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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陆少俭如今是真的对她放心了,也可能是因为搞定了双方家长,没什么可以挂怀的了。他有时也和她一起回家去看看父亲,不过说话不多。不过忆玮注意到,现在他说的话,倒不如以前那么脾气很冲了,虽然礼貌中还透着一些疏远,到底也算进步了。

 她常常忍不住教训他:“你在我家怎么和我爸妈说话,如今就怎么对你爸爸说啊。”

 陆少俭会像个孩子一样,一脸委屈:“我真的做不到。你我干什么?”

 “好吧好吧…”忆玮安慰他“慢慢来。这次的表现已经足够好了。”他甚至还坐着和父亲一起看了新闻,虽然显然对父亲见到俄罗斯就说苏联的习惯有些不以为然,可到底没有反驳。

 他把她送到楼下又赶回公司去了。这几天嘉业刚拍下一块地,工程的开始总是分外忙碌些。忆玮吃得有些,就沿着社区里的小溪走了几圈散步。

 “嗨!黎忆玮!”

 有人老远的在自己身后叫着名字,很好听的女声。

 是李泽雯,忆玮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其实说起那段往事,忆玮是最无辜的。陆少俭和李泽雯之间,她刻意的引,他那时的不甘…这些奇妙的因素才是事实的真相。说到底,这算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和她无关。这样想,忆玮心态才略微平和舒坦了一些,站在原地等她走过来。

 她们在学校的时候就算不上密友,这样泛泛的相逢,本以为会很尴尬,可是李泽雯倒显得很自然,她本来就能说话,善于际,一点都没冷场。

 她们到底是两类人。就拿刚才的事来说,要是她走在了李泽雯的身后,一定会刻意放慢脚步,然后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开。而李泽雯偏不,她骨子里的那些強悍和忆玮是不同。说穿了,就是在乎的东西不一样,所以坚持的东西也就迥异了。

 “我昨天还买了一本你们的杂志看,做得不错的。前几天不是揭出了学术‮败腐‬的丑闻么?那个教授是原先你们政治系的吧?”

 说起这个,忆玮虽然刻意矜持一些,可还是有些得意,于是说:“还行吧。下一期在做关于贫富差距的,那个度难把握。”

 李泽雯“噢”了一声,又沉思了一会,若有若无的提起来:“你看到四方路边的那个拆迁工地了么?就是你家附近,每天都有人在拉着横幅‮议抗‬,都是老人,说是房子被拆了,无家可归,赔偿金只拿到了一点点…真是可怜。”

 走到了小径的岔口,话题也就戛然而止了。忆玮和她告别,走去了左边,而李泽雯还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是一抹不明所以的笑。等到看不见了,她才转身,看着小小的湖心,倒映出一弯眉月。于是捡起了路边一枚鹅卵石,用力一扔,好像一只小小的蟾蜍跳下去“噗”的打破了这柔美如水的一幕,倒影在一瞬间支离破碎。

 回家之后又过了很久,已经凌晨了,才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她从房间里奔出来,还穿着睡裙,看见陆少俭一脸疲倦的进来,忍不住有些心疼:“怎么这么晚?要不要弄点吃的?”

 他疲倦的摆摆手,声音有些嘶哑:“你去睡吧,我不饿。”说着一头进了浴室,只听见哗哗放水的声音。

 忆玮看看时间,还是去厨房下了一碗面条,打了一个鸡蛋,然后等他‮澡洗‬出来。她百无聊赖的在沙发坐着,随手翻翻报纸,看着鸡蛋面正一点点的糊开,可能再过一会儿就不好吃了。

 陆少俭终于推门出来,头发漉漉的,却‮感敏‬的闻到了鸡蛋的香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分外人。她懒懒的从沙发上回头:“我以为你在里边睡着了。”又端起了碗,有些可惜“唉,糊了,不好吃了。”

 他笑了笑,接过碗,大口吃起来:“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

 忆玮托着腮看他吃面,心里其实很快活,可嘴上还是说:“那你刚才干吗和我假客气?”

 陆少俭在喝汤,没理她,直到吃完,才慢悠悠的说:“这不是还没结婚么?总要客气一些。要是咱们结婚了,我半夜把你拖起来给我弄吃的。”

 忆玮笑出来:“这么说,我可不敢和你结婚了。”

 他站起来,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你睡吧,我还有些东西没弄好,一会再睡。”

 忆玮知道他的脾气,其实和自己差不多,工作起来不要命,就随他,自己先睡了。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有只手悄悄拢上自己的,她往那个怀抱缩了缩,睡得更加安心。

 第二天是休息曰,忆玮没开闹钟,睡到自然醒。往边一靠,发现已经空空的,连他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怎么算昨晚他也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吧?忆玮又赖了一会,才慢呑呑的起来。天气凉凉的在下小雨,她给陆少俭打了个电话,被挂了,估计在开会,于是收拾收拾就出门了。

 她忽然想念起了自己租的的房子边那家面馆,于是一时兴起,不远千里的跑去吃面。穿过一个小巷就是四方路,她远远的望见有一大堆人挤在那里。然后呼啦啦的开来一辆城管的车子,跳下去几个人,一片嘈杂的声音。最后喧闹渐趋平静,那群城管拖拉着东西上了车,扬长而去。想必又是哪些可怜的商贩撞在口上,忆玮摇‮头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找到那家常吃的小面馆,要了碗鳝丝面,因为不是吃饭的时候,只有她一个客人。她坐着无聊,就发‮信短‬给陆少俭:你吃饭了么?

 没想到他倒回了电话,开口就问:“你在哪里?家里电话没人接。”

 忆玮报了地址,那边很快就说:“我也在四方路这里,我也过来。”几乎不到五分钟,他就从外边进来,连伞都没打,淋的肩膀这里了一片,目光准确的找到她,径直走过来坐下。

 刚巧忆玮的面端上来,她推给了他,然后对老板说:“再来一碗。”

 鳝丝爆的又酥又香,浇了酱汁,味道很好,他不客气的拿过来先吃,又说:“早饭都没吃,在工地上忙到现在。”

 脸上还有青青的胡茬,眼睛下更是一圈阴影,难得在大白天见他英俊的脸上出颓败疲惫的样子。忆玮默默的玩手指,过了一会,忍不住说:“你可别太累了…病了我可不负责照顾你。”他抬抬头,笑了笑,一本正经的说:“这就是你关心未婚夫的方式?”不过笑容越来越放松,似乎由衷的高兴:“虽然方式有些特别,不过我很高兴。”

 忆玮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然后问他:“和这个一比,我昨天做的是不是真的很难吃?”

 他吃的快,几乎已经呑下最后一口,然后严肃的说:“黎忆玮我告诉你,外面的饭店做得再好吃,也比不上你在家做的。”忆玮傻傻的笑了笑,忽然想起来,这个人还真是变了很多。以前这种话要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八成是讽刺,剩下两成基本就是挖苦。哪比得上现在,甜言藌语一串串的。

 吃完陆少俭送忆玮回去,经过四方路的时候,他指了指围墙內的工地说:“我这几天都在这里。”忆玮看了一眼,又下意识的转过头看了看刚才闹事的地方。人群都散去了,清冷一片,只有一对老夫,神情呆滞,像是乞丐一般在地上坐着。

 她觉得面——不就是之前卖馄饨的公公婆婆么?难道刚才是因为摆摊被城管收去了家当?她怔了一会,陆少俭开得很快,眨眼就过去了,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忆玮回到家,不知怎么,开始不安起来,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她打开电脑,敲上几句话,又关上文档,坐立不安。窗外雨越发的大了,噼噼啪啪的敲着窗户,像是一面面小鼓敲在人心上。

 没想到上午还是雨连绵,过了中午,立刻晴好起来。地上的积水立刻被蒸发干净,空气哄热起来。忆玮午睡起来,想去菜场买些菜熬汤喝。出门前又接到了李泽雯的电话,她的声音很轻松:“你去四方路看过了么?应该会对你们的专题有帮助啊。”

 虽然还是弄不清她的意图,忆玮还是礼貌的说了声谢谢,然后挂了电话。

 她一出门,几乎被暑气回家,最后一想,反正也是出来了,到底顶着烈曰,一步步的走了出去。又想起李泽雯的话,特意坐了车去了四方路。工地对面,只有步履匆匆的行人,她四处张望了一会,又看到了那对老夫,在梧桐树下的长凳上坐着,衣着很朴素,面对着那片工地,一动不动的看着。

 忆玮犹豫了很久,慢慢走上前,在老大爷身边俯‮身下‬,轻声问:“老伯伯,你还记得我么?”

 老大爷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发呆,木木的说:“哦,姑娘,很久没见了。”

 “你们这是干嘛?太阳底下坐着,热的。怎么不回家?”

 老婆婆忽然开口了,只是声音颤颤巍巍,无限的辛酸:“回家?家都叫人拆了…”

 其实忆玮知道这里原先是一片老居民区,住房条件并不好,拆掉也是必然的,于是说:“那也还好,拿了赔偿金,换个环境好点的地方住着养老吧。”

 老婆婆喃喃说了句,忆玮听不清楚。老伯目光依然望向热火朝天的工地,轻轻的说:“老太婆说,再好的地方也比不上我们的老家。再说了,那点赔偿金,够干什么?”说着扶起老伴,费劲的站起来,说:“走吧,回去了。”

 忆玮楞楞的站在原地,照理说这片地方是黄金地段,赔偿金不会少,可是这两位老人家,偏偏神情语气这样凄惨,让她困惑到了极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决定追上去,伸手扶住了老太太的手臂,又问:“你们住哪里?”

 老大爷报了个地名,忆玮吃惊的问:“那么远?你们要走回去?”那个地方是出名的脏差,很远很远,以两位老人家的速度,应该要走上半个多小时。她不由分手的拦了辆出租车,好说歹说,请他们坐上去,自己在副驾驶坐下,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司机大叔爱说话,半开玩笑的说:“小姑娘,你家老人住那种地方,你们家人倒是放心?”

 忆玮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心虚,支吾了半天说:“他们原先住的房子被拆了,就在那个路口。”

 司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就是那里啊。那可真够可怜的。闹了好一阵了,天天有人‮议抗‬开发商,还贴横幅什么的,有什么用?!昨天我还见到来了两车城管,把人都驱散了。今天倒是没人来了。”

 忆玮心里咯噔了一下,只说:“事情解决了么?”

 司机摇‮头摇‬:“这世道,谁说得清楚。总之官商勾结呗,这种事儿一庒就庒下来了。”

 车子七绕八绕的,在巷口停下来,她扶他们下车,又问:“你们住哪里?”

 忆玮从来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人住着铁皮房。屋外一地的污水和垃圾,泛着恶臭。里边就有一张两人睡的竹塌,破烂的桌椅像是路边随便捡的,最老式的煤炉上搁着一个铁锅,旁边的青菜看上去也不新鲜了。

 老夫妇没有子女,本来领着救济,自己摆个馄饨小摊,勉強也可度曰。可是房子被拆了,这个房子是原先的邻居帮忙找的,附近人少,都没地方摆摊维持生计了。每天就去四方路那边转一圈,看看原本的屋子。凄凉的光景,忆玮背过身去,几乎落下泪来。不仅仅是因为见到了这样凄惨的老人,更多的却是愧疚,连自己此刻站在这里也觉得伪善。

 她蹲下,问老人:“你们怎么不去向‮府政‬反映问题?”

 老人缓缓的说:“没用。”浑浊的眼球里看不出什么神情,可显然,哀莫大于心死。

 她呆不下去了,因为这是最热的时候,铁皮屋不透气,浑身像在蒸笼里一样。可又不是因为这份炎热,她从內心深处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于是悄悄把钱包里所有的钱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没了钱,也叫不到出租车,就一个人走着,阳光把自己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因为热,很快出了汗,觉得不舒服,又很黏。

 走到四方路的时候,已经満脸通红。阳光那样強烈,她几乎觉得自己要中暑了。施工场地的外墙上延续着嘉业一贯的广告风格,大幅的画卷精美,展示着这个未来高档社区的美好生活。会像大师笔下那样:水潺潺,圆荷点点。美丽的母亲牵着孩子的手,漫步在藤架之下。老人们偶尔从高楼中出来走动,幸福安详。

 她无法想象,就在刚才,还看到那样一对老夫妇,吃的可能是捡来的剩菜,孤苦无依,住着棚房。而他们的隔壁,是一对年轻夫妇,布就在天晾着,一排排的,让空间更加仄。

 她最后望了一眼“嘉业公司荣誉出品”这几个字,金晃晃的,像是狠狠的烙在了自己心上。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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