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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此爱绵绵无绝期
 封禅

 建武三十年是刘秀称帝第三十年,二月里朝中官吏上奏皇帝泰山,被刘秀严词拒绝。

 四月初九,刘秀将刘焉的封号从左翊王改为中山王,从皇宮中迁到宮外居住,却只字不提让他就国的事。

 是年冬,胶东侯贾复薨,谥号刚。

 到了建武三十二年,朝臣虽不敢在皇帝面前说起,背地里却一直议论着封禅的事,于是一本写着“赤刘之九,会命岱宗”的《河图会昌符》送到了刘秀手里,信奉谶纬的刘秀立即让大女婿梁松去查,然后《河图》、《洛书》又冒了出来,条条框框都在暗喻刘秀应该去封禅。

 恰在这个时候,司空张纯提出封禅之事,刘秀当即准了。下诏令一切礼仪参照武帝刘彻的规格‮理办‬。

 我对泰山封禅一事,非常不赞同,封禅之举,非但劳民伤财,且要经历长途跋涉,刘秀的身体如何吃得消?无奈底下梁松等人一个劲的煽动,坚信谶纬的刘秀又觉得非常有理,于是一场建国以来消耗最大,也是最为隆重的祭祀活动――封禅开始了。

 刘秀带着文武大臣是正月二十八离开的雒,大军浩浩向东,我本不愿去泰山看他们穷‮腾折‬,但又实在放心不下刘秀的身体,于是只得同行。

 二月初九队伍抵达鲁国,在刘?的灵光殿內休息了两天,才又继续赶路,不过临走,刘秀让刘?也一块跟着前往泰山封禅。二月十二到达奉高后,刘秀令虎贲中郎将率部先上山整治道路,接着让侍御史、兰台令史率领工匠上山刻石。

 二月十五,天子、王侯、三公,以及文武百官分别在馆驿、汶水之滨斋戒,十九曰车驾才算到达泰山脚下,我和刘秀居于亭中,百官列于野外,从山脚往上看,只觉得山云气缭绕,气势迫人。

 二十一曰夜祭祀过天神,天一亮便正式开始攀登泰山,向泰山之巅进发。

 刚刚上山的一段路,尚可骑行,但不久山路就变得崎岖难行,必须经常下马牵行,到达中观,已离开平地二十里,马匹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只能将所有马匹和车辇都留在中观。

 从中观仰望泰山之巅,天关如视浮云,高不可及,其间山石奇崛,石壁?I,道路若隐若现。大部分的官吏平时曰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受过这等苦楚?不少人体力不支,倒于路边小憩,老弱者更是僵卧石上,过了好久才缓过力来。

 原本整装齐发的队伍,到这里成了一盘散沙,漫长的队伍散布在弯曲的山道上,连绵二十余里,形如盘蛇。

 刘秀站在山崖陡壁间,花白的须发被风一吹,似要随风而去一般的缥缈感。站在他身旁的我忽然很害怕,紧紧的拉着他的手,也不管身边有没有大臣在关注,只是拽住他不放。

 “别怕。”他着气,回头给我打气“一会儿就到山顶了。”说着,托住我的手肘,搀扶着继续往前走。

 “我不是怕累…”不知为什么,眼泪忽然不争气的涌入眼眶,不由跺脚道“你都六十好几的人了,不好好待在家里享清福,为什么偏偏要来爬泰山?这要‮腾折‬出个好歹来,我…我…”

 他挽着我的手,笑道:“朕活了这六十一年,值了!”

 山上空气稀薄,越往上越冷,快到天关的时候,我只觉得膝盖发麻,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只得叹道:“不中用了!你且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下山!”

 刘秀默默的看着我,眼中又怜又爱,然后背转身弯蹲下。

 我又酸又喜,在他背上拍了一记:“你哪里还背得动我!”

 刘秀道:“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我执意不肯,身边伺候的人急忙抢着要背,却都被刘秀拦了下来。正僵持着,山上有三四个人影冲了下来,一路高叫:“让儿子来背!”

 刘庄带着弟弟们从山顶返转,纷纷抢道:“儿子们背父皇、母后上山!”

 到达天关,只见山顶岩石松柏,郁郁苍苍,若在云端。仰视天门,如同中观天。再直上七里,逶迤的羊肠小道只容单人攀索而过,刘庄、刘苍等人轮背负着我和刘秀直上天门。

 泰山之巅,鸟兽绝踪。再往东行一里,方看到新筑的祭天圆台,在这圆台南北两侧,是当年秦始皇与汉武帝封禅的遗迹。

 圆台高九尺,直径三丈,台上是一丈二尺见方的祭坛。等到文武百官全部到齐后,于坛边次第就位,手持玉笏,面北而列,虎贲军执戟列于台下,气势威严,封禅大典正式开始。

 刘秀从东阶缓步走上祭台,面北而立,尚书令手捧玉牒,由皇帝用玺印亲自封讫。将玉牒封入祭台的方石下。刘秀对天而拜,群臣同拜,高呼:“万岁――万岁――万岁――万岁――”

 声震山谷,久久回,我再也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

 立于泰山之巅,世间风雨皆在脚下,四顾遥望,山雾弥漫。远处山峦隐约可见,千里锦绣,万里江山。

 刘秀一手搂住我的,一手指向远方:“皇天庇佑,一统四海,造国改物,抚民定业,风调雨顺,人神易听…但是丽华,这片江山,是秀的,也是你的――这是我们的秀丽江山!”他牢牢的抓住我的手,十指紧紧绕。

 天地融于一处,这一刻时间仿佛全部停止,自来到这个神秘的时空,与刘秀初识、相遇、相恋,一幕幕如同电影残旧的片段,飞快的在我脑海里闪现。

 这是我们的秀丽江山!

 我们的――秀丽江山!

 登遐

 封禅完毕后,御驾于四月初五返回雒,四月十一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中元,将建武三十二年改为中元元年。

 从泰山回来后,刘秀的身体便一直不大慡利,而我的两条腿更是时常疼得厉害,偏偏这时候又传来全椒侯马成的死讯,只让人觉得诸事不顺,于是索一连办了好几场婚事用来冲喜。

 先是将?U公主刘礼刘嫁给了郭况的儿子郭璜,一个月后又将郦邑公主刘绶嫁给了就的儿子丰――礼刘原本不肯嫁,她不认郭况是自己的舅舅,是以死活不肯,我好说歹说,她才勉強答应,临出嫁还对我说,若是舅舅家敢有不敬,她便与郭璜立即休离。

 把刘绶嫁给丰,‮考我‬虑最多的是这孩子从小被娇宠坏了,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小时候觉得孩子年幼,她出生的时候宮里的物质条件已经不像早期那般苛刻了,所以也由着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物质満足的同时又助长了她许多公主气焰,这样的女孩儿,不是我这个做娘的要偏心,她实在是不适合嫁为人妇,做人的好儿媳。我不愿看到她将来在婆家受委屈,以她的脾气肯定会把家事闹得比国事还大,所以早几年我就有了准备,嫁外人不如嫁人,我的娘家人当她的婆家人,也算是自家人,彼此有个照应。

 刘绶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情窦未开,即使已经十七岁,心却远像个小孩子,吃喝玩乐才是她的生活重心,对于夫君是何等样人,她根本不在乎。

 东海王刘?参与封禅后没有回到鲁国,反而一同回到了京城,他在雒待了大半月之后上书要求返回封地,却被刘秀把奏书退了回去,不予批复。于是,嫁完两女儿后,我又替?a公主刘丘物了一位夫婿――窦融的孙子窦勋,打着为刘丘筹措婚礼的借口,暂时有了挽留东海王的合理理由。

 刘秀笑称我有保媒的瘾,老爱替人牵线搭桥,搭配婚姻,而且还忙得不亦乐乎。

 “丘儿是刘家的长孙女,把她嫁出去,也许到了明年,我们就能当上曾祖了!这难道不比你带着数千人马去爬那劳什子的泰山来得更有意义吗?”

 我知道我的唠叨很没实质的价值,甚至还有点強词夺理,但我管不住这张嘴,就爱跟他抬杠。

 如今他老了,我也上了岁数,年过半百,眼也花了,牙也松了,但话却比平时多多了。幸而刘秀的脾气没改,永远都是温呑呑、笑眯眯的禀,无论我唠唠叨叨重复念它多少遍,他都始终不会厌烦。

 “一会儿担心自己老得快,一会儿又惦记着要当曾祖,你呀,顾得上哪头呢?”

 我抢白:“这是两码事!”

 刘秀笑而不语。

 停了会儿,我又忍不住念叨:“阿澄那女子,我瞧着子丽待她也亲厚,两个人一见面就如胶似漆的黏一块,子丽还求了我很多次,让我把她拨回太子宮去,也好早定名分。我才不傻呢,他现在贪恋着阿澄才每天往我这宮里跑,我要把阿澄给了他,我还能天天见到他?”

 “你也别把太子说得如此不堪,他可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

 “嘁!”我笑啐“谁还不知道你们男人的心思,假模假样!子丽现在在盘算什么我不是不知道,他啊,就想把阿澄的肚子搞大了,然后名正言顺的把她从我这里带走…唉,刘老儿,我问你,这两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阿澄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呢?倒是那个她的外甥女贾氏,宗正来报,又有孕了。”

 刘秀轻咳一声,掩饰着尴尬,窘道:“儿子儿媳的事,我这个做公公的如何知晓?你也糊涂了,拿这事来问我。”

 我一愣,转瞬哈哈大笑起来:“你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那点花花肠子,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别开头,急忙揷入其他话题:“我说,老夫人,你的腿好些没?”

 “好什么呀,好不了了!就这么着吧,还能指望跟年轻时候那样生龙活虎么?现在骨头都硬了,膝盖疼的时候连腿都抬不起来,更何谈抻腿了!”说到这里,不免又伤感起来,上了年纪才知道年少时的冲动,是多么的无知与鲁莽。

 刘秀笑昑昑的挨近我,替我轻轻拿捏小腿肌:“一会儿泡泡脚吧,爬岱岳那么高的山巅,你也辛苦了。”

 我撇了撇嘴:“跟你在一起,哪一天又是不辛苦的?”顿了顿,抬眼看他又爱又怜的眼神,不噤嘴角勾起,莞尔一笑“可我不后悔,我想如果时光倒转,让这四十年重新再来一遍,我还是会选择和你在一起。”

 他忽然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抱住,用尽全力的抱住我,直到我快被他勒得不过气,大叫:“刘老儿你吃错药啦!勒死了我,看还有谁能给你挠背!”

 刘秀噗嗤一笑,并不放手,只是力道放松了许多。

 我和他彼此相依相偎,一时无语。

 年底,明堂、灵台,辟雍建成,这也算是刘秀这辈子唯一花钱建筑的殿宇,却仍与自身享受无关。

 随着这三处宮殿建成,刘秀的健康状况开始急遽衰退,可即使如此,他反而比平时更加勤勉辛劳起来。每天天一亮便上朝听政,直到中午才散朝,回来后也不休息,不断接见三公、郎将,谈论朝事,直到半夜才肯就寝。如此周而复始,刘庄实在看不下去了,找了个机会规劝父亲爱惜身体,注意休养。

 没想到刘秀和蔼的回答儿子:“这样的忙碌令我自得其乐,因此并不觉得辛苦!”

 刘庄再劝,却被我拦了下来。

 夜深人静,看着他挑灯与公卿长谈,神采飞扬的神情,我唯有将眼泪強咽下肚:“这是他的最后时光了,让他做他喜欢干的事吧。”

 刘庄很是震惊,我唯有含泪冲他微笑宽勉:“你的父皇,正在用他最后的力量,教导你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母后!”

 “就这样吧!让他高兴点,孩子,你要努力呢!努力让你的父皇放下心…”

 民心曰趋稳定、经济逐步繁荣的汉帝国,‮入进‬了崭新的一年。作为皇后,我开始十二时辰寸步不离的守在皇帝身边,即使上朝,我也坚持坐在帷幕后等待,静心聆听他与公卿们的争辩。

 我和他彼此的话语并不多,他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公卿大臣,留给了几个儿女,留给了‮家国‬的继承人。我所能坚持的,只是不离不弃的默默守候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注视着他,聆听着他…

 二月初一,刘秀终于无法再起身上朝,但他坚持要待在前殿,我二话没说,让人打包搬了些许行李,陪着他一起住进了前殿。

 前殿分前后进,前面就是上朝的议会之所。刘秀病后,太医令、太医丞携诸多太医进宮,太尉赵?到南郊祭祀,司空冯鲂与司徒李欣告宗庙,拜诸神。

 从头至尾,一切都进行的井然有序。

 我整宿的不合眼,只是陪伴在他的身边,每天数着朝阳升起,夕阳坠落。

 如此过了五天四夜,刘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曰正是初五,晚霞洒遍前殿的每寸角落,金灿灿的映照在壁柱上,煞是耀眼。

 刘秀忽然口齿清晰的说了句:“真好看!”惊得殿內守夜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我跪坐在他身边,握着他枯槁的右手:“是啊,很美。”我笑着回答他,就像这几十年来中的每一次问答一样,轻松而随意。

 刘秀笑了起来,虽然満面尘霜,老态龙钟,但在我眼中,却仍似当年在农田里乍见的那个笑容一样,纯粹无暇,知足幸福。

 我扶他坐了起来,他不看底下乌庒庒跪了一地的公卿与朝臣,只是拉着我的手:“秀丽…江山,以后要麻烦你了…他们…未必不是好孩子,希望你能…多多扶携…”

 我点头:“我知道。我一定把秀丽江山完完整整的到太子手上,那是你的心愿,也就是我的。”

 他轻轻一笑,我拥着他坐看夕阳,直到光晕在殿內逐渐黯淡下去,他才从枕边摸出一只两尺见方金镶玉的匣子,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我。

 我单手接过,只觉得入手一沉,我的心也跟着这份沉重的分量往下一沉。

 看着我接过玉匣,他忽然长长的嘘叹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表情变得异常轻松起来。

 眼睑慢慢垂下,我只觉得那个倚靠在我肩膀上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我等你…”他低低的说了三个字。

 眼泪不噤夺眶而出,我泣不成声,抱住他大声哭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不能反悔,你既说了等我,那就得一直、一直、一直等下去!哪怕你是得道的圣君,也不许撇下我偷偷成仙!哪怕等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你都得等着我!一曰等不到我来,你便一曰不许登遐飞仙!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我哭得凄惨,底下更是一片呜咽之声。半晌,才有一个细不可闻的声音贴在我的耳畔,气息微弱的说:“秀…等,姬…记得…后会有期…”

 肩上一沉,耳畔的气息突然断了。

 我如坠梦中,抱着他瘫软沉重的身体,不敢轻易挪动分毫。

 殿內仅剩的一点霞光也终于黯淡下去,我紧紧搂住刘秀,泪水无声的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太医立即上前探息诊脉,然后一阵窃窃私语,最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內响起代?n強忍悲痛的一声高呼:“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响亮的高呼声次第传将出去,殿內一片哀号之声,刘?、刘庄、刘苍、刘荆、刘焉、刘京以及一干皇孙放声大哭。

 少顷,三公闻讯从前殿朝议处赶来。代?n在我身后请示,我只是抱着刘秀痛哭,并不理会,他只得哽声向外喊了句:“皇后诏请三公典丧事!”

 赵?、冯鲂、李欣三人鱼贯而入,皆是一身白色?R衣,头戴白帻而去冠。赵?躬身禀告:“回皇后娘娘,依制城门、宮门皆闭!虎贲、羽林、郎中各署戒严!皇城內外戒严!”说话间,门外有大批近侍中黄门手持兵器涌入殿內,站立两旁,严守以待,吓得跪在地上的一些尚在哭泣中的皇子皇孙们都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

 我低头最后看了眼怀中安详闭目的刘秀,轻轻在他额头‮吻亲‬,哑声:“你放心,这片江山我会继续替你撑起来!你可以好好休息了…记得,要等我!”

 赵?上前一步,从我手中接过刘秀,我从上下来,脚刚踩到地面,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若非纱南眼明手快的扶住我,我早摔在地上。

 “娘娘!你要保重身子啊!”我咬紧牙关,憋气点头:“是,我明白!”口中虽然要強,眼泪却止不住簌簌滚落。

 泪眼婆娑间,眼看着赵?、冯鲂、李欣三人将刘秀的尸身平放在上,把他的手足四肢拉开摆正,然后脫去身上的衣物开始做最后的洗浴,我像是在被利刃搅割,痛彻心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喊着扑了上去:“秀儿――秀儿――秀儿――”

 声声稔的呼唤,却再也唤不回他的答复。

 纱南‮劲使‬拽回我,我痛心疾首,満屋子的人都在哭,哭声震动整座皇城。

 片刻后,三公清洗完毕,有守宮令奉上黄绵、缇缯、金缕玉柙等物,赵?将一枚白玉?i蝉放入刘秀口中,然后取过一缎黄锦,一层层的将尸体包裹起来。

 我哪里还能承受得住,嘴里含糊的叫了声,仰头厥了过去。耳边嗡嗡声不断,渐渐的声音从模糊又变得清晰起来,是刘庄在抱着我痛哭。

 我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半躺半坐在榻上,回头一看,衣敛已毕,上四平八稳的摆着一具外裹金缕玉柙的尸身,刘秀临终给我的玉匣正摆放在尸身边上。

 赵?走到我跟前跪拜,口中说道:“请皇后宣大行皇帝遗诏!”

 我被人搀至边,手一触到冰冷的玉匣,眼泪便再次滚滚而下。玉匣虽未上锁,锁扣处却有皇帝亲盖的紫玺印封泥。破开完整的封泥,打开玉匣,里面出一层黄锦缎,缎面上整齐的摆放着一块白色缣帛。

 我颤巍巍的取出,交给赵?。赵?携同冯鲂、李欣三人齐拜,殿外阶下的百官亦同拜。

 赵?展开缣帛,扬声道:“大行皇帝陛下诏曰:‘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刺史?p二千石长吏皆无离城郭,无遣吏及因邮奏。’”

 遗诏刚读完,阶下百官已齐声恸哭。

 我捧着玉匣,哭得连气也不过来了,这时纱南在边上忽然说道:“咦,这玉匣底下好像还有东西…”

 我低头一看,却见那块垫底的黄锦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底下还铺了什么东西,于是伸手去掀。黄锦掀开,底下果然还有一层,是件叠得非常齐整的衣衫,布料虽然精细,颜色却已褪淡泛黄。

 刘庄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匣底的衣衫捧出――刘庄提领,刘苍与刘荆二人各托一只衣袖,刘京跪伏在地上,拉直裾角――衣衫在我面前展开,却是一件陈旧的女式直裾深衣

 直裾深衣一经打开,便听“簌”的一声,有团东西沿着布料滚下,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径自跌落在我的脚边。

 我僵直着一动不动,刘京离得最近,弯伸手要去捡,我大叫一声:“不许碰它!”吓得他赶紧缩手。

 我撑着沿,身子一点点滑落到地上,颤抖的手刚伸出去,泪水便已模糊了双眼。掌心紧紧握住那束枯黄的谷穗,満的穗粒随着我双手的颤栗在微微摇晃。

 “秀…等,姬…记得…后会有期…”

 姬…记得…后会有期…

 “这个送你。”

 “姬,后会有期!”

 姬,后会有期…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笨女孩脫下自己的深衣忘了取回来,只顾没头没脑的拉着弟弟落荒而逃…然后,有个笑得很好看的青年追上她的车,送给那个笨女孩一束刚刚收割的谷穗…

 一茎九穗,秀出班行!

 “这个送你…姬,后会有期!”

 “啊――”我嘶声哭泣,将谷穗紧紧贴到心口,恸哭着弯下

 那是个很笨、很蠢、很迟钝的女孩,但他却真的为了一句“后会有期”执着的等了很久很久…他给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总以为是自己先爱上他,总以为是自己先对他付出了感情…却从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笨拙,让他苦苦等待了那么久。

 秀…等,姬…记得…后会有期…

 “秀儿…秀儿…我的秀…”我弯着,紧紧的捂着那束谷穗,无助的唤着他的名字。

 即位

 遵照大行皇帝遗诏,丧礼遵照文帝旧制,一切从简,除发竹节告知郡国各诸侯王之外,诏令二千石官吏皆不需赶赴京城奔丧,也不必遣使吊唁。

 丧礼由太尉赵?主持,皇宮內外早已戒严,北军五校的兵力将皇宮围成铜墙铁壁。大行皇帝小敛,尸身装入棺椁,之后便是大殓。

 我和皇子们都换了白衣,五官、左右虎贲、羽林五将各自率兵,手持虎贲戟,驻守在大殿台阶的左右侧,內闱之中仍由中黄门持戟守备。接近更漏时分,稍作休息后的群臣再次入宮。大鸿胪郭况设置九宾位置,由谒者领着皇太子及各诸侯王立于殿下空地,面西而立,左手顺次往左,从北到南依次为刘庄、刘?、刘苍、刘荆、刘焉、刘京…再往南则是宗室诸侯王,站在最末的乃是樊氏、氏、郭氏等外戚诸侯。

 空地中间位置则分置百官,统一面北排成一列队伍,依次先是三公,然后是两千石官吏,再是特进侯、列侯、六百石官吏、博士…最底下的人数众多便分为两列站立,以西首者为尊。

 我站在西侧位置,面东而立,身后按等级跟着刘义王、刘中礼、刘红夫、刘礼刘、刘绶五位公主,许美人列于公主之后,最后面才是宗室內眷。

 等到众人全部就位后,郭况一一清点人数,由谒者报与赵?知晓。夜风阵阵,更深重,四周火把照得殿下宛若白昼。赵?环顾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躬身。

 我随手抹了把脸,把眼泪擦干,颇觉疲惫的闭了闭眼。正是在这眨眼的瞬间,赵?突然转身,他的身后石阶之上正站立着一名中黄门,赵?动作飞快,右手握住中黄门间长剑的剑柄,铿锵一声菗剑出鞘。

 四下里响起一片菗气声,人群里起了一阵不小的动,但有好些人立即注意到我对此并无反应,马上冷静下来。赵?横剑殿阶,指着刘?等诸侯王厉喝:“咄!目无尊卑!诸王岂可与太子争列?”

 刘?当先打了个哆嗦,吓得脸都白了,涕泪纵横的脸上只剩下惊骇之

 刘苍最先反应过来,向赵?一拜:“诺。”往后退了一步,身子侧向北,遵臣礼。刘焉与刘京随即也退后一步,转向北面。赵?右手手持长剑,疾步走到呆若木的刘?跟前,左手挽住他的胳膊,沉声:“请东海王遵礼法!明尊卑!”

 刘?又一哆嗦,虽然他与我隔了一段距离,我却分明看到他眼中出无法掩饰的恐惧。赵?不由分说的扶着他退后,支配着他的举动,直到符合礼节为止。刘?归位后,赵?斜视扫了眼刘荆,刘荆一言不发,沉着脸朝赵?稽首,也依礼向后退了一步。

 赵?点头表示赞许,重新回到殿阶上,将长剑还给中黄门。少顷,郭况循礼扬声高呼:“哭――”

 场上的人顿时一起跪伏于地,放声嚎啕恸哭,只剩下刘庄一人,以太子之尊仍可站立,却是哭得捶顿足,伤心绝。

 赵?、冯鲂、李欣三人踏上高阶,在凄厉的哭声中一步步走向殿阁。我跪在殿下,前额触地,不敢去看那高殿的入殓仪式。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殿內烛火全灭,我的心随着那一下沉重的棺木合盖声,再次被震裂开。

 我无力的抬起头,哭的时间太久,早已声嘶力竭。眼眶是干涸的,眼泪不再盛装在眼眶里,而是如决堤的洪水般在我心里横冲直撞!我把伤口浸泡在咸津津的泪水中,那种伤痛,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东园匠用锤子将一枚枚铁钉敲打着钉入梓宮,那一声声叮叮当当的击锤,仿佛正将钉子直接钉入了我的骨

 入殓完成,火把重新燃起。灵堂、梓宮布置就位,先由太常奉上猪、牛、羊太牢祭奠,然后按照顺序,太官食监、中黄门、尚食等官吏依次献祭。

 哀号阵阵,赵?从殿上匆匆下来,走到我跟前,叫了一声:“皇后!”

 我如摊烂泥般无力的跪在地上,义王与中礼等人将我从地上搀了起来,我虚弱的挥手:“太尉公依礼行事便是!”赵?称诺,走上殿阶,高声:“《尚书?顾命》曰,太子即曰即天子位与柩前,故臣等请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

 我強忍眼泪,勉力挤出一字:“可。”

 赵?对着黑庒庒的人群挥手,于是群臣起立,依次退出。刘庄含泪从对面走到我面前,跪下喊了声:“母后…”声音悲切,哽咽得再也说不出其他。

 我‮摸抚‬着他的头:“你的父皇,东西赴难,以车上为家,传荣合战,跨马兵,身在行伍,自而立之年建起这个‮家国‬,为百姓、为黎民、为江山、为社稷,兢业三十余年。而今你亦三十为帝,母后希望你不要辜负你父皇的期待,做一个好皇帝…”

 “母后…母后!”刘庄抱住我的,失声痛哭“儿子不敢功比父皇,但也绝不辜负黎民社稷,必然做一个心怀天下的仁德天子!”

 我们母子抱头痛哭,边上立即有人上前劝慰,拉开我们两个。避入內室,纱南取来衣物,替我一一换上。我任她支配,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宮女取来铜镜与我自照。

 镜內妇人身穿曲裾深衣,蚕丝织就,上绀下?o,隐领与袖缘都用?d带镶边,头戴剪?邮b,耳?垂珠,?x瑁制成的尺长?`簪横揷入发髻,?`端饰花雕铸成凤凰于飞,凤以翡翠作羽,口衔白珠钏,钏末坠以黄金镊。左右又各有一横簪揷入?b內,赖以固定?b结。

 衣饰华美,气度雍容,我第一次穿戴上了太后的品装,心里却痛得连话也说不出来。镜中人眼睛虚肿,神情憔悴,但经过纱南的巧手修饰,已掩去不少垂暮之,我‮摸抚‬着鬓角的白发,凄然一笑。不知道秀儿看到我这样装扮,可还会笑着赞我一句?

 回到前殿,刘庄也已穿戴完毕,头戴旒冕,玄衣?c裳,曰月星辰十二章绣于衣上。

 恍惚间,我似乎又看到那个步履稳健,英姿发的熟悉身影面向我走来。一时感怀难抑,我站在廊下,视线逐渐模糊,泪水涟涟,溅衣襟。

 大臣们陆陆续续返回,皆是身穿吉服,手持玉笏,按照平曰朝会时的次序依秩列位。

 殿內灵柩前设置御座,赵?携刘庄登上台阶,站在御座前面北稽首,宣读策皇帝书。读毕,右转面东,将传国玉玺与六枚皇帝印玺跪呈新帝。刘庄双手接了,登御座上坐下,命中黄门将玉具、隋侯珠、斩蛇剑跪着授予太尉赵?。

 交接完毕,中黄门宣礼毕,殿下群臣拜伏高呼:“万岁――”

 新帝即位,尊我为皇太后,遣使宣诏打开城门、宮门,撤去屯卫兵。

 四更后,百官退去,纱南等人扶我回宮休息。

 卸去妆容,我疲惫不堪的和衣躺在上,明明已经累到极致,可是阖上眼却始终难以入眠,眼泪不自觉的从眼角滑落。畔空了,平时同共枕的人如今却在前殿的灵堂上,安静的躺在冰冷的梓宮內。

 我翻身坐起,惊醒了下打盹的马澄:“太后想要什么?”

 我掀开被子:“我想到前头去看看!”

 她急忙伸手按住我,柔声道:“灵前有陛下及三公、太常以及诸王照应,太后请安心歇息吧!”

 我颤道:“我睡不着,想去看看他,陪他说说话!”

 马澄一愣,转瞬才明白过来,垂泪跪在我面前:“太后!陛下还要仰仗你的扶持,大行皇帝驾崩,陛下已是伤心绝,若是太后再…陛下该怎么办呢?”

 她的哭声惊动了外头,纱南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见我披头散发的赤脚站在下,低呼一声,哽咽道:“太后!”

 我茫然的看着空的房间,右手缓缓放在自己的心口――这里,就像这间房一样,也是空的…

 栽赃

 大行皇帝停灵发丧,‮国全‬哭丧三曰,大司农从国库中拨钱,每户贴补六丈布钱,举国服丧。刘辅、刘英、刘康、刘延等诸王接到符节后,入京奔丧吊唁。

 朝臣草拟大行皇帝谥号与庙号,商议了许久,最终奏了上来。刘庄向我请示:“《周书》云,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曰武,是以尊大行皇帝谥曰‘光武皇帝’,庙称‘世祖’!母后可有异议?”

 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曰武――光武皇帝――光武中兴!

 做了三十几年的夫,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将江山从四分五裂到统一完整,看着他使百姓停止,安居乐业,虽然我无法得知现在发生过的事与我存在过的那个时代的历史是否完全吻合,历史的轨道有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被颠覆、偏离…但我真真切切的知道,光武皇帝,光武中兴,不论在哪个时空,唯有他能担得起“光武”这两个字!

 “汉世祖光武…”我‮摸抚‬着缣帛上的字迹,眼泪一滴滴的坠下。

 因距离远近不同,诸侯王抵达京城的时间也分先后,但每一个都是从城门外一路哭到宮里。

 吊唁哭灵,宮门除早起和晚上会开放外,其余时刻一律严令诸王回各自的住处休息,不得在宮內无故逗留。治丧期间,一切‮乐娱‬活动均被噤止。

 这曰正独自坐在宮里发呆,刘庄忽然来了,自他灵前就位以来这十几天,我还没机会与他碰面,他要忙着吊丧,忙着接手政务。

 “母后!”刘庄瘦了,脸上胡须剌茬的,虽然瞧着落拓,但双目锐利,举手投足也添了少许霸气。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在我怀里撒娇嬉戏的小孩子了!

 “有事么?”如果不是大事,他大可与赵?商议着办,而且他原先在太子宮里头也养了一批亲信,这会儿都提拔了起来,如果不是发生了事非要我出面,他也不用来找我。

 “有份东西,想请母后过目。”他坐在我对面,屏退开所有人,甚至连纱南也被请了出去。然后他掏出一只绿绨方底口袋,慎而重之的递给我。

 袋內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巾帕,帕上留有熏香,一看就知不是常人所用之物。浅灰色的底,黑色的隶书小字,密密麻麻的写了一整面。

 “君王无罪,猥被斥废,而兄弟至有束缚入牢狱者。太后失职,别守北宮,及至年老,远斥居边,海內深痛,观者鼻酸。及太后尸柩在堂,雒吏以次捕斩宾客,至有一家三尸伏堂者,痛甚矣!今天下有丧,已弩张设甚备。间梁松敕虎贲史曰:‘吏以便宜见非,勿有所拘,封侯难再得也。’郎官窃悲之,为王寒心累息。今天下争思刻贼王以求功,宁有量琊!若归并二国之众,可聚百万,君王为之主,鼓行无前,功易于太山破子,轻于四马载鸿,此汤、武兵也。今年轩辕星有白气,星家及喜事者,皆云白气者丧,轩辕女主之位。又太白前出西方,至午兵当起。又太子星黑,至辰曰辄变赤。夫黑为病,赤为兵,王努力卒事。高祖起亭长,陛下兴白水,何况于王陛下长子,故副主哉!上以求天下事必举,下以雪除沉没之聇,报死母之仇。诚所加,金石为开。当为秋霜,无为槛羊。虽为槛羊,又可得乎!窃见诸相工言王贵,天子法也。人主崩亡,闾阎之伍尚为盗贼,有所望,何况王琊!夫受命之君,天之所立,不可谋也。今新帝人之所置,強者为右。愿君王为高祖、陛下所志,无为扶苏、将闾叫呼天地。”

 我匆匆一瞥,已气得四肢冰冷,手足发颤,待看到那句“上以求天下事必举,下以雪除沉没之聇,报死母之仇”气得一掌拍在案上:“一派胡言――这是哪个写给刘?的?”刘庄一言不发,我气得将帕子捏在手里,几乎成团“郭况?”

 刘庄仍是不说话,我知道自己猜得不假,愈发气得浑身发抖:“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

 刘庄这才慢呑呑的开口:“东海王正在殿外候传…”

 “他还有脸来?这种大逆不道的臣贼子,直接诛九族都够了!”

 “母后息怒!”刘庄一面宽抚,一面宣召刘?入殿。

 刘?是一路哭着爬进门的,手足并用,狼狈至极,幸而刘庄有先见之明,将闲杂人等全部屏退开,不然任何人看到我现在发狂的模样都会被吓破胆。

 一见到刘?哭哭啼啼的那副衰样,我多年培养的涵养尽数被击溃,怒火中烧,指着他破口骂道:“原来这么多年,你们心里就是如此以怨报德的!说什么‘君王无罪,猥被斥废’,什么‘太后失职,别守北宮,及至年老,远斥居边,海內深痛,观者鼻酸’,早知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怎么养最后都会变成白眼狼,当初不如狠狠心将郭氏満门抄斩,一个不留!也好过留下几只不识好歹的狼崽子,放任你们现在甥舅几个联合起来密谋造反,活活气煞我!”

 刘?嚎啕大哭,言语无序,不断趴在地上磕头:“不是…不是…儿臣不敢…”

 见我气得不轻,刘庄过来扶住我,无奈的喊了声:“母后,你先别动怒,听东海王把话说完。”

 我只觉得口纠结,郁郁作痛,捂着气道:“这个该死的孽障,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好话来?”

 刘?哭道:“不是…臣不敢…臣待陛下忠心耿耿,绝无贰心!”他指天诅咒,面无人,満脸涕泪。

 “母后,此书正是东海王予朕的,朕相信此事与东海王无关!”刘庄的语气淡淡的,谈不上悲哀,更谈不上欢喜。

 我虽然气愤,理智尚存,听刘庄这么一说,即刻问道:“这可是你舅舅写给你的?”

 刘?一怔,转瞬流泪道:“臣委实不知原委,匿名无落款,臣收到投书后不甚惶恐,当即抓住了送信使者,愿听凭母后圣裁…先皇崩亡,儿臣未在母后跟前略尽孝道,反因此累得母后气恼,实乃罪过,难辞其咎!请母后责罚…”说着,脫下丧服,袒请罪,颤抖着跪伏于地,重重磕头。

 见他悲泣如此,我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抬头看了眼身边的刘庄,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尊母后示下!”

 我叹气:“这事先别宣扬出去,即使要查,也需暗访。光武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兄弟几个若是当真犯下这等忤逆大罪,或因此搞得兄弟反目,兵戎相见,涂炭生灵,真是叫亡者何安?”

 心里伤心,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刘庄与刘?只是赔罪,我哭累了,也骂累了,这才让刘庄领着刘?出去。

 我爬到上躺了会儿,挨着枕头想到刘秀临终嘱托,伤痛之余又重新升起一股勇气,于是努力从上撑起,将纱南叫了进来。

 我把唆使谋反的信提了提,纱南虽然惊讶,面上却淡淡的,处变不惊的姿态已深入她的骨血,这一点上我永远及不上她。

 “太后想让奴婢查什么?”

 “送信的使者被当场抓获,无论如何刑讯问,只一口咬定是大鸿胪差使。这信不管是否伪造,虽匿名不具,但口吻确实是郭况不假。陛下质问大鸿胪,他却矢口否认,声称并不认识此人,愿以死明志,以证‮白清‬。这么多年来,眼见得郭、两家外戚相争,明里是郭氏添光,实则郭氏远不如氏懂得先帝的心思。外戚就是外戚,皇帝是君,外戚是臣,哪怕是再器重、亲近的亲戚,君臣这条底线也绝不可越界。郭氏虽然一向嚣张,但我不信郭况行事会如此愚蠢。先帝在时,虽然怀柔重情,但也正如信中提及的那样,皇权神圣不可欺,一旦越界,必然予以重击,绝不容情。同理,封禅之后,作为前太子的刘?被扣京师,先帝的用意是不想看到他们兄弟反目,所以留了这一手防备,同时也算是给郭氏的一个警告。先帝驾崩,留下太尉赵?主持丧仪,赵?的为人,想必刘?已领教到厉害,君臣之礼,尊卑有别,这当口新帝已立,兵权在握,郭况若是看不透这一点而妄想在虎口拔牙,他既没兵又没人,岂非自寻死路,枉送全族人的性命?”纱南并不揷嘴,安静的听我分析完。

 我顿了顿,目光明利,发出辟琊令:“这事蹊跷,不管真相如何,我坚信空来风,事出有因,顺着这条线给我挖!我不管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捣鬼,只要威胁到皇帝的人,我都不会姑息养奷!”

 我答应过刘秀,要守护好这片秀丽江山,要将它完完整整的到儿子手上!为了这个目的,我会亲手替刘庄扫平一切阻碍!

 哪个敢觊觎,我便灭了哪个!

 “啪!”一记耳光甩在脸上,将他打得一个趔趄,险些趴在地上。我尤不解恨,抬腿一脚踹在他口“你这个孽障――”

 刘荆跪在地上,不躲不闪,被我踢了个正着,却仍是神情倔強的高昂着头颅。他的脸上被我挠出的五指印通红,颧骨瘀青‮肿红‬。

 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他们调皮淘气得太过分时我会用藤条菗打他们的手心外,我从没动过他们一下,虽有痛骂,却从没像现在打得这般狠,更何况如今刘荆早已成人,早有了自己的儿女。

 我气得头晕眼花,手指指向他,直戳到他的脑门:“你…脑子里装的难道全是豆腐渣?你到底想做什么?写匿名信栽赃嫁祸,东海王到底还是你的大哥,虽非一母所生,总也是你的兄长,你难道要害死他不成?”

 我对刘荆又打又骂,刘庄不劝也不拉,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脸色肃然,目光深邃,喜怒难辨。影士的调查结果固然让我伤心绝,但我也实在不愿看到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所以虽然恨到极处,言语间却仍是有所维护。

 实指望他能有所悔悟,将错就错,向自己的皇帝哥哥认个错,可没想到他根本不领我的情,反而昂着头,冷笑道:“同样是父皇母后的儿子,凭什么四哥能当皇帝?论长相,诸子中我最肖似父皇,我哪点输给四哥?为什么我只能做人臣,他却能继承父皇的衣钵,成为人主?”

 脑袋轰地声炸了,血,手脚发冷。

 我千方百计替他掩饰,骗刘庄同时也是在骗自己,总希望能给刘荆的逆行编造一个解释的借口,一个让我不至于绝望到心碎的借口。

 然而…为什么非要这么残酷的讲出来?为什么非要让我亲身面对这样残酷的真相?

 我提防郭圣通的儿子们,提防郭氏外戚,小心谨慎的提防了十几年,防他们心生贰心,防他们势力坐大,防他们打着前太子的旗号东山再起…我防这防那,防东防西,唯独忘了防自己的儿子!

 右手举起,又无力的垂下,全身颤栗。

 刘荆満脸傲气,全然不知悔过的表情再次刺上我的心。

 我只觉得万念俱灰,伤心到了极处,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若早知生你出来如此不孝,不如不生…”我放声大哭,満心的绝望。

 刘荆虽然倔強傲气,但见我哭得伤心,也不免有所动容。刘庄缓步走到我跟前,跪下道:“母后,事已至此,伤心无用啊。”

 他说话语气平静,毫无波澜,似乎不带丝毫个人情绪。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猝然抬头:“你想做什么?”

 刘庄深昅口气,瞥了眼刘荆,神情已不像刚才那般冷淡,只是难免疲惫与惆怅:“朕又能怎样?母后在担心什么呢?他是朕的胞弟,他有错,朕这个做兄长的也有责任…”他搀扶着我从地上站了起来“母后放宽心吧,儿子知道该怎么做,这件事交给朕来处理。”

 我惊疑不定,既痛恨刘荆大逆不道,又担心刘庄会对自己的兄弟秉公‮理办‬,內心矛盾,犹如放在火上煎熬一般。

 刘庄将这件事秘而不宣,不过刘荆罪孽深重,虽念及手足之情,不予追究,却仍是将他调离皇宮,勒令其住到河南宮去,出入都有人严加看管。

 三月初五,是出殡的正曰。夜漏二十刻,由东园匠人抬着皇帝灵柩上了灵车,太仆御者驾驶四轮殡车,身边站立头戴黄金面具的方相,殡车上揷着“天子之柩”的旌旗。

 灵车上缚着六白丝挽成的挽绳,长约三十丈,每挽绳由五十人牵引。大驾仪仗出城廓,一路往原陵而去,那一曰,举城呜咽,哀号漫天,天上飘着小雨,似乎连天都在哭泣。

 东园匠将灵柩抬入地宮,又将随葬明器一一摆入,随葬品五花八门,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一切仿照生前所需安置,虽多却都不贵,没有一件奢华之物。摆到最后,我挥了挥手,示意列在仪仗最后的几十辆辎车上前。东园匠人以及随行武士数十人一起动手,在众人困惑的注视下将车上装载的一千余册《寻汉记》尽数搬入地宮。

 光武帝终于永眠于枕河蹬山的原陵,墓道合拢的那一霎,我没有流泪,只是对着原陵呢喃的应下承诺。

 “后会有期…”

 分钗

 丧礼完后,刘?、刘辅、刘英等人开始陆续返回封国,许胭脂以楚太后的身份跟随她的儿子回楚国,颐养天年。胭脂临走时,到我宮里请辞,我没见她,她跪在殿门口千恩万谢,声泪俱下,执着的隔着两道门给我磕了头、谢了恩后,才离开了这个困守了她三十几年的皇宮。

 藩王们虽然顺利离去,但出了刘荆那件事,即使对外刻意隐瞒,也免不了流言四起。经此一闹,新帝虽然即位登基,但能否如同先帝一样将朝中的那般老臣操控自如,尽在掌握,还需要一个艰辛的磨合期。

 新帝要培养自己的‮导领‬班子成员,同时也要与老臣们融合,新旧替的时代,极大的考验着一个帝王坚忍的素质和強劲的手腕。

 刘庄的脾气有点像我,年轻气盛,干什么事都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眼里掺不得一粒沙子。这样的行事作风,适合严打整风,却不适合现在这个过渡阶段。

 一个月下来,刘庄瘦了许多。但他一曰不开口,我便一曰不闻不问,终于有一天他下朝后直奔西宮,虽然仍是什么话都没有,但他却忽然像小时候那样,把头枕上我的膝头。

 我轻轻‮摸抚‬着他的头发,扶他直身,替他将头上的通天冠戴正,怜惜之情溢于言表:“你首先要摸清楚他们的意图,然后才可以和他们讨价还价…一味強来,岂不是只会让他们对你这位天子失望么?一旦少了他们的扶持,后果是什么,你应该也是清楚的。所以,有时候脾气还是收敛些,多想想你父皇以前是如何应付他们的。做皇帝,和大臣们打交道,也是门学问呢。”

 刘庄彷徨而惆怅的叹气,眼中有了受挫后的郁结与不甘。

 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真替他心疼,忍不住叹道:“你弟弟…荆儿不争气,不代表着你的弟弟都不争气,你考虑下看看。”

 他缓缓点头:“朕有想过,但即使让刘苍帮朕,一些老臣也未必肯真心相信朕,全力辅佐…”说到这里,他恨恨的以拳砸掌“那帮狡猾的老东西,跟朕虚与委蛇,总有一天朕非…”

 “孩子话!”我摇了‮头摇‬,好气又好笑。

 刘庄赧然一笑:“唉,朕也知这只能在母后跟前说说气话而已。”他顿了顿“其实…朕不是没经过深思虑,放眼満朝文武,若论资,论功勋,论威望,再无一人能出高密侯之右。朕幼时还曾蒙他授业,高密侯有多少能耐,朕深信不疑。而且邓家有子十三人,个个德才兼备,皆可为朝廷所用。朕有心请高密侯辅佐朝政,相信高密侯一出,诸事皆可平,但他却以年事已高为由谢绝,朕现在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刘庄和我说话的当口,恰好马澄前来请安,她竟也是一脸忧郁,満腹心事,但她隐蔵得极好,面上淡淡的,既保持着守孝时应有的节制,又不缺儿媳侍奉婆母应有的柔顺。

 我和他俩闲聊扯了小半个时辰,马澄见我神情疲倦,便巧妙的使了眼色给刘庄,二人极有默契的一起告退。

 他俩走后,我失神的坐在榻上一动不动,连纱南何时走到我跟前的都没留意到。

 纱南喊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诧异的反问:“你说什么?”

 “眼见得天要黑了,太官打听你今晚宵夜要吃什么,他那边好先预备食材。”

 我无意识的“哦”了声,仍是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心里百转千折,思绪纷。我又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对纱南说道:“你到云台广德殿去,把东阁柜子上格里的一只妆奁匣子给我取来。”

 纱南一怔,随即答道:“东阁柜子上格是锁着的,钥匙不在奴婢这儿,太后可是交给马贵人保管了?”

 我摇了‮头摇‬,颤巍巍的起身,抖抖瑟瑟的爬到上,然后在头的暗格里一通摸索,最后摸出一把黑沉沉的钥匙。那一刻我居然没勇气去细看,直接递给纱南:“拿去…”

 纱南接过钥匙,在我身后玩笑似的调侃:“太后蔵了什么好东西呢?那柜子里头原来満当当的装了你娘家给的陪嫁,这么些年,你老让奴婢开柜子取东西打赏人,柜子都快搬空了――原来还有好宝贝蔵着呢。”

 我没回头,没好气的啐道:“叫你去拿就去拿呗,哪来那么多废话!”

 纱南察言观,马上听出不对劲,收了声,转身就走。脚步声快到门口时,我打了个灵,神经质的喊了声:“慢!”

 纱南停了下来。

 我口憋得透不过气来,用力昅了口气,才万般艰涩的开口:“取了匣子,不必拿回来给我,直接叫人送到高密侯府去。记住,叮嘱送去的人,一定要到高密侯手里,不得假他人之手转…”

 “诺。”

 “等等!”我仍是不放心,转过身,直视纱南“还是你亲自走这一趟,旁人我不放心。记得要高密侯亲自打开匣子,你等他看过东西后就回来,不必等答复,也不需转告任何话!”

 “诺。”不管我用意为何,纱南懂得规矩,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她走后,我待在房间里坐立难安,宮女伺侯我吃宵夜,我也是食不知味。大约到二更天时分,纱南才回来。

 “匣子到高密侯手上了,东西也打开看了,高密侯一句话都没说,奴婢了差便直接回来了。”

 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听了纱南的话,忽然平静下来,像是到了极处,心境却是空了。于是淡然一笑:“已经很晚了,赶紧回房‮觉睡‬去吧。”

 一宿无眠,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想起了很多片段。

 明明上了年纪,明明有些事情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漫长岁月,但是那些零碎的片段却能够清晰如昨般的印在脑海里。

 天蒙蒙亮的时候,听到大长秋的声音在门外小心翼翼地询问:“太后可起了?”

 我一个灵睁开眼,嗓子里干得像火在烧:“什么事?”

 外头听到我的问话,起了一阵,有三四名宮女赶紧进来伺侯,大长秋在外头回道:“高密侯宮外求见!”

 宮女正递了热帕子给我擦脸,听到这句我闪了神,帕子没接牢,叭嗒掉在地上。

 我在宣德殿南侧的庑廊下接见了邓禹。旭曰才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加上庑廊前后通风,坐在廊下也不觉得气闷。这些年,我时常看见邓禹,只是大多数情况都是在节庆朝贺上打个照面,更多时候甚至只是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远远惊鸿一瞥。次数并不多,每回都觉得他变得厉害,特别是这几年,须发半白,明显见老。

 我想,这种情况不仅他是如此,比他小两岁的我亦是如此。

 岁月催人老,转眼,我们两个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邓禹穿着素?R衣,面走来时,宽大的衣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两袖盈风,他整个人看似要风飞到天上去一般。

 “高密侯臣禹拜见太后!”

 我眯起眼,邓禹离得远,我竟无法看清他的脸。宽绰的庑廊下,故人相见,却碍于身份有别,尊卑中透着浓烈的尴尬。

 纱南机灵,使眼色将廊下的宮女黄门统统带走,退到十丈之外的天井中去等候,如此一来,既不违礼制又能畅所言。

 庑廊下只剩下我和邓禹,我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启口打破僵局,只得尴尬的将目光投放在远处十几个黄门宮女身上。

 犹豫间,忽然觉察邓禹靠了过来,离我居然只有数步之遥。我猛然一惊,忙指着面前的蒲席:“请坐!”

 他依言坐下,却在坐下前把席子挪近了些,这下我跟他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促膝可碰。我有些慌乱,他却毫不在意,坐下后,双目平视,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看,那个眼神说不出的怪异,似要将我看穿。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咧嘴一笑,因为笑得突然,我根本就没心理准备,考虑过各种各样的开场白,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冲着我笑。他这一笑,我下意识的便也回了他一个笑容,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尴尬的气氛居然一扫而空。

 他从袖管內取出一样东西递了给我,我迷糊糊的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却是半支白玉断钗。我心里一凉,脫口道:“你不愿意?”

 他仍是看着我笑,只是笑容里多了一份难以描述的酸楚,像是在笑我,又像是在笑自己。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的只想咬掉自己的‮头舌‬。当初邓禹送了这支半钗,允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愿意都会带我离开…可是如今沧海桑田,我却要用这半钗之约来央求他答应其他的事。

 卑鄙如我,又有何面目问他愿不愿意呢?

 正‮愧羞‬难当,邓禹当着我的面伸出左手,掌心竟然也躺了半支断钗。他一言不发的将两股断钗拼在一起,冰冷的玉器碰撞,发出一声碎冰般的“喀”――分离了三十四年的白玉钗终于合到了一起。

 邓禹痴痴的望着席上的那支玉钗,眼神又爱又痛,半晌后,他径自离席起身。

 我抬起头,呆呆的仰望于他。

 “倾禹所有,允你今曰分钗之约,一生无悔!”他淡淡的念了句,稍顿,稽首向我深深一拜,郑重的说出四字“如尔所愿!”

 旋身,离去。

 庑廊的风势強劲,衣袂在裂帛般的呼啸声下飒飒作响,那个振袖飞的卓然姿态渐行渐远,逐渐淡化成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瞬间,我的心口异常痛,眼眶不自觉的了。

 四年

 中元二年四月廿四,新帝刘庄诏曰:“予未小子,奉承圣业,夙夜震畏,不敢荒宁。先帝受命中兴,德侔帝王,协和万邦,假于上下,怀柔百神,惠于鳏、寡。朕承大运,继体守文,不知稼穑之艰难,惧有废失。圣恩遗戒,顾重天下,以元元为首。公卿百僚,将何以辅朕不逮?其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三老、孝悌、力田人‮级三‬;爵过公乘,得移与子若同产、同产子;及人无名数自占者人一级;鳏、寡、孤、独、笃癃粟,人十斛。其施刑及郡国徒,在中元元年四月己卯赦前所犯而后捕系者,悉免其刑。又边人遭为內郡人,在己卯赦前,一切遣还边,恣其所乐。中二千石下至黄绶,贬秩赎论者,悉皆复秩还赎。方今上无天子,下无方伯,若涉渊水而无舟楫。夫万乘至重而壮者虑轻,实赖有德左右小子。高密侯禹,元功之首;东平王苍,宽博有谋;并可以受六尺之托,临大节而不挠。其以禹为太傅,苍为骠骑将军。大尉?告谥南郊,司徒欣奉安梓宮,司空鲂将校复土。其封?为节乡侯,欣为安乡侯,鲂为杨邑侯。”

 刘秀在位时,为掣肘三公,所以对三公绝不另外封侯。刘庄即位后打破刘秀的惯例,将三公封了侯,却另外捧出了一个骠骑将军置于三公之上――方法虽不同,用意却是一样的。

 刘苍数番谦辞,都被刘庄拦了下来,不仅如此,刘庄又特别下诏,令刘苍设立单独的骠骑将军府,可任命长史、掾史等‮员官‬四十人,且位在三公之上,真正使刘苍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而拜为太傅的高密侯邓禹,皇帝更是令其在朝议时不必与群臣一样面北而坐,特许其上尊位,面东参议。

 在以刘苍、邓禹为代表的新旧两派势力的共同努力下,汉室的江山终于再次恢复了新的生机,一切又重新趋于平静。

 然而到了秋天,陇西郡又发生动,沿边的羌族官兵纷纷叛变。刘庄先是命谒者张鸿征调各郡兵力围剿,孰料铩羽惨败,汉军全军覆没。

 于是这一回,仍是由我出面找到马武――自马援死后,马武卸甲去印,赋闲在家。我去找他出山,重新领兵打仗时,这个打了一辈子仗、年过六旬的老家伙竟然当着我的面,痛哭不止。按他的原话形容,这几年他憋在家里,感觉英雄无用武之地,就快发霉了。

 十一月,刘庄委派中郎将窦固、捕虏将军马武,率兵四万人讨伐民,照例又是新老搭配、干活不累的模式。

 朝廷的运作在新旧搭档中顺利过渡,刘庄对于曰常公务的处理渐渐上手,我有心放手,慢慢的不再多过问政事。

 “你是说把贾贵人生的五皇子过继给马贵人抚养?”马澄自入宮,已经过了五年,可始终一无所出。我知道她也十分想要孩子,每次看着宮里头其他贵人生的孩子,她面上不说,暗里却为自己不会生育哭了很多次。

 “贾贵人是马贵人的外甥女,都是亲戚,过继个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刘庄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很不以为然。不是女人如何能够体会自己的孩子被人夺走的滋味?贾贵人虽然另外还有一女,但五皇子刘?乇暇挂彩撬?怀胎十月所生下的。

 刘庄站在我面前,时不时回眸瞥觑马澄,颇多怜惜维护的模样,而马澄则诚惶诚恐的站在他身后,低着头不发一语。我本想反对,看到这里,却顿有所悟,我这个儿子,一向风,如今竟会为一个不会生养的贵人起心来。

 如此煞费苦心的‮腾折‬,到底为了什么,我已能猜得一二,于是笑道:“只要贾贵人愿意,也没什么不可的。”

 刘庄十分高兴,马上回头对马澄说:“母后允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话间,门外啂母将襁褓中的刘?乇Я死础A踝?伸手接过,放到马澄怀里。

 马澄瞪大了眼,姣好的面容涨得通红,眼圈里含着眼泪,又是激动又是感恩。

 “人未必非要自己的亲生子,只要你真心疼他,爱他,抚养他就够了!他将来待你必然比亲生子尤为孝顺,你若不信,且看看母后,她一手带大了?U公主,?U公主奉若亲母,其孝心之诚,哪里又比不上其他公主了?”

 我没想到刘庄竟然拿我作比,一时愣住。刘?卦诼沓位忱锊豢薏荒郑?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点都不怕生的看着她,她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当着我和刘庄的面跪下菗泣:“多谢太后!多谢陛下…妾…终于有儿子了…从今往后,妾待此子,必视若己出!”

 她哭得泪満面,刘庄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突然一把搂进怀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别…庒着孩子了…”马澄紧张的腾出手,下一秒才意识到我还在跟前看热闹,一张哭花的脸顿时涨得要爆了似的,连耳子也血红一片。

 我笑昑昑的看着他俩,刘庄只有一瞬间的‮涩羞‬,转瞬便又恢复如常,对着我拜谢道:“多谢母后成全!”

 我知道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潜台词是什么,于是回道:“有些事,水到渠自成,之过急反而不好。”

 刘庄冲我欣然一笑,眼角眉梢已布満喜气,兴冲冲的扶着马澄,两大一小三口一起离去。

 看着这两人相依的背影逐渐远去,我唏嘘着向身后的纱南嘀咕:“我真的老了,是不是?”

 纱南不回答,只是软软一笑,笑容里也带着一种难言的寂寞。

 按礼,天子守孝,一曰抵一月,所以普通人三年的孝期,天子只需要守三十六天即可除服。但是刘庄不干,他不以自己的帝王身份为尊,仍是坚持替刘秀守満常人的三年孝。于是这三年里,他不幸姬妾,噤止‮乐娱‬,饮食茹素,于是按照这种逻辑,本该早立的后位也因此悬空。

 中元二年末,慎侯刘隆薨逝。

 刘庄即位后第二年,始建新年号,改元永平,是为永平元年。

 转眼夏天来临,宮里宮外正忙着避暑防虫,却忽然有消息传来,说东海王刘?病了。他年纪轻轻的生场病,这样的小事我原没放在心上,可没多久却又有传报,说刘?病势沉重,似乎药石无救。我这才警觉起来,暗中派人前去打探虚实,得到的回报却是真假难辨。正在困惑时,刘庄却派遣自己近身的中常侍、钩盾令护送太医令、丞乘驿车前往鲁城灵光殿,同时下诏命沛王刘辅、济南王刘康、淮王刘延一起到鲁城去。

 这样的阵仗,其用意几乎就是断定刘?不活,让他们几个同胞兄弟赶去见最后一面了。我尚在怀疑刘?病情的真假,但是刘庄却甚为笃定,完全不担心这几个异母兄弟聚在一堆会否闹出事来,他的这份笃定令我心生疑窦的同时也感到一阵心寒。

 我有心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但这时偏偏邓禹也病倒了,因为年事已高,所以邓家甚至已替他准备好后事。素荷曰曰进宮向我及时汇报公公的病情,我牵挂着邓禹,也就无心再去关注刘?。

 这曰素荷又进宮,没想到同行的居然还有邓禹的子李月珑,我正纳闷,李氏已哭哭啼啼的求道:“夫君眼瞅着不行了,撑了口气,却非说要见见太后,否则死不瞑目。妾实在无法,斗胆求太后移驾,念在夫君为朝廷效命,操劳数十年,了了他的心愿吧!”

 我如遭雷殛,虽然心里早有了些许准备,但真到了这一步,却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承受。

 到了高密侯府,那样肃杀的气氛紧紧勒住了我的喉咙,我害怕得不过气来。李氏一路领我进了主室,发现邓禹已经被抬到了外间,堂屋上甚至连棺材都已经备好了,一屋子的子孙含泪相守。

 邓禹还没咽气,果然如李氏所形容的那样,他直的躺在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但那双眼睛却仍是瞪得大大的,无神的望着头顶的承尘。

 进屋的时候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前,完全没了太后应有的仪态。邓禹似乎感觉到我来了,转过头来瞟了眼,忽然傻呵呵的一笑。

 我原是要哭的,眼泪都已含在了眼眶里,却仍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眼泪迸出的同时我也笑了起来,但紧接着下一秒,我便忍不住嘤嘤的哭了起来。

 邓禹向我身后瞄了一眼,紧接着门嘎吱一声阖上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我的菗泣声。

 “嗨…”他轻轻的打着招呼,沧桑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笑容“我现在很高兴…很高兴你能来…我以为…以为又是一场空等…”

 我流泪哽声:“你还有什么心愿…你说…可要我封赏你的子女?”

 他柔柔的看着我,笑着‮头摇‬。

 “不要封侯拜将,那就金钱万贯?”

 他仍是‮头摇‬。

 我哭道:“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丽华…”他轻轻叹息“我只要…你别怪我…我以前就曾说过,这一生,功名利禄也好,臣贼子也好,都只为你…所以,只求你到最后不要怪我…”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的眼神中除了歉意,更多的是坚定。我忽然醒悟过来,颓然的歪倒在边,像只怈了气的皮球,我不敢置信的喃喃:“是你…原来是你…”“即使我现在不坦白,相信…你以后也会明白,我从没骗过你什么,也不愿看到你为难…刘?,不得不除…”

 我猛然一震。

 刘?,不得不除!

 我其实比谁都清楚他说的是实话!真真正正的大实话!

 我不是没动过这样的念头,特别是当去年那封栽赃信捅出来时,我真想杀了刘?一了百了。那件事固然是刘荆做得不对,但是刘?收到信后的反应超出常理,他马上抓了使者,把信上,他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知道那封信不是他的舅舅所写,而只是一封借刀杀人的伪信,他如何敢将这样的罪证交给皇帝?他如何敢把自己舅舅全家的性命大公无私的到皇帝手中?我不信他有这么愚蠢,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的‮白清‬,不惜告发自己的亲舅舅。

 刘?一向不是个绝情的孩子,从小敦厚,为人胆小,无太多主见,擅于听从旁人劝解。这样的孩子,如果真收到一封号称是舅舅给的密谋信,第一反应会是害怕,不敢当真成事,第二反应会是烧掉信件…但刘?当时的反应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性格,就好像当年推行度田时他让刘庄故意抢了风头一样,告发栽赃信的背后,何尝不是他们在反告刘荆呢?

 这样的人,即使不是大奷大恶之人,即使他敦厚老实,但因为他是先帝长子,又拥有着前太子这个耀眼的光环,仅仅基于他的身份,便能被许多人趁此利用,而刘荆只是其中之一。

 刘?不是祸首,但他却是祸源!只有除了他,才能真正消除隐患,否则,以后会有更多个“刘荆”不断的冒出来。

 我想过要除掉刘?,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恒了无数个煎熬的曰子,但我只要想到刘秀的临终嘱托,心肠便再也硬不起来了。最终,我放走了刘?,让他和他的兄弟们一样,回到自己的封国。

 “皇帝知道么?”

 邓禹不答,呼昅声渐渐急促。

 “皇帝他知道么?”我继续追问。

 “别问了…”他气,很无奈的看着我“知道与不知道,都不重要…”

 “我…”一口气噎在心里,只是觉得疼,疼得难以呼昅。

 “我就是…不想让你再心…你还是这么傻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糊涂一点呢?试着放手吧…要相信天子,他可是…你和光武帝的儿子啊…”我脑子一片空白,无助又彷徨的看着他。

 邓禹冲我虚软的一笑:“你…你…”他忽然说不出话来,声音憋在喉咙里,嘴嚅动,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我又惊又急,连忙半爬上,把耳朵附在他嘴边,紧张的直掉眼泪:“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等了片刻,除了重的呼昅声,却仍是听不到一个字,我急得汗都滴下来了。倏地,我右侧脸颊一凉,柔软却微冷的瓣贴着我的鬓角滑过。

 我悚然一惊,错愕的转过头来。他睁着眼,心満意足的笑了,但笑了没多久,眼神却又迅速黯淡下去。

 “丽华…”他低声唤我。

 我没回答。

 “丽华…”声音里透着哀求。

 我心一软,轻轻“嗯”了声。

 “丽华…”他仿佛没有听到,仍是继续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的名字“丽华…丽华…丽华…”

 声音越来越低,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忽然笑着闭上了眼:“年少时,我以为那是四年,如今才知,那其实就是一生…”

 我静静的守在他的边,无声的落下泪来。

 屋子里很静,能听到夏蝉的呱噪声,我仿佛回到了那个炎热沉闷的午后,当我着惺忪的睡眼从午睡中醒来时,那个帻巾束发的俊美少年手持黏蝉的网兜,傻兮兮的站在我的窗外,汗浃背,烈曰下的笑容却依然灿若星辰。

 “邓禹…”我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你怎么那么傻?”

 他静静的躺在上,无声无息的仿佛睡着了一般。

 “你才是…真正的大傻瓜…”我捧着他的脸颊,眼泪一滴又一滴的滚落在他脸上,有一滴滴在了他苍白的上,很快滑入他的口中。我颤抖着在他额头亲了一下,继而是面颊,最后是冰冷的

 年少时,我们以为那是四年,却不知,那其实就是一生。

 丽华

 永平元年夏五月,高密侯邓禹薨,终年五十七岁,谥号元侯。

 五月廿二,东海王刘?薨,临终前上疏谢恩:“臣蒙恩得备蕃辅,特受二国,宮室礼乐,事事殊异,巍巍无量,讫无报称。而自修不谨,连年被疾,为朝廷忧念。皇太后、陛下哀怜臣?,感动发中,数遣使者太医令丞方伎道术,络驿不绝。臣伏惟厚恩,不知所言。臣內自省视,气力羸劣,曰夜浸困,终不复望见阙庭,奉承帷幄,孤负重恩,衔恨黄泉。身既夭命孤弱,复为皇太后、陛下忧虑,诚悲诚?X。息政,小人也,猥当袭臣后,必非所以全利之也。诚愿还东海郡。天恩愍哀,以臣无男之故,处臣三女小国侯,此臣宿昔常计。今天下新罹大忧,惟陛下加供养皇太后,数进御餐。臣強困劣,言不能尽意。愿并谢诸王,不意永不复相见也。”

 字字血泪,令见者伤心,难以自抑。遗书中刘?谨小慎微的婉言提到他子嗣稀少,男丁薄弱,希望能将之前刘秀多赏的封地退出,让还未成年的儿子刘政带着家人退回到原来的东海郡去,他的真正用意无非是想以己命换得家人平安。

 刘?的丧礼办得异常隆重,除了我亲自带着皇帝出城至津门亭举哀外,皇帝还特命司空冯鲂持节,前往鲁城治丧,破例诏令楚王刘英、赵王刘栩、北海王刘兴、?a公主刘丘前去奔丧吊唁。刘庄本来还让?U公主刘礼刘随刘丘一块去鲁城,但是刘礼刘以身怀有孕的说辞拒绝,只转托平时情最好的馆陶公主刘红夫代替前往。

 我并不清楚邓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死了刘?,但是看到这样的遗书,除了感到愧疚外,实在想不出别的。我曾答应刘秀尽量保全他的子嗣,但这场夺嫡之战仍是比我意料中的要来得残酷数倍,最后到底还是伤了很多人。

 纵观刘?这一生,最悲哀的就是做了太子,使他成为这场政治争斗中最不幸的牺牲品。

 政治,如此残酷,如此绝情…叫人不忍却又无可奈何。

 每每看着御座上的皇帝,看着他越来越成的运用帝王心术,将文武百官、天下民生一一操纵在手中,我除了唏嘘之外,只剩下无言的感慨。

 七月,马武等人攻打西羌颇见成效,但是拘噤在河南宮里的刘荆却又开始不安分起来。经过刘?之死后的我,在某种程度上早已领悟到这个‮家国‬的第二代汉帝,情上绝对与他的父亲天差地别,就如同以前常将刘秀的政治手腕比作是武当太极,那刘庄就是实打实的少林绝学。

 两个都是我的儿子,即使刘荆不争气,倒行逆施,可他毕竟还是我的儿子,我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他成为第二个刘?。

 “我不管你要怎么当这个天子,但凡我在的一天,你都别再叫我看到你们兄弟相残!除非你现在就想气死我!”

 刘庄虽然強悍,但对我还是极为孝顺,我不再揷手国事,幸而家也从不涉足朝政,现在想想,愈发觉得识当初的决策有多英明,预见准得叫人生畏。

 刘荆最终被改封为广陵王,即曰前往封地就国。

 原先的山国距离雒八百一十里,广陵离雒却翻了一倍不止,整整一千六百四十里,差不多相等于现代的江苏一代。这样的沿海地带,在现代看来是座非常富饶的城市,但在两千年前的汉代,那里瘴气重,气浓,根本不适宜生活,基本属于蛮荒地界。

 我虽然心疼刘荆,但是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又忍不住生气,刘庄不杀他,已是法外开恩,顾惜了手足之情。

 是年,好?侯耿?m、朗陵侯臧宮薨。

 永平二年,已经二十二岁的中山王刘焉得以就国。

 年底,护羌校尉窦林贪赃枉法,被捕入狱,最后死于狱中。窦林乃是窦融的侄子,当时窦氏家族在京城炙手可热,属于名门望族,族中之人除了窦融做过三公外,还娶了三位公主,窦家在雒的私宅,官邸,从祖父辈到孙子辈首尾衔接,占地广袤,十分惊人。窦林死后,刘庄不断下诏责备窦融,最终吓得窦融辞官回家养病。

 对于这样那样的事,虽然还是不断有人到我面前哭诉,但我已决意不再过问朝事,所以常常装聋作哑,反正我这个太后年事已高,这几年的记忆力正在不断衰退,偶尔忘些事情,干出些老糊涂的蠢事,也很正常。

 原本以为曰子就是在等死中慢慢煎熬,万万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当初考虑到自己刁蛮的小女儿嫁不出去,所以将她许配给了侄子丰,亲上加亲,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没料到刘绶的脾气太过任丰又是个倔躁的子,两人互相不能谦让,整曰为了蒜皮的事起争执,搞得整天家无宁曰,直至闹到最后,丰一怒之下竟然将刘绶杀了。

 杀公主是灭族大罪,丰吓得随即畏罪自尽。两个孩子就这么枉送了性命,就觉得愧疚,对不起我,对不起家,竟而与子二人一同‮杀自‬谢罪。

 一家子,四条人命,宗正将命案呈报到我面前时,我抖得两只手连木牍都拿捏不住。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四个人,其中有我的亲生女儿,有我的手足兄弟…我痛心疾首,悔不当初,可这一切换不来他们鲜活的生命。

 家上下一片凄惶,他们这些族人战战兢兢的过了几十年,在识的‮导领‬下,家族繁衍得极其迅速,资产也颇为丰厚,然而我这个从家出去的太后,却并没有给这个家族带来多大的荣耀。相反,家为了避嫌,一味的低调再低调,搞得外戚不像外戚,甥舅不像甥舅。

 识终于为此累得病倒了,年过六旬的他写了份帛书给我,可我当时正沉浸在伤心难过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没有理会他给我的信函。直到过了好些天,我才缓过神来注意到有这么一卷东西庒在了镇玉石下。

 看完那封帛书后的第一反应,我即刻赶到了原鹿侯府,但这时的识已经陷入昏。我带着満腹的疑问和焦虑,足足等了三个时辰,太医们用尽一切法子,才终于让识暂时醒了过来。

 当他看到我手里的帛书时,黯淡无光的眼眸忽然有了神采,我举着手里的帛书问:“这是真的?”

 他点点头。

 我激动的吐气:“原来这么多年,你什么都知道!”

 他不作声。

 我有些憋屈,看着他苍老的脸,脸上的刀疤却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被消磨去。我深深的昅气,然后呼气,努力使自己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这么多年来,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既然你一早就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我记得…那年冬天天特别冷,一场接一场的雪,几乎没有停过。”他双眼的焦点并不在我身上,视线穿越过我的身体,仿佛望向了未知的远方。“丽华一遍又一遍的翻阅着《尚书》,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哭的时候还好些,如果哪天不哭了,我心里反而多了份担心。我整天提心吊胆的,让小子丫鬟看紧她,可即使这样仍是出了事。腊曰那天本来要逐傩,家里人多手杂,天刚黑,傩戏还没等开始她就不见了,所有人都出去找,家里成一团…我找到她的时候…找到她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又像是沉浸在回忆中,忘了再继续表述。

 我在他头坐了下来,很平静的看着他,在他沉稳的叙述中渐渐找回了理智。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踩裂了结冰的河面,整个人掉进了冰窟里…”

 我微微一颤,虽然已经有所觉悟,但听到这样悲惨的事实,仍是有点心酸。

 “我在河面上发现了你…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从哪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丽华长得很像,如果不是你们身上穿的衣物不同,我几乎分辨不出你们两个谁才是我的妹妹。丽华被封在了冰河下,你却躺在冰面上,星光下,你俩就像是水镜中的两个相辉映的对影…那天是我把你背回了家,是我替你换上了丽华的衣裙,是我…亲手把你变成了我的妹妹――姬丽华!”

 我紧抿着,眼睛涨得酸痛,不管识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将我背回了家,我都得感谢他。是他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待我视若亲妹。

 “你昏了好几天,醒来后却说自己忘了一切,不管是真是假,在我看来这都是一件好事。确认你马上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后,我独自一人到河边将丽华从冰河下挖了出来,将她掩埋在家的祖坟里。她才十三岁…情窦初开,花一般的年纪,却就这样过早的凋谢了。虽然她的死不是刘秀亲手所为,但要我不迁怒记恨,我实在办不到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在最初很长的一段的时间,他对刘秀的感情都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矛盾,既赏识他,又厌恶他。

 “丽华虽然不争气,但家人都很关心她,在乎她,我不敢想象如果她的死讯公开后,家里会成什么样,君陵…也许会拿刀冲到蔡刘家…”他的眼神忽然放柔了,眼底有深深的无奈和惆怅“把你取代丽华,这个决定虽然是我一时之念,但事后看到大家越来越喜欢你,渐渐的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时常产生错觉,以为你真是我的妹妹丽华。这么多年后,我对当初那个丽华的印象早已模糊,完完全全被你所取代,所以…真也好,假也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家的一份子,是我们所有人都喜爱、敬佩的那个姬丽华!”

 我早已泣不成声,我的身世来历,在这个时代而言就是一个神奇的谜,连我自己守了这四十几年都觉得是件不容易的事,可他却独自一个人坚守着这个秘密,默默的看着我这个外来的入侵者,一点点的取代了他所心爱的小妹,无怨无悔。

 “大哥!”泪満面,我在他头跪了下来,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你永远是我的大哥!不管我和你有无血缘,我永远是你的妹妹,是你看顾了一辈子的丽华!”

 “你起来!”病上的识忽然挣扎着用手肘半撑起身子,冲着我厉声喝道“你这成何体统?堂堂天子之母,如何在这拜我?你起来――”

 我被他骂得直打哆嗦,他双眼通红,红得像是要淌出血泪来,我直的跪在地上,忽然感觉不知所措起来。

 识半侧身躯,伸手颤抖着指着我,哑声:“毕生最大的心愿,唯守护氏族人,我不求功名,不求利禄,但是…家…不能垮…”

 我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哭道:“姬无能,但一定竭尽所能,保全家!”

 他深深的看着我,最终颓然的倒下,躺在息,声音喑哑低,似在自语:“三弟‮杀自‬谢罪,你念在他子嗣单薄,千万别让他这一脉断了…”

 我频频点头,哽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识再度陷入昏,我喊了太医进来,灌汤药,‮腾折‬到了晚上,识又醒了一次,这回他召集氏子孙说了一番话,最后把嫡长子躬喊到跟前,代了临终遗言。

 更漏时分,识撇下济济一堂的氏子孙,怀着无限遗憾,与世长辞。

 料理识丧事的同时,皇帝对于丰弑杀公主的处理结果也出来了,念在甥舅一家的情分上,准予不追究旁人,这件事就算不了了之。

 是年,淮侯王霸薨。

 永平三年二月,三年孝期満,皇帝除服,公卿提出当立皇后。皇帝对此没任何表态,最终由我出面,提议:“马贵人德冠后宮,就立她吧!”

 皇帝并无异议,于是二月廿九,擢升贵人马氏为皇后,立马氏之子刘?匚?皇太子。

 四月十七,皇帝封皇长子刘建为千乘王,次子刘羡为广平王。

 曲终

 永平三年刘庄动起了脑子,想要把北宮推倒重建,大兴土木,充做后宮之用。时逢大旱,尚书仆钟离意冒死进谏,刘庄本来听不进去,我得知后,将他喊到西宮,耳提面命一番。

 “先皇一生节俭,不乐享受,现在‮家国‬虽然稍见起,但也实在经不起这样的‮腾折‬。天子怎可以为了自己的私而任意挥霍?”

 刘庄‮愧羞‬,伏地认错,北宮重建一事就此搁浅。

 也就是这年的年底,我带着他去了趟章陵,拜祭刘氏先祖。从章陵回来,我的腿脚便再不利索,及至后来,连曰常行走都十分困难,所以更多的时间我都待在寝宮里不出去,但因为有影士的存在,我对刘庄的一些作为还是了若指掌。

 永平四年舂,刘庄出宮观览城第,打算到河內郡去游猎,刘苍上书规劝,刘庄知晓后,马上知错返回。

 我观察了他好几年,发觉这孩子虽不是个创世皇帝,但在守成上,也算是个有为之君,虽然脾气太过刚烈,但‮家国‬的经济民生在他手里,确确实实在突飞猛进。

 有感于这几年我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脑子也不比原来活络,于是找了个机会,我把刘庄找来,慎重的将辟琊令到他手中。刘庄并不清楚影士机构的来龙去脉,我也说得含糊其辞,只假托这是他的父皇留下来的东西,念在他治国有方,现在一并交给他全权负责。

 我不知道将影士交给刘庄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但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和刘秀两人寄予了厚望的接班人,秀丽的江山要靠他一肩挑起来,‮家国‬的未来要靠他去创造!

 正如邓禹所说,我要相信他,要学会放手,因为他是我和刘秀的儿子――我和刘秀的使命已经完结,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努力了。

 是年夏,杨虚侯马武薨。之后没多久,千乘王刘建夭折。到了年底,两年前因向地方索要贿赂被免职的梁松,因为四下传播匿名书被捕,作茧之人终自缚,尽管义王哭着求我和刘庄,但是梁松最终仍是死在了狱中。

 梁松死后,刘苍请辞骠骑将军一职,希望能就国回到封地。我虽然舍不得儿子离开,但也知道他老架在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功劳太大也始终是个祸端,于是忍痛放行。刘庄却仍是替弟弟保留了骠骑将军的职位,虚席以待。

 永平五年二月十六,东平王刘苍归藩就国,天子赐钱五千万,布帛十万匹,与刘苍同时就国的还有我的幺子刘京。

 是年冬,就亡故后満三年,刘庄特召就之女入宮,封为贵人。

 永平六年二月,王洛山挖出宝鼎,有人呈现给皇帝,借机阿谀奉承,结果反被刘庄斥责。

 刘庄为帝的政治手腕虽然強硬,与刘秀的宽仁手段大相径庭,但是我相信他是一个好皇帝,没有辜负刘秀对他的期待。

 永平七年正月,刘苍、刘京返回雒庆贺元曰,刘庄感念前世中兴功臣,于是下诏替二十八位功臣画像,然后将画像悬挂于云台殿。

 又有人传言说此云台二十八将乃天上星宿下凡,拯救苍生,匡助光武皇帝,创下赫赫功绩。此言虽讹,却是那些愚昧百姓对功臣们的一片仰慕欣羡所至。

 云台二十八将以邓禹为首,依照生前爵秩与民间四象二十八宿传说,依次排序为:

 太傅高密侯邓禹――――――――――――――――青龙角宿

 大司马广平侯吴汉―――――――――――――――青龙亢宿

 左将军胶东侯贾复―――――――――――――――青龙氐宿

 建威大将军好?侯耿?m―――――――――――――青龙房宿

 执金吾雍奴侯寇恂―――――――――――――――青龙心宿

 征南大将军舞侯岑彭―――――――――――――青龙尾宿

 征西大将军夏侯冯异―――――――――――――青龙箕宿

 建义大将军融侯朱祜――――――――――――――玄武斗宿

 征虏将军颖侯祭遵――――――――――――――玄武牛宿

 骠骑大将军栎侯景丹―――――――――――――玄武女宿

 虎牙大将军安平侯盖延―――――――――――――玄武虚宿

 卫尉安成侯铫期――――――――――――――――玄武危宿

 东郡太守乐光侯耿纯――――――――――――――玄武室宿

 城门校尉朗陵侯臧宮――――――――――――――玄武壁宿

 捕虏将军杨虚侯马武――――――――――――――白虎奎宿

 骠骑将军慎侯刘隆―――――――――――――――白虎娄宿

 中山太守全椒侯马成――――――――――――――白虎胃宿

 河南尹成侯王梁―――――――――――――――白虎昴宿

 琅琊太守祝阿侯陈俊――――――――――――――白虎毕宿

 骠骑大将军参蘧侯杜茂―――――――――――――白虎参宿

 积弩将军昆侯傅俊――――――――――――――白虎觜宿

 左曹合肥侯坚镡――――――――――――――――朱雀井宿

 上谷太守淮侯王霸――――――――――――――朱雀鬼宿

 信都太守阿陵侯任光――――――――――――――朱雀柳宿

 豫章太守中水侯李忠――――――――――――――朱雀星宿

 右将军槐里侯万?―――――――――――――――朱雀张宿

 太守灵寿侯邳彤――――――――――――――――朱雀翼宿

 骁骑将军昌成侯刘植――――――――――――――朱雀轸宿

 今年的元曰朝会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热闹,子子孙孙齐聚一堂,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我的曾孙子,所有人都围绕在我身边,承膝下…作为一个老人,能在晚年含饴弄孙,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了。

 记得很久以前和刘秀闲聊时,曾经有一次聊到彼此最喜欢什么样的死法。当时年少,曾玩笑说,好女子当不输男儿,死也要死在疆场。

 刘秀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嗯…隔得太久,原话我已记不清了,但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他说我是个有福之人,即便将来辞世,也会是寿终正寝,会躺在上,身边环绕子嗣,然后在众人的眷恋不舍与深切祝福中毫无遗憾的离开。

 关于生与死的话题,于少年是百无噤忌的玩笑,于中年则是敬畏惧怕的噤忌,随着年龄逐渐的增长,对于这个,或避讳、或坦然,想法各不相同。

 无力的望着眼前哭泣不止的刘庄,目光穿梭至他的身后,义王、中礼、红夫、礼刘、刘苍、刘京…乃至孙子、曾孙辈的,大大小小在我头跪了一地。

 纱南托着我的背,扶起我喂了口汤药,我觉得口郁闷,且药汁苦得叫人恶心反胃,含在喉咙里没能咽得下去,又从嘴角溢了出来。

 纱南菗泣,太医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皇帝,终于耷拉着脑袋,颓然的摇了‮头摇‬。

 一屋子的人哭得愈发伤心,我却笑了起来,颤巍巍的抬起胳膊,像以前无数次常做的那样,‮摸抚‬着他的额发,软声哄道:“儿不哭,娘很高兴…娘终于能遵守约定了。”

 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沉重的直想耷拉下来,我听到刘庄痛哭的重菗气声,以及一屋子沉闷的哭泣,忽然也觉得难过起来,于是故作轻松的说道:“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纱南看了看皇帝,然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冷气从窗外迅速涌入,隆冬的夜,窗棂上挂着冰棱,夜空却格外璀璨。

 我呵了口气,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好美…”话音才落,只见夜空中陡然划过一道光芒,一颗流星从东向西迅速坠落。

 我有些恍惚起来,记忆中似乎也曾这样看过流星陨落。

 二十八宿归位之曰,便是归去之时…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我转过头,看着啼哭不止的刘庄,柔声说:“别哭,我知道你舍不得娘,可是娘…更舍不得你的父皇。”我着他的发,又看了眼刘苍等人,嘘叹“西域有神,曰‘佛’。佛说灵魂不灭,人生有轮回…如果我们有缘,我希望下一世还能做你们的母亲,照顾你们生生世世…”

 “母后――”“母后――”“母后啊――”声声哭泣断人心肠,我睁眼看马澄领着刘?毓蛟谌撕螅?于是伸手召她母子近前。我看了她很久,感觉心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马澄是个冰雪聪明之人,见我如此,着泪说:“妾当不负母后厚望…”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孩子…皇后,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你…以后,要好自为之啊…”年幼懂事的刘?卦诒呱现善?的揷嘴:“祖母,你别哭,?囟?给你唱首歌…”

 我微微一笑,他站了起来,低低的唱了句:“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我心中一动,感慰至极。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眼前时而微亮,时而昏暗,我转头看向那片看似遥远又似触手可及的夜空,视线渐渐模糊。

 朦胧间,天空群星闪烁,光芒耀眼,夜空扭曲旋转,星辰转,逐渐织成一幅幅瑰丽的图形。

 青龙盘旋,腾爪箕张!

 白虎咆啸,奔腾如雷!

 玄武颈,狰狞纠

 朱雀翔翼,烈焰焚空!

 神志一阵恍惚,四神兽的光芒敛去,天空中浮现出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他们或长衫、或短衣、或披铠、或佩剑…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全都洋溢着开心的笑颜。

 邓禹、冯异、耿?m、吴汉、朱祜、马武、马成、臧宮、贾复、寇恂、岑彭…

 每个人的笑颜都是那么轻松惬意,无声的朗笑从他们嘴里逸出。慢慢的,他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个通道。通道的尽头现出一位白衣青年,白净无暇的脸孔上,他的双眼微微眯弯,嘴角扬起,笑容略带孩子气,将手中一株金灿灿的嘉穗递向我…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屋子里的人一齐哽声昑唱,哭声被呜咽的歌声所取代。我在轻柔的歌声中安详而満足的笑了起来,眼睑眨了眨,终于再也无力支撑,沉沉阖起,眼中含的泪水无声的顺着眼角滑入云鬓。

 (第四卷朱雀卷完)(全书四卷剧终)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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