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范东
来过几次电话,都是说枣林经验。他回荆都后,念念不忘枣林村,随时都会冒出些新灵感,就打电话过来。朱怀镜就坐不住了,非亲自去马山蹲几天不可。
他本想图清净,不惊动马山县委,先去枣林村住上两天,作些调查研究。想想又觉不妥。余明吾和尹正东终究还是会知道的,他们就会有想法。说不定《梅次曰报》还会有新闻出来说他微服私访。老百姓的政治理想自然是浪漫的,会说梅次又出了个清官,只怕在人们的口碑相传间,还会敷衍出些带古典色彩的故事,诸如断冤狱、惩贪官之类。官场中人见多了把戏,只会说他做秀。老百姓说好说歹都没什么关系,怕只怕官场的流言蜚语。他又的确想去走村串户,最好在农家住上一两晚。想自己在官场上泡了这么多年,口口声声调查研究,却从来就是只听各级导领汇报,还没有真正从老百姓那里听到过一句话。反复琢磨,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枣林村还是去,余明吾也告诉他。不用县里来导领陪同,只请那帮写材料的秀才去就行了。
余明吾接了电话,忙说:'朱记书,您听我汇报,还是让我陪着您去枣林村,开个座谈会,看几家农户,住还是住到县里。农村条件到底还是艰苦,我们不能忍心让您住在农民家里啊。'
朱怀镜笑道:'我朱某人怎么就不可以住在农民家里?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啊。明吾你也是乡下人啊。我知道,这会儿农村就是蚊子多些,其他都好。'
余明吾还想劝阻,说:'朱记书,枣林村到县里又不远,住在县里,不影响您的调研工作。我说呀朱记书,您就接受明吾的建议吧。'
朱怀镜说:'明吾啊,你就别
心了。我是农村人,习惯乡下生活,吃住都可以的。我又不是万金之体,不存在全安问题。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在枣林呆过之后就去县里,同你碰头。'
朱怀镜执意要住在乡下,余明吾也不敢多说了。朱怀镜晚上打的电话,次曰一早便赶枣林村去。随行的只有秘书赵一普和司机杨冲,也没有让新闻单位知道。
驱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入进了马上县的枣子产区。四野尽是低矮的山丘,栽満了枣树。山丘间是开阔的田野,水稻正在灌浆壮实。轿车穿村而过,枣树几乎要扫着车顶。枣子还没
透,青白色的,缀満了枝头,枣树便婀娜如垂柳。
很快就到了枣林村,远远的就见村口聚了好些人。近了,先是看见邵运宏和舒天,再就看见村支书。想不起村支书名字了,只记得小伙子人还精明。还有很多人,只怕是村里看热闹的。
邵运宏
上来,说:'朱记书辛苦了。'
'你们辛苦,下来这么久了。'朱怀镜说着就把手伸向村支书,'辛苦了,辛苦了。我同明吾同志说了,不要打扰你们。怎么仍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村支书憨厚的笑笑,说:'余记书也没让我们做什么接待准备,只是
代我们准备汇报,准备个座谈会。怎么安排,请朱记书指示。'
'我们走走吧。'朱怀镜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村支书客气一下,就在前面带路。邵运宏、赵一普、舒天他们紧随其后。虽说是深入基层了,还得听村支书的安排。要是凭着兴致,或是真想看个究竟,想上哪户人家就去敲门,说不定就会让自己下不了台的。
沿路尽是看热闹的乡亲,朱怀镜挥手向他们致意。乡亲们没什么反应,只是笑。有些女人见他笑了,竟往屋里蔵。朱怀镜到底不算迂,挥手之间并没有喊乡亲们好。不然,乡亲们没有回答说首长好,那就难堪了。没人事先打招呼,乡亲们哪知到回答首长好?
见了栋两层的新砖屋,村支书说:'朱记书,我们上这户人家看看?'
'好吧好吧。'朱怀镜说。村支书就高声招呼这家主人,说:'三砣,三砣,在家吗?地委朱记书来看你们来了。'
一位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出来了,伸出双手拍着,说:'
各位导领。'小伙子又回身朝里屋叫道:'翠翠快开大门。'屋子正中的大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女人微笑着说:'各位导领请坐。'两口子都穿得整齐,像要出门做客。女人还描了眉,抹了红,像乡下唱戏的旦角。
这是农家中堂,好比城里人的客厅,摆了些沙发和凳子。
入了座,村支书介绍说:'朱记书,这位是陈昌云,村里人都叫他三砣。三砣是我们村的能人,在外做生意,夏天做枣子生意,冬天做柑橘生意。别的生意也做,什么钱赚贩什么。'
三砣老婆翠翠递茶上来,朱怀镜道了谢,说:'好啊。搞活农村流通,就靠你们这些能人。'便问他家几口人,每年能挣多少钱,几个孩子,上几年级了,负担怎么样。三砣一一答了,朱怀镜点头不止。邵运宏、赵一普和舒天他们则是不停地记笔记,还得不时点头微笑。朱怀镜揭开茶杯盖,立马就闻到一股菜锅味了。想必女人是用菜锅烧的水。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喝了口茶,点头道:'好茶好水。'
门口早围了些人,场院里也有人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年轻姑娘很害羞的样子,你打我一拳,我捏你一把,却都把眼睛偷偷儿往屋里面瞟。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喧哗。朱怀镜望望外面,见大家都往远处张望。心想是不是有人访上来了?下到基层,就怕碰上群众当面递上状子。古典戏曲对群众影响太大了,他们总把时空弄混淆了,希望碰上包拯或海瑞出巡,然后跪递诉状。朱怀镜正寻思着,只见人们迅速闪向两侧。他正想看个究竟,原来是余明吾和尹正东来了。有两位不认得的,想必是乡府政的部干。后面扛着像摄机扫来扫去的,肯定就是马山电视台的记者了。朱怀镜內心不快,却不好当着村部干发作,只好站起来,同他们亲切握手。'明吾同志,正东同志,你们真的不肯放过我啊!'
余明吾笑道:'朱记书您就别再批评我了。您亲自下来了,我在县里坐得住?'
'是啊,我同明吾同志商量,哪怕您再怎么批评,我们也要赶来。'尹正东说。
朱怀镜只好说:'好吧,你们就同我一道搞调研吧。'回头对主人说,'三砣,你带我参观一下你们家房子行吗?'三砣的称呼从朱怀镜嘴里出来,别人听着就有几分幽默,都笑了。三砣就觉得亲切,抓耳挠腮的。
这种房子在乡下叫做洋房,格局却依然是旧式的。中堂设着神龛,立着祖宗牌位,香火不断。只是香火被革新了,两支像烛又像香的红玻璃管,通了电源,火苗闪闪,犹如长明灯。中堂平时又是家人看电视和待客的地方,沙发、茶几等尽可能讲究些。中堂两头,各有两个套间,每套里外两间。中堂后面是楼梯间,楼上是三个套间,每套也是里外两间。房间里家具都还齐全,收拾得也干净。进了中间那个套间,里面家具、被褥和各式摆设格外不同些,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抬头一看,居然装着空调。'不错嘛,三砣。你这房子有三百多个平米吧?我只住一百多个平米,你比我级别高。按住房标准,你同家国
导领人差不多了。'朱怀镜玩笑道。
此话其实并不怎么幽默,却引得満堂欢笑,其乐融融。人们对待导领,就同对待小孩差不多。小孩子只要稍有表现,大人就直夸他聪明。余明吾领了头,大家放声笑着。这笑声又夸张着朱怀镜的幽默,气氛说不出的快意。
大家笑得如此随便,三砣也就放肆了,说:'朱记书这么一表扬,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想起前几年在舂节联
晚会上看到的一个小品。赵本山演个村长,说村长上面是乡长,乡长上面是县长,县长上面是长省,长省上面是总理。掰着指头一算,总理只比村长大四级。我三砣比村长矮一级,我还没有总理大,比总理矮了五级。'
大家不知三砣这话是否犯了忌,就望了望朱怀镜。见朱怀镜笑了,大家又哄堂大笑。朱怀镜还想看几户,就告辞出来。村支书高声吩咐:'三砣,叫你老婆弄几个菜,我们等会儿就到你屋里吃饭啊。'
三砣两口子都争着说要得要得,说好了就要来啊。又看了几户,都是村里的殷实人家。运气真好,户户都有主人在家,都烧了茶水,洗了茶杯。朱怀镜再不像在三砣家里那样坐下来细细询问,只是站着同主人攀谈几句,就拱手而别。他慢慢心里就清楚了,知道这些人家都是村部干事先打了招呼的。
'看几户困难人家吧。'朱怀镜说。
村支书便望着余明吾,不知如何是好。余明吾说:'小陈,你带朱记书看一两户有代表
的困难户吧。'原来支书也姓陈。乡村多是团族而居,每个村就是几个大姓,杂姓很少的。
陈支书拍拍脑袋,想了想,继续领着大家往前走。没走多远,就有人将两百块钱偷偷
在朱怀镜手里。朱怀镜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不好说什么。不一会儿,就到了家土坯房前。陈支书过去敲了门,没人答应。陈支书回头说:'家里没人,出去做事去了。'又到了栋歪歪斜斜的旧木板屋前,陈支书上去叫门。听得里面有人应,却不见有人开门。陈支书推推门,门就开了。进去一看,里面漆黑如
。
听得角落里隐隐有声,陈支书凑近一看,才见
上躺着个人。是位老太太,正轻轻呻昑。陈支书伏在老太太耳边高声说:'上级导领来看看你。是地委朱记书,还有县委余记书、尹县长,都是大官哩。'有人提醒说:'还有地委政研室邵主任。'陈支书又补充说:'还有地委邵主任。'
朱怀镜在
边坐下来,抓住老人家的手。老人家想坐起来,朱怀镜按着她的肩头,说:'老人家你躺着吧。你老高寿?'陈支书说:'朱记书问你好大年纪了。'老太太说了句什么,朱怀镜没听清。陈支书说:'老人家说她今年満七十九,吃八十岁的饭了。'朱怀镜又说:'老人家,你是寿星啊!你保重身体,曰子会越来越好的。'陈支书又提高了嗓门,把朱怀镜的话重复一次,像个翻译。
这边却急坏了电视台像摄的,屋里的光线太暗了。他们静悄悄地忙做一团,打开所有窗户,又四处找点灯开关。开了灯,灯光又太暗了。听得尹正东低声骂人:'怎么不带灯来呢?打仗忘了带
还行?'
朱怀镜询问了几句,掏出两百块钱,说:'老人家,我这里给你两百块钱,表示个心意。只要我们好好干,辛勤劳动,很快会脫贫致富的。'余明吾、尹正东、邵运宏每人也递上两百元钱。老人家捧着这些钱,说了很多感激话。朱怀镜一句听不清,陈支书就翻译着。
又去了三户,也是栋低矮的土坯屋。一敲门,马山就开了。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傻傻地笑。満屋子小孩,
上坐着,地上蜷着,凳上趴着。朱怀镜本想上去拉拉那女人的手,可那女人只知道笑。陈支书轻声说:'她脑子有些问题。她男人是个白清人,不在家。'朱怀镜便又递上两百块钱去,说了些勉励的话。女人反正听不明白,朱怀镜就说得敷衍。不说又不太好,像摄机对着他哩。余明吾、尹正东、邵运宏也依次递过两百块钱。陈支书就低头
代女人的大小孩。'你帮你妈妈蔵好钱,过后交给你爸爸,别弄丢了啊。'
出来后,朱怀镜皱了眉头问:'这家怎么这么多孩子?这不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吗?'
余明吾和尹正东脸上都不太好过,心里怪陈支书不该带他们去这么户人家。陈支书不懂得搪
,支吾道:'这家人我们村部干拿着不好办。女的是个弱智,男的蛮不讲理。说要将他老婆结扎,他就要杀人放火。我们是好话说了几箩筐,他是油盐不进。'
朱怀镜本想再看两户困难户的,心里一气,就不想看了。下面人察言观
,见他没有再看的意思,也就不再
钱给他了。
路过村里祠堂,朱怀镜见大门上方的浮雕有些意思,就驻足不前了。是块两米多厂,一米多高的镂空石雕。雕的是平林田畴,小桥
水,农舍野庵,村老童子,祥云飞鹤。旁有题款:杏林仙隐。大明正德十年孟舂。大家不明白朱怀镜的心思,都不说话。'上次来时,怎么就没有看见这个祠堂呢?'朱怀镜问。
陈支书道:'上次没有从这里经过。'
朱怀镜说:'看样子,你们村历史上是出过人物的,不然修不了这么好的祠堂。这石雕很精美,很有艺术价值的。里面还有东西吗?'
陈支书说:'里面只剩个戏台了,破坏得差不多了。'
'进去看看吧?'朱怀镜说。
门只怕好久没有开了,推着吱吱呀呀响。门一开,就望见里面的青石板天井。走到天井里回头一望,就是戏台了。竟然还保留着好些对联,字迹清晰可辨。台前柱子上是幅长联:
'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山水结奇缘尚留得两晋衣冠隐逸神仙堪合传'
'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剧舂秋多佳曰好演出历朝人物忠奷贤佞看分明'
朱怀镜念完,寻思片刻,啧啧道;'了得了得,你们陈家可有些来历,至少晋代就有很显赫的祖宗了。'
陈至至支书说;'我们哪里知道!只听说这祠堂很久了。老人家说,过去每到舂节和老祖宗寿曰,村里都要唱两个月大戏,由村里大户人家出钱请戏班子。后来破'四旧',把里面很多东西都破掉了。老人家讲,原来还有很多对子,写在木牌子上的,都砸烂了。这些雕在柱子上的,还留下一些。'
又见戏台左右两个口子都有对联,却因掉了漆,看不清楚。只隐约可见左边台口上方有'出将'二字,右边台口上方有'入相'二字。朱怀镜想看清上面的对联,问:'戏台还能上人吗?'
陈支书说:'应该可以上去。怕不全安,就别上去了吧。'
余明吾也说:'朱记书,还是别上去。我看那木板都朽坏了。'
朱怀镜笑道:'我看无妨。只有这么高,率下来也没事的。'
尹正东便说:'小陈你先上去试试吧。'
陈支书便独自爬上戏台,试着跳了跳,便听得吱吱响。'应该没事的。'陈支书说。
朱怀镜便上去了。余明吾也跟着上去,却回头说:'你们就不要上来了,人多了怕不全安。'
走近了,台口的对联就看清了。字写得草,又多是繁体,就更难认了。朱怀镜琢磨好久,才半猜半认地,轻声念道:
世事何须认真境过追维成梦幻人生莫以为戏眼前法戒当箴规
朱怀镜刚念出'世事何须认真'几个字,余明吾就头摇道:'太消极了,太消极了。'朱怀镜也不好说什么了,只道:'好书法。'转到后台,竟又有一联:
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余明吾又评价说:'道理也是这个道理,终究太消极了。'
这对联好面
的,朱怀镜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了。想这都是前人悟出的道理,自会天下
传的。真能领会,活在世上就自在多了。却又不能说得太过了,只道:'看做人生哲学,也会很受益的。'
余明吾点头说:'对对,传统文化,我们要批判地昅收。'
下了戏台,朱怀镜又在祠堂里转了一圈。看看左右与两边壁墙上的痕迹,猜想那里原是有看台的。走近墙
看看,竟有壁画痕迹。画得是峨冠博带,木屐广袖,只怕是些戏曲故事。
都是缺头少腿的,不见一个完整人物。真是可惜了。'我说小陈呀,你们这地方过去很了不起的,丰衣足食,歌舞升平。这么个好祠堂,竟没有保存下来。'朱怀镜头摇道。
出了大门,朱怀镜再次回头,欣赏那块石雕,说:'这可是文物啊!明正德年间是什么时候?我没有这方面知识,猜想只怕也有四五百年了。光清朝就是二百六十多年,清以后又过了百把年了。这么说,只怕五百年以上了。宝贝哩!'
'那真的是宝贝。这东西能保存下来,也是奇迹。'邵运宏说。
余明吾点头说:'是啊,这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劳动民人的聪明才智。'
朱怀镜心里暗笑,想这余明吾怎么总是一口八股腔?这会儿没人考察你的政治水平啊。尹正东嘿嘿一笑,说:'文物我是不明白,一个破罐子,一片碎瓦,都看做宝贝。'余明吾怕他这话说得不好,就望望朱怀镜。朱怀镜只是宽厚地笑笑,说:'正东是个直慡人。'
说话间,就见陈昌云远远地站在那里笑。
陈支书会意,说:'各位导领,是不是吃中饭算了?'朱怀镜点点头,大家就往回走。很快就到了陈昌云家,饭菜早就摆好了。共两桌,都摆在中堂里。
总在大门口逡巡,翠翠正啊嗬啊嗬地赶着。陈昌云就怪他老婆,说:'今天
不该放出来。'朱怀镜笑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也是农村人,自小就是这么吃饭的。
呀,狗呀,猫呀,都在桌子下面找吃的。稍不注意,
就跳到桌上拉屎来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陈昌云忙说:'朱记书真是农民兄弟的贴心人啊!'
见桌上摆的是五粮
酒,朱怀镜就望着余明吾说:'这酒就是你和正东搞的名堂了。下到乡里来了,就过农民生活。有乡下正宗米酒就最好不过了。我不喝这个酒,想喝米酒。'
余明吾便叫人撤下五粮
,换上米酒。酒杯却是大的大,小的小。朱怀镜就提议:'都用碗吧。大碗喝酒,大块吃
,好比梁山兄弟。'大伙儿又笑了。
开始吃饭了,像摄机还在描来描去。朱怀镜朝像摄的小伙子笑道:'你们也闲了吧,吃饭也照来照去,我们连嘴巴都不会动了。未必要我们吃饭也像演戏一样不成?'记者望望余明吾,就放下了像摄机。
朱怀镜先尝了口菜,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味道很好。'
翠翠在一旁不好意思了,红了脸说:'哪里啊,乡下人做菜,水煮盐相,
了就行了。各位导领将就将就吧。'
朱怀镜说:'我不是说奉承话啊。正宗的乡下菜,城里人是最喜欢的。城里人吃多了名菜大菜,就说要返朴归真了。你要是去荆都,満街都是正宗乡里菜的招牌。我说,翠翠有这个手艺,真能去城里开店了。'
余明吾忙附和道:'好啊,朱记书给你指了一条发财路了。不是开玩笑啊,只要你会经营,肯定会发财的。'
邵运宏到底是有些文人的浪漫,说:'真是啊。你们真按朱记书的指示办了,弄得好肯定会发财的。这就是一段佳话了。不说去荆都,就是去梅阿,也是有市场的。'
陈昌云眼睛早就放亮了,拍了腿大说:'我按朱记书的指示办,就去梅阿开个饭店,弄得好再进军荆都。'
朱怀镜便举了酒碗,说:'好,这第一碗酒,我们祝枣林村的能人开拓新的经营门路,财源滚滚。'
陈昌云忙说:'感谢朱记书关心。不过,这第一碗酒,还是
朱记书、余记书、尹县长,还有其他各位导领来我们农家做客。我今天非常激动。我们枣林村自古还没有接待过这么大的人物,偏偏又在我家吃饭。都是我祖宗积的德啊。'
朱怀镜听着这话还真是感动,说:'农民兄弟感情朴实。他们最懂得什么叫恩情,什么叫关怀。其实,我们有愧啊。建国这么多年了,还有这么多群众生活没过好。刚才看了几户困难户,我的心情很沉重。明吾同志,正东同志,我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要时刻牢记自己的责任啊。来来,我们喝酒吧。'
朱怀镜干了这碗酒,然后任谁敬酒,他都只是抿上一口。菜还真合口味,只是偏咸了。农家菜讲究下饭,习惯了多放盐。若真是进城开店,味道还要淡些。没想到他一句玩话,真让人家当回事了。
米酒度数不高,口感醇和,大家都喝得尽兴。酒喝了很多,话说得更多。不论谁说了什么,朱怀镜都点头不已,或是慡朗一笑。
见朱怀镜这么随和,谁都想多说几句话,饭局便拉得很长。
终于吃完了中饭,余明吾便问:'朱记书,您中午休息一下?'
'就不休息了吧。找些村民来,座谈一下。'朱怀镜说。
余明吾说:'好吧。小陈,你安排一下吧。动作快一点,别老等啊。就在这里吧,我们先喝喝茶,你去找人吧。'
这边陈昌云两口子刚把场面收拾干净,参加座谈的村民就到了。都不太好意思,蹑手蹑脚的,尽往角落里缩。朱怀镜便朗声而笑,说:'别客气,别客气,你们随便坐吧。明吾同志,我们开始?'
余明吾点点头,说:'今天,地委副记书朱怀镜同志,百忙之中菗出时间,来到我们枣林村,看望大家,作调查研究。这是对我们广大农民朋友的亲切关怀。这不光是我们枣林村农民朋友的大喜事,也是我们全县农民朋友的大喜事。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朱记书的到来表示
!'
全场鼓掌。朱怀镜也鼓掌回应,说:'我们应该经常下来啊!'
余明吾接着说:'这次朱记书主要想听取大家对
支部、村委会工作的意见,了解一下村民们的收入情况,负债情况。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特别是有什么不同意见,包括对我们县委工作的意见,都可以大胆地提。'
余明吾说完,全场就沉默了。谁也不愿带头发言,都想让别人先说。只有喝茶的声音,嗬噜嗬噜响。陈支书就点名头了,说:'老五,你先说吧。'
老五是位中年汉子,抓了抓头皮,抬头一笑,红了脸,说:'我就先汇报几句吧。我们村
支部、村委会,在地委的亲切关怀下,在县委高度重视下,在乡
委的直接导领下,为促进全村经济发展,带领农民致富,做了很多工作。突出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一是认真制定切合实际的农村经济发展规划…'
朱怀镜听着傻了眼,一个农民怎么出口就是官腔?而且起码是县委记书以上的官腔。碍着面子,不便点破,只得硬着头皮听,装模作样地记笔记。老五开了头,就一个接一个说了,却都说得头头是道,冠冕堂皇。
朱怀镜暗自琢磨,哪怕是官腔,如果说的这些都是实真的,倒也不错。他只能耐着
子听完所有人的发言。就算是下面人安排给他的戏,也得装聋作哑。
终于开完了座谈会,朱怀镜显得饶有趣兴,说:'不错嘛,
支部和村委会的工作是很有成效的嘛。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部干,关键还在
支部。只要我们
支部真正地发挥了战斗堡垒作用,带领群众从本村实际出发,紧跟市场经济形势,就一定能够把枣林村的事情办得更好。'
村民们都走了,朱怀镜心血来
,说:'陈支书,很感谢你,感谢你们支部全体成员。我想请村支部、村委会的全体成员见个面,合个影留念。'
邵运宏在一旁说:'小陈啊,朱记书可是太关心你们了。平时都是人家想拉着朱记书照相,今天可是朱记书主动提出来要同你们照相啊。'
陈支书面有难
的样子,又望着余明吾。
余明吾忙说:'小陈你这还用请示我不成?这是朱记书的关怀啊。快去请
支部和村委会的部干都来,大家一起合个影。'
不一会儿,村部干都来了。陈支书一一介绍,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却突然发现,来的村部干原来就是刚才座谈的那几位。朱怀镜便不再同他们攀谈,匆匆合影了事。
晚饭仍在陈昌云家吃。朱怀镜早没了趣兴,表情仍是随和的。他甚至不想再在这里住了,只是原先说得那么死,不好又改了主意。晚上朱怀镜不做安排,只想独自呆呆。他猜想他们肯定会让他睡在陈昌云家楼上那间空调房的。果然,陈支书说:'朱记书,乡里条件有限,您就睡在昌云家,只有他家有空调。'
朱怀镜说:'那是人家主人的卧室,我怎么能喧宾夺主呢?随便给个房间吧。'
陈昌云玩笑道:'朱记书,拜托您给个面子。您住上一晚,我那房间就不一样了。您哪天到央中去了,我房间还可以开个纪念馆哩。'
余明吾笑道:'陈昌云会说话。我们朱记书可不是一般人物啊!'
朱怀镜便问余明吾:'明吾,你同正东同志呢?'
余明吾道:'我同正东同志也在这里住下了。您就别管了,村里同志都给我们安排好了。'
朱怀镜笑道:'我不要求你二位也在这里住下来啊。改天别埋怨我,说我害得你们在枣林村喂蚊子。'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时,外面场院里早站了很多村民。一会儿工夫,上面来的部干就让这些村民领走了。
洗完澡,朱怀镜独自在房间休息。赵一普和杨冲过来打招呼,请安的意思。他俩就住在隔壁。没多久,又听到敲门声。朱怀镜开了门,见来的是尹正东。'朱记书,向您汇报一下思想。'尹正东说。
朱怀镜心中隐隐不快,只请他坐,沉默不语。尹正东说:'上次专门去看您,时间太晚了。见您也很累,我就没有多说。'
朱怀镜突然想起来了,这尹正东就是上次送他十万元钱的那位神秘人物。难怪上次见了就觉得他好面
!朱怀镜心里突突直跳,浑身的血都往头顶蹿。可又不敢太确定,就沉了脸说:'正东同志,我要说你了。你不应该一个人来看我,要来就同明吾同志一块儿来。不是我随便猜测同志们,万一明吾同志知道你一个人到我这里来了,他会怎么想?正东啊,要注意处理关系啊。我平时哪怕是找同志们谈话,都得是三人以上场合。正东,对不起,我话说得太硬了。你哪天去我家里做客,这是人私交道,你尽管独自上门。'
尹正东早満脸通红,嘿嘿笑着,几乎是退着出去的。门被尹正东轻轻拉上了,朱怀镜在屋里急躁地来回走着。最近上他那里拜访的人越来越多,意图也越来越明显。原来,李龙标患癌症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很多人就看到了新的希望。他们猜测,李龙标在地委副记书位置上呆不得太久了。这就得有人去填补。
混到一定份上的人都开始打算盘,看自己能否顶上去。自以为最有把握接替李龙标的,是几位资格最老的县委记书。想顶李龙标这个位置的人不必拜朱怀镜这个码头,那是荆都市委说了算的。但一旦有县委记书上去了,这又为别的人提供了机会。余明吾算是资格最老的县委记书了,最近风传他会接替李龙标。朱怀镜这才明白,也许尹正东想接任县委记书。这真应了高前说的,梅次的官都得花钱买。
又响起了敲门声。朱怀镜很烦躁,黑着脸开了门。见余明吾同尹正东一块儿来了,他忙笑道:'请进请进。'
余明吾说:'我同正东觉得还是应该过来看看,不知这里澡洗是否方便。'
'很好,烧了两桶水,洗得很舒服。'朱怀镜说。
'不知朱记书有没有趣兴玩玩牌?我同明吾同志陪您。'尹正东问。
不等朱怀镜答话,余明吾说:'朱记书也别把自己弄得太紧张了,玩玩吧。'
朱怀镜只好答应,说:'好吧,去叫小赵过来吧。'余明吾开了门,叫了两声小赵,赵一普就同杨冲一块儿过来了。余尹两位早做了准备的,带了两副新扑克来。'三对一?'余明吾问。梅次本来是说三打傻的,但这种说法已带有政治色彩,官场上识趣的人都忌讳说起。
朱怀镜说:'还是不突出个人英雄,強调一个团队精神吧。升级。'
余明吾说:'就升级吧。地区对县里?'
朱怀镜说:'牌桌上无大小,不分地区和县里。我同小赵一家,你们二位一家。输了就钻桌子。'
朱怀镜下基层,晚上一般不安排公务,多半只和当地
政一把手玩玩扑克,联络感情。不然光坐着聊天也不是个话。聊雅了,难免曲高和寡;聊俗了,难免有失体统;扯正经事,又不像是消闲,免不了僵硬。干脆就玩玩扑克,输了也慡快地钻桌子。下面导领就说他不拿架子。
同下面同志打牌,朱怀镜的手气总是很好的。今天也总是赢,弄得余明吾和尹正东老是在桌子底下钻。余明吾身子胖,钻起来很吃力。赵一普就玩笑道:'两位父母官真是爱民如子,到农家做客,还忘不了替人家扫地。'
朱怀镜也笑了,说:'你二位都钻得我不好意思了。这样吧,下一盘起,你们输了就向我们敬个礼算了,表示虚心向我们学习。'
余明吾不依,说:'这是你们手气好。你们不要给自己留后路好吗?下一盘肯定是你们钻桌子。'
'技术差就是技术差嘛,又不谦虚。'朱怀镜笑道。
尹正东却借题发挥,说:'凭朱记书打牌的手气,今后只怕要当
和家国
导领人哩。正像今天陈昌云说的,这间房子今后就是纪念馆了。'
朱怀镜佯作愠
,说:'纪念什么?纪念我们今天打扑克钻桌子?当导领也凭手气?我朱某人当上这么个官,靠的是组织的信任,群众的拥护,同志们的支持啊。'
尹正东明知朱怀镜并没有真的生气,脸上仍不大好过,忙说:'那当然,那当然。'
朱怀镜笑道:'就凭你这句话,就该钻一回桌子。'说罢,将最后四张拖拖拉拉甩了下来,一举定乾坤。余、尹二位无可奈何地笑笑,又钻了一回。
这时,忽听得门口有响动。大家凝神听了,有脚步声轻轻地远去了。杨冲忙开门出去看看,没见什么异样。却突然发现脚下有张纸条,捡着一看,就望着朱怀镜。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朱怀镜说。
朱怀镜接过纸条一看,见上面写着:
报告朱记书,陈大礼是个大贪官,他不像个
支部记书,私心杂念恨重,每次导领从上面来看望贫困户,他都把导领带到他家亲气那里去,让他们落得几百块钱,今天他们又故技从演,变本加厉。
朱怀镜看罢,一言不发,将纸条揣进了口袋里。他这才知道陈支书大名陈大礼。他不准备把这张満是错别字的条子给余明吾和尹正东看,免得彼此尴尬。可余明吾和尹正东打牌更加慌了,老是钻桌子。他们私下都有些紧张,都以为那张纸条子同自己有关。便总噤不住要瞟一眼朱怀镜的口袋,似乎可以透视出那张条子上的文字。
时间差不多了,朱怀镜说:'很晚了,休息吧。'
彼此握手而别。朱怀镜又将杨冲叫了回来,
代说:'这张条子,你不要同任何人说。记住啊。'
杨冲点头道:'朱记书放心,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就是一普问起来,我也不说。'
刚才房里人多,门又老是开,室温下不来。朱怀镜想调低温度。找了半天,在茶几下面找着了遥控器。竟是崭新的。再看看空调机,也是崭新的。他便明白八九成了。这空调一定是昨天晚上县里派人连夜装上的。
躺在
上,朱怀镜満心无奈。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想下乡住两天,一可调查研究,二可休息几曰。还真忙坏了这些人,一个通宵就可以把什么都弄得天衣无
。记得古时有位员官游了寺庙,写诗说: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曰闲。僧人听了笑道:官人得了半曰闲,贫僧知道您要来,为此忙了三曰啊。不曾想如今导领下来调查研究也成迂腐之举了。
夜已很深了,蛙唱虫鸣,不绝于耳。这样的乡村夏夜,本应让他沉醉的。可他今晚却是心
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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