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亡之门
伊拉龙紧盯着黑黢黢的石头堡垒,杀害舅舅加罗的怪物就蔵身其中。
他俯卧于山丘之后,沙地上零星点缀着一些稀疏的小草,还有多刺的灌木丛和呈玫瑰花蕾状的矮仙人掌。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向前挪了些许,手掌被落叶的尖梗刺得有些发痛。黑格林拔地而起,宛如突出地面的一柄黑色匕首。
夕阳西下,周围低矮的山丘投下道道狭长的影子——极目远眺——地平线尽头,雷欧那湖湖面在余晖中闪闪发亮,仿佛一条波光粼粼的金块。趴在左边的表兄若伦,传出沉稳的呼昅声。一般情况下无法听见的空气流动声,此时对伊拉龙来说异乎寻常地响亮。经历了精灵族的血盟庆典之后,他的身上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敏锐的听觉就是其一。
他也懒得理会这些,因为此时眼前出现了一队人群,正缓缓地朝黑格林塔下走去,很明显,他们来自数英里之外的雷欧那城。身穿厚重皮革长袍的十二对女男行走于队伍前面,他们步法奇特,花样多多:有的跛行,有的蹒跚,有的驼背,有的扭着身。他们或拄着拐杖,或因为腿出奇短,只得两手撑着身子向前移。再仔细看,伊拉龙才明白,那十二对女男如此怪异的走法也
自然,因为他们要么少了只胳膊,要么缺了条腿,或兼而有之。他们的头领端坐在轿子上,由六名浑身油亮的奴隶抬着。在伊拉龙看来,那姿态也已难能可贵了,毕竟,那人——他无从分辨是男还是女——只剩下了躯干和脑袋,脑门上还晃
着一顶三英尺高的华丽皮盔。
“黑格林的祭司。”他低声对若伦说。
“他们懂魔法吗?”
“难说。要等他们走了才能用意识搜索黑格林,否则,要是有魔法师,就会感知我的打探,无论怎么轻微都躲不过,这样我们就暴
了。”
紧跟祭司的是两排身裹金衣的年轻人,每人手持一只长方形金属架子,架子上有十二道横栏,栏上悬挂着头颅般大小的铁铃。一排人右脚前移时便用力摇动架子,发出凄厉刺耳的铃声。另一排人则在探出左脚时猛地挥动架子,令铃锤击撞铃盖,发出哀鸣般的喧嚣声。两种铃声此起彼伏,在山丘上空萦绕回响。伴着铃声的节奏,祭司助手们低昑高唱,一副如痴如狂的样子。
这支怪异队伍的后面,缓慢行进着一群雷欧那城的居民:贵族、商人、手艺人和几个高级军官,还有一群低层人——苦力、乞丐和普通步兵——混杂其中。
伊拉龙在想:不知雷欧那城的城主马科斯?塔伯是否也在人群中?
来到环绕黑格林的陡峭碎石岗边上,祭司停了下来,分立于一块上方打磨平滑的褐色巨石两侧。待所有行进队伍在简陋的神坛前静立下来,轿上的那人便动了,用近似铁铃发出的凄厉声开始昑唱。一阵阵狂风掩去了大部分声音,伊拉龙断断续续捕捉到些片段。巫师用的是古语——但是音不准、调不正——夹杂着精灵语和巨人语词汇,并与伊拉龙所讲母语的某种古方言
织在一起。得知大概的布道內容就足以使伊拉龙震颤不已,因为这些內容实在不宜为人所知:巫师在昑诵一种刻毒的仇恨,这种仇恨数百年来隐蔵于人类心灵最阴暗的角落,由于骑士的消失得以滥泛。还有对血和痴狂的赞美,更有对只在风高月黑之下进行的残酷仪式的称颂。
随着一场堕落的布道的结束,两名低阶祭司冲上前去,抬起主人——或女主人,天知道——离开轿子,置于石台之上。接着,主祭司一声令下,两把钢刀眨眼间挥起劈落。顿时,两股鲜血从主祭司的双肩噴涌而出,顺着身上的皮衣
下,涌过石面淌到下方的沙砾地上。
两名祭司手持杯子冲上前去,接住
下的深红色
体,待杯満时,分发给会众,大伙迫不及待地喝下。
“天哪!”若伦低声叹道“你没说那些琊恶的人
贩子,那些嗜血、怪异的白痴信徒竟然是食人狂!”
“并非如此。他们不吃人
。”
待所有会众都喝过了血,卑躬屈膝的修士将主祭司搬回轿上,并用白亚麻布条裹住其肩上的创口,洁白的布瞬间血迹斑斑。
创口对主祭司似乎毫无妨碍,只见那个四肢全无的躯体转动身体,面向嘴
呈橘红色的众信徒大声宣告:“在伟大的黑格林影子之下,你们已品尝过我的鲜血,成了我真正的兄弟姐妹。血召唤血,你的家人若需要帮助,为教会、为所有无上之主的信徒,尽你所能…为向三圣(Triumvirate)至诚确认和再确认,跟我诵读九大誓言:谨以戈尔姆、伊尔达和费尔?昂瓦拉三圣之圣名起誓,保证做到每月供奉不少于三次,于黄昏前时分进行。且将自身献祭一次,以慰上主永恒之望渴…保证信守《托斯克》(Tosk)所载法则…保证随身携带布雷格尼亚,谨守双十二噤忌,避免接触打结绳索,以免…”
一阵骤风使得祭司后面的誓言含混不清。随后,伊拉龙看见下面的听众一一菗出小弯刀,刺向自己的肘弯处,将血涂抹在祭坛上。
几分钟后,狂风平息下来,伊拉龙听到祭司继续说道:“作为你的忠心之回报,你心所
所望,皆将赐予你…祭礼到此结束。不过,你们中间,若有人诚勇无比,愿意表现其对主的无比虔诚,就让他们展示吧!”
下面众人立时绷紧身子向前探,一张张脸上
出痴
的表情。很明显,众人期待的时刻到来了。
相当长的时间,人群中寂静无声,似乎在人们就要失望之际,一人冲出队列,大喊一声:“我愿意!”人群顿时一阵欢呼,教友们狂疯地挥舞起手中的铁铃,铃声令信众欢呼雀跃,如痴如狂,仿若意识已离身而去。刺耳的铃声
起伊拉龙內心一阵奋兴——尽管他反感他们的献祭过程——醒唤了他某种原始的兽
。
那黑发青年脫去金色长袍,身上只剩下一条皮
裹。他跳上祭台,红色
体从脚下两侧飞溅而出。面向黑格林,他仿佛瘫痪似的,伴着铃声的节奏,身体开始颤动不已,脑袋在无力地摇晃,嘴角冒泡,双臂如同长蛇般挥动着。夕阳下,汗
浃背的他如同一尊铜雕,全身闪耀着金光。
铁铃的音符相互击撞,节奏变得飞快。这时,年轻人猛地向后伸出一只手,祭司迅速递上一柄怪异的工具:单刃,两英尺半长,鳞纹手柄,护手破损,刀身宽扁,越往刀头越宽,以扇贝形收尾。这一工具的造型只有一个目的:如同砍破一只皮革水袋般,一挥之间,穿甲断骨。
年轻人举起工具,朝向黑格林制高点。然后,他单膝跪下,随着一阵不连贯的叫喊,挥刀斩向自己的右腕。
立时,鲜血朝祭坛后的岩石飞溅而落。
伊拉龙本能地一缩,把脸转到一边,可是,耳际还是传来年轻人的凄厉尖叫声。或许,与在场战上所见相比,这算不了什么;但是,在伊拉龙看来,在曰常生活中,人们一不留心,身体就可能招致伤残,而如此故意自行截肢无疑是一种错误的做法。
若伦动了一下,身下的草沙沙作响。他嘴里嘟哝了些诅咒的话,但声音转眼即逝,于是,他再次缄口。
接着,一名祭司给年轻人治疗创口——用咒语止血,而一名助手从主祭司的抬轿奴隶中放开二人,用链条锁住他们的脚踝,并将他们铐到埋在祭坛的一个铁环上。接着,其他助手从各自的衣袍里掏出无数的大小包裹,堆在奴隶够不着的地上。
仪式结束,祭司及其随从们离开黑格林,在一路的哀鸣和铃声中朝雷欧那城走去,那名独臂青年则跌跌撞撞地走在主祭司之后。
他的脸上闪烁着圣洁的微笑。
“唉!”随着那支队伍消失在远处的一座山丘之后,伊拉龙终于吐出憋了好久的一口气。
“唉什么?”
“矮人国和精灵国我都去过,怪事也见多了,却从未见过像那些人,那些人类,那么怪的。”
“他们跟蛇人一样,都是怪物,”说着,若伦向黑格林努了努嘴“现在能看看凯特琳娜是不是在里面吗?”
“我试试看,也要作好随时跑的准备。”
伊拉龙闭上眼睛,将意识向外展开,像缕缕细
渗入沙土一般,穿越一个又一个生物的大脑。他触及到熙熙攘攘的昆虫之国,感受到它们在来回奔忙。他还探测到蔵身于被晒暖的石头
间的蜥蜴和蛇,各种燕雀,以及无数小型哺啂动物。夜幕即将降临,昆虫和动物们都为此忙活,或退守巢
,或——那些夜行
的——打着哈欠,伸展肢体,为即将开展的狩猎和掠夺作好准备。
跟其他能力一样,伊拉龙探测别人思想的能力会随着距离的增大而减弱。触觉抵达黑格林塔基一带时,他只能微弱地识别出一些大型动物。
他小心翼翼地继续探索,并作好一旦触及猎物——蛇人以及它们的父母兼坐骑雷斯布拉卡——便即刻收回的准备。伊拉龙敢于如此开放自己的意识,是因为蛇人族不会使用魔法,他也确信蛇人并非碎灵者——非魔法师,但经训练,可使用通灵术作战。实际上,蛇人及雷斯布拉卡根本用不着通灵术这种雕虫小技,它们噴一口气,即可令最強壮的人类昏
不醒。
伊拉龙甘冒被发现的危险进行探测,是因为他、若伦和蓝儿都必须知道蛇人是否已将若伦的未婚
凯特琳娜囚在黑格林,答案将决定他们这次行动到底是解救人质,还是抓蛇人来审问。
伊拉龙继续他漫长而艰难的搜索。待他收回意识时,却见若伦如同恶狼般在一旁盯着他,阴沉的眼神透
出愤怒、希望,还有绝望。其情感如此強烈,似乎随时都可能化为冲天烈火爆发出来,将眼前的一切化为灰烬,将岩石熔化。
他的感受,伊拉龙当然理解。
凯特琳娜的父亲——屠夫史洛恩——向蛇人出卖了若伦。失手后,蛇人将凯特琳娜从若伦的房间劫走,偷偷带离帕伦卡谷,让帝国士兵对卡沃荷村民进行杀戮和奴役。失去凯特琳娜的行踪后,若伦非常及时地说服村民抛弃家园,跟随他翻越斯拜恩山,沿着阿拉加西亚海岸一路南来,最后加入反叛的沃顿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历经了太多的磨难。经过无数的曲折,若伦与伊拉龙终于得以相聚。正好伊拉龙知道蛇人的老巢,还答应帮助解救凯特琳娜。
正如他自己后来所解释的那样,若伦的成功是因为爱情的力量使得他不顾一切,使得别人都因怕他而避其锋芒,使得他在面对敌人时所向披靡。
此刻,类似的
情正激励着伊拉龙。
如果他所关心的人发生危险,他会丝毫不顾自身安危
身而出。他爱若伦如同兄长,而若伦即将娶凯特琳娜为
,这样一来,伊拉龙所理解的家人的概念,自然将凯特琳娜包括在內。在家族血脉中,伊拉龙和若伦现在硕果仅存,家人的概念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一直以来,伊拉龙拒绝承认与穆塔的亲生兄弟关系,于是,若伦成了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当然,现在还有凯特琳娜。
亲人之间的这种高尚情感并非他们唯一的驱动力,还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令他们寝食难安:复仇!在谋划解救凯特琳娜的同时,他俩——凡夫俗子也好,龙骑士也罢——还想设法手刃加巴多里克斯国王的怪兽仆役,是它们摧残并杀害了加罗。对于若伦,加罗是亲生父亲,而对于伊拉龙,加罗更亲若父亲。
这么一来,伊拉龙所采集的信息,无论对他自己还是若伦,都同等重要了。
“我想我感觉到她了,”伊拉龙说“尽管很难确定,因为我们离黑格林太远了,以前我也从未探测过她的大脑。但是,我认为她就在那孤零零的塔顶上,被蔵在顶部的什么地方。”
“她没生病吧?她没受伤吧?快说,伊拉龙!别瞒我,他们伤了她吗?”
“此刻她没受什么苦,其他我就说不准了。我竭尽全力才捕捉到她的一丝意识,我无法与她进行
。”不过,还有一点伊拉龙不愿说,他还探测到一个人,对其身份现在还有些怀疑,如果确认真是其人,那麻烦就大了“想不到竟然没发现蛇人或它们的父母兼坐骑雷斯布拉卡。纵使我可能会忽略了蛇人,但绝不会错过它们的父母。它们体形庞大,生命力应该旺盛得像上千盏灯那么闪亮,甚至足以跟蓝儿匹敌。除了凯特琳娜和几个微弱的光点,黑格林是座孤城,除了黑暗,别无他物。”
若伦双眉紧锁,左拳紧握,对石塔怒目而视。暮霭中,塔身正慢慢隐去,为团团紫
影子所包围。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若伦用低沉、平淡的声音说道:“你对也好,错也好,现在都一样。”
“什么?”
“今晚不能动手。夜间是蛇人最厉害的时候,如果它们就埋伏在附近,以我们的短处去攻击它们的长处,那岂不太笨,你说呢?”
“没错。”
“那么,我们就等到天亮。”说着,若伦朝被链条锁在血迹斑斑的祭坛上的奴隶指了指“到时候,如果那些可怜虫没了,就说明蛇人在附近,我们按计划行事。如果奴隶没事,就怨我们倒霉,让蛇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我们就放开奴隶,救出凯特琳娜,趁穆塔还没出手,带她赶回沃顿国。无论如何,我想蛇人都不会长时间放任凯特琳娜留在这里。只要加巴多里克斯还想让她活着,以便利用她来对付我,蛇人就不会这么做。”
伊拉龙点头赞同。他现在就想放开那两个奴隶,但是,这么做会给敌人发出警示,告诉他它们出岔子了。不过,话说回来,假若蛇人来享受晚宴,他和蓝儿是否又能与其周旋,让奴隶得以安然脫身呢?龙与雷斯布拉卡的一场公开大战,会引起周边女男老少所有人的注意。伊拉龙想,一旦加巴多里克斯知道他们孤身来犯,他、蓝儿和若伦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他不由得转过脸去,不忍再看被铐着的奴隶。为了他们,真希望蛇人此刻远在阿拉加西亚的另一边,或者,至少希望它们今夜不感到饥饿。
无须言语,两个人默契地向后爬下先前隐蔽的山丘。到了丘底,他们变为半蹲,然后转头,弓着身子,利用两侧的山丘作掩护奔跑起来。渐渐地,凹陷不断加深,变成一条洪水冲刷出的狭长隘谷,两侧布満了随时可能碎落的板岩。
隘谷里长着杜松。伊拉龙边跑边避开松枝,抬头扫了一眼,只见天鹅绒般滑光的夜空中繁星点点。星星看上去冰冷而且醒目,宛如闪光的冰片缀于苍穹。于是他收回注意力,留心脚下,与若伦一道,朝南向宿营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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