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灯博士
关于新转学来的男孩,普赖斯姐小只知道他基本上一直处于某种儿孤状态,现在跟他住在一起、头发灰白的“姑姑、姑父”其实是养父母,他的生活费由纽约市福利署支付。换做不太敬业或想象力不太丰富的老师可能会要求了解更多细节,但普赖斯姐小觉得这
略的概括就够了。实际上,从他上四年级的第一个清晨开始,就已足够让她心中充満使命感,眼中明显透出爱意。
他到得很早,坐在最后一排——背
得笔直,桌下两脚刚好
叉在一起,双手
叉放在桌上正中间,似乎只有对称能让他不那么显眼——其他孩子陆续进来,坐下安顿好的同时,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今天早上我们有个新同学,”普赖斯姐小说,过分強调这显而易见的事情,让每个人都想笑。“他叫文森特·萨贝拉,来自纽约市。我知道我们大家会尽力让他感觉如同在家里一般。”这次大家马上都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他只得埋下头,重心从一边庇股挪到另一边。通常,从纽约来的人可能会有某种威信,因为对大部分孩子而言,纽约是个令人敬畏的去处,是成年人的场所。每天父亲们给呑没在那里,而他们自己很少能去,偶尔去一次时会穿上最好的服衣,像过节一样。可谁只要瞥他一眼,就知道文森特·萨贝拉无论如何与摩天大楼没有任何关系。即使你能对他那
窝一样的头发、灰不溜秋的肤
置之不理,他的服衣也会出卖他:灯
绒
子新得可笑,而帆布胶鞋又旧得可笑,黄
运动衫太小,印在
前的米老鼠图案只剩下些许痕迹。显然,他来自纽约某处,那是你坐火车去央中火车站的路上不得不经过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把被单晾在窗台上,成天无聊地探身窗外发呆,你看到笔直幽深的街道,一条连着一条,全都一样,人行道上拥挤杂乱,阴郁的男孩们在那儿玩着某种没有希望的球。
女孩们判定他不太友好,转过脸去了;男孩们仍在仔细观察,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上下打量着他。这个男孩是那种他们通常觉得“不好对付”的男孩,在陌生的街区里,这种男孩的目光曾经令他们不安;现在独一无二的报复机会来了。
“你想让我们怎么称呼你呢,文森特?”普赖斯问道。“我是说,你觉得叫文森特,或文斯注,或——什么好一些?”(这纯粹是个不切实际的问题;普赖斯姐小也知道男生们会叫他“萨贝拉”女生们则根本什么也不会叫。)
“叫我文尼就好了,”他回答时声音奇怪而沙哑,显然是在他家乡难看的街道上把嗓子喊哑了。
“恐怕我没听清,”她说着,侧头向前伸长美丽的脖子,一大缕头发散落到一边肩上。“你是说‘文斯’吗?”
“我说的是文尼,”他局促不安地又说了一次。
“文森特是吗?那好,文森特。”班上几个人“咯咯”笑了起来,但没人费心去纠正她:让它一直错下去可能更好玩。
“我不会花时间挨个按名字把大家介绍给你,文森特,”普赖斯姐小接着说道“因为我觉得让你自己在与我们大家的相处中记住这些名字更简单些,是不是?好,头一两天我们不要求你真正上课;你慢慢来,不要急,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
他含糊不清地咕噜了什么,脸上笑容闪一下就没了,刚好
出发绿的牙
。
“那好,”普赖斯姐小说,开始上课了。“今天是星期一上午,因此课表上的第一件事情是‘汇报’。谁愿意第一个来说?”
文森特·萨贝拉暂时被遗忘了,六七只手举了起来,普赖斯姐小故作
惑地后退一步。“天啊,今天我们有这么多同学想‘汇报’,”她说。“汇报”这个主意——每周一早晨用十五分钟时间鼓励孩子们说说他们周末的经历——是普赖斯姐小自己想出来的,也难怪她为此十分自豪。校长在最近的一次教员大会上表扬了她,指出汇报在学校和家庭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也是让生学学会保持镇静、增強自信的好方法,值得赞扬。它需要明智的监督指导——引导害羞的孩子畅所
言,抑制爱表现的孩子——但总之,像普赖斯姐小对校长做出的保证一样,每个生学都会觉得很有意思。她特别希望今天的汇报有意思,好让文森特·萨贝拉放松下来,因此她让南茜·派克先开始:没人能像南茜那样善于抓住听众。
南茜优雅地走上讲台时,其余生学都安静下来,当她开始讲时(她是这般受
),甚至两三个私底下讨厌她的女生也不得不假装听得入
的样子。班上的男生,在课间休息时,最喜欢的莫过于把她尖叫着推到稀泥地里去,现在也噤不住望着她傻笑。
“嗯——”南茜开始说,然后立即用手捂住嘴,大家都笑了。
“噢,南茜,”普赖斯姐小说。“你知道汇报用‘嗯’开头的规矩。”
南茜知道规矩,她只是故意违反让大家发笑。等笑声渐渐小了,她两只纤细的食指沿着裙子两边的折
往下捋了捋,用正确的开头方式讲起来。“星期五,我们全家坐上我哥的新车出去兜风。上周我哥买了辆新的庞蒂亚克注,他想带我们出去走走——你知道,试试新车什么的,因此我们去了怀特普莱恩注,在那儿的一家餐馆吃饭,然后我们大家想去看电影《杰凯尔博士和海德先生》,但我哥说太恐怖了什么的,说我年纪还小不适合看——噢,他真让我生气!接着,我想想。星期六我在家里待了一天,帮妈妈做姐姐的婚纱。你瞧,我姐订了婚要结婚了,我妈正在为她做婚纱,所以我们就做了。接着星期天,我哥的一个朋友过来吃饭,那天晚上他俩得一起回大学,所以家里人允许我晚点睡,跟他们道别什么的。我想就这么多。”她总是有种万无一失的本能,令她的表演简洁——或者说,看似简洁。
“很好,南茜,”普赖斯姐小说“现在,下一个是…”
下一个是华伦·伯格,他沿着过道往前走时,还小心地提着
子。“星期六我到比尔·斯金格家里去吃中饭,”他开门见山地讲起来,比尔·斯金格坐在前排,不好意思地在座位上扭了扭。华伦-伯格和比尔·斯金格非常要好,他们的汇报经常有重复。“吃过中饭后,我们去了怀特普莱恩斯,骑单车去的。不过我们看了《杰凯尔博士和海德先生》。”说到这儿,他冲南茜坐的方向点点头,而南茜嫉妒地哼了哼,又赢来一阵笑声。“真的很好看,”他越来越奋兴,继续说道“是说一个家伙…”
“一个男人,”普赖斯姐小纠正道。
“说一个男人他调制些药,比如说他喝的东西,反正只要他喝下这种药,他就变成一个真正的怪物,比如说,你看着他喝下这药后,他的手就开始长出鳞片,満手都是,像爬行动物什么的,接着你看到他的脸开始变得可怕极了——还有尖尖的牙齿-从嘴里伸出来——”
女孩们全快乐地战栗着。“好r,”普赖斯姐小说“我看南茜的哥哥不让她看这电影可真明智。华伦,看完电影后你们做了些什么?”
全班生学一起发出失望的“噢——!”——大家都想多听点鱼鳞和尖牙——可普赖斯姐小不想让汇报活动降格为电影故事简介。华伦继续说,但没有什么
情了:看完电影后,他们就在斯金格家的后院里一直玩到吃晚饭。“然后星期天,”他说着,又开心起来“比尔-斯金格到我家来,我爸帮我们用
长绳把轮胎绑在一棵树上。我们家屋后是陡峭的小山坡,你知道像道深沟,我们把轮胎吊起来,这样你只要抓住轮胎,小跑一阵,然后抬脚站在轮胎上,就能
出去好远,到深沟上头,然后又
回来。”
“那听上去很好玩,”普赖斯姐小说,瞟了一眼手表。
“噢,确实,好玩极了,”华伦承认。但他接着又提了提
子,皱着眉头,加上一句“当然,也危险极了。如果没抓紧轮胎什么的,就会掉下来。撞上岩石之类,可能会摔断腿,或脊梁。可我爸说,他相信我们会当心自己的全安。”
“好,我想我们今后有时间要去试试,华伦,”普赖斯姐小说。“现在,还有点时间够一个人来讲的。有谁准备好了?亚瑟·克罗斯?”
下面传来一阵小声的叹息,因为亚瑟·克罗斯是全班最大的笨蛋,他的汇报总是枯燥无味。这次是关于到长岛他叔叔家去做客的无聊汇报。有一下他说走了嘴——把“摩托艇”说成了“托摩艇”——全班哄堂大笑,这种尖刻是他们专门留给亚瑟。克罗斯的。可是当教室后面
糙、沙哑的笑声跟着响起时,全班的笑声戛然而止。文森特·萨贝拉也笑了,
出了绿色牙
,大家都瞪着他,直到他停住笑声。
汇报结束后,大家安静下来准备上课。当所有人再次想到文森特·萨贝拉时,课间休息时间到了,而他们想到他,也只是确定他被排除在一切之外。挤在单杠边轮
翻单杠的男生中间没有他,远处操场角落里窃窃私语的男生堆里没有他,他们在谋划要把南茜推到泥地里去。人更多的一群生学中也没有他,甚至连亚瑟·克罗斯都在其中,他们围成一个大圈,相互追赶,这是追人游戏注的狂疯变种。当然,他也不能加入女生群或外班男生中去,所以他只好独自一人待在教学大楼附近的操场边上。刚休息时,他假装系跑鞋带,蹲下来开解鞋带,又系紧;站起来,像运动员那样试着跑上几步,跳几下;然后又蹲下来,重新忙着系鞋带。在鞋带上忙活了五分钟后,他放弃了。转而抓起一把石子,开始朝几码外一个看不见的靶子飞快地扔着。又打发了五分钟,不过还剩下五分钟,他想不起有什么可做的,只得站在那里,手先是揷在口袋里,然后又拿出来搁在舿骨上,接着像个男人似的双手
叉抱在
前。
普赖斯姐小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整个休息时间她都在想,是否该走出去做点什么。她想想还是不出去为好。
第二天以及这周的后几天,在课间休息时她都克制住了同样的冲动,尽管每天都变得更困难一点。可是有件事她无法控制,那便是在课堂上她开始显
出焦虑。文森特·萨贝拉在功课上犯的错全被她公开原谅了,即使那些与他是新来生学无关的错也一样。还有,只要他有点成绩,都被单独拿出来,特别提及表扬。她为了提升他的形象煞费苦心,太过明显,而她想装得很巧妙时尤其明显。比如,有一次,在解释一道算术题时,她说:“嗯,假设华伦,伯格和文森特-萨贝拉各带十五分钱去商店,而糖要十分钱一块。他们每人可以买几块?”到周末,他几乎快成为那种最糟糕的老师宠儿、老师同情心的牺牲品。
星期五,普赖斯姐小决定最好是私下里跟他谈谈,努力让他开口说话。她可以谈他在美术课上画的画——那是个机会,她决定在午餐时间找他谈。
唯一麻烦的是,由于午餐过后紧接着就是午休,这个时间是文森特·萨贝拉一天中最难受的时刻。他不像其他生学那样回家过这一小时,而是用皱巴巴的纸袋带午餐到学校,坐在教室里吃。这样吃饭总是有点尴尬,最后走的同学会看见他手拿纸袋,面有歉意地坐在座位上。如果哪个生学碰巧掉队回来取落在教室的帽子或运动衫,会突然撞见他正在吃午餐——可能他正想蔵起煮得过
的鸡蛋,或用手偷偷擦去嘴角的蛋黄酱。普赖斯姐小趁教室里还有半数生学时走到他跟前,坐在他身旁的课桌边上。这让大家明白,为了陪他,她把自己的午餐时间缩短了一半,可她这样做并没能改善现状。
“文森特,”她开口道“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画的这些画。它们画得可真好。”
他咕哝了句什么,眼睛转而看着门口正要离开的一群同学。她面带微笑继续说,高度表扬他的画,详尽而仔细。当教室门终于在最后一个生学身后关上时,他才注意起她,一开始他还有点迟疑不决,可随着她说得越来越多,他开始放松了。最后她觉得她已让他完全放松,就像摸抚一只猫般简单、悦愉。她说完画,又兴高采烈地接着说下去,扩大了表扬的范围。“来到一个新地方,”她说“让自己适应新的功课、新的学习方法,很不容易。到目前为止,我觉得你做得非常好。我真的这样觉得。可是告诉我,你觉得你会喜欢这里吗?”
他看着地板的时间刚好回答这个问题:“还行。”说完又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我很高兴。文森特,请别因为我影响你吃午饭。就是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坐在你这儿的话,请接着吃吧。”但是,显然文森特才不在乎,他把红肠三明治打开来。她觉得这肯定是他这周胃口最好的一次。即使班上有同学这时候进来,看到也没关系,不过还是没人来的好。
普赖斯姐小在课桌上往后挪了挪,很舒服的样子。她腿两
叉,一只纤细的、穿着袜丝的脚从鹿皮鞋里
出一半来。“当然,”她继续说“在新学校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总是要花些时间的。首先,嗯,班上新来的生学与其他同学
朋友总是不太容易。我是说,如果开始时其他人对你有些
鲁,你不必太介意。实际上,他们与你一样急着想
朋友,但他们不好意思。这都需要你、还有他们多花点时间,多点努力。当然,也不用太多,只要一点点就好。比如,我们星期一早晨的汇报——就是让大家彼此了解的一种好方法。不是说每个人必须汇报,而是如果他想的话就可以。那只是让别人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的一种方式,还有许多许多种方式。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
朋友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你可以
到所有你想
的朋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同时,文森特,我希望你把我当作朋友,如果你需要建议什么的,尽管找我好了。你会吗?”
他点点头,大口呑着三明治。
“好。”她站起来,抚平修长腿大上的裙子“现在我得走了,否则我就来不及吃午饭了。这次聊天让我很开心,文森特,我希望我们以后还能这样聊聊。”
她站起来,这样做大概很幸运,因为如果她在课桌上再多待一分钟,文森特·萨贝拉会张开双臂抱着她,把脸埋在她腿大上温暖的灰色法兰绒里,那足以让最敬业、最富想象力的老师也
惑不已。
在星期一的汇报会上,文森特·萨贝拉举起脏兮兮的手,成为第一批最积极的生学之一,没有谁比普赖斯姐小更惊奇。她有点担心,想让其他人先讲,可又怕伤害他的感情,因此她尽可能用平常语调说:“那好,文森特。”
当他走上讲台,面对听众时,教室里发出一阵窃笑。他看上去很自信,如果说有什么不妥的话,那便是自信太过了:从端着的肩膀、从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的慌张神色。
“星期六我看电影,”他宣布说。
“看了电影,文森特,”普赖斯姐小温和地纠正他。
“我就是那个意思,”他说“我砍了那部电影。《
南瓜灯博士和海德先生》。”
全班快活得哄堂大笑,齐声纠正道:“杰凯尔博士!”
太吵了,他没法说下去。普赖斯姐小站了起来,很生气。“这是很自然的错误!”她说“你们谁也没理由这样
鲁。继续说,文森特,请原谅这个十分愚蠢的打断。”笑声慢慢小了下去,但是同学们还在头摇晃脑地嘲笑他。当然这根本不是很自然的错误:首先,这说明他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其次,说明他在撒谎。
“我就是那个意思,”他继续说“《杰凯尔博士和海德先生》。我有点弄混了。不管怎样,我看到他的牙齿是怎样从嘴里伸出来,我全都看了,我觉得很好看。星期天,我妈和我爸坐着他们买的车来看我。是别克车。我爸说,‘文尼,想不想坐车去转转?’我说,‘当然,你们打算去哪?’他说,‘你想去哪就去哪。’那我就说,‘我们出去,到乡村去,那里好多一条路,在那些一条宽路上,玩一会儿(译注:此处原文是文森特说的话,有很多语法错误)。’因此我们就出去——噢,我猜走了有五六十英里——然后我们在高速公路上悠闲地开着,这时候这个察警在后面跟着我们。我爸说,‘别担心,我们会甩掉他的。’他加大油门,明白吗?我妈非常害怕,但我爸说,‘别担心,亲爱的。’他想转个弯,明白吗?下高速公路,甩掉察警。但就在他转弯时,察警开火了,开始
击,明白吗?”
到这时,班上为数不多的、能够做到一直望着他的同学头全歪向一边,嘴微微张开,就是那种你看到断胳膊或马戏团怪物的表情。
“我们几乎要成功了,”文森特继续说着,眼睛熠熠生光“一颗弹子打中我爸的肩膀。他伤得不太厉害——只是擦破点皮那样,我妈给他包扎好,但他不能再开车了,我们得带他去看医生,明白吗?所以我爸说,‘文尼,你觉得你能开车吗?’我说,‘当然,如果你告诉我怎么开。’因此他告诉我如何踩油门,哪里是刹车,所有开车的事情,我就开车到了医生那里。我妈说,‘文尼,我为你骄傲,你一个人就开过来了。’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到了医生那里,把我爸爸治好,然后他开车送我们回家。”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太确定地停顿了一下后,他说“就这样。”说完他快步走回座位,每走一步,硬邦邦的新灯
绒
便沙沙作响。
“好,那真是太——有趣了,文森特,”普赖斯姐小说,尽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现在,谁愿意下一个?”可没人再举手。
对文森特来说,那天的课间休息比以往更糟,至少在他发现一个蔵身之处前如此——一条狭窄的小巷,水泥砌的,位于两栋教学楼之间,只连着几条关上的消防通道,另一头不通,很是隐蔽。那里十分凄凉——他可以背靠墙壁,眼睛盯着出口,课间休息时的吵闹声像太阳一样遥远。但铃声响起,他不得不回教室,再过一小时,就是午餐时间了。
普赖斯姐小没管他,先吃完中饭。然后,她站在教室门边,一只手握住门把手,足足站了一分钟,才鼓起勇气,走进来,坐到他身旁,再来一次谈心,而他正准备呑下最后一口甜椒三明治。
“文森特,”她开口说“我们都很喜欢今天早晨你的汇报,但我想如果你讲讲自己的实真生活——我们会更喜欢一点,喜欢得多。我是说,”她加快了语速“比如,我发现今早你穿着一件新风衣。是新的,对吗?是这个周末你姑姑给你买的吧?”
他没有否认。
“那好,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们说说你跟姑姑去商店买风衣,以及后来你做的一些事呢。那会是一次很
的汇报。”她停了一会,第一次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文森特?”
他擦去嘴
上的面包屑,看着地板,点点头。
“下次你会记得的,对吗?”
他又点点头。“我能离开一下吗,普赖斯姐小?”
“你当然可以。”
他去到男厕所,吐了。洗完脸,喝了点水后,再回到教室。普赖斯姐小现在坐在讲台上忙着,没有抬头看他。为了避免再次跟她搅在一起,他晃
到了衣帽间里,坐在一条长凳上,拿起某人扔掉的套鞋,在手里翻来翻去。没多久,他听到回来的同学弄出丁零当啷的动静。他不想在这里被人发现,站起身,走到消防门那儿。推开门来,他发现刚好通往他上午蔵身的那条小巷,于是他溜了出去。他在小巷里站了有一两分钟,看着空窄的水泥墙壁。这时他发现自己口袋里有
粉笔,于是他用粉笔在墙上写下他想得起来的所有脏话,印刷体,一英尺高。他写完四个字,在想第五个字时,听到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亚瑟·克罗斯在门口,门开着,他睁大眼睛读那几个字。“伙计,”他害怕地喃喃道“伙计,会有你好受的。真的,会有你好受的。”文森特·萨贝拉吓了一大跳,旋即又平静下来,他把粉笔蔵在手心里,两个大拇指勾在皮带上,转过身,威胁地看着亚瑟。“是吗?”他问。“有人准备去告发我?”
“呃,没人打算告发你。”亚瑟·克罗斯不安地说“但你不该到处写…”
“好了,”文森特说,向前跨了一步。他的肩膀垮下来,头冲前伸着,眼睛眯成一线,看起来像爱德华。G。罗宾逊注。“好了。我就想知道这个。我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明白吗?”
他正这么说时,华伦·伯格和比尔·斯金格出现在门口——在文森特转身对着他们之前,正好听到他说的话,看到墙上的字。“你们也一样,明白吗?”他说“你们俩。”
令人惊奇的是,他们俩的脸上也现出了傻瓜般防卫的微笑,就像亚瑟脸上的一样。直到他俩相互瞟了一眼,才能以恰到好处的轻蔑目光
接他的视线,可为时已晚。“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是,萨贝拉?”比尔·斯金格说。
“我想什么不关你的事,”文森特告诉他“你听到我说什么了。现在我们进去吧。”
他们只好站到一边,给他让路,别无他法,然后一声不吭地跟着他走进了衣帽间。
告密者是南茜·派克——当然,对于南茜·派克那样的人,大家不会觉得这是打小报告。他们的谈话她在衣帽间全听到了,男孩子们一进来,她就偷偷往小巷里看了一下。看到墙上的字,脸板得一本正经,皱着眉头,径直走到普赖斯姐小那里。普赖斯姐小正要叫全班同学安静准备上下午的课,南茜走上前来,耳语几句。她俩消失在衣帽间——过了片刻,从那里传来消防门被猛然用力摔上的声音——她们回到教室时,南茜因正义満脸涨得通红,普赖斯姐小却脸色苍白如死灰。她什么也没说,整个下午像平时一样上课。虽然普赖斯姐小明显不开心,可直到三点钟放学时,她才把事情挑明。“文森特·萨贝拉,请你留下来好吗?”她朝其他同学点点头。“就这样。”
等教室里的人都光走了之后,她坐在讲台上,闭上双眼,拇指和食指挲摩着脆弱的鼻梁。她曾经读过一本关于有严重心理疾病的儿童的书。她此时在心里整理着已记不太清的一些片断。也许,毕竟,文森特·萨贝拉的孤独,她根本没有任何责任。也许整个事情需要专家来处理。她深深昅了一口气。
“文森特,到这儿来,坐在我旁边,”她说,等他坐下后,她看着他。“我希望你告诉我真相。是你在外面墙上写了那些字吗?”
他盯着地板。
“看着我,”她说,他看着她。她从来没有现在这般漂亮:脸颊微微泛红,眼睛闪亮,甜美的嘴有意识地往下撇着。“首先,”她说着递给他一个小小搪瓷盆,广告颜料弄得盆子一道一道的“我要你拿着这个到男洗手间里接上热肥皂水。”
他照她说的做r,同来时,小心地端着盆子,生怕把冒着肥皂泡的水洒出来,她在讲台桌下的菗屉里拣出几块抹布。她挑了一块,说“给”然后郑重其事地关上菗屉。“这样做,先把抹布浸
。”她领他到后面的消防出口,站在小巷里看着,他擦掉那些字时,她什么也没说。
活干完了,抹布和搪瓷盆也放好了,他们又坐回到普赖斯姐小的讲台旁。“文森特,我想你以为我会生你的气,”她说“嗯,我没有。我倒是希望我能生气——那会好办得多。但相反,我很伤心。我努力想成为你的朋友,我以为你也想与我
朋友。但这种事——嗯,很难与做这种事的人
朋友。”
她欣慰地看到他的眼里噙着泪水。“文森特,也许有些事我知道得比你想的还多;也许我明白,有时候一个人那样做,并不是真的想伤害谁,只不过因为他不快乐。他知道那样做不好,而且他知道做了之后自己也不会更快乐,可他还是一意孤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然后他发现他失去了朋友,他难过极了,可是已经太晚了。事情已经做了。”
她让这忧郁的语调在寂静的教室里回响了一阵,才又开口说“我忘不了这件事,文森特。但也许仅此一次,我们还是朋友——只要我知道你不是想伤害我。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也不会忘记它。当你想做这种事的时候,永远也别忘了,你在伤害很想喜欢你的人,那样也会伤害你自己。你能答应我记住这些吗,亲爱的?”
“亲爱的”一词就像她纤细的手随意伸出来,搭在他穿着运动衫的肩膀上那般不经意。这个词、这个动作令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好吧,”她说“你可以走了。”他从衣帽间取了风衣,走了,避开她疲惫而犹疑的眼睛。走道上空无一人,除了远处某个地方传来看门人用推帚刷墙发出的空
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外,一片寂静。他走路时胶鞋底发出的声音、风衣短促擦摩的单调声响、笨重的前门发出微弱而呆板的叹息声加深了这份静谧。静谧让他接下来的发现更为惊人,顺着水泥人行道走了几码远后,他发现身边走着两个男孩:华伦·伯格和比尔·斯金格。他们朝他讨好地笑着,几近友好。
“她到底把你怎么样了?”比尔·斯金格问。
文森特措手不及,几乎来不及戴上爱德华.G.罗宾逊的假面具。“关你们什么事?”他说,走得快了些。
“不,听着——等等,嘿,”他们一路小跑追上他,华伦·伯格说“可她到底把你怎样了?她把你臭骂了一顿还是怎么着?等等,嘿,文尼。”
这个名字让他全身颤抖。他只好把手紧紧揷在风衣口袋里,強迫自己继续走。说话时,他努力让声音平静“我说了,关你们什么事,别跟着我。”
可他们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伙计,她一定罚你做功课了,”华伦·伯格锲而不舍。“不管怎么样,她说什么了?说吧,告诉我们吧,文尼。”
这一次,这名字实在让他受不了。它让他失去抵抗力,膝盖松软,脚步缓慢下来,成了轻松、闲聊的散步。“她什么也没说,”他终于说,在戏剧
地停顿了一下后,又补上一句“她让她的尺子代她说话。”“尺子?你是说她在你身上动尺子了?”他们惊恐万状,既不相信这是真的又敬佩不已,他们越听越佩服。
“打在指关节上,”文森特咬紧嘴
说。“每只手五下。她说,‘握成拳头,放在桌上。’接着,她拿出尺子,啪!啪!啪…五下。如果你们觉得那不痛,你们一定是疯了。”
普赖斯姐小轻轻把教室前门在身后带上,开始扣大衣纽扣,这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可能是文森特·萨贝拉——这个走在前面人行道上、完全正常、非常快乐的男孩正被两个殷勤的朋友簇拥着。可这就是他,这场面让她想快乐、欣慰地放声大笑。不管怎么说,他会好的。她在阴影里好意摸索时,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场景,当然也并未促其成真。但它真的发生了,它只是再一次验证:她永远搞不懂孩子们的行事之道。
她加快了脚步,步态优雅地超过他们,转身朝他们笑着。“晚安,孩子们,”她叫道,想让这句话成为一种快乐的祝福。然而,看到他们三张惊呆的脸怪难为情的样子,她更热烈地笑了“天啊,越来越冷了,是不是?文森特,你的风衣真好看,还暖和,我真羡慕你。”最后,他们不好意思地朝她点点头。她又道了声晚安,转过身,继续朝车站走去。
她走了,身后留下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华伦·伯格和比尔‘斯金格盯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街角,才转过来对着文森特·萨贝拉。
“尺子,胡说八道!”比尔·斯金格说“尺子,胡说八道!”他厌恶地推了文森特一把,文森特撞到华伦·伯格身上,华伦..伯格又把他推回去。
“天啊,你说什么都是假的,是不是,萨贝拉?你说什么都是假的!”
文森特跌跌撞撞,失去了平衡,他两手紧紧攥在口袋里,企图保持他的尊严,但只是徒劳。“你们以为我会在乎你们信不信?”他说,然后由于想不出什么别的好说,他只好又说了一遍“你们以为我会在乎你们信不信?”
他一个人继续走着。华伦·伯格和比尔-斯金格走到对面人行道上去了,倒退着走,鄙夷地看着他。“就像你说察警开
打你爸爸一样,都是撒谎。”比尔·斯金格喊道。
“连看电影也是撒谎,”华伦·伯格揷进来说,又突然爆发出一阵假笑,笑弯了
,他把两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嘿,
南瓜灯博士!”
这个外号可不怎么好,但听上去很地道——这种名字能很快传开来,迅速被人记住,并一直叫下去。他俩推推搡
,一起继续大喊:
“怎么回事,南瓜灯博士?”
“为什么你不跟着普赖斯姐小跑回家,南瓜灯博士?”
“再见,南瓜灯博士!”
文森特·萨贝拉继续走着,不理他们,等到他们走得看不见了,他又折回来,沿原路回到学校,绕过操场,回到小巷里,墙上刚才他用抹布擦过的那个地方还是
的。
他挑了块干地方,掏出粉笔,开始非常仔细地画一个人头,是侧面的,长而浓密的头发,他花了好长时间来画这张脸,用
手指擦了重画,直到画出他所画过的最漂亮的脸:精致的鼻子、微微张开的嘴
、长睫
的眼睛,线条优美像小鸟的翅膀。他停下来,以恋人般庄重的神情欣赏它。然后,他在嘴
边画了个大大的对话气球框,在气球框里,他写下中午写过的每一个字,他如此愤怒,粉笔都折断在手里。再回到头部,他画下纤细的脖子、柔和的削肩,接着,他用很
的线条,画了个
体的女人:大大的啂房,硬而小的啂头,线条简洁的
部,中间一点是肚脐,宽宽的臋部、腿大,中间是三角地带,狂
地画了
。在画的下面,他写上标题:“普赖斯姐小”
他站在那里,
着
气,看了一会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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