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李红旗这几天放假了。
按理说，不应该放假的，可是，他真的放假了。不是办公室放假，而是程杰之副记书放他的假了。
从周锦光记书离开湖东的第二天，程杰之副记书病了。住院，虽然不是什么大病，感冒什么的。但毕竟是病。既然病了，请假是正常。程记书一请假，司机自然也跟着放假。除了每天早晨、中午、下午和黄昏四次，接送程记书外，李红旗一直待在办公室里。他发现这几天整个县委办公室似乎比以往更静了。叶记书，宗记书，姚主任，个个都似乎神神秘秘的。见了面点头，然后便迅速地分开了。
左安是在李红旗正要出门时，找到李红旗的，让他中午送他到乡下去一趟。左安说娘老病了，送点药回去。李红旗说行，但得先把程记书接了送回家。左安说那我等你。李红旗快快到了医院，正有几个局导领来看望程记书。李红旗等了会儿，等人走了，开始送程记书回家，顺便将刚才这些局导领们带来的礼品放在车子里带了回去。拎礼品时，一个信封掉到了地上，李红旗瞅了眼，也没多看，就顺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送完程记书，李红旗回头来送左安副主任。左主任老家离城40多地，一半是山路。李红旗算了算时间，须得赶快。下午两点多，程记书又要到医院的。
路上，左安说：“最近闲了？”
“是啊，闲了。放假了。”
“难得闲下来啊。你们司机也忙。”
“…”“杰之记书是什么病啊？住了快十天了吧？”
“不太清楚。反正每天好像要输几瓶水，不过，气
还是很好的。”“心病，心病啊！导领们就是心病多，又不好说，就找医院躺了。”
“心病？怎么了？”
“还不是县长的事嘛，听说变了。”
“变了？”
左安不说了，李红旗也不再问。回来的时候，左安问李红旗是不是天天都有些人去看望程记书，李红旗说好像是。左安叹道：“一人生病，家家出血啊！”李红旗自然懂左安这话的意思。前几天，他看报纸，还看到一篇文章，说导领 部干廉洁要过三关：年节关，生病关，子女关。程杰之副记书现在正在其中的一个关口上，不过这关看来是不太好过啊！那么多人要来看你，是对你的尊重。既是尊重，如何能拒绝？他又想起上午从礼品中掉下来的那个信封了。刚才在左安副主任家时，趁着没人，他打开看了看，哇！五千！看信封上的地址，是教育局。一个局就五千，那所有来的加一块，哎呀！李红旗算着有些心惊了。
如果说刚将信封揣进自己口袋的那一瞬间，李红旗心里感到有愧的话，现在，他倒是平静了。他甚至有了一种杀富济贫式的喜悦。
晚上回到叔叔家，李红旗将信封又拿出来数了一遍。他在考虑如何将这笔钱开支掉。交给娘老，家里放着也不全安。存起来吧，也没必要。他突然觉得应该拿这钱去买一台电脑。现在是网络时代，没有电脑怎么行呢？何况顾燕也许正上网，如果有电脑了，上网跟顾燕聊聊，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呢。
想定了，第二天，李红旗就在办公室跟
旺说了。旺说买电脑，好啊。不过你不能自己去买，那样价格贵。找采购中心。“采购中心？”李红旗虽然听过这名字，却真的不熟悉。
“没关系。我来跟采购中心的孙主任说。”
旺说着就拨了孙主任机手，说我是县委办的旺，我们这里想进一台电脑，请孙主任在采购中心安排一下。孙主任说当然行，县委办的事，能不行？又问要什么牌子的。
旺说你推荐下吧。孙主任说我们最近正给人事局采购一批电脑，刚到货。全是品牌的机子，外面价格四千四，我们的价格是三千八。如果要的话，就过来拿吧。旺说那好，就定了要了，马上过去。李红旗想这里也有猫腻，一走采购，就少了六百块。名堂真多啊！
电脑提回来后，李红旗直接将它送到了叔叔家。然后再回到办公室，
旺说：“红旗啊，县委办的司机也是县委办，这叫做品牌效应，也叫做机关效应。导领机关嘛，是吧？以后留心着点，能用时则用，不用也白不用。反正谁也没吃亏。”“我关键是不清楚。”李红旗说“以后还得请
师傅多指教！”“好啊，好的。”
旺说“这程记书也是，怎么好好的就病了？哎，红旗，听说宗记书要当县长了…”“宗记书？”李红旗望着
旺。“是啊，就是宗记书。县委记书暂时缺着，县长提名。听说是省里导领说了话。不然，程记书怎么生病了呢？心里有气哟！”
旺把烟灰向上吹了吹“导领
部干不就图个提拔，这不，又黄了。”“啊！”李红旗心里似乎有些明朗了。
这几天，宗荣副记书的身影出现在县委大楼里，应该是有点密集了。李红旗想，是不是与此有关呢？不过，昨天他碰到宗记书，宗记书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殊。当然，这可能是导领 部干的镇静。导领 部干就要处事不变，临事不惊。如果像个孩子，把奋兴都挂在脸上，那岂不太没有修养了？
程杰之副记书的生病，宗荣的冷静，李红旗觉得这官场就像一个彼升此降的魔方，有些浮在了上面，有些却沉入了水底。除了当事人外，谁都说不出个究竟，谁也弄不明白內在的奥秘。
下午，李红旗去接程杰之副记书回家里，程记书突然喊住了他：“红旗啊，我有事问你。”
李红旗一惊？难道…不会吧。就回过头，答道：“程记书…”
“这几天，办公室里
好的吧？”程杰之关心的是这个。李红旗松了口气：“
好的，只是程记书不在，大家感到…”至于感到什么，李红旗不会说了。其实他清楚，办公室的事早就有人告诉程记书了。刘奇卫副主任，还有高开河，都曾不止一次地到过医院。还有鲁小平，刚才下午好像还来过。“宗荣同志…”程杰之也说了句半截话。
李红旗明白，程记书是要问宗荣记书怎么样，便答道：“好像也不太看见。”
程杰之说：“我病好回去后，你就跟宗荣同志吧。”
“那就算了，我还是跟程记书吧。”李红旗说“跟您这么长时间了，也熟悉。换人我怕…”
“既然这么想，也好。就跟我。虽然我老不长进，啊！”程杰之勉強地笑着。
晚上回到家，李红旗就把电脑装了起来。叔叔家的网线是现成的，以前堂姐在家时，也常上网。后来出国了，上网就停了。他下午特意到电信去重新开通了。打开电脑，一股子奋兴莫名地蹿了过来，直冲着他的头脑。很快，他入进了信息炸爆的纷纭中。
要是知道顾燕的QQ，要是能在网上同顾燕聊天？多好。李红旗想着，就打徐五四电话。徐五四问：“是不是喝酒？”
“今天真不是喝酒，是想请你帮个忙。”
“顾燕的事吧？说。”
“她有QQ吗？”
“好像有，不过我不清楚。”
“能不能替我搞到？”
“行当然行。怎么感谢啊？”
“请你喝酒。行吧？”
“那好，就今晚。我请你。我正在天歌，过来吧？不信我让人去接你？”
“这…”“又不行了？算了。拉倒。”徐五四说着挂了。
李红旗愣了会，又打徐五四的机手，说：“让人过来吧，我过去。”
到了天歌，大家正在唱歌喝酒。除了徐五四，李红旗一个也不认识。徐五四介绍说：“这是我哥们儿，县委办的导领。”大家便纷纷过来敬酒，请他唱歌。
歌借酒劲，酒壮歌喉，歌酒相伴，李红旗有些晕乎了。
徐五四说：“别晕，年轻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啊！”“我可不能再努力了，再努力就牺牲了。”李红旗说话有些哆嗦，握着徐五四的手“这事你一定要帮忙。我等着，等着。”
“那就再喝一杯？没事的。放心。最近大家都知道你在放假。程记书又不出车，你怕什么？”徐五四端过一杯啤酒，李红旗斜着眼看了会儿“咕噜”喝了。
“好样的，不愧是哥们儿。”徐五四也喝了一杯，问李红旗“怎么好好的，程记书就当不上县长了呢？”
“这个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周记书。周记书知道，问他去。”李红旗道“县长？管他是谁？不都一样。你我都开车，开车！”
“顾总上次陪程记书到省城，据说基本上定了的。不想还是变了。唉！”徐五四也叹了声“顾总昨天到医院看过程记书，就是回避嘛。我看程记书身体好得很。”
李红旗没有作声了，徐五四低下头来看他，却已睡着了。
早晨醒来，李红旗感到天似乎更白了。又下雪了？
拉开窗帘一看，并没有雪，而是自己醒得太迟了。一看表，八点整。他赶紧穿衣起
，用三分钟时间迅速做好了內务。出门时，八点零五分。一路小跑，到办公室，八点十分。开车，到程记书家，八点二十二分。程记书正在客厅里等候。李红旗说：“有点事，路上碰见个
人，耽搁了。”程记书没说话，上了车，李红旗还是打着方向往医院跑。程记书却开口道：“到办公室！”
“到办公室？”他问了遍，程记书没回答，这说明他没听错。车子就打回方向，直达县委大楼了。
程记书下了车，李红旗看见他的脸色有些阴暗。按理说住了这么天医院，应该气
更好的。还是心病哪！他想起自己的叔叔。有时，叔叔一个人待在家里，能坐上三个小时。脸色阴沉，跟谁也不愿说话。有时，就着一张报纸，叔叔能看上半天，恨不得把报纸
中间的广告全看了。婶婶说：“以前不这样的。从下来后就成了这样。”李红旗让婶婶劝叔叔，没事多出去走走，或者到老单位去转转。“这哪行？”婶婶说“从退到二线后，他就没再到局里去过。连生活会都不去。还去转？”
人都有这样的心理，有些自己认定有把握的东西失落了，或者一直在手中的东西却被别人拿去了，心情自然不会好过。但是，这样的失落，这样的心情，因为在官场上，所以又不能往外公开地说出来，就只好憋在心里。心里再蔵着掖着，脸上却总有表现。让一个有这样心情的人一天到晚，笑着乐着，那是不可能的，也是很残酷的。
黄炳中问李红旗：“怎么程记书来上班了？”
李红旗说是的。吴坤过来，笑道：“不是上班，是来开会。下午要开全县导领 部干大会，本来早要开的。因为程记书生病，一直拖着。”15（4）
“啊！难怪程记书脸色那么不好。”黄炳中把茶杯举起来，看看里面的茶叶，有些浮着，有些沉了，便笑道“还不如我们司机呢？挂在脸上了。”
下午的全县部干大会在县委礼堂举行。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佘成明到会。
会议由县委副记书程杰之主持，到目前为止，湖东县委记书还是秦怀仁，虽然他被双规好几个月了，因为没有最后定
，所以记书的名分也还一直留着。程杰之是暂时主持县委工作的副记书，因此由他来主持会议，也在情理之中。程杰之宣布会议开始，他的声音一听起来就有些干涩，如同一块在水里浸久了的木头，任你怎么敲打，发出的声音都是沉闷的，低哑的。
佘成明副部长宣读了市委决定：宗荣同志任湖东县委副记书、湖东县民人 府政副县长，拟作为县长候选人提名。
佘部长讲完了，一片掌声。接着，小礼堂里沉进了一片寂静，其实坐在这里的人，基本上是早已知道了这个结果的。组织上来宣布只是一个程序而已。官场上如果真能做到，在这样的会议上还能让人有所惊奇，那说明起码的保密还在。可是现在？大家心知肚明，在这场持续了两三个月的县长之争中，原来占优势的程杰之副记书倒下了，而刚从
校回来的宗荣副记书成了这场争斗的最大的赢家，湖东也因此出现了建国后第一任女县长。如果说李红旗他们对谁来当县长谁来当记书无所谓的话，那么在座的这些导领 部干就不一样了。在官场中，最大的特点是圈子。其实不仅仅官场，所有的行当都是圈子主义。圈子就是力量，圈子就是信息，圈子就是保护，圈子还是依赖。官场同其他的行当并没有多大区别，倘若要硬找区别，可能就是官场纯粹是用智慧，而其他行当很可能还得用体力。在座的导领 部干们，谁都会是某一个圈子里的。即使你自己私下里认为不是，但外面的人会把你划过某一个圈子。没有圈子，不进圈子，怎么能当得了导领？又怎么会当得好导领？
不可能的，不可能！这些圈子中人，对谁的升迁，特别是圈主们的升迁，自然会更加关注。有些人看着程杰之副记书呆呆地坐在台上，自己心里的难受不亚于程记书了，脸上也是悲哀之
，忧虑之；而另一些人看着宗荣记书，那么精神潇洒地坐着，眉宇间也是一种英气，心里的快乐更不必说了。一座小礼堂，百样心情哪！程杰之先表了态：“首先，我作为一个
员、一个导领
部干，对市委的决定表示完全拥护。宗荣同志担任湖东县委副记书、副县长，县长提名，我觉得是十分合适的。宗荣同志基层工作经验丰富，导领艺术強，对经济工作十分熟悉，具有较強的开拓精神。我相信，在宗荣同志的带领下，湖东县府政工作会更上一个新台阶的。”宗荣也简单地说了几句：“我只想说三个词：一是感谢，感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感谢湖东广大部干群众对我的支持。二是努力，将以这次市委人事调整为动力，不断学习，努力工作。三是希望，希望在座的所有同志，对我今后的工作继续给予支持，同时给予批评。同志们的批评，是对我宗荣的关怀。”
叶能文副记书一直坐着，会议似乎与他没有了关联。但是，他脸上的神色却意味深长。他不断地看着底下坐着的大大小小的部干们，他们的神情在每一个说话的时候，都有所改变。平时自己坐在台上，很少注意到这一点。现在一看，还真有几分奇妙呢。
“两个人的战争。”这是叶能文副记书突然想到的一个电影名字。他会心地笑笑。公开地讲，这个名字放在今天这个场合最合适。可是，他自己清楚，它并不合适。因为这战看不见的战争，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谁能真正搞清？
搞不清的，谁也不会、也没必要去搞清。宗荣当了县长，这就是硬道理。再搞清有什么意义？一点意义没有了嘛！
但是，有一点叶能文注意到了。宗荣虽然成了县长提名人选，可是她的副记书排名目前还没动。这就很微妙了。
也许，也很复杂了！
叶能文清楚，对湖东县长人选，省里和市里有不同的看法。周锦光记书是倾向于程杰之副记书的，而省里据说是王旭升副记书倾向于宗荣副记书的。这个情况，在前一个月，他早已摸清了。正因为摸清了，他才从已经动手的活动中退了出来。他退得早，而且做得保密，所以湖东的上上下下，没有多少知道他叶能文也曾动过心，动过手。在这结果出来之时，他看似成了一个不相干者，但事实上他自己明白：他的心里也多少有些苦楚的。
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除了像程杰之副记书刚才表态时那样，还能怎样呢？
散会后，叶能文碰见莫天来。莫天来说：“叶记书，待会儿我要到你办公室汇报点事。”
叶能文说今天不行了，佘部长他们还在，明天上午吧。
莫天来就走近来小声道：“有人在调查我。叶记书不清楚吧？”
“调查你？”叶能文望了眼莫天来“谁在调查？我没听说。”
“就是啊。我想你叶记书是分管政法的，怎么会不知道？不过确实有。而且似乎与昌盛实业有关。这个我就不明白了。”莫天来说着，看见程杰之和宗荣，陪着佘部长往车子边走，就点点头，回过来对叶能文道“委纪吧？朴格记书应该清楚。”
程杰之喊了声能文同志，叶能文上车了，车子呼地向环湖山庄开去。
李红旗看着程记书不太好看的脸色，把一直唱着的音响，也悄悄地关了。 UｍuXｓ.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