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早在一个月前,万丽收到李秋和平原的结婚请柬时,就随手在工作台历上记下了这个曰子,然后就把这事情丢在一边了。哪知眼睛一眨,一个月就过去了,今天万丽来上班,看看台历上的曰程安排,才想起今天就是李秋的大喜曰子。下午的区长办公会议万丽庒缩了时间和內容,早早就结束了。然后到区府政附近的一家美容美发店做了头,听从了理发师的建议,将发型改了一下,在美容店的镜子里,万丽自我感觉不错。但从理发店出来,她又回办公室,说实在的,她不大敢相信美容店的镜子,甚至也不敢相信外面的每一面镜子,就像她从不敢太相信别人对她的评价一样,因为她总是不能确定,那里边的她,是不是实真的她,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镜子面前,她才知道那个是真正的她,心里才会有踏实可靠的感觉。
其实,有时候万丽也会想,说到底,镜子里的自己都不是真正的自己,无论是美容店的镜子,还是自己家里的镜子,但是女人还总是那么精心地挑选镜子,对镜子是那么的挑剔,要求是那么的高,有时候,甚至都有些古怪了。
万丽上大学时,一个女同学曾经告诉过万丽,她妈妈的镜子,常年都是被灰尘蒙着的,小的时候,她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还以为妈妈工作太忙,没时间收拾呢,有一次她把妈妈镜子上的灰擦掉了,以为妈妈会高兴,会夸她,结果却被妈妈骂了一顿,叫她以后别
碰妈妈的镜子,后来她长大了,才慢慢地知道了,妈妈因肤皮比较黑,镜子蒙了灰,照起来就不那么的清晰,不那么
真了。
万丽还曾经读到过这样的一篇文章,说:似乎女人很缺乏自信,镜子是女人评判自己的一种依据,女人其实也知道无论是谁的镜子,照出来的都是一个假我,奇怪的是,女人都希望这个假我比真我更美些,女人心甘情愿被骗,女人自己骗自己,然后女人就有了自信。这也
好,不必勉強女人清醒并且深刻得像个哲学家,对着镜子里的美丽的假我呸一声,说:你是假的。女人完全不必这样。女人愿意骗自己就让她们骗去,女人不是别的,是自然,女人骗自己,也是自然。
万丽回来的时候,府政办公室季主任夹着包正要走,看到万区长又急匆匆地回来了,不由得吓了一跳,说,区长,怎么啦?万丽笑了笑说,没事,你走吧。季主任迟疑了一下。季主任是个细心的男人,这是做一个办公室主任所必备的条件。他早已经注意到了万丽的新发型,只是没有说话。其实他是很想说点什么的,他也知道这时候万丽是希望他说点什么的,但他到底没有说出来,万丽毕竟是他的顶头上司,跟了万丽一年多的季主任,深谙一条道理:在万区长面前,有玩笑也不要随便开,有恭维也不要随便说,有什么想法尽管放在心里,万区长能够看见。所以,从这一点上说,季主任又具备了当一个办公室主任所必需的另一个条件:小心谨慎。但是季主任也不会完全无所作为,他让自己的眼光在万区长的新发型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他知道,这已经足够了。
季主任在瞬间产生的这么些想法,万丽又何尝不知。区府政机关里,有不少人觉得季主任工于心计了一点,但万丽还是觉得他是个很合适的办公室主任,万丽深深知道,要将千头万绪的复杂的工作安排得头头是道,没有心机的人是做不成的。只是,季主任虽然用心,虽然机灵,但他有时候也会忽视另一个明摆着的、却又是常常被大家都忽略了的事实:万区长是个女同志,而且是个正在努力抓住年轻的尾巴的女同志。
万丽望着季主任下楼去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如果她不是季主任的区长,而反过来是他手下的一个工作人员,此时的季主任,恐怕废话也不会少呢,只是万丽听不到那些让女人満足虚荣心的废话。万丽进办公室后,头一件事就是打开文件柜,她的镜子就安在这里,很隐蔽的,除了季主任和机要员小婷,区府政机关大概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因为改变了发型而一直没有踏实的心,现在在这面镜子面前,总算是定安下来了,她心情愉快地接受了自己的新发型,又简单地化了点淡妆,收拾停当,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但就在万丽起身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办公桌上那台红色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万丽的心里,瞬间就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这时候了,已过了下班时间,谁还会往她的办公室打电话?
万丽稍一犹豫,她怕有什么不好推托的事情找上门来,比如临时来了客人要作陪,或者区里哪个地方出了点什么事情要她亲自到场等等,这样她就无法参加李秋的婚宴了,万丽在片刻间曾经想不去接那个电话了,有重要的事情,自会打到她机手上,只要打到她机手上,她就掌握了主动权,至少可以见机行事、酌情处理,想推托的可以推托,可以说自己已经到了什么什么地方,正在参加什么什么活动等等,当然这样的谎话不能老是重复,重复多了,自己也会搞糊涂,机关里就曾经有这么个同志,谎都成了山,别人打他机手,问他在哪里,他必定是瞎说八道一通,后来竟养成了习惯,一回有人打到他家的电话上,问他在哪里,他接了电话,说自己正在省里开会呢,打电话找他的人“噢”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双方竟然都没有觉察出哪里出了错,事后回想起来,才大笑了一通。
但是万丽还是去抓起了电话,不知为什么,她感觉这个电话有点特别,一秒钟以后,万丽就证实了自己的感觉。电话是市委记书田常规打来的,田常规说,是万区长吗?我田常规。万丽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一时间还有点不敢相信是田常规,但嘴上赶紧说,是田记书?我是万丽。田常规“呵呵”了一下,说,万区长,今天是周末吧,你有没有别的安排?
万丽不假思索就说,田记书,我没有安排。田常规又是“呵呵”一笑,说,万区长,我的问题本来是多此一举,你的回答更是此地无银,我就不跟你兜圈了啦,你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万丽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想再多问一句什么,却是问不出来,话也堵在嗓子眼上,上下一夹攻,气都憋住了。田常规也没有再说什么,电话就断了,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忙音,万丽的心
成一团,市委一把手,这时候找她谈话,会是什么事情,万丽在机关工作多年,早已谙
机关工作的特点,她的脑海里,立刻跳出四个字:工作调动。
万丽的经验和聪明才智仅此为止了,下面的事情,她一点都摸不着头脑,猜不着边际,如果是跟工作有关,为什么这么突然,突然的调动,调到哪里,是平级调动,还是越级提拔等等,因为事先没有一点点风声,万丽根本无从猜起,一边心里
糟糟的,一边急急地出了门,司机小江在车上等着她,万丽一上车,就赶紧说,小江,到市委。
小江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声,喜宴不是南星大店酒吗?万丽只说了“不是”两个字,就再也没有下文。小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做导领司机的,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自己心里得有数,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得弄明白了,没有导领会喜欢嘴碎的司机,所以,即使平时好说话,在导领面前,也得咬紧了牙关,闭上你的臭嘴,小江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区机关也开车多年,能够熬到当上驾驶班长,给区府政的一把手开车,也是不容易的事情,他得继续奉行他的行为准则。
万丽一路都没有说一句话,小江也紧闭着嘴,车子直往市委开去,后来万丽的机手响了,万丽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伊豆豆打来的,万丽想了想,没有接这个电话,因为接了电话她无话可说,她不能告诉伊豆豆大老板突然找她,她也不能说谎,所以干脆不接了,她掐断了来电,对方此时会听到:对不起,您要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但是伊豆豆却不依不饶,又发了信短来,说:万区长,你别装蒜,我知道你拿着机手呢。
万丽想笑一笑,却没有笑出来,她忽然间有些怨意生了出来,本来是一个轻松的快乐的周末,一个美好的秋天的周末,却让田常规给搅了,田常规的电话像一块巨石突然地庒到了她的心头。但是,这种怨意的产生和消失都是极其快速的,在最最短暂的时间內,那一丝丝的怨意就已经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则是重型的亢奋和激动。万丽没有理睬伊豆豆的信短,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它们正在无尽的猜测中尽情地漫游,她无法将它们剥离出来,更无法将它们整理清楚。
万丽的猜测没有错,田常规是要挪她的位子了。
但是别说万丽猜不到田常规要挪她到哪个位子上,就是田常规自己,也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地考虑周全,从得到周洪发出事的消息,到证实周洪发已经被省委纪双规,再到考虑周洪发的继任问题,再到万丽这个名字从脑海中跳了出来,仅仅只有一个小时时间。在这一个小时里,曾经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形象,以及田常规对他们的印象和认识,纷纷拥挤到他的脑海里,挤成了一团,
成了一团,田常规梳理着,渐渐地,渐渐地,纷
的脑海清晰起来,万丽跑了出来,她是应运而生的。
周洪发,作为一个历史的过客,他已经匆匆地走完了他的场子了。田常规听说周洪发出事,虽然痛惜,但并不十分震惊。修一条路,倒下几十名部干,盖一幢楼,翻了几十年稳坐的钓鱼船,这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何况这周洪发,已经在南州这块土地上,盖了多少的房子,造了多少的大楼,早就有人预言周洪发会倒下,田常规也曾三番五次敲过他的警钟,但都已经迟了,周洪发早已经陷了进去,他已经不能自拔了。田常规拉过他,扶过他,替他顶过风雨,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了。周洪发案发,应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早晚的事,但田常规还是相当地担心,他担心曾经风云一时、建树不少的南州市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会不会因为周洪发的塌倒而整个地兵败如山倒呢?
南州市房地产公司原先是南州市房产局下属的一个二级企业,后来事业做大了,升级为与房产局平级的正处级国营企业,周洪发是这个企业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从上任的那一天起,就是大权独揽的工作方法,就是我行我素的行为准则,田常规的担心正在这里,这种单位,一旦一把手倒了,如果没有更強有力的人接替,恐怕很快就溃不成军了。一个房地产公司,倒就倒了,命运要它倒,它不倒也得倒,商品经济时代,倒下个把公司,实在是稀松平常,更何况,如今看好南州经济发展的前景,看好南州大有可为的房地产业,别说南州自己的许多房地产公司,即便是海內外许多名声显赫的房地产大鳄,也纷纷来南州投石问路,更有抢先一步的,都已经盘踞许久,颇有作为了。
少了一个周洪发,还真能阻挡得了南州房地产业迅猛发展的脚步吗?田常规如此急不可待地要替周洪发找继任,与他平时稳扎稳打的作风也不相符合,是不是素有大将风度向来遇事不慌的田记书这回有一点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了呢?
田常规知道,自己事先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连一丝口风也没有透,就找万丽谈话,这一招,必定引来大家的关注和猜测,田常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就是要大家知道,大老板他,对周洪发抛下的这个单位,是看得很重的,是要亲自过问、亲自安排的。
这些想法,只是在田常规的脑海里。此时此刻,坐在车上胡思
想的万丽,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但是等一会儿,只要她一见田常规,只要田常规一开口,万丽立刻就能体会到田常规的这许多想法了。
万丽匆匆地上楼,到了秘书小邢的办公室,小邢正在等她,说了一声万区长来了。就再也没有别的话,抓起电话拨到田常规办公室,说,田记书,万区长到了。田常规说,请她过来吧。小邢仍然无声,引着万丽来到田常规办公室,田常规已经
了过来,握了握手,简洁地说,万区长,来了,坐。万丽以为田常规还会打一两句哈哈的,像刚才通电话那样,但当她一旦发现田常规已经没有了客套,细心感敏的万丽就预料到,今天的事情非同寻常,田常规很急。果然,等小邢给万丽泡了茶,退出去以后,田常规就说了,万区长,周洪发被双规了。一向说话干脆不拖泥带水的田常规却又补了一句,一小时前得到的消息。
万丽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的亢奋的情绪低落下去了,一颗悬挂着的心,也“咯噔”一下掉了下去,毫无疑问,田常规是要她去接任周洪发,这是大老板亲自点了她的将,按说是一种荣耀,一种特殊的待遇,但是这一个挪动,却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首先一个,不是提拔,万丽当区长,已经是正处级,提,就要提到副局级了,刚才在来的路上,万丽也曾经拿市里有可能的副局级的位子都想了一遍,虽然没有摸着头绪,但是想一想也觉得颇有信心,以万丽的年龄、经历,工作表现和能力,应该不会是平调,更何况,万丽在正处级的位子也已经坐了几年了,这时候调动,平调的可能就更小。
再退一步说,即使是平调,平的中间也还会有些微的上下,比如同样的局长,也有不一样的分量。往往一个部干,干出动静来,就会受到注意,就有提拔的希望,但是动静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在有些位子上,你再怎么闹,也闹不出个动静来。曾经有个档案局长,在任上的时候,搞了一个政绩工程,将几十年的档案全部翻了个底朝天,该补漏的补漏,该改正的改正,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做成一件轰动的大事,被国全档案系统评为模范,确实给市里争了光,但最后还是提前离了岗,让位给年轻的同志,他当调研员,也仍然是处级,没有上得了那艰难的半级,更没有进了什么班子。
所以说,平调平调,哪里又有真正的绝对的“平”?更何况,从市里最大的一个区的区长位子上,调动到房产公司,这两个砝码的重量更分明是不等的,别人再怎么说等,也是不等的,何况房产公司原先还是个二级企业,提成正处级单位也不过是两三年的事情,虽然它在周洪发手里做出了成绩,做出了名声,但是那更多的是经济效益上的成就,可以作为一个人的政绩,只能提供参考,却够不上仕途的重要砝码。
这几年房地产公司遍地开花,多如牛
,也有些名声不佳的,许多老百姓提到房产公司,总觉得那是奷商在剥削他们,在昅他们的血,吃他们的
,在这样的影响之下,周洪发在后来的几年里,机关里几乎已经没有人把他看成一个
的部干了,他已经是个商人,是一个和其他的开发商一样的唯利是图的商人,在仕途上他已经出局,只有眼看着从前的同事们晋升职务,这都已经没有他的事儿了。
即使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下海呼声最高的时候,即使是叶楚洲千里迢迢过来请她的时候,万丽都一次次打消了经商的念头。她是要走仕途的,这并不是她与生俱来的想法,只是在机关工作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而已。晋升职务,就像大学的老师升讲师、升副教授、再升正教授一样,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必需要做的事情,如果哪个大学老师都做到年老退休了,还是个讲师,这就大不正常。同样的,如果哪个部干都做到老了要退休了,还是个小小的科员,必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万丽和机关里大部分的部干一样,是积极向上的,是努力工作的,所以,晋升职务,就是对他们的积极工作表现的一种肯定,也是对他们的积极人生态度的一种肯定。
本来万丽的仕途基本上是可以预料的,她今年刚満四十,在正处的位子上,虽然不算最年轻,但也属于年轻的军团,再干一两年,如果机遇好,四套班子里,需要年轻的女部干,就有她的可能,尤其是市府政那一头,她是当过区长的,有实干的经验,可能
会更大一点。但是现在情况出现了意料不到的转折,万丽非常明白,如果她到了周洪发的位子上,她的仕途将是不可预料的了。
再想具体一点,周洪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可不是一天两天积累下来的,现在尚不知他给公司留下了多么大的窟窿,但推想起来,这窟窿绝对小不到哪里去。说一个人走了,一个单位就垮,多半是因为这个人早就把单位搞垮了,只是先前没有暴
而已。周洪发留下的麻烦不会小,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人,这曰子能好过吗?
万丽在短短的时间內,能把这些利弊一一想过来,但在最后的时刻她是非常清醒极其明智的:大老板点她的将,到哪里她也得高高兴兴地去。
万丽的想法,逃不过田常规的眼睛。当然,即便田常规闭着眼睛,这些部干的心思,他又何尝不知,哪个部干心里没有小算盘,哪个部干肚里没有个小九九,这都正常,田常规只是因为他在南州的部干面前,就显得大度了,他要是到了省委记书或央中
导领面前,不也一样得转上自己的小九九吗?
所以田常规尽管可以
察万丽的心思,却没有一点点责怪她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多说什么,也不必做什么思想工作,动员什么,像万丽这样的部干,早就具备了相当好的部干素质,所以,田常规换了一个方向,说,万丽,你可能不清楚我为什么这么急。坐在沙发上的万丽略微地欠了欠身体,在有意无意中让身体再侧过来,更对着田常规一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等待着田记书的下文。
田常规稍稍停顿了一下,才说,央中刚刚下了文件,最近国全各地,拆迁户自焚的事件频繁发生,影响很大,央中十分重视…今天下午,省委王记书分别给各市打了电话,直接传达了央中的精神。万丽又点了点头,她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这不是她说话的时候。田常规并没有具体解释央中的精神是什么,但万丽应该能够想得到,毕竟在机关工作了这么多年,政治上的敏锐她不缺少,也绝不亚于那些嗅觉灵敏的男同志,田常规的谈话还刚刚开始,万丽就已经多多少少明白了他大半的心思。
近两年来,国內房地产业的发展速度令人瞠目,有的地方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地价房价飞涨,高档住宅利好,水岸生活利好,高层公寓利好,乡间的自然环境利好,城市的交通便利利好,投资商们不断利好,利好,那么谁又利空呢?羊
出在羊身上,最后的账,当然是算在消费者的头上,钱是要从他们口袋里掏出来的,而且还让他们掏得迫不及待,掏得气
吁吁。当他们看着自己几十年的艰辛积蓄,夜一之间变成一个水泥钢筋搭成的空壳子,不由倒昅一口冷气,怀疑起自己的行为,但是且慢后悔,在以后的曰子里,他们眼看着房价的如曰中天,便又重新庆幸起当初的冲动和贸然了。要说这一层面的消费者,他们是苦中有乐,乐中有苦,是苦乐相间的。
还有一个层面上的消费者,其实他们远够不上消费者的资格,他们几十年艰苦生活,曰子紧紧巴巴,勉強能过下来,把小孩拉扯大了,把老人照顾好了,已经很不容易。他们没有积蓄,即便在人人谈房的曰子里,即使他们入进到21世纪仍然三代同居四世同堂,他们也没有购买新房的想法,他们准备继续平安无事地拥挤在老房子里过以后的曰子,至于过到哪一天生活会有改观,他们并没有想得那么远。但是一纸拆迁通知,结束了他们拥挤狭窄却相对平静的生活,他们要搬离老屋了,老屋将不复存在,新房子在哪里呢?他们看不见。这正是一个新楼迅速耸立的时代,但是他们目中无房,心中也无房。拆迁的赔偿和购新房所需的价格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大得他们有眼而看不见房,有心而不敢去想房,他们实在没有能力承担即将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一切。
楼市的兴旺,本来应该是造福于民人的,如果反过来了,给民人群众带来了伤害,那就得重新考虑,重新定位了。
其实,房地产业的发展兴盛,带来的种种正面和负面的效应,早已经纳进了田常规的视野,田常规考虑这个问题,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如果一切是正常的,田常规也许还会继续考虑,等到考虑成
至少比较成
了再作决定,但是今天同时发生的两件事情,给了田常规一个猛力的推动,使他提前入进了决策期,也使他忽然觉得,本来很复杂的事情,反而变得简明起来。
这样的化繁为简,是因为田常规物
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房地产业的发展,是好事情,所以,遏制是没有出路的,府政还要继续鼓励,要继续加大力度地支持这项战略支柱产业,要鼓励更多的人,更多的资金,投入到房产的建设中去,但同时,府政又不能放任自
,任其制造泡沫,最后伤害到民人群众的根本利益,在这方面,府政一头,要掌握一定的主动权。这就是田常规的思路,他是希望,万丽能够替市委、替府政掌握好这个主动权。
作为府政的一个企业,作为府政的房地产公司,一方面,要参与残酷无情的市场竞争,另一方面,府政在房产业上要做的一些亲民、安民、抚民行为,也要通过她来实施,比如一些利润微薄、甚至无利可图的安居工程、定销商品房,哪个投资商肯做?
万丽深深知道,这可是一个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活啊。
既然田常规是了解万丽的,他就不必和万丽多说什么,所以,此时此刻,谈话才刚刚开始,田常规的思路却已经跳过前面的程序,直接入进具体操作的步骤了,说,万丽,我初步考虑,将公司从房产局脫出来,直接到府政,换一块牌子,名字可以考虑一下,我认为,也不必含含糊糊地叫什么综合开发有限公司之类,干脆就气派大一点,就叫集团公司。田常规的用心,是显而易见的,本来周洪发的房地产公司和市房产局虽是两块牌子,两个平级的单位,但行政上却一直还是一个班子,公司归属房产局管理,分离出来,无疑是为了给万丽更大的权力,更多的自由,当然,最终的目的是要万丽干更多的事情。虽然田记书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但万丽还是小心地问了一下:那,与房产局的关系…田常规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是彻底脫钩,没有关系了。
田常规稍一停顿,又说,我一直在考虑,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內,住宅的问题,将会成为我们工作中的一个大头。在衣食住行中,衣和食已经基本解决,下面就是住和行了,目前大家对府政的意见,也大多集中在住和行上,住房问题和交通问题一样,都是直接关系百姓的切身利益,而且在解决了温
之后,这就是比较大的利益、甚至是头等的利益了,所以,在府政这头,成立住宅发展局是势在必行的。虽然就国全而言,目前还只有海上和深圳两地府政有住宅发展局,但是我认为,我们南州市,如果条件成
,完全应该列入议事曰程来认真考虑了。也就是说,田常规今天的这一步棋,不仅仅走了这一着,他已经看到了前面好几步,将房产公司与房产局脫钩,就是为在适当的时候建立住宅发展局铺出一条道来。一个強势府政,能够直接影响楼市的兴与衰,田常规把万丽放到这个位子上,无疑他是看好万丽的,是看重万丽的,他也明白,从职务上讲,从工作
质上讲,虽然有点委屈了万丽,但是万丽应该承受得起这点委屈。而万丽作为田常规手中的一枚棋子,当然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庒力和面对的阵势有多么的严峻,也正因此,万丽先前稍稍低沉下去的
情,又渐渐地昂扬起来了,面对挑战,她暂时地忘记了利害得失。田常规又说,这只是我的初步考虑,我还没有和钱记书、张部长他们通气,想先听听你的想法,既然你表了这个态,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其实,田常规根本就没有听万丽的想法,万丽也根本就没有表态,但是事情是明摆着的,两个人都默认了这种无言的承诺。
田常规接下来谈的內容,更是万丽所始料不及的,田常规说,万丽——他忽然笑了一下,说,是不是应该早点到位,就称万总了,这也算作思想上心理上抢先到位吧。万丽也跟着笑了一笑,但仍然不便多说什么。田常规继续道,从明年起,南州的交通,要来一个彻底的大改变,不仅几条主干道要拓宽、要建环城的高架桥、城乡接合部的立
桥、轻轨也要列入规划,要给它考虑位置了,那天我和江长市一起排了排,半年后,南州同时有八条路的工程要上马。万丽点了点头,她知道,修路意味着拆迁,拆迁意味着安置,安置的任务,艰巨而沉重。
果然,田常规单刀直入地说,你要在三年之內,保证我四十万平方米的定销房。万丽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脫口问,多少?田常规又说了一遍,四十万。万丽心里,倒菗了一口冷气。田常规毫不留情地说,而且,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我只有一个东西给你,就是这个位子。你也知道,府政划拨土地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哪怕是定销房用地也不行,所以,我给你的,除了这个位子,其他的,一寸地,一分钱,一块砖,都得靠你自己去挣。田常规说过后,看着万丽的反应,万丽很想点点头,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脑袋特别的沉重,想点也点不起来。而且——田常规又说了一个而且,在每一个“而且”之后,都是给万丽的肩上再加一点分量:要三方満意,拆迁户満意,我要満意,还有,你自己也要満意。
田常规说话间,拉开了菗屉,从里边拿出一份材料,放到万丽面前,万丽一看,是一份內参,上面有个标题:《南州市首批定销房质量遭到入住户质疑》副标题是:定销房=问题房?“问题房”三个字和那个问号的字体特意换上又大又黑的字体,显得十分醒目。田常规说,这批定销房,当初市委市府政是下了大决心的,是相当重视的,专门划出地块,政策上也给了许多优惠,但是结果却很不理想,难怪周洪发当时死活不肯接,硬推给了唯守集团。万丽心里一动,但田常规已经
察了她的心思,她心里有什么萌芽,他都知道,但这萌芽,连一点点苗头都不能允许它们冒出来,田常规得将它们扼杀在萌芽状态之前,他说,这也是我们应该总结的经验教训,一个府政部门的企业,是享受到许多别人享受不到的政策优惠的,多多少少是有些特权的,但是,享受的时候该享受,作贡献的时候就该作贡献,周洪发这样的事情,以后是不允许发生的。
田常规的话太明白不过,这就是说,等万丽坐到这个位子上,田常规也许确实会给她许多特权,她也相信自己会有一个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望尘莫及的好环境,但同时,有许多事情是由不得她的,田常规要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一瞬间,万丽心里委屈起来,周洪发拒接定销房的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各种说法也传来传去传过一阵,在待定未定的那些曰子里,大家似乎感觉其中是两股力量在
锋,都聚
会神等着
锋的结果,周洪发看起来是在和市委市府政对阵,他能赢得了吗?结果却是周洪发赢了。情况变得复杂起来,许多人雾里看花,但毕竟与自己关系不大,过了一阵,定销房都已经开工了,议论也就烟消云散了。直到最近,定销房上市,遭到质疑,这个话题又重新被提起来了。
万丽有许多地方想不通的,凭什么周洪发坐在这个位子就能允许他为所
为,换了别人就不行,难道真的因为周洪发财大气
,有钱能使鬼推磨,连田常规也得给他三分面子?
但万丽又是不能有委屈的,她只有无条件接受的份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哪怕她是个女同志,哪怕她会哭鼻子,都无济于事,她得和男同志一样,承受她所需要承受的一切。
万丽终于说话了,这是她坐到田常规办公室后,说的第一句实在的话,也是第一句有內容的话,她说,田记书,我得以房养房。田常规一听,立刻“哈哈哈”地笑起来,说,当然得以房养房,你房地产公司,不以房养房,以什么养房?在田常规的笑声中,万丽甚至有点难为情起来,为自己刚才一瞬间感觉到的委屈,田常规不会让她受委屈,堤內损失堤外补,万丽如果连这一点信心都没有,田常规怎么还会点她的将?
从田常规办公室出来,坐电梯下到一楼。在电梯平稳往下降的过程中,万丽眼睛盯着跳动的数字,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田常规和她的谈话,哪里是什么征求意见,哪里是什么初步考虑,在短短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已经迅速地从工作的调动入进了调动后的工作,从宏观的对房地产业的评估和把握到如何具体操作周洪发丢下的那些问题,任万丽的思维有多么的敏锐适应
有多么的強,如此快速的换位思考,对她来说,也像是刚刚打了一场
烈的
搏战,歇下来的时候,得
一口气了。
电梯停下了,在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的时候,万丽才想起掏出机手来,刚才进田记书办公室前,她怕有电话干扰,将机手的铃声调到无声状态,现在得调回来,就看到有两个未接来电,翻开来一看,一个仍然是伊豆豆的,可以不理她,另一个是孙国海打的,万丽犹豫了一下,正想着要不要给孙国海回电,孙国海的电话又已经打进来说,喝喜酒喝这么高兴,电话也听不见?
万丽没有告诉他什么,只是说,我刚看见你的来电,正要给你回电。孙国海笑了笑,说,碰到个麻烦事情,想借你的名字用一用。万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借名字用一用,这叫什么话,万丽想顶他一句,但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她早已经没有了和孙国海理论的
望,便改口就事论事地问,什么事?孙国海说,有个朋友,在出派所,我要去捞他,正好在你们区的范围,我就报你的名字啦。他见万丽没有马上表态,又道,你放心,没有什么大事,真有大事,我也不敢用你的名字,何况,真有大事,恐怕你的名字也不管用了,田常规的名字也不管用,对吧,这点政策水平我还是有的,人家就是找了个姐小,要罚一万,规矩不都是五千吗,你区里这出派所也太黑了。
万丽道,你尽是些乌七八糟的朋友。孙国海道,不是的,他也就难得这一次——我也不耽误你的工夫,就这样行吗?万丽说,不行!绝对不行!孙国海却说,可是,可是,对不起万丽,我已经借用过了,先斩后奏了。万丽气急败坏差一点嚷起来,但不管万丽怎么急怎么气,孙国海却始终是不急不忙,好声好气地道,人家一听万区长的大名,赶紧放人,一分钱罚款也没有要,还要请我吃饭呢,万丽,你的名头真大哎。万丽气道,孙国海,你不要
来!孙国海说,怎么是我
来呢,找姐小的又不是我,我不过用一用你的名字,何况也没有
用啊,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是你先生,你是万区长,这么说,对你有没有什么损失?如果有什么损失,我赔。
万丽心头一阵憋闷,闷得再也说不出话来,那边孙国海却是洋洋得意,听得出正和一些朋友在一起,在和她通电话的间隙,又向朋友吹嘘了一两句什么,又回头对万丽说,万区长,你等等,大军要和你说话。万丽赶紧道,哎——大军是谁?孙国海说,咦,就是找姐小的那小子嘛,不是你的名字救了他,他这会儿还在里边蹲着呢。万丽又道,你们现在在哪里?孙国海道,给大军庒惊,他一定要亲口谢谢你——这是万丽最怕的一招,孙国海在外面呼朋唤友的时候,常常中途给她打个电话,就会让什么什么人和她说上两句,万丽多少次向他提过,以玩笑的方式,也正式板着脸议抗过,但是全无用处。
这会儿万丽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就听到那边换了一个人,说,万区长,您的大恩大德,王大军没齿不忘。万丽不能拉下脸来,只得应付着说,没事,没事。王大军说,其实,万区长,您别听孙国海胡诌,哪里是什么找姐小,我冤枉啊,连姐小的影子都没有见着。电话那头一阵
糟糟的哄笑。机手又到了孙国海手里,万丽咬着牙,声
俱厉地说了一句,孙国海,你好自为之!
万丽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女人,她也知道,即使是婚姻和爱情,也不应该是牺牲了一个人去成全另一个人,一个人不必为了另一个人去改变自己,丢失自己,每个人都是立独的自己,万丽本来也无意要去改变孙国海。但是,实在因为孙国海的大嘴,不仅给他自己的人生带来很大影响,也影响到了万丽,甚至影响到万丽的仕途,万丽就不得不认真对待。许多年来,万丽与他斗争,与他计较,想改变他,至少是想让孙国海知道,嘴没遮拦,喜好吹牛,是官场的一大忌讳。孙国海就是自己的受害者。这些年来,在孙国海的“进步”问题上,万丽可算是用尽心机,费尽口舌,苦口婆心,义正辞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最后却彻底败下阵去,因为她终于知道了,孙国海永远都不会认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是有问题的,她和他斗争,是关公战秦琼,是对牛弹琴,纯粹是浪费自己。万丽本以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两个人是能够磨合的,哪怕开始的时候不是十分谐调,以后也会越来越默契的,但是,最后她认输了。
既然认输,事情就好办多了,不用再枉费精神了。其实也没有什么难的,眼不见为净,尽量减少和他一起出现在同一场合的机会,也就是少给自己添堵,她只能做到这样了。她不能一手遮天,别说天了,就是孙国海的一张嘴,她也丝毫遮不住,但只要自己不在现场,他长脸也好,他丢人也好,她就管不着那么多了,任由他去吧。天长曰久地,她和孙国海的话就越来越少,孙国海好像一点也没有觉察到,有一回万丽忍不住问他,你发现我最近有什么变化吗?孙国海想了半天,又盯着她看了半天,问道,你是不是重新做过头发了?
万丽上了车,没有说话,仍有点发闷,小江便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万丽似乎才回过神来,说,小江,到南星大店酒。话说出来,却犹豫了一下,又说,八点了,李秋那边不会已经结束了吧?小江试探着说,要不,过去看一看?万丽点了点头。虽然她是坐在后座上,但是小江能够感觉出她在点头,车子就开起来,往李秋的喜宴上去。一上车,或者说还没有上车,只是一看到自己的车,一看到小江,万丽的情绪就已经稳定了一些,车开动以后,万丽的心更是渐渐地平和下来,突如其来的工作调动问题,田常规的字字句句,占据了她整个的身心,使孙国海从她的脑海里迅速地淡去,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生孙国海的气,她面临的是她人生中的一件非常大的事件,利弊得失,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內想得十分的清楚了,但是无论如何,无论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无论是得大于失还是失大于得,万丽清楚地知道,她无可选择,她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大老板看中了她,她不能说不,如果她说了不,今后恐怕很难再有她的大舞台。
一个部干,在正当年的时候,如果已经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自己今后的舞台还有多大,看起来是一种难得的通透,其实更是一种悲哀。这悲哀在于,你是想进步的,你是要不断进步的,但是事实上,你可能已经不能再进步了。我们的每一个部干,这一辈子,恐怕是永远要把进步放在心上、落实在行动上的,进步,是他们最重要的人生內容。
所以,万丽不要这样的悲哀。她不要早早地看到未来,到府政的房产公司工作,虽然走到了政界与商界的边缘,但毕竟还是偏在政界这一边的,她宁可边试边走,边走边看,也可能到最后她的舞台也不过就是那般大小,但那是一种随生命而至的结果,她会无怨无悔的,但是现在不行,现在她必须
上去,去走另一条路,这条路満是荆棘,但是万丽要披荆斩棘。
一路上,万丽硬是将那些
七八糟的思绪和不稳定的情绪扫尽,一会儿,到了李秋的婚宴上,她得装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今天这个夜晚,和平常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一样的。她抓紧时间给伊豆豆回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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