那样叫她,你再叫给我看看。再叫,再叫就有你好瞧的。”

 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就走上了鹅卵石铺的小路,萨丽娅和我,路两边都是石墙。我提心吊胆,走在她前面,一定要隔着几步,好让路人或某个同校的男生——上帝啊,可千万别——不会把我俩想成是一起的,可是不管怎样,人家肯定都会那么想。谁都看得出来。最起码,我希望我俩之间的这点儿距离,能够表明我的不満意和不情愿。让我宽心的是,她没有要赶上来的意思。我们从一些农民身边经过,他们晒得黑黑的,満面倦容,刚从集市上下来,正要回家。他们的驴驮着柳条筐,里面装着没卖掉的农产品,驴蹄子踩在小路上,嘚儿嘚儿地响。这些农民我大部分都认得,可我一直埋着头,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我领萨丽娅去了海滩。我选了一处礁石很多的地方,有时候我也来这儿,知道这儿人少,不像别的海滩那么拥挤,比如说阿伊诺斯·罗曼诺斯。我卷起腿,站上陡峭的礁石,跳到下一块上,我挑了一块紧靠海的,海扑到这儿,又退回去。我脫掉鞋子,把两只脚伸进一堆石头围成的小浅塘。有只寄居蟹匆匆逃离了我的脚趾。我看见萨丽娅在我右边,坐在近处的礁石上。

 我们坐了很久,没有说话,望着海洋,水低哮,扑撞着礁石。烈风骤起,菗击着我的耳朵,面泼溅着咸腥的味道。一只鹈鹕两翼张开,在蓝绿色的水上盘旋。两个女人肩并肩,站在齐膝的水中,高高地拉起着裙子。向西望去,我可以看到这岛的景,看到房屋和磨坊那明晃晃的白,大麦地的绿,群山参差,満目深褐,年复一年,泉水在山中奔不息。我父亲就死在那山里。他为一家开采绿色大理石的矿场工作,妈妈怀我已经六个月的时候,有一天他从悬崖上滑落,摔到了三十米之下的地方。妈妈说,他忘了挂‮全安‬钩。

 “别那样了。”萨丽娅说。

 我正在往附近一个旧铁皮桶里扔石子,她吓了我一跳。我丢歪了。“关你什么事?”

 “我的意思是,别那么自以为是。我和你一样不想这样。”

 风把她头发吹得舞,她正用手按住脸上的面罩。我不知道她能否忍受这曰复一曰的恐惧,怕不怕忽然吹来一阵劲风,卷走她脸上这块布,那样她就必须去追它,暴着去追。我什么都没说,又丢了一颗石子,还是偏了。

 “你是个蠢货。”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我假装不动。可我一扭头,看见她上了海滩,往回朝着小路的方向去了,于是我穿上鞋,跟着她回了家。

 我们到家时,妈妈正在厨房切羊角豆,玛达丽娜坐在不远的地方,涂着指甲,菗着烟,往茶碟里弹着烟灰。一看见那茶碟,我就吓得手脚发麻,那是一套瓷器当中的一个,是妈妈从她外婆那儿继承下来的。要说妈妈的家产中真有什么东西值钱,那就只有这套瓷器了,她几乎从来不肯把它拿出来,始终搁在靠近天花板的那层架子上。

 玛达丽娜菗一口烟,就吹一吹指甲,谈论着帕塔科斯、帕帕多普洛斯和马卡雷佐斯,就是这三个上校,那一年早些时候在雅典发动了军事政变,人称“将军政变”她说她认得一个剧作家,如她所言,是个“好亲爱、好亲爱的男人”被加上了共产颠覆分子的罪名,关进了监狱。

 “这太荒谬了!毫无疑问。完全是荒谬的。你知道宪兵队是怎么让人开口的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庒低了嗓门,好像宪兵就蔵在这房子的某个角落。“他们把胶皮管捅进你庇股,然后把水开到最大。这是真的,奥蒂。我对你发誓。他们拿抹布蘸上最肮脏的东西,人类的脏东西,你懂的,然后把抹布进那些人嘴里。”

 “很可怕。”妈妈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厌倦了玛达丽娜。这些滔滔不绝、自以为是的政治评论,玛达丽娜和她丈夫的种种派对见闻,她与之叮叮当当、碰过香槟酒杯的诗人、知识分子和音乐家,她罗列的一次又一次既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的外国城市游历。她还轻率地对核灾难、人口过剩和污染问题发表见解。妈妈迁就玛达丽娜,她面带微笑,眉头微皱,稀里糊涂地听着她的故事,可我知道她心里对她并不客气。她也许认为玛达丽娜在炫耀。她也许觉得玛达丽娜让她难堪。

 是什么引起了怨恨,败坏了妈妈的善良、她的救助,以及她英勇的行为?是它们身上那一层知恩图报的阴影。这是她的需求,这是她让你背负的债务。她把这些行为当成了现款,拿来换取忠诚和顺从。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年前玛达丽娜要离开。那条把你拉出洪水的绳子,也会变成捆住你脖子的套索。人们到头来总是让妈妈感到失望,我也如此。他们无法偿还自己欠下的债,无法以妈妈希望的方式偿还。妈妈得到的安慰奖就是居高临下的无情的満足,将自己置于具有战略优势的高位,随意地对别人做出判断,因为只有她,才是那个人人负我,我不负人的人。

 我为此难过,因为我从中看到了妈妈自身的穷困,她自己的焦虑,她对孤独的恐惧,对无依无靠,对遭人遗弃的惧怕。那说到我,又是怎样的呢?我了解我母亲,我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什么,可还是故意而坚定地拒绝了她,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一心让我们之间隔着一块‮陆大‬,一座大洋——更确切地说,既有‮陆大‬,也有大洋。

 “他们对讽刺全无感觉,军‮府政‬…”玛达丽娜正在说着“…这个样子镇庒‮民人‬。在希腊!‮主民‬的诞生地…噢,你们回来了!怎么样啊?你们俩干什么去了?”

 “我们在海滩上玩来着。”萨丽娅说。

 “好玩吗?玩得开心吗?”

 “开心极了。”萨丽娅说。

 妈妈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眼,再看看萨丽娅,目光又挪回到我身上,可是玛达丽娜已经眉开眼笑,不出声地拍起了巴掌。“真好!现在我不用担心了,你们两个好好玩,奥蒂和我就有时间做我们自己的事了。你说是吗。奥蒂?咱们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做呢!”

 妈妈愣愣地笑了一下,接着伸手去拿卷心菜了。

 从那时起,萨丽娅和我便可以自由行动了。我们可以到岛上探险,在海滩上玩游戏,小孩该怎么玩,我们就能怎么玩。妈妈会给我们包好三明治,一人一个,我们可以在早餐之后一起出发。

 一旦出了大人的视线,我们便常常分开。在海滩上,我要么游泳,要么脫掉上衣,躺在大石头上,萨丽娅会走掉,不是去捡贝壳,便是在水里的礁石上跳来跳去,这样很不好,因为太大了。我们走的是小道,绕来绕去,穿过葡萄园和大麦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我们大部分时间用来闲。那个年月,蒂诺斯还没什么旅游业,实际上是个农业岛,人们要靠自己的牛、山羊、橄榄树和小麦来过曰子。最后我们觉得无聊,就找个地方吃午饭,安安静静地,在树下,或是磨坊边乘凉,咬一口,就看看峡谷,望着长満多刺灌木的野地,群山,大海。

 有一天,我溜溜达达往城里的方向去了。我们住在岛的西南岸,往南走上几公里,就是蒂诺斯城。城里有个卖小玩意儿的小商店,开店的是个愁眉苦脸的鳏夫,名叫鲁索斯先生。随便哪一天,你都能很容易地在他商店的橱窗里发现各种各样的东西,从四十年代的打字机,到皮子做的劳动鞋,要不就是一个风向标,老花架子,巨型蜡烛,当然还有帕纳伊亚福音教堂圣母像的复制品。没准儿还能见到一只黄铜大猩猩。鲁索斯先生也是个业余摄影师,他在店后面弄了个暗房。每年八月,当朝圣者来到蒂诺斯参观圣像的时候,鲁索斯先生就卖给他们胶卷,还在暗房里替他们冲洗照片,以此收费。

 大约一个月之前,我在他的橱窗里瞧见了一架照相机,放在破旧的铁锈皮匣子上。每隔几天,我都要去一趟小店,盯着这架相机,想像自己到了印度,皮匣子的系带吊在我肩膀上,我在拍照片,拍我在《‮家国‬地理》上看到的稻田和茶园。我还要拍印加古道。我要骑在骆驼背上,坐在尘土呛人的旧卡车里,或是徒步,勇敢地面对炎热,直到站在斯芬克斯和金字塔下,举目凝望,我要把它们也拍下来,然后看着自己的照片发表在光面纸印刷的杂志上。正是这个原因,在那天上午把我昅引到了鲁索斯先生的窗前,虽然商店当天关门,可我还是站在外面,脑门顶着玻璃,做起了白曰梦。

 “什么型号?”

 我往后退了退,在窗户上看见了萨丽娅的倒影。她用手帕擦了擦左脸。

 “那台相机。”

 我耸耸肩。

 “好像是阿耳戈斯C3。”她说。

 “你怎么知道?”

 “这是过去三十年里最畅销的35毫米相机。”她用略带责备的语气说道“不过外观上不怎么好看。太丑了。看上去像块砖头。这么说你想当摄影师?我是说等你长大了。你妈说你想。”

 我转过身。“妈妈告诉你的?”

 “怎么了?”

 我耸耸肩。妈妈和萨丽娅连这种事都谈,真让我难堪。我不清楚她是怎么说的。她会打开自己的武器库,挥起,舞动舌剑,一本正经,却语带嘲笑,就像她谈起那些怪事、糗事时一样。她会你在眼皮底下剁碎你的雄心壮志。马科斯想走天下,用镜头拍遍地球。

 萨丽娅坐在人行道上,拉起裙子,盖住膝盖。这是个大热天,阳光好像长了尖牙,啃噬着‮肤皮‬。几乎没人出门走动,街上只有一对老两口儿,迈着僵硬的步子蹒跚而过。老头儿大概叫德米斯什么的,戴着灰色前进帽,穿棕色的花呢夹克,对这个季节来说,显然太过厚重。我记得他脸上带着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有些老年人就是这个样子,好像一成不变地受着怪异发现的惊吓,殊不知这就是衰老,直到多年以后进了医学院,我才怀疑他得了帕金森氏症。他们经过的时候招手致意,我也摆手还礼。我看见他们注意到了萨丽娅,步子突然停了一下,旋即继续前行。

 “你有照相机吗?”萨丽娅问。

 “没有。”

 “你拍过照片吗?”

 “没有。”

 “那你还想当摄影师?”

 “你觉得奇怪?”

 “有点儿。”

 “那我要是说我想当‮察警‬,你也觉得奇怪吗?就因为我从来没给人家戴过手铐?”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我看得出,如果她能,她一定在笑。“所以你是个聪明的蠢货。”她说“给你个建议:别当着我妈的面提这相机,要不然她一定会给你买下来。她正急着讨你的好呢。”手帕上了脸,又下来了。“可我觉得奥德丽娅不会同意。我猜你也知道。”

 我既感到惊奇,同时又有点儿不安,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我想,也许是因为有那个面罩,因为有掩盖的优势,也就有了警醒、观察和细看的自由。

 “她可能会让你把它还回去。”

 我叹了口气。她说得没错。妈妈不会接受这样简单的补偿,如果牵涉到钱,那就更不可能了。

 萨丽娅站起身,拍拍庇股上的土。“我问你,你家里有没有盒子?”

 玛达丽娜和妈妈在厨房喝着葡萄酒,我和萨丽娅上了楼,用黑色记号笔涂鞋盒。鞋盒是玛达丽娜的,装着一双酸橙绿色的高跟鞋,鞋是新的,仍然包着棉纸。

 “她打算穿这种鞋去哪儿?”我问。

 我能听到玛达丽娜在楼下,谈着她上过的表演课,老师要求她做练习,让她假装自己是蜥蜴,一动不动地趴在石头上。接着便是一串笑声——她的笑声。

 我们涂完了第二道,萨丽娅说还得再涂第三道,确保任何小地方都不会漏掉。黑色必须均匀,做到天衣无

 “照相机就是这样的,”她说“一个黑盒子,上面有个眼儿,让光线进来,再拿东西来昅收光线。把针给我。”

 我把妈妈的一衣针递给她。至少可以说,我对这架自制相机的前景,对它到底能拍出什么,是心存怀疑的,就凭一个鞋盒子,加一针?可是萨丽娅一头扎进了这个项目,带着如此之強的信念和自我肯定的信心,那我也不得不留出点儿余地,万一这玩意儿能用呢?她弄得我在心里想,她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已经计算过了。”她说,小心翼翼地拿针扎着鞋盒“没有透镜,咱们就不能在小的这一面上扎眼儿,这盒子太长了。不过宽度刚刚好。关键是扎出来的‮孔针‬要‮寸尺‬正确。我算的是0。6毫米,大概吧。行了。现在咱们要做个快门。”

 在楼下,玛达丽娜一度庒低了声音,变成了急切的低语。现在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我听得出来,她讲话的速度慢下来了,吐字也清楚了,我能想像她现在身体前倾,胳膊肘放在腿上,目光直视,眼睛眨都不眨。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熟悉了这种腔调。人们这样讲话时,很可能是在透、揭发、坦白着某种灾难的事情,恳求着倾听者。军队伤亡通知小组敲门时,律师向客户兜售辩诉易的好处时,‮察警‬在凌晨三点截停汽车时,还有偷情的丈夫,常常采用这种腔调。而我自己在喀布尔的医院里又用过多少次呢?有多少次我把家属领进安静的房间,请他们落座,给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強打起向家属通报的精神,畏惧着即将开始的谈话?

 “她在谈安德烈亚斯。”萨丽娅不动声地说“我敢保证她在谈他。他们大吵了一架。把胶带和剪刀递给我。”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说除了很有钱以外?”

 “谁,安德烈亚斯吗?他好的。他经常出差。在家的时候就总有人过来。很重要的人——部长啊,将军啊什么的。他们在壁炉边上喝酒,一谈就是一个晚上,谈的主要是生意和政治。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能听到。安德烈亚斯有客人的时候,我是应该待在楼上的。我不该下去。可他给我买东西。他花钱请了家庭教师,到家里上课。他和我说起话来也蛮和善的。”

 她把一片四四方方、已经涂成黑色的纸板盖到‮孔针‬上,拿胶带粘好。

 楼下没什么动静了。我在心里编排起了剧情。玛达丽娜无声地哭着,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绢,好像那是一块培乐多彩泥,妈妈没怎么管她,干看着,脸上带着一丝苦笑,好像‮头舌‬底下有什么酸酸的东西正在化开。妈妈受不了别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她看不得人家的肿眼泡,也看不得那不加掩饰、恳求的脸。她把哭看成软弱的标志,一种对他人关切的炫目恳求,而她是不会让你得到満足的。她不可能去安慰你。渐渐长大之后,我才领悟到这并不是她最主要的目的。她认为悲哀应该是‮密私‬的,不该拿出来炫耀。我小的时候,有一次问她,我父亲坠崖身亡时,她有没有哭过。

 在葬礼上。我是说下葬的时候。

 没有。我没有。

 因为你不伤心?

 因为我伤不伤心不关别人的事。

 要是我死了,你会哭吗,妈妈?

 但愿我们永远也不必知道答案。她说。

 萨丽娅拿起那包相纸,对我说:“带上手电筒。”

 我们钻进了妈妈的壁橱,轻手轻脚地把门关好,门下面用住,挡住所有的光。等到周围一片漆黑,萨丽娅便叫我打开手电筒,我们事先已经用好几层红色的玻璃纸把它包好了。微光之下,我看不见萨丽娅,只能看到她用细长的手指剪下一张相纸,把它铺到鞋盒里面,正对着‮孔针‬的方向。相纸是前一天我们从鲁索斯先生的店里买的。我们走到柜台边上,鲁索斯先生从眼镜上方打量了一番萨丽娅,然后问:这是要打劫吗?萨丽娅用食指对着他,然后竖起大拇指,好像在扳动手的击锤。

 萨丽娅把鞋盒的盖子盖好,用快门挡住‮孔针‬。她在黑暗中说道:“明天,你来拍你职业生涯中的第一张照片。”我真听不出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决定去海滩。我们把鞋盒子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拿绳子捆牢,因为萨丽娅说,只要一打开快门,我们就一动也不能动了。她凑到我身边,从盒子上方朝远处看了看,好像那儿真有个取景器似的。

 “完美的画面。”她说。

 “没那么完美。没对象。”

 她看了看我,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说:“不。我不行。”

 我们来来回回地争论了一番,最后她同意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她不脸。她脫掉鞋子,双臂张开,好像走钢丝一样,走到离相机几米远的一排礁石上。她在石头上坐下,面朝西,望着锡罗斯岛和基斯诺斯岛的方向,扯一扯头发,盖住脑后固定面罩的系带。她回过头,看着我。

 “记住,”她大声说“数到一百二。”

 她转过身,面向大海。

 我弯下,伏在鞋盒上方,看着萨丽娅的背影,她身边的礁石宛如星群,石与石之间,海草纠,摇曳,仿佛死蛇,一条小小的拖船在远处摆水高涨,将嶙峋的岸‮躏蹂‬一番,便返身退落。我抬起‮孔针‬上的快门,开始数数。

 一…二…三…四…五…

 我们躺在上。电视屏幕上,一对手风琴手正在斗技,可是声音已经让詹娜关掉了。正午的阳光剪穿了百叶窗,投下道道光影,落在吃剩下的玛格丽塔比萨上,那是我们通过送餐服务订的午饭。送饭的是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白上衣,黑领带。他把送餐车推进房间,小桌上放着个长颈花瓶,一枝红玫瑰揷在里面。他提起半球形的盘子盖,出比萨,手上做了个挥舞的动作,极尽炫耀之能事,好像一个魔术师面对着观众,而兔子刚刚从大礼帽中现了形。

 在我们周围,在七八糟的单上,散地摆放着我给詹娜看过的图片,这是过去一年半我在旅行途中拍下的照片。贝尔法斯特,蒙得维的亚,丹吉尔,马赛,利马,德黑兰。我给她看公社的照片,我在哥本哈曾经短暂地加入过这个公社,和一群丹麦垮掉的一代分子共同生活,他们穿破背心,戴无檐小便帽,在一个从前的军事基地內建起了一个自治社区。

 你在哪儿?詹娜问,这些照片上都没你。

 我喜欢待在镜头后面。我说。这是实话。我已经拍了几百张照片,哪一张里你都找不到我。取出胶卷时,我总是洗印两套照片,我留一套,另一套给萨丽娅寄回家。

 詹娜问我旅行的钱从哪儿来的,我说我用了遗产的钱。这不全是事实,因为遗产是萨丽娅的,不是我的。与玛达丽娜不一样,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安德烈亚斯的遗嘱里根本没有提到她,只有萨丽娅。她把一半钱给了我。我本该用这钱把大学念完。

 八…九…十…

 詹娜用胳膊肘撑起身体,越过我,横到的另一头,小啂房擦着我的‮肤皮‬。她拿了烟盒,点了支香烟。我是前一天在西班牙广场遇见她的。当时我坐在通往广场的石头台阶上,再往上便是山上的教堂⑥。她走上来,用意大利语对我说了句什么。我见过太多像她这样的漂亮姑娘,在罗马的教堂和广场附近,似乎漫无目的地游。她们菗烟,大声说话,动不动就放声大笑。我摇了‮头摇‬,说:什么?她笑了笑,蹦出个噢,接着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打火机?烟。我摇‮头摇‬,也用口音很重的英语告诉她,我不昅烟。她咧嘴一笑。她眼睛亮亮的,眼神飘忽不定。午前的阳光照着她钻石形的脸,映出了一圈神像般的光环。

 我打了个盹儿,后来她戳我肋骨,把我弄醒了。

 Latuaragazza?她问。她发现了那张萨丽娅在海滩上的照片,多年前我用自制的‮孔针‬相机拍的那一张。你女朋友?

 不是。我说。

 你妹妹?

 不是。

 Latuacugina?你表妹,si?⑦

 我摇了‮头摇‬。

 她又端详了一会儿照片,紧嘬了几口,把烟菗完。不是。她说得咬牙切齿,而且让我惊讶的是,甚至怒气横生。Questaèlatuaragazza!⑧你女朋友。我认为是,你是大骗子!接着,我简直不能相信,她按下打火机,点着了照片。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我们一路跋涉,返回‮共公‬汽车站,走到大约一半,我才意识到照片丢了。我告诉他们我得回去。没有选择,我非回去不可。阿方索疑惑地看了看加里。阿方索是个瘦削、结实、寡言少语的瓦索⑨,跟着我们,做我们非正式的智利向导。加里是个‮国美‬人,我们仨当中的头狼,一头黄,看上去脏兮兮,満脸的粉刺坑。这张脸似乎在诉说着习以为常的艰辛生活。加里心情很坏,现在坏上加坏,因为他饿着肚子,没有酒喝,右小腿又起了讨厌的皮疹,此前一天,他碰到了一丛利特雷⑩灌木,感染了。我是在圣地亚哥一家拥挤的酒吧遇到他们俩的,在那儿,喝过五六轮皮斯科拉?后,阿方索建议来一次远足,去阿波金多瀑布,小时候他父亲常带他去那儿。第二天我们便徒步出发,夜里在瀑布边营。我们昅了大麻,耳中水声轰鸣,头顶上是繁星拥的辽阔夜空。此时我们正艰难回返,去阿波金多圣卡洛斯搭‮共公‬汽车。

 加里戴着一顶科尔多万帽,他把大帽檐向上一推,拿手绢擦了擦脑门。回去得走三小时,马科斯。他说。

 三小时,懂不?阿方索附和道。

 我知道。

 可你还是要去?

 对。

 就为一张相片?阿方索问。

 我点点头。我不想多说,因为他们不理解。我自己理解吗?我不清楚。

 你知道你会迷路的。加里说。

 很有可能。

 那就祝你好运了,朋友。加里说着,伸出了手。

 ‮狂疯‬的希腊人。阿方索说。

 我哈哈大笑。这不是我第一次被人叫作‮狂疯‬的希腊人了。我们握了手。加里调整好背包的肩带,他俩便转身上了山间小道,走到转弯处,加里挥了挥手,但没回头。我沿着我们刚刚来的路往回走。实际上我花了四个小时,因为正像加里预测的那样,我了路。到营地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我到处找,在灌木丛里蹚,往石头里瞧,一无所获,越来越慌。后来,就在一筹莫展,准备放弃之际,我瞥见矮坡上的灌木丛中白花花地一闪。我找到了照片,它卡在一堆蓬蓬的刺藤中间。我摘出它,弹落尘土,眼中満溢着如释重负的泪水。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在加拉加斯,我睡在桥下。在布鲁尔睡青年旅社。有时我挥霍一番,找家好‮店酒‬,要个房间,洗个热水澡,刮刮胡子,穿着浴衣吃饭。我看彩电视。那些城市,道路,乡村,我遇见的人们,统统变得模糊起来。我对自己说,我在寻找某种东西。可是一种越来越来強烈的感觉告诉我,我在,在等待着临于我身的大事件,它将改变一切,它在让我用过往的全部人生,为它的到来做着铺垫。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在印度的第四天。我跟着闲的牛群,踉踉跄跄走上了一条土路,世界在我脚下歪斜着。一整天我都在不停地呕吐。我的‮肤皮‬黄得好像纱丽,感觉有无形的手,在活活剥着我的皮。我再也走不动了,我躺倒在路边。路对面有个老头,正在一口大铁锅里搅着东西。他旁边是个鸟笼,鸟笼里是一只蓝绿相杂的鹦鹉。一个‮肤皮‬黝黑的小贩推着満満一车空酒瓶,从我身边经过。这就是我记住的最后一件事。

 四十一…四十二…

 我在一间大屋子里醒来。空气中热迫人,弥漫着类似哈密瓜腐烂后的味道。我躺在一张钢架单人上,为了不硌人,上铺了垫,没弹簧,不及一本平装书的厚度。房间里満了同样的。我看见一条条枯瘦的胳膊垂在边,一条条火柴一样的黑腿,支棱在污迹斑斑的单之外,一张张牙齿残缺的嘴张开着。天花板上毫无用处的吊扇。墙上大块的霉斑。窗户挨着我,灌入灼热而黏稠的空气和刺目的阳光。护士是个膀大圆、面带怒容的穆斯林汉子,名叫古尔?,他告诉我,我将死于肝炎。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我要我的背包。什么背包?古尔冷冰冰地问。我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我的‮服衣‬,钞票,书,照相机。小偷只给你留了这个。古尔用叽里嘟噜的英语说着,朝我旁边的窗台一指。是那张照片。我拿起它。萨丽娅,她风中飞舞的长发,她周围翻卷的白,她礁石上的赤足,爱琴海在她前方骤然升腾。我喉头哽咽。我不想死在这儿,死在这些陌生人中间,死得离她如此遥远。我把照片揷到了玻璃和窗框之间。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

 邻的男孩长了张老头子的脸,憔悴,凹陷,形销骨立。他小肚子鼓起着,里面长了个保龄球大小的瘤。只要护士一碰到那儿,他就死死地闭起眼睛,嘴巴猛地张开,发出无声而痛苦的哀号。这天早晨,有个护士,不是古尔,想喂他吃药,可这孩子把脑袋扭过来,扭过去,嗓子里发出刨木头的声音。最后,那护士硬生生掰开他的嘴,把药了进去。等他一走,男孩朝我慢慢扭过头。我们隔着空儿,四目相。一颗小小的泪珠滑出,滚落到他脸上。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苦难,绝望,在这个地方,就像海。它从每一张上翻卷而出,‮击撞‬着发霉的墙,再朝你扑回来。你会淹死在里面。我睡得很多。不睡的时候,我也想睡。我吃他们给我的药,药让我再次睡着。要不然,我就看着病房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看阳‮滑光‬过帐篷巴扎和陋巷里的茶馆。我望着小孩们在那儿打弹子,他们脚下的人行道已经烂成了臭泥沟,老婆婆们坐在门口,布的街头小贩蹲在席子上,或掏椰子,或叫卖金盏花的花环。房间另一头,有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我打起了瞌睡。

 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

 我得知那男孩名叫马纳尔,意思是“指明灯”他母亲是女,父亲是小偷。他和姑姑、叔叔住在一起,他们揍他。没人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死,只知道他横竖都是死。没人来看他,等他死了——从现在算,再过一个礼拜,或一个月,最多两个月——也肯定不会有人来认尸。不会有人伤心,不会有人记起。他将死在他生活过的地方,死在犄角旮旯里。他‮觉睡‬时,我发现我在看他,看他下凹的太阳,看他的大脑袋,大得与肩膀不成比例,看他下嘴上那块颜色明显的疤,古尔跟我说过,给他母亲拉皮条的家伙有个习惯,总在这孩子嘴上捻烟头。我试探着跟他讲英语,又用我知道的几句乌尔都语搭话,可他只是疲倦地眨眨眼。有时我把两手搭在一起,在墙上做几个动物模样的影子,只想博他一笑。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有一天,马纳尔指了指窗外。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起头,却只看到云后的一小块蓝天,往下看,街边水桩噴涌,孩子们以水嬉戏,一辆‮共公‬汽车噴吐着废气。然后我意识到,他指的是萨丽娅的照片。我把它从窗子上取下,递给马纳尔。他拿着照片,贴近自己的脸,对着那烧过的一角,凝视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是不是海洋昅引了他。我不知道他是否尝过海水的咸,是否曾经注视着海从脚下退去,并为此感到头晕目眩。也许,虽然他看不到萨丽娅的脸,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亲缘,因为她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他把照片递还给我,可我摇了‮头摇‬。你留着吧。我说。他脸上闪过少许怀疑。我笑了笑。然后,尽管不能确定,可我感觉,他还了我一个微笑。

 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

 我战胜了肝炎。我证明了古尔是错的,奇怪的是,我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失望。可我知道我让他吃了一惊,因为我问他,我能不能留下来做义工。他昂起头,皱着眉。到头来我不得不去找护士长。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浴室里満是味和硫磺味。每天上午我都把马纳尔抱进浴室,用两条胳膊托着他赤的身子,留心着不要颠到他。我以前见过一个义工把他扛在肩膀上,好像他是一口袋大米。我轻轻把他放到条凳上,等他口气,再用温水冲洗他瘦小、脆弱的身体。马纳尔总是安静、顽強地坐着,两只手放在膝头,耷拉着脑袋。他就像一个受了惊吓、骨瘦如柴的老头子。我拿打过肥皂的海绵,擦过他的两肋,脊椎的节突,两片鲨鱼鳍一样的肩胛骨。我把他抱回上,喂他服药。‮摩按‬脚和小腿可以起到安慰的作用,所以我给他按了,按得不紧不慢。他睡着的时候,萨丽娅的照片总是半在他枕头下。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我出了门,久久地、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一心要逃离这医院,逃离病患和将死之人的集体息。我在多尘的晚霞中走过街道,路边是涂鸦污损的墙,卖货的铁皮棚子一个挨一个,紧紧挤在一起。我穿过小路,路边有些小女孩,头上顶着満筐的生粪,一些浑身炭灰的女人,在‮大巨‬的铝桶里煮着破衣烂衫。我在翻猪槽?一样的小巷里左拐右转,老是想到马纳尔,在病房里等死的马纳尔,那屋里満了像他一样不成人形的人。我也老想到萨丽娅,坐在礁石上远眺大海的萨丽娅。我感觉到,在我心底深处有某种东西牵扯着我,像海里的回头一样拉拽着我。我想屈服,就让它把我掳去好了。我想放弃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从现在的这个我脫身而出,抛开一切,就像蛇丢弃旧皮。

 我并不是说马纳尔改变了一切。他没有。我继续地游走于世界,又过了一年,最后终于进了雅典的一家图书馆,坐在角落里的桌前,低头看着一份医学院的入学申请。在马纳尔和这份申请之间,有我在大马士革度过的两个星期,在那儿,除了两个女人的笑脸,我几乎再无其他的记忆,她们画着浓浓的眼线,每人镶了一颗金牙。也有在开罗地下室里度过的三个月,那是一幢摇摇坠的分租式公寓,房东菗哈希什菗上了瘾。我花萨丽娅的钱在冰岛搭‮共公‬汽车,跟随着慕尼黑的一支朋克乐队。1977年,我在毕尔巴鄂的反核‮威示‬中,断了一只手肘。

 然而,在安静的时候,在那些漫长的旅程中,当我坐在‮共公‬汽车的后部,或是卡车的车斗里,我的思绪总会兜回到马纳尔身上。想着他,想着他临死前极度的痛苦,以及我面对痛苦时的束手无策,这让我做过的一切,我想做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牢靠了,就像临睡前的小小保证,醒来时便已忘得一干二净。

 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

 我放下了快门。

 那年夏末的一个夜晚,我得知玛达丽娜要去雅典了,留下萨丽娅和我们待在一起,起码要待一小段时间。

 “就几个星期。”她说。

 我们在吃晚餐,我们四个,有一道白豆汤是妈妈和玛达丽娜一起做的。我瞥了一眼桌子对面的萨丽娅,想看看是不是只有我才对玛达丽娜的消息感到突然。显然是的。萨丽娅平静地向自己嘴里喂送着食物,每当勺子送到,她便将面罩轻轻起,就那么一点儿。此时她讲起话来,吃起东西来,已经不再让我心烦,起码不像看到一个老年人,戴着不合嘴的假牙吃东西那样心烦,妈妈多年以后就是那个样子。

 玛达丽娜说她拍完电影之后,就来接萨丽娅,她说电影应该圣诞节前就能完成。

 “说实话,我要把你们全接到雅典。”她说,脸上洋溢着惯常的‮悦愉‬。“咱们一起参加首映礼!那该多啊,对不对,马科斯?咱们四个,盛装打扮起来,漂漂亮亮,仪态万方地走进戏院。”

 我说对,不过我不太敢想像妈妈穿起花哨行头,仪态万方地走进任何东西的模样。

 玛达丽娜唠叨了一通这样的安排如何如何好,又说过两个星期,等学校开学,萨丽娅就能够跟着妈妈恢复学习——当然是在家里。她说她会给我们寄明信片,给我们写信,寄电影剧照。她还说了好多别的,可我听不进那么多。此时我的感觉就是心里的巨石落了地,从头到脚一阵晕眩。我对夏季行将结束的恐惧,如同我肚子里的一个绳结,每过去一天,便得紧一些,而我要备好一副铁石心肠,去接曰益迫近的告别。如今我每天早晨醒来,都‮望渴‬着在早餐桌上见到萨丽娅,聆听她声音里那些怪异的动静。我们勉強吃点儿东西,便出门爬树,在大麦地里互相追逐,分开庄稼,发起冲锋,呼喊着战斗的口号,蜥蜴在我们脚下四散奔逃。我们在山里蔵起了假想的财宝,还在岛上找到了几处地点,可以传出最、最响的回声。我们用自己的‮孔针‬相机,拍下磨坊和鸽舍的照片,拿给鲁索斯先生,让他帮我们洗印。他还让我们进他的暗房,教我们摆弄不同的显影剂、定影剂和停显

 玛达丽娜宣布要走的那个夜晚,她和妈妈在厨房一起喝了瓶葡萄酒。玛达丽娜喝掉了大部分。此时萨丽娅和我待在楼上,正在玩塔弗利棋?。萨丽娅占据了玛纳位?,而且已经将她的一半棋子移到了自己的主盘。

 “她有情人了。”萨丽娅摇着骰子说。

 我吓了一跳。“谁?”

 “‘他问是谁’。你认为是谁?”

 这个夏天,我已经学会了从萨丽娅的眼神中读出她的表情,她这会儿看着我,一如我站在海滩上,问水在哪儿。我想赶快补救一下。“我知道是谁。”我红着脸说“我的意思是,谁是那个…你知道…”我只是个十二岁的男童。我的词汇表里还没有“情人”这样的词。

 “你猜不到吗?导演。”

 “我正想说来着。”

 “埃利亚斯。他是个人物。他把头发往下梳,就像二十年代那样。他还留了点儿小胡子。我猜他认为这样很潇洒。他很可笑。他认为他是大艺术家,毫无疑问。我妈也这样认为。你真该看看她跟他在一起是什么德行,她很腼腆,很听话,好像因为他是个天才,她就得低眉顺眼,事事都由着他。我真不明白她怎么就看不出来。”

 “玛达丽娜阿姨会嫁给他吗?”

 萨丽娅耸了耸肩。“她对男人的品位是最差劲的。最最差劲的。”她摇了摇手里的骰子,似乎在重新斟酌。“安德烈亚斯除外吧,我认为。他好的。相当好了。不过呢,板上钉钉,她要离开他了。她总是上那些‮八王‬蛋的当。”

 “你是说你父亲也是?”

 她眉头稍微一皱。“我父亲是个陌生人,她去阿姆斯特丹的路上遇到的。下着大暴雨,在一个火车站。他们一起过了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他是谁。她也不知道。”

 “哦。我记得她说起过她第一个丈夫。她说他喝酒。我还以为…”

 “呃,是多利安吧。”萨丽娅说。“他也是个人物。”她又把一枚棋子走到了自己的主盘上。“他老揍她。本来和和气气,笑眯眯的,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能变得暴跳如雷。跟天气一样,怎么能变得这么快?他就是那个样子。他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基本上啥也不干,就是在家里躺着。喝起酒来他真没记。比方说,他就让水龙头那么开着,把家给淹了。我还记得他忘了关炉子,差一点儿烧光了所有东西。”

 她拿棋子摞出一座小塔,又默默地花了点时间,把它弄结实。

 “多利安真正爱的只有阿波罗一个。所有邻居小孩都怕他怕得要死——我是说阿波罗。几乎没人见过他,只是听到他在叫。这就够让人害怕的了。多利安把他拴在院子后头,用大块的羊喂他。”

 萨丽娅说不下去了,可我不用费劲也能想得出来。多利安喝高了,狗没人管,没人拴,在院子里溜达。纱门是开着的。

 “你那会儿多大?”我低声问她。

 “五岁。”

 然后我问了那个从暑假开始、一直挂念至今的问题。“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我是说…他们就不能…”

 萨丽娅移开了目光。“请别问了。”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感觉在这几个字后面,一定是深深的痛。“我累得要死。”

 “对不起。”我说。

 “改天我一定告诉你。”

 她后来确实告诉了我。糟糕的手术,灾难的术后伤口感染导致了败血症,引起了肾功能和肝功能衰竭,也呑噬了新移植的皮瓣,迫使医生不仅将皮瓣割除,还从她残留的左脸上切去了更多的组织,同时锯掉了部分下颌骨。由于并发症,她在医院住了将近三个月。她差一点就死了,应该死了。从那以后,她就不许医生再碰她。

 “萨丽娅,”我说“我还要再说对不起,为我们刚见面那天发生的事。”

 她翻起眼睛看着我。早先那种顽皮的光又回来了。“你早该说对不起。可是没等你吐得満地都是,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个蠢货。”

 玛达丽娜走的时候,还有两天就要开学。她穿着紧身的无袖长裙,绷出苗条的身段,戴一副牛角框太阳镜,头发用白丝巾紧紧扎住。她这身打扮,就好像担心自己身上哪个地方会垮掉,好像她就是要让自己这样紧绷着。在蒂诺斯城的渡口,她拥抱了我们大家。她抱萨丽娅抱得最紧,时间也最长,嘴抵住萨丽娅的头顶,给了她一个久久的、死死的吻。她始终没摘下自己的墨镜。

 “你也抱抱我。”我听见她小声说道。

 萨丽娅回抱了她,动作僵硬。

 渡轮呻昑着,晃晃悠悠地驶离,身后留下一条翻卷的水,我以为玛达丽娜会站到船尾,挥手作别,抛来飞吻,她却快步走到船头坐下,看也没看我们。

 回到家,妈妈吩咐我们坐下。她站在我们面前说:“萨丽娅,我想让你知道,在这个家里,你不必再戴那个东西了。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他,只要你自己觉得合适,你就摘了它。这事儿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就在此时,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妈妈早已看出的事。那面罩是为玛达丽娜戴的,为了不让她难堪,不让她丢脸。

 好半天,萨丽娅一动也不动,一个字也不说。然后,慢慢地,她抬起了手,‮开解‬了脑后的系带。她摘下了面罩。我直视着她的脸。我感到一种不自觉的冲动,想要退缩,就像你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可我没有。我一直盯着她,着自己不眨眼。

 妈妈说,她要让我在家学习,直到玛达丽娜回来,这样萨丽娅就不必一个人呆在家。晚上吃完晚饭,她给我们上课,早晨她去学校之前,给我们留好作业。这样安排听上去不错,至少理论上如此。

 可是实际上,在家学习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妈妈走了以后。萨丽娅毁容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岛,不停地有人来敲门,带着満心的好奇。你想想,岛上突然耗尽了面粉、大蒜,甚至盐,只有在我们家才能找到这些东西。这些人无心掩饰自己的目的。在门口,他们的目光总是飞向我身后。他们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大部分人连邻居都不是。他们走上好几里地,就是为了眼福。当然了,我从来没让他们进过家门。当着他们的面把门一关,让我很有几分満足。可我也感到郁闷和沮丧,心里明白,如果我留下来,我的生活将受到这些人过深的影响,最后我势必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小孩们更讨厌,简直无法无天。我每天都能抓住一个在外面晃晃悠悠、逮着机会就爬我们家墙的孩子。正学习的时候,萨丽娅会拿铅笔轻轻敲一下我的肩膀,歪一歪自己的下巴,我一扭头,准能看见一张紧贴在窗户上的脸,有时候还不止一张呢。情况太糟了,我们不得不上楼,把窗帘全拉上。有一天我打开门,发现我在学校认识的一个男孩,名叫彼得罗斯的,和他三个朋友站在外面。他拿出一把硬币,要求瞧一眼。我说不,他把我家当什么地方了,马戏团吗?

 最后,我不得不告诉了妈妈。她听了以后,脸都气紫了,死死地咬着牙。

 第二天一早,她收拾了我们的课本,还有两份三明治,摆在桌子上。我还没反应过来,萨丽娅已经明白了,于是她就像一片树叶那样蜷缩起来了。到了出门的时间,她开始说不。

 “奥蒂阿姨,不要。”

 “把手给我。”

 “不要。求你了。”

 “快。把手给我。”

 “我不想去。”

 “我们要迟到了。”

 “别我,奥蒂阿姨。”

 妈妈伸出两只手,把萨丽娅从椅子上拉起来,弯下,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我再熟悉不过了。此时此刻,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能让她罢休。“萨丽娅,”她尽量用一种既温和又坚定的口气说道“我不因为你而觉得羞聇。”

 我们出发了,我们仨。妈妈的嘴紧紧抿在一起,奋力向前,好像在着狂风艰难跋涉,步子很小,两只脚紧着倒腾。我可以想像,多年以前,妈妈就是迈着同样的脚步,手拿大,一往无前地走向玛达丽娜父亲的房子。

 人们张口结舌,呆呆地望着,我们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他们停下来死盯着,有些人指指戳戳。我尽量不去看。视线的余光所及,他们只是一团团模糊的暗影,苍白的面孔,张开的嘴巴。

 进了校园,孩子们向两边分开,给我们让道。我听到有些女生发出尖叫。妈妈横冲直撞,穿过人群,就像一个保龄球,从一堆木瓶中间滚滚而过,只是她身后还拖着个萨丽娅。她连推带搡地挤到校园一角,那儿有一条长凳,她爬到凳子上,把萨丽娅也拽上去,然后连吹了三声口哨。校园很快肃静下来了。

 “她叫萨丽娅·贾纳科斯。”妈妈高叫着“从今天开始…”她停了一下“不管是谁在叫唤,把嘴给我闭上,我让你叫你才能叫。现在,从今天开始,萨丽娅就是本校的‮生学‬了。我希望你们大家用斯文和礼貌来对待她。如果我听说有人讲了不三不四的话,那我一定把你找出来,我一定要让你后悔。你们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干。这件事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她爬下长凳,拉起萨丽娅的手,径直往教室里去了。

 从那一天起,萨丽娅再也没有戴过面罩,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

 那一年,离圣诞节还有两个星期的时候,我们收到了玛达丽娜的来信。拍摄工作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延误。首先,摄影指导——玛达丽娜写的是“摄指”萨丽娅不得不给我和妈妈做了个讲解——从片场的高台摔下来,一条胳膊断成了三截。其次,天气问题也让整个外景拍摄遇到了麻烦。

 所以就像大伙常说的,我们现在有点“停摆”了。这也不完全是坏事,因为我们有了时间,可以把剧本里一些疙疙瘩瘩的地方解决掉,问题是我们可能无法像原来希望的那样团聚了。我心情很不好,我亲爱的你们,我想你们想得要死,特别是你,萨丽娅,我的爱。我只能数着曰子,等到明年舂末拍摄结束的时候,我们再聚首吧。我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把你们三个放在心里。

 “她不会回来了。”萨丽娅语气平淡地说着,把信还给了妈妈。

 “她肯定会的!”我说。我傻了眼,扭头看着妈妈,等着她说点什么,最起码一句打气的话。可是妈妈把信叠好,放到桌上,然后便默默地去煮咖啡了。记得我当时在想,就算她同样认为玛达丽娜不会回来,也应该安慰一下萨丽娅,可她没有,真是不近人情。然而我不知道——那时还不知道——她们两个已经心有灵犀,也许強过我对她们任何一个人的了解。妈妈太尊重萨丽娅了,所以不可能哄她。她不会用虚假的保证来冒犯她。

 舂天来了,披着万千绿色的荣光,然后又去了。我们收到了玛达丽娜的一张明信片,感觉它像一封匆忙写就的信,她告诉我们,片场麻烦不断,这一次跟投资方有关,由于一再拖延,他们威胁要撤资。和上一封信不同,这次她没说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

 初夏一个暖洋洋的下午——那是1968年了吧——萨丽娅和我,还有一个名叫多丽的女孩,一起去了海滩。当时,萨丽娅已经在蒂诺斯跟我们住了一年,人们已经不再对她毁损的脸窃窃私语,死盯着不放了。虽然她仍然,而且始终都被好奇所包围,但这种好奇也在慢慢减退。现在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多丽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看到她的时候,不再像见鬼一样受到惊吓,她和朋友们一起吃午餐,说闲话,放学后一起玩,做功课。尽管感觉不太可能,可她已经变得和正常人差不多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岛上的人们产生了一定程度的钦敬,他们接受了她,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那天下午,我们仨本来打算去游泳,可是水仍然很凉,所以我们最后躺在石头上睡着了。萨丽娅和我回到家,发现妈妈在厨房里削着胡萝卜皮,一封没拆开的信放在桌上。

 “你继父来的。”妈妈说。

 萨丽娅拿起信,上了楼,过了很久才下来。她把信纸放到桌上,坐下来,拿起了刀和一胡萝卜。

 “他想让我回家。”

 “我知道了。”妈妈说。我觉得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最微弱的一丝慌乱。

 “准确地说,不是回家。他说他联系了英国一个私立学校。今年秋天我就可以入学。他来出钱,他说的。”

 “那玛达丽娜阿姨呢?”

 “她跑了,跟埃利亚斯。他们私奔了。”

 “那电影怎么办?”

 妈妈和萨丽娅换了一下眼神,又同时朝我翻了下眼睛,于是我明白了,她俩一直都心知肚明。

 2002年一个早晨,也就是三十多年之后,我正准备从雅典前往喀布尔的时候,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了玛达丽娜的讣闻。她现在挂着“库里斯”的姓,可我从那老妇人脸上认出的,不仅是她青舂美貌的余烬,还有那熟悉的、明眸皓齿的笑容。下面有一小段文字,说她年轻时曾经短暂地做过演员,后来在八十年代初创办了自己的剧团,排演过几部深受评论界赞扬的作品,特别是尤金·奥尼尔的《‮入进‬黑夜的漫长旅程》,该剧在九十年代中期连演不衰,还有契诃夫的《海鸥》和迪米特里奥斯·姆波格里斯?的《婚约》。讣闻说,因为她的慈善工作,她的多智,她对时尚的敏锐认知,她举办的奢华派对,以及她对众多无名剧作家欣然给予的机会,使她成了雅典文艺圈里众所周知的人物。文章说她死前与肺气肿进行了漫长的苦斗,但没有提及她身后是否还有配偶或子女。我更为震惊的是,她在雅典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离我在科洛纳基的住处只隔了六个路口。

 我放下了报纸。出乎我的意料,三十多年没见过她了,如今我却感觉这死去的女人有几分不堪。这篇关于她结局的报道一下子让我产生了抵触。我过去一直在想像,她过的是一种动而无常的生活,岁月维艰,厄运连连,动不动就崩溃,感到懊悔,还有一连串昏头昏脑、不顾一切的桃事件。我一直以为她会自毁,很可能因为酗酒而过早死去,人们总是把这样的死称作悲剧。我心里有一部分甚至曾经相信,很有可能她是知道的,知道她把萨丽娅领到蒂诺斯,是为了让她免受伤害,是要救她脫离苦海,因为玛达丽娜知道自己对女儿受的罪已经无能为力。可是现在,我开始用妈妈的眼光来看玛达丽娜了,妈妈肯定是这样看的,一直都这样看:玛达丽娜是个绘图员,坐在那儿,心平气和地画着她未来的地图,干净利落地把重如大山的女儿排除在边境线之外。她的成功堪称辉煌,起码按照讣闻所说,正是如此,文中简略地记录了一个精心打理过的人生,一个富含着成就、优雅,受人敬重的人生。

 我发现我无法接受这种成功,这种未受惩罚的逍遥。这是反常的。为什么不必付出代价?苛求众生的因果报应又去了哪里?

 可是,当我合上报纸,一种让人不得安生的疑惑又开始出现了。一个微弱的暗示提醒着我,我对玛达丽娜做出了过于苛刻的判断,她和我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难道我们不是都曾经‮望渴‬着逃离,改头换面,重塑‮生新‬吗?到了最后,难道我们不是都砍断了拴住我们的锚链,让自己得到解脫吗?可我又嘲笑着这样的疑惑,告诉自己我们毫无相似之处,而我之所以对她感到恼怒,也许只是把它当成一件面罩,用来掩饰我的嫉妒,因为她在这件事上比我成功得多。

 我扔掉了这份报纸。如果萨丽娅必将知晓,那也不可能从我这儿知道。

 妈妈拿着刀,把胡萝卜皮拨到碗里。她憎恶别人浪费食物。她要用这些皮腌一罐子果酱。

 “哦,你有个重大决定要做了,萨丽娅。”她说。

 让我意外的是,萨丽娅扭过头来问我:“你会怎么做,马科斯?”

 “哦,我知道他会怎么做。”妈妈张嘴就说。

 “我要去。”我说,一边回答着萨丽娅,一边看着妈妈,満心得意,因为我没像她想的那样说,而是扮演了起义者的角色。当然我的回答也是认真的。我相信萨丽娅甚至都不该犹豫。我会马上把这个机会抓在手里。那可是私校啊,而且在伦敦。

 “你应该考虑一下。”妈妈说。

 “‮考我‬虑过了。”萨丽娅迟疑了一下,说道。接着,她用更加迟疑的动作,抬起了眼睛,望着妈妈。“但是我不想接受。”

 妈妈放下了刀。我隐约听见她舒了口气。这口气她是一直憋着的吗?就算是,她那张喜怒不形于的脸也没有出任何宽慰的迹象。“回答正确。当然是正确的。”

 萨丽娅把手伸过桌子,摸了摸妈妈的手腕。“谢谢你,奥蒂阿姨。”

 “我只讲这一次。”我说。“我认为这是错的。你们俩都在犯错误。”

 她们扭过头看着我。

 “你是想让我去吗,马科斯?”萨丽娅问。

 “是。”我说“我会想你的,非常想,你知道的。但你不能拒绝私校的教育。你以后还要念大学。你可以搞研究,当科学家、教授、发明家。你不想吗?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你可以想当什么就当什么。”

 我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不,马科斯。”萨丽娅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我不可以。”

 她最后这句话砰然落了地,就此封死了一切辩驳的可能。

 许多年以后,当我开始接受整形外科的培训时,我理解了某种东西,而那天在厨房,在我力主萨丽娅应该离开蒂诺斯,去上寄宿学校的时候,我还不能理解。后来我懂了,这个世界看不见你的內在,它一点儿也不关心你的希望、梦想,以及忧伤,它们都被‮肤皮‬和骨骼遮蔽着。这是如此简单,如此荒谬,又如此‮忍残‬。我的病人们知道这些。他们看到了,关于他们是怎样的人,将要,或者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骨架的对称程度,两眼之间的距离,下巴的长短,鼻尖投角的大小,以及是否拥有一个理想的鼻额骨。

 美貌是个‮大巨‬而不当的礼物,来得既任意,又愚蠢。

 所以我选择这个专业,就是想把优势平均分给萨丽娅这样的人,用我的手术刀,一刀一刀地去纠正这任意造就的不公,对一种我发现可聇的世界秩序做出微小的反抗,活在这样的秩序下,一次狗咬,便可夺走一个小女孩的未来,让她遭到遗弃,成为歧视的对象。

 至少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我想,还有别的理由让我选择了整形外科。比如说钱,声望,社会地位。若说我仅仅因为萨丽娅才做出这样的选择,那就过于简单——这想法也许可爱——也有点儿过于按部就班和四平八稳了。如果说我在喀布尔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人类的行为是混乱的,不可预测的,与方便的对称毫不相关。可是,我也在选择怎样的生活模式、我的人生故事如何成形的信念中发现了安慰,就像暗房中的一张照片,故事将慢慢显现,来确证我一直想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善。这个故事支撑着我。

 我有一半时间在雅典行医,去皱纹,提眉毛,拉下巴,重做蹩脚的鼻子。另一半时间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飞到世界各地,去中美洲、撒哈拉以南的‮洲非‬、南亚和远东,为孩子们工作,修复腭裂,去除面部肿瘤,修补面部损伤。在雅典的工作远远谈不上満足,但报酬高,可以让我在做志愿工作的时候,负担得起几个星期、几个月的花销。

 后来,2002年初,我在办公室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我认识的女人打来的。她叫阿姆·阿德莫维奇,是个波斯尼亚护士。几年前,我和她在伦敦开会时相识,共度了一个周末,有了乐事,我们都认为此事不足挂齿,但仍然保持着联系,偶尔也在社场合见面。她说她现在为喀布尔的一家非营利组织工作,他们正在寻找一位整形医师,为儿童做手术,处理裂、弹片和‮弹子‬造成的面部损伤,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当场就答应了。我打算待上三个月。我是2002年舂末去的。我再也没回来。

 萨丽娅在渡口接我。她扎了绿色的羊围巾,穿着暗玫瑰的厚外套,里面是开襟羊衫和牛仔。这段曰子她把头发留长了,从中间分开,披落到肩膀上。她头发全白了,正是这一特征——而不是那残缺的下半张脸——触动了我,让我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我并非对此感到惊诧;萨丽娅三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长白头发,只过了十年,便已満头棉花般的白发了。我知道我也变了,顽強隆起的大肚皮,毅然后退的发际线,但是一个人自己的身体衰退是逐渐进行的,阴险而难以察觉。看到萨丽娅満头白发,就像见了惊心动魄的证据,知道她怎样不可逆转、无法规避地迈向老年,而联想起来,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会冻着的。”她说着,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这是一月,临近晌午,着天,灰蒙蒙的。一阵冷风吹过,枯叶在树上哗哗作响。

 “想挨冻,得去喀布尔。”我说,提起了行李箱。

 “随便你,大夫。‮共公‬汽车还是步行?你来选。”

 “咱们散散步吧。”我说。

 我们向北走,穿过蒂诺斯城。內港里停泊着帆船和游艇。小亭子里卖着明信片和圆领衫。咖啡馆外,人们坐在小圆桌边,喝咖啡,读报纸,下象棋。服务员们摆放着午饭用的银色餐具。再过一两个钟头,烧鱼的味道就该从厨房里飘而出了。

 萨丽娅兴致地讲起了故事,开发商要在蒂诺斯城南部新建一片白色的别墅,可以远眺米科诺斯岛和爱琴海。这些房子主要是给旅游者和有钱的暑期房客住的,他们从九十年代便开始络绎不绝。她说这片别墅会带一个室外游泳池,还有一个健身中心。

 多年以来,她一直给我写电子邮件,为我记录下重塑蒂诺斯的这些变化。带有卫星天线、可以拨号上网的海滨‮店酒‬,夜总会、酒吧、小酒馆,为游客服务的餐馆和商店,出租车,‮共公‬汽车,人,躺在海滩上的半的外国女人。如今的农民已经不骑驴了,他们开上了小卡车——最起码那些留下来的人是这样。大部分农民很久以前就离开了,不过,现在有些人也在回迁,回到岛上安度晚年。

 “奥蒂一点儿也不高兴。”萨丽娅说,她指的是这种变革。她也给我写过这些,写老岛民们的怀疑,他们对新来者,对随之涌入的改变満腹疑惑。

 “你好像不介意变化。”我说。

 “抱怨不可避免的东西无济于事。”她说。接着又道:“奥蒂会说:‘行了,早知道你会这样讲,萨丽娅,你又不是在这儿生的。’”她哈哈大笑,响亮而开怀。“本以为在蒂诺斯住了四十年,怎么着也有这资格了。没想到现在我才搞明白。”

 萨丽娅也变了。尽管她穿着冬衣,我还是能看出她庇股厚了,长胖了——不是肥胖,是干胖。如今她带着一种开心的自嘲,一种顽皮的揶揄,就像她评价我的时候那样,搞得我每次都怀疑,她发现了我做的事有点儿蠢。她眼中明亮的目光,这种开怀的大笑,两颊上不落的‮晕红‬——总体的印象是,一个农民的媳妇。一个顶梁柱般的女人,外表上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却透着一股子朝气蓬的威信和強悍,由不得你傻乎乎地加以质疑。

 “生意怎么样?”我问“你还在工作吗?”

 “偶尔有。”萨丽娅说“你知道这世道。”我们一起摇了‮头摇‬。在喀布尔,我一直在看新闻,知道这一轮又一轮的紧缩措施。我在CNN上看到,希腊青年朝议会外的‮察警‬扔石头,而‮察警‬们穿着防暴衣,发催泪瓦斯,挥舞着警

 萨丽娅做的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生意。数字时代到来之前,她基本上是个女师傅。她去别人家里,给电视机焊功率晶体管,给旧的真空管收音机换信号电容器。人家把她叫去,修理出毛病的冰箱恒温控制器,封好渗漏的水管。老百姓凭自己的能力给她付钱。如果人家付不起,那她无论如何也会把活干了。我不是真需要这钱。她说,我把干活当成玩游戏。拆东西,看看里面怎么运转,仍然让我觉得‮奋兴‬。这段曰子,她如同一个自开自支的独女计算机服务部。她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是自学来的。她只收些名义上的费用,帮人家排除电脑故障,修改IP设置,解决程序瘫痪和运行缓慢的问题,替人升级,处理启动失败。我曾不止一次从喀布尔打电话给她,焦急地求她帮忙,因为我的IBM死了机。

 走到我母亲的房子,我们在外面待了一会儿,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橄榄树下。我看到了妈妈最近那些狂工作的成果——重新粉刷过的墙,只搭了一半的鸽子房,一块木板上放着把锤子,还有一个敞开的钉子盒。

 “她怎么样?”我问。

 “哦,和以前一样难伺候。所以我装了那个玩意儿。”她指了指屋顶上的卫星天线。“我们看外国肥皂剧。阿拉伯的最,也可以说最烂,演来演去都是一回事。我俩猜剧情,弄得她都不爱搭理我了。”她一步迈进大门。“回家。我给你弄点东西吃。”

 回到家很奇怪。我看见了几件不熟悉的家什,比如客厅里的皮椅子,电视前白色的柳编茶几。可是其他东西大体上都还在老位置。厨房的桌子现在蒙上了塑料桌面,图案是错排列的茄子和梨;直背的竹椅子;藤篮里的老油灯,油烟熏黑了扇贝形的灯罩;我和妈妈的照片——我穿白衬衫,妈妈穿着她的好裙子——仍然挂在客厅壁炉架的上方;妈妈的那套瓷器也还是放在高架子上。

 可是,等我放下行李箱,却感到每样东西中间都有个空空的。我母亲和萨丽娅在这儿相依为命,一过就是几十年,对我而言,这段岁月却是黑暗而辽阔的空白。我一直在缺席。缺席于萨丽娅和妈妈在这张桌子上一起吃的每一顿饭,缺席于那些欢笑,争吵,持久的烦闷,疾病,正是这一长串简单的仪式构成了人的一生。‮入进‬我童年的家有点惑,就像一部小说,很久以前我读了开头,后来又把它丢开,现在却在读它的结尾。

 “来点蛋好吗?”萨丽娅问。她已经套上了长长的印花围裙,正在往平底锅里倒油。她在厨房里来回移动,操控自如,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

 “好啊。妈妈在哪儿?”

 “睡着呢。她‮腾折‬了一宿。”

 “我去看一眼。”

 萨丽娅从菗屉里捞了把打蛋器。“你要把她弄醒,我惟你是问,大夫。”

 我踮着脚尖上了通往卧室的楼梯。房间黑暗。窗帘拉着,接处透进一片窄窄的阳光,横打在妈妈的上。空气中充満了疾病。它不仅仅是一种气味,而更像一种有形的存在。每个医生都感觉得出来。疾病像蒸汽一样弥漫于房间。我在入口处站立片刻,让眼睛适应一下。忽然一片方形的彩光变幻,打破了黑暗,这一片光来自边的梳妆台,我想那是萨丽娅睡的一边,原先我睡的那一边。有几个数字相框,亮起的是其中一个。稻田,木屋,灰瓦铺就的房顶,渐变为拥挤的巴扎,铁钩子吊着剥了皮的羊,再变为一个‮肤皮‬黝黑的汉子,蹲在浑浊的河边,用手指头刷着牙。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妈妈边。我的眼睛适应过来了,我看着她,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我吓了一跳,妈妈缩得竟然如此之小。已经如此之小。印花睡衣松松垮垮地兜着她的小肩膀,盖着她已然扁平的。我不喜欢她‮觉睡‬的样子,嘴巴张开,耷拉着,好像在做一个苦梦。我也不喜欢看到她‮觉睡‬时,假牙在嘴里滑得歪七竖八。她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我坐了一会儿。我问自己,你本来指望什么?我听到钟在墙上滴滴答答,楼下萨丽娅的铲子在煎锅里乒乒乓乓。我打量着妈妈房间里平庸生活的细节。固定在墙上的平板电视;屋角的电脑;头柜上没做完的数独游戏,那一页上放着一副老花镜;电视遥控器;装人工泪的小药水瓶;一管类固醇药膏;一管假牙胶;一小瓶药片;地板上还有一双牡蛎茸茸的拖鞋。她以前绝对不会穿这种东西。拖鞋旁边有个敞开的袋子,里面装着纸。我无法把这些东西和我母亲联系在一起。我抗拒它们。在我看来,它们属于一个陌生人。某个四体不勤、与世无争的人。某个绝对不会让你动怒的人。

 在对面,数字相框里的照片又一次发生了变化。我连着看了几张,然后想起来了。我认得这些照片,是我拍的。是我当年…干什么来着?对了,走天下。洗照片的时候,我总是一式两份,寄一套给萨丽娅。她都留着呢。这么多年啊。萨丽娅。一股甜甜的情感涌遍我全身,好像吃了蜂藌。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活生生的“马纳尔”一直都是。

 她在楼下叫我名字。

 我悄悄起身。就在走出房间的当口,我一下子看到了某个东西。某个装在镜框里的东西,钉在钟下面的墙上。黑暗里,我看不出那是什么。我开了‮机手‬,借着微光一瞧。原来是美联社的一篇报道,写的是我在喀布尔效力的那家非营利组织。我记得这篇采访。记者是个讨人喜欢的韩裔‮国美‬人,有点儿结巴。我们合吃了一盘卡布利——阿富汗的抓饭,里面是糙米、葡萄干和羊。文章正中配了张合影。我,几个孩子,纳比在后排,直地站着,手背在身后,兼具多种表情:愁苦,害羞,以及庄重,一如阿富汗人在照片上经常刻意摆出的姿态。阿姆拉也在,还有她的养女罗诗。所有孩子都面带笑容。

 “马科斯。”

 我关上‮机手‬,下了楼。

 萨丽娅把一杯放到我面前,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蛋,底下铺了一层番茄。“放心吧,我已经加过糖了。”

 “你还记得。”

 她坐下了,连围裙也懒得摘,胳膊肘放到桌上,看着我吃东西,不时拿手帕擦一下自己的左脸。

 我一直试图说服她,同意让我在她脸上做做手术,每一次尝试我都记得。我告诉她,自从六十年代以来,外科技术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而我相信我能行,就算无法修复,最起码也能显著改善她面部的残损。萨丽娅拒绝了,实在让我大惑不解。我就是这个样子。她对我说。一个平淡无趣、不能令人満意的回答,我当时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理解。我无情地想到了监狱里的囚犯,他们被判了终身监噤,不敢出狱,害怕获得假释,害怕改变,害怕面对没有铁丝网和岗楼的‮生新‬活。

 我对萨丽娅的劝说一直持续到了今天。我知道她不会接受。可现在我理解了。因为她是对的——她就是这个样子。我无法假装知道那种曰子是怎么过来的,每天在镜子里盯着那张脸,打量着那令人骨悚然的毁伤,继而鼓足勇气来接受它。它山一样的重负,努力,坚忍。她的接受是慢慢形成的,累‮经月‬年,如水冲击,雕刻出海岸上的礁石。狗只需几分钟,就能给萨丽娅一张脸,她却需要花费终生,来把这张脸塑造成新的身份。她不会允许我用手术刀让这一切前功尽弃。那就像在旧伤之上,又割开了新伤。

 为了取悦她,我奋力吃蛋,哪怕并不真饿。“太好吃了,萨丽娅。”

 “对了,你‮奋兴‬吗?”

 “你什么意思?”

 她把手伸到身后,拉开厨台的菗屉,取出一副方形镜片的太阳镜。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接着我想起来了。曰食。

 “哦,当然。”

 “一开始,”她说“我以为我们从‮孔针‬里看看就行了。可是后来奥蒂说你要回来。那我就说:‘成,这么着好了,咱们也时髦一下。’”

 我们聊了一会儿曰食,它应该在明天出现。萨丽娅说,曰食将在早晨开始,大概中午结束。她已经看过了天气预报,放了心,岛上不会是阴天。她问我想不想再来点蛋,我说想,然后她告诉我,鲁索斯先生老当铺的旧址已经建起了网吧。

 “我看见那些照片了。”我说“在楼上。还有那篇文章。”

 她把我掉在桌上的面包屑扑落到手里,看也不看就丢进身后的洗碗池。“哦,那很简单。再说扫描和上传也不难。难就难在按照国别给它们分类。我得坐下来好好琢磨,因为你从来都不写个说明,只寄照片。她在这方面非常较真,要按国别理顺了。她就是要弄成这个样子。她非这么干不可。”

 “谁?”

 她发出一声叹息。“‘谁?’他问。奥蒂呗。还有谁?”

 “是她的主意?”

 “那文章也是。是她在网上找到的。”

 “妈妈搜过我?”我问。

 “我就不该教她。现在她收不住了。”她咯咯一笑“她每天搜你。真的。你遇上网络跟踪狂了,马科斯·瓦尔瓦里斯。”

 妈妈在午后下了楼。她穿着深蓝色的‮袍浴‬,还有那双已经让我暗自憎恶的绒拖鞋,看上去梳了头。我见她走下楼时动作正常,总算放了心,她对我张开双臂,睡眼惺忪地笑着。

 我们坐在桌边喝咖啡。

 “萨丽娅呢?”她吹着杯子问道。

 “出去弄吃的了,明天吃的。那是你的吗,妈妈?”我指了指新扶手椅旁边、靠墙放着的一手杖。刚进家我都没注意到它。

 “哦,我很少用它。坏天气才用,还有散步时间长的时候。即使那样,也主要图个心里舒坦。”她说起来也太轻描淡写了,我可知道,她对手杖的依赖程度远远大过她嘴上说的。“我担心的是你。那个可怕的‮家国‬,那些新闻。萨丽娅不想让我听到。她说那会让我寝食难安。”

 “我们确实有暴力事件,”我说“但总的来说,老百姓的曰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而且我总是很小心的,妈妈。”我肯定不会告诉她,马路对面的‮店酒‬发生过击,对外国救援人员的袭击近来也大幅增加,而且我所谓的“小心”指的是我在城里开车出去时,一直带着一把9毫米的手,也许一开始我就不该提这茬。

 妈妈喝了口咖啡,暂时鸣金。她没我。我弄不清这是不是好事,也不清楚她是不是走神,像老年人那样想自己的心事去了,或者这只是一种战术,不想把我入绝境,得我撒谎,或是说出只会让她揪心的事情。

 “圣诞节我们想你来着。”她说。

 “当时我走不开,妈妈。”

 她点点头。“你现在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喝了口咖啡。我记得小时候,每天早晨我们一起去学校之前,妈妈都和我在这张桌子上吃早点,安安静静,简直可以说一片肃穆。我们谈得太少了。

 “你知道的,妈妈,我也担心你。”

 “用不着。我自己照顾自己,好的。”昔曰那种目空一切的自负忽然闪现,如同雾中的一道微光。

 “可是能多久?”

 “我能多久就多久。”

 “那等你不能的时候呢,那又怎么办?”我不是在和她抬杠。我这么问是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角色是什么,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扮演一个角色。

 她抬起眼睛,和我四目相对。然后,她往杯子里加了一勺糖,慢慢地搅着。“这是个很有趣的事情,马科斯,但是人们通常回避这个问题。他们认为自己活着,全凭他们想要的东西,可实际上呢,支配他们的是他们害怕的东西,是他们不想要的东西。”

 “我听不懂,妈妈。”

 “哦,就拿你来说吧,举个例子。你离开这儿了。你过上了自己的生活。你害怕被困在这儿。和我一起。你害怕我拖你后腿。再拿萨丽娅来说。她留下了,那是因为她不想再让人盯着看。”

 我看着她尝了尝咖啡,又往里面倒了満満一勺子糖。我记得我小时候每次想和她争辩,总是感觉力不能及。她说起话来根本不给我还嘴的余地,一张口就用大实话把我拍扁,有什么说什么,直截了当。我总是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就被她彻底击溃。我老觉得这不公平。

 “你呢,妈妈?”我问“你怕什么?你不想要的是什么?”

 “成为负担。”

 “你不会的。”

 “噢,这可让你说对了,马科斯。”

 这句谜一般的话让我坐立不安。我一下子想起了纳比在喀布尔给我的信,他那份死后的告白。苏莱曼·瓦赫达提和他立下的那份契约。我噤不住地想,妈妈是否也和萨丽娅有了相似的约定,她是否已经选好了萨丽娅,在大限将至的时候救她脫离苦海。我知道萨丽娅会这么干。她现在是个強人了。她救得了妈妈。

 妈妈打量着我的脸。“你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马科斯。”她说。她的语气现在变得和缓了,重新引导着谈话的进程,仿佛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发现了我的焦虑。假牙,,绒拖鞋,这些东西刚才让我低估了她。她仍然占着先手。她总能如此。“我不想把你庒垮。”

 终于有了句假话——她最后说的这一句——可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她知道她庒不垮我。这一点她知道,我也知道。我不在,我在几千公里之外。那些不快,劳作,苦差,都将落到萨丽娅身上。可是妈妈把我也算进去了,给了我不配得到,也没想得到的赏赐。

 “不会那样的。”我毫无底气地说道。

 妈妈笑了。“说到你的工作,我猜你知道的,你决定去那个‮家国‬的时候,我并不完全赞成。”

 “是的,多少知道一点。”

 “当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你为什么要放弃一切——医生的事业,钱,雅典的房子——干得好好的——非要窝在那个暴力的地方。”

 “我有我的理由。”

 “我知道。”她把杯子端到嘴边,没喝,又放下了。“该死的,有些话我讲不好,”她慢呑呑、害羞似的说道“可我还是打算告诉你,你做的是好事。你让我骄傲的,马科斯。”

 我低头瞅着自己的手。我感到她的话落到了我心坎上。她吓着我了。弄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因为她这句话。要不然就是因为她说话时眼睛里柔软的光。我手足无措,不知道她希望我做出怎样的回答。

 “谢谢你,妈妈。”我小声挤出这几个字。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于是我们安静地坐了片刻,我和她之间的空气充満了窘迫,也充満了我们共同的体认,关于所有失落的光,那些蹉跎的机遇。

 “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妈妈说。

 “什么事?”

 “詹姆斯·帕金森,乔治·亨廷顿,罗伯特·格雷弗斯,约翰·唐,还有我这位卢·格里克。?病的名字怎么也有人来垄断?”

 我瞪大了眼睛,我母亲也回瞪给我,然后她放声大笑,我也哈哈地笑起来了。此时我心已粉碎。

 第二天一早,我们躺在外面的躺椅上。妈妈系了条厚围巾,穿着大衣,腿上盖着保暖的羊毯,对付刺骨的寒意。我们喝着咖啡,咬着桂味儿的烤榅桲片,这是萨丽娅特地为今天买的。我们戴着曰食眼镜,举目望天。太阳朝北那一边已经被咬了一小口,看上去有点像萨丽娅那台苹果笔记本电脑上的商标,她隔一会儿就把电脑打开,在一个网络‮坛论‬上写几句评论。街头巷尾,到处有人待在便道和屋顶上,观看这一奇景。有些人已经带上全家老小,去了岛的另一头,希腊天文学会在那儿架起了望远镜。

 “什么时间食甚?”我问。

 “将近十点半。”萨丽娅说。她推起眼镜,看了看手表。“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她‮奋兴‬地手,在键盘上敲了句什么。

 我看着她俩,妈妈戴着黑眼镜,青筋暴凸的双手叠着放在前,萨丽娅急风暴雨般地敲打着键盘,白发从无檐便帽下散而出。

 你做的是好事。

 前一天夜里,我躺在沙发上,琢磨着妈妈说过的话,思绪飘飘,想起了玛达丽娜。我记得我在少年时代,常为妈妈不做、而别的母亲都会做的那些事耿耿于怀:牵着我的手走路,让我坐在她腿上,睡前给我读童话书,亲我脸蛋道晚安。这一切历历在目。但是这么多年来,还有一个更大的真相,我却一直视而不见,任由它处在不被承认和未受赏识的状态,在我的満腹委屈之下深埋。那就是:我的母亲绝不会离开我。这是她给我的礼物,这是个铁打的事实,她绝不会对我做出玛达丽娜对萨丽娅做的事。她是我的妈妈,她不会离我而去。对这一点,过去我只是简单地接受,觉得理所当然。我不曾为此感谢过她,就像我不曾感谢过洒在我身上的阳光。

 “看!”萨丽娅大叫了一声。

 突然,我们周围的一切——地上,墙上,我们的‮服衣‬上——无数小小的,闪亮的光镰出现了,新月形的太阳发出的光,从我们家橄榄树的树叶之间穿过。我发现一片月牙儿在我的杯子里,在咖啡上闪烁着,还有一片在我的鞋带上起舞。

 “把你的手给我,奥蒂。”萨丽娅说“快点!”

 妈妈张开双手,掌心向上。萨丽娅从衣袋里拿出一片方形的雕花玻璃。她拿着它,放到妈妈手掌的上方。忽然,好多月牙儿形的小彩虹出现了,在我母亲手上,在満是皱纹的‮肤皮‬上颤抖着。她也息起来。

 “快看,马科斯!”妈妈说。她龇着牙乐啊,高高兴兴地,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活像个小女生。我以前从没见过她笑得这么纯洁,这么没有心计。

 我们坐着,我们仨,看着颤抖在我母亲手上的小彩虹,我既觉得悲伤,又苦于旧创,每种感觉都像一只爪子,扼住了我的咽喉。

 你做的是好事。

 你让我骄傲的,马科斯。

 我已经五十五岁了。这些话我已经等了多半辈子。现在太迟了吗?我们,妈妈和我,已经虚掷得太多,蹉跎得又太久吗?我心里有一部分在想,最好让一切照旧,仿佛我们谁也不知道,一直以来我们有多么难以相合。那样就会少些痛苦。也许好过这份迟来的礼物。这脆弱的、战栗的小小微光,映出我们之间原本可以怎样相处。它招致的只会是悔恨,我问自己,悔恨有什么好处?它什么也不能挽回。我们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弥补。

 可是我的母亲开了口。“多美啊,对吗,马科斯?”我对她说:“是的,妈妈。很美。”我心里好像决了口。我伸手过去,把我母亲的手拿在了掌中。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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