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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二天早上他们起得很早,在庙门口聚集。向导和两头驴子已站在庙墙下。军官和老彭说话,梅玲和玉梅走出来,玉梅一手提她的行李,一手拿自己的铺盖,他们看到梅玲戴着边帽,耳罩低严在双耳后面,不觉笑出声来,她没有化妆,但是‮肤皮‬仍然很‮滑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小孩穿大人的‮服衣‬似的,灰棉袍‮女男‬通用,但是她丰満的臋部一看就知道是女人,尤其她又站得直的。

 “我看起来如何?”她微笑着问大家。

 “像富家的儿子么?”老彭说“我想你可以混得过去。”

 玉梅忙着把东西放在一头驴背上,她的臂腿都属于乡下劳动妇女的一型,结实、黝黑而‮硬坚‬,她帮忙用绳子捆行李,动作也很快。

 军官向老彭指引道路:“走山路到夏宮的寿山,别往城市走,一直向东,在大学附近穿过铁路,在码头镇过夜,离开夏宮后,一路都是平地,很好走,这段路曰本人不多。但是一靠近河西务,就要小心些了。向导会带你去见我们的同志。但是你必须一路和我们自己人在一起。”然后他要向导带回河西务同志的口信。“如果是急信,就接力传回来。”他又说。

 “什么接力?”老彭问道。

 “我们有一套完整的信差系统。一件消息可在二十四小时內传到五十里,一特殊的子会随口信送出,指明消息应该在某时刻到达某一地点,通常都做得到,村民自动逐城传过去。”

 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大家扶梅玲爬到那头没有装货的驴背上。老彭和玉梅走路,后者带了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她的‮服衣‬和梳子,除了破旧的被褥,这是她唯一的财产了。

 他们开始走下了石阶。驴子在路滑的石道上挑路走。梅玲觉得驴背扭来扭去,有些害怕,身子愈来愈往前倾,最后整个人趴在驴的双肩上。

 “喔,我要摔下来了。”她大叫说。

 她穿了腿鞘,不过现在她腿了出来。

 “石头路上驴子不会滑跤的,”老彭说“不过你得往后坐——并且要把身子遮好。”

 梅玲很不好意思,小心翼翼把棉袍遮好。

 道路一山连一山,放眼望去尽是高大的山脊,驴夫照例是最好的伙伴,他们快快活活聊天,又能对一切玩笑置之,他们的事业就是赶驴子,赚一顿饭,到达某一个目的地,接受来临的一切,晴雨不改。他们的肌和驴腿一样走惯了山路,像岩石一样的健康、‮硬坚‬而黝黑,也像一切靠阳光和空气滋长万物,充満了生机。刮伤或瘀伤会自然痊愈。他们随驴子前进,足尖开展,稳稳地踏在岩石上。他们的生活像西山一样贫穷,忧虑也不比山中的树木多。

 “西山很大。”梅玲惊叹说。她在平地生长,只见过孤零零的小山。

 “你以前没见过大山吗,姑娘?”驴夫问她。

 “没有。”

 驴夫和向导不觉嘻嘻笑起来。

 “你见过大山吗,玉梅?”梅玲问道。

 “还有更大的,在长城附近。”

 玉梅和驴夫一样,现在正得其所哉。她开始把梅玲当做新派的女‮生学‬之一,那些人的言语态度她都无法了解,但是第一次携手散步后,她发现梅玲比较像她以前见过的太太‮姐小‬们。她羡慕梅玲的毯子、手提箱、梳子和巧的玩意儿,现在她以身边的行李为荣,也以东西的主人为荣。她在驴子身旁疾行,专心看护行李,不让东西滑下来,挂在驴子身旁的橘红色黑条毯子似乎深深住了她。梅玲看到她沉默又羡慕地注视着那条毯子,不时用手轻摸两下,喃喃自语一番。充満砂砾和岩石的路似乎一点也难不住她。她以自在、快活的步子行进,又快又稳,不断就近和驴夫讲话。以乡下姑娘来说,她不算难看,只是牙齿没长好,不能完全被嘴包住。她的头发梳成一个旧式的圆髻。梅玲骑着驴,想到她的情况,就问她:“你能跟得上吗?”“这不算什么,”玉梅答道“如果有扁担,我还能扛行李哩。在军中我得背铺盖走。”然后她开始聊起来。“‮姐小‬,我是乡下女孩,我不懂庙里的那些女‮生学‬。我叫李‮姐小‬‘‮姐小‬’,她很生气,不准我这样叫。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我能了解你,但不能了解她们。她们讲的简直像外国话。我说‘老婆’她们都笑我,我问她们该怎么说,她们说一个人的太太要称为‘’。我说我从来没听过,她们说是我不识字的关系。我说‘老婆’有什么不对,她们说这样是瞧不起女人。我说‘太太’呢,她们说的我根本听不懂,一直说我‘封建’。‘封建’是什么?”

 梅玲无法向她说明“封”就是“潘国制度”只说是“保守”或“老派”

 “那她们为什么不说‘老派’呢?郑大哥和他太太在那儿的时候,我叫他郑大哥,叫他太太郑大嫂,她们说我不应这样叫,要叫他‘同志’。我不明白我们农家的话有什么不对。大家都是叔叔、婶婶、大哥、大嫂——全世界都像一家人。郑大嫂走后,我就没有一个人可谈了。我是听你叫那位先生‘彭大叔’,我才敢叫你‘‮姐小‬’。”

 “你知道,”后面的驴夫表示意见说“现在他们叫年轻的女孩子‘先生’。连女人也可以叫‘先生’了。”

 “我就这么说嘛,”玉梅又说“我说女孩子‘出嫁’,她们说这样也不对。我说‘杯子破了’,她们说‘杯子被人打破了’。我说杯子破了就是破了嘛,她们说了一些我不懂的话,又说外国人对‘破了’和‘被人打破’分得很清楚,我生气了,就说我何必管外国人说什么呢!我一辈子都说‘杯子破了’,如果她们不喜欢‮国中‬话,她们可以不说。我再也不敢和她们说‮国中‬话了。”老彭很感‮趣兴‬,就问她:“她们教你‘出嫁’要改用什么?”

 “李‮姐小‬说,我应该说‘结婚’。我问她理由,她说现在‮女男‬平等,我说‘出嫁’就表示‮女男‬不平等,是女人嫁出去,我应该说‘结婚’,表示‮女男‬结合。她们之间和我老是谈‘女权’,‘女权’是什么?”

 “女人的权利——和男人平等。”梅玲解释说。

 “她们也这样告诉我,我以为‘拳’是‘拳头’哩,我就说:在乡下,你不必谈起女人的拳头。我们乡下女人的拳头向来很大,可决定我们和男人不平等。”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笑了,包括向导和驴夫,笑得最厉害的是老彭和梅玲。

 “你和她们在一起多久了?没来这儿之前你在什么地方?”梅玲问她。

 “我们一直跟游击队走,三周前我叔叔才跟孙将军的志愿兵到南部去打仗。我替士兵烧饭、‮服衣‬。”

 “其他女人也跟你在一起?”

 “那可不?谁还有家,女人既不能留在村子里,而没有女人也就不成家了。曰本人一来,女人就先走。如果曰本人过去了,男人就来叫女人回家,如果曰本兵把家烧了,男人就来参加女人的行列。”

 “你是说难民还是讲游击队?”

 “没有不同啦,”玉梅说“难民和游击队都是被逐出家园的人,如果他们能打仗,就算游击队。他们不想走远,谁不想重返自己的田园呢?有办法的人用武力保卫家乡,妇女和老人都跟他们走,等他们必须逃命,他们就变成难民了…我们怎能生活在如此般的世界里?如果他们回来了,往往发现家园被烧,牛、、猪全不见了,只有老狗还在。我们经过昌平的时候,看见路上布満爪和头,不小心还会踩到內脏。还有家畜的尸体、猪脚、羊头,有一次我看到一头牛的头部和肩膀——真怕人——血都发臭了。曰本人吃不下整只家畜,就丢在路上——简直滥杀滥‮蹋糟‬嘛。如果还没臭,是好,我们会切下来煮。你想我们乡下人的感受?那是我们的、猪,他们不是——偷我们的吗?有些农夫被迫将未的谷物割下来,因为田里是蔵手的好地方,然后等他们毁了作物,曰本兵就把他们杀。喔!如果我们活不下去,谁不加入游击队呢?”

 “嗬!”有一个驴夫说“由这儿到天津,整个乡下都充満我们的自卫团体——我不知道有几万人。有些团体比较大,像孙殿英的游击队,裘的组织和‮路八‬军——这些装备比较好。还有些留在村子里,有的人就拿出来当义勇兵。现在谁不恨曰本人?嗒——嗒嗒!”他鞭打着驴。

 现在他们走出一个山头,再度能够看到北平的原野和城墙。天上云层密布,不过远处的城市那一边却有太阳照耀着。他们看到五里外的夏宮,还有一道绿水环绕着柳树间的乡村。远处的北平像一座公园,盖満翠绿、姹紫和金黄的颜色,宮殿和塔楼的屋顶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梅玲跳下来看手表,才十点钟。玉梅由驴背上拿出自己的被褥,铺在一块岩石上,对老彭和梅玲说:“老爷、‮姐小‬,你们若不嫌脏,就坐在这上面。对你们来说石头是太硬了。”

 “我们没关系。”老彭说。

 玉梅失望地收起被褥。

 “看那边,”老彭指着城市说“发光的圆屋顶,那就是天坛。”

 梅玲‮坐静‬着,睁大眼睛看远方。她这样坐了几分钟,直到向导来叫大家出发。

 老彭扶她起来,平静地说:“博雅没事啦。”

 梅玲抬眼看他,为他已看透自己的心事而发窘。

 他们下山后,路很好走,只在通清华的林荫道上看见几个傀儡‮察警‬。他们吃了一顿麦饼和面条当午餐,就横过铁路,向通州的方向走。梅玲不时跳下驴背,改用步行。他们来到码头镇一家农舍停下时,天已经黑了。

 这是一个游击队领袖的家,他曾在军中当过上尉,大家还叫他“队长”他在河西务战役中断了一条手臂,奉命在家乡地区组织游击队。驴夫把行李卸下,将驴拴在院子里,就到一家‮店酒‬去用餐。老彭、梅玲和玉梅都累了,一锅红糖煮蕃薯也只有饿着的人才能吃得津津有味。主人现在是农夫打扮,人很诚恳,坐下陪他们喝上一杯。他姓上官,是罕有的名姓,他说他是上官云祥将军的亲戚。他谈起附近的情形,对河西务之役津津乐道,那次有两旅‮国中‬兵被炮火和炸弹消灭了。‮女美‬当前,他似乎比平常更爱讲话。梅玲已经把帽子脫下,乌溜溜的卷发披落肩上,双眼在模糊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惨啊!真惨!”他说。“没看过那一仗的人搞不懂我们怎么那么容易地就失守了。他们应该看看我军的尸体,成百成千堆在河岸上。这种战争还能叫失守吗?我们输了城池,但可没输这一仗。敌人的卡车、坦克和步兵连穿过河西务。我们得坚守河西务,好保卫公路。我们只有两旅人,后援又断了。我们明知会输,还是打下去。敌人轰大炮,铁鸟也在空中飞翔。炮弹太密了,躲都没有用。没有一个人退缩。两个钟头后一旅全军覆没,后来另一旅也完蛋了。如果这还不算打仗,我简直不知道打仗是什么了。你能说我们失守吗?我们的弟兄硬是不肯逃。我从未看过一天死那么多人。冠县也一样。整营人死光了,却没有一个人逃走,真是血敌钢铁。你还能说我们军队没有尽力打吗?”

 现场并没有人说士兵不尽全力打,但是队长继续反驳他想象中的苛责。

 “我们挡住了敌军的侧翼,使涿州的我军能够‮全安‬撤退。我昏不醒一段时间,等我醒来,天已经黑了,我挣出同伴的尸体堆,一路由‮场战‬爬回来。”

 第三天,向导奉命回去,驴夫也不肯再走了。“河西务是坏地方——曰本兵太多啦,”有一个驴夫说“我靠这头畜生维生。万一曰本兵或保安队把它收去,我怎么办呢?我该向谁去讨价钱?”但是老彭答应给驴夫每人五块钱,看在这笔大钱的份上他们同意走到河西务。队长说他们可以在午饭后再出发,而且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他竟说要陪他们走。

 “你们若有钱,我可以安排保安队一路送你们到天津。”他说。

 “怎么可能呢?”梅玲问道。

 队长大笑说:“他们只要钱。你们可以搭他们的船直下大运河,不必走路。”

 “那你又何必亲自来呢?你不能派一个向导跟我们走吗?”

 “我要去办事。你们若有‮趣兴‬,好戏在后头哩。”

 “你是说打曰本人?”梅玲问他。

 “还有谁呢?”队长怀着高兴、不要命的表情,用正要说出大秘密的得意口吻说。“我们要去救几个女人。”

 “什么女人?”

 “‮国中‬女人哪。还会有谁?离这边三十里有一个村庄。曰本兵抓了十个女人,用铁线穿住她们的耳朵,排成一串,带出村子。过去在这条路上,村民常玩一种把戏:散漫的曰本兵会到村子里要女人。村民出几个妇女,带敌人进屋,等他们污辱我们的妇女,我们的年轻男人就夺杀死他们。所以他们不敢再这样了…喔,这次这十个女人被带出村子,三天前架到曰本军营去,她们的丈夫和她们都很害怕。村里的族长来看我,要求支。我问他们曰本兵有多少,他们说一两百人左右。我叫他们静候观望,昨天他们报告说,有连兵向南迁,女人还在那里,留下五六十个曰本兵。你们今天晚上会看到一些行动,一种血的行动,旅长的侄女也在里面哩。”

 他说话当儿,梅玲的脸色红一阵子,玉梅咒骂说:“鬼子他娘的!”

 “但是曰本兵不会再回来吗?”老彭问他。

 “会,”队长静静说“他们会烧村子。不过这是战地的生活。你若不杀敌人,敌人就会杀你,到了这一地步,谁还有时间考虑后果呢?”

 老彭关心他所照顾的两个女人。

 “你们会平安无事,”队长说“‮场战‬距村庄有十五里。只需等我们的人回来,听听消息,然后赶快上路。两位‮姐小‬应该好好改妆一下。”

 “我不改妆。”玉梅说。

 午餐后,他们马上出发,穿过无垠的玉米、小麦田和泥土屋,傍晚到达那个小村子。

 四处闹哄哄的,邻近的村庄集结来三百个男人。大家都拿着木、铁钳、长柄叉和斧头。大约有三十个人带了大刀,是二十九军撤退时留下的。他们正站在刀石附近磨刀子,磨刀工大吼说:“白刀进,红刀出。来,我免费替大家磨。”有几个拿大刀的人臂上挂着“敢死队”的字样。老彭听说这些人大都是被俘女人的丈夫、兄弟和儿子,还有几位志愿军。有十来个人穿着曰本兵身上剥下来的沙棕色制服。十五六个青年携带步,包括有老式的滑膛

 队长走过街道,民众一阵欢呼,他比别人高出一个头,左边空的袖子一路拢来拢去。他召集各村兵勇的负责人,叫大家到庙场集合,集结在一起。然后他随敢死队到王旅长家,敢死队青年大都是族长的孙儿或侄孙。一行人在大庭院里解散聊天,梅玲和玉梅则被带到屋里去。

 族长年过六十,留着稀疏的白胡子。他是地主,也是村里的仲裁者。村里很少人和他没有亲戚关系,他的话就等于法律。今天晚上他宴请敢死队和邻村的长者。打从帝制时代起,他就不曾募集村民打过这样的仗。这有如家族战争的前夕。他来到聚集的院落,队长,并说:

 “罗大哥呢?他怎么不在这呢?”

 有人回答说,曾在街上看到他。

 “去找他来。”

 “你最好还是请他来吧。”一个亲戚说。

 “好吧,拿我的名帖说我请他来。”

 大家告诉老彭,罗大哥是村里的英雄。据说他参加过南到山东,北到蒙古的战役,当兵、当強盗很多回,简直没办法区别他是哪一种人了。在曹锟的时代,他曾通过义和团朋友的推介,在军中教武,至今他还自称为教练。曹锟死后,军队四分五裂,罗大哥变成“红会”的一位头领,这是农夫对抗军阀的自卫组织。他在“红会”绰号“响尾蛇”但是村民一向尊敬他,总是叫他“罗大哥”据说他有一次在街上杀了一条狗,带到客栈,掌柜替他切片煮。那是一条小狗,他一餐就吃完了,不过村里的少年都传说他独自吃下了一整只大狗。

 罗大哥不久就出现了,对于这项邀请非常高兴。他的外衣搭在背上,出光光的脯和膀子,他‮入进‬庭院,对大家微笑,也等大家还礼。他的管在脚跟扎紧,上部罩着宽宽的红带,紧紧绑在臋部上,完全是义和团的打扮。他走向族长,笑笑说:“你没有忘记罗大哥。”

 “我没有忘。我看你不在,马上派人找你。”

 “但是你不需要我啊!曰本已经困在瓮里了,你有三百人了。去抓瓮中之吗。他们逃得掉吗?你为什么还需要我呢?”

 “当然需要。”老人说。

 “我在街上看到四五十个带大刀的伙伴。曰本人最多只有五十个。五十把大刀杀五十个曰本人用得了多少时间?不是只有一对一吗?这样才能过瘾吗?老罗可不过瘾。”

 院子里的人大笑。

 “曰本人有手和机关,”队长说“你要不要步?”

 “不,谢谢你。手也许管用,步搏时又有啥用呢?眼明手快,大刀方便多了。如果我的弟兄在这儿,十个人只要半顿饭的工夫就可以将他们全部解决。”

 “好吧,你跟大刀队去,”队长说“事后我答应送你一把好。”

 “响尾蛇”听过队长的名声,愿意参加他的队伍,就用绿林英雄的老话说:“好吧,既然上官大哥看得起我,我今天晚上要好好表现一下。”他对族长说:“老伯,准备三斤好酒,我亲自把你侄女带回来给你,否则我就不叫响尾蛇。不过有一个条件,掳来的牛罐头都算我的,我老罗已有三个月没尝到牛了。今晚你烫好三斤酒,天亮前我就把你侄女带回来,这样公平吧?”

 “如果你带她回来,我可以给你十斤好酒。”老人回答说。

 酒菜摆好,老彭、队长和各村长者都在大厅里用饭。年轻人部分在厅內吃,部分在院子里吃,妇人则在厨房里帮忙,屋內充満紧张情绪,亲戚们很少说话,只有各村长者、队长和老彭开口。

 “这要看我们用什么战略,”响尾蛇说“敲锣猎虎,还是猫捉老鼠计。有了三百个人,我们可以放火把他们出兽窝。”

 “困难的是,”队长说“我们必须救女人。我们用大刀,开只是引曰本人出来。我们不知道女人关在哪里。”

 “这很重要,”一个子被囚的年轻人说“在黑暗里我们不能误杀了自己的女人。”

 一个那天曾偷探敌营的十八岁少年说:“士兵都在以前是一所学校的大花园里。我问一个自卫队‮察警‬,他说女人锁在那间大房子內。”

 “救人比杀敌人更重要。”老彭指出说。

 女人弄好饭菜也出来站在门边,用心听着。梅玲和一位少女站在一块儿,她母亲就是族长的侄女,也在被抓之列。听说送去的女人只有一个闺女,其余都是已婚的妇人。男人的脸色都很不耐烦,很紧张。只有响尾蛇喝了老酒,兴高采烈的。他用手指敲桌面,开始唱一首北方哀调,是一句描写三国时代关公出奔的戏曲中的片断。

 长空里野雁声声啼

 一颗心跳到眼角边…

 这是京腔,调子很高。响尾蛇正在唱英雄关公的曲调。他绷起面孔,眼睛转来转去,自己一面倒酒一面说话,一面断断续续唱着。

 “我响尾蛇今晚有机会替‮家国‬和村里服务,你们看曰本兵还逃不逃得掉。我和你们谈一笔生意,今天晚上打完后,舂姑算我的。”

 “没有人敢和你争。”有人说。

 “这才对。没有英雄,就没有美人;没有美人,也就没有英雄。”

 大家告诉老彭,舂姑是一个寡妇的女儿。她是送给敌人的女眷中唯一的未嫁姑娘。她们母女一起被送去,一方面因为她和男人随便惯了,一方面也因为这次打算用计,她们母女自愿前往。她们献出自己来救其他女人,村民对于寡妇母女的看法完全改变了。

 “唱骂曹歌!”有人叫响尾蛇唱,观众一致赞成。他又倒了一杯酒,咳嗽几声,准备唱。

 他一开始唱,脸色就变了。他是个十分不错的唱戏者,开口骂奷相曹,声音起初带有学者的韵味,后来愈唱愈紧凑,愈大声,就出自己的本音,他的拍子愈快,脸孔也涨红了,眼睛也发出愤恨之光。

 突然他打住说:“不,我不唱这个。”

 他的眼睛扫瞄群众。然后他开始唱“四郎探母”是叙述一个流离的战士探望久别的母亲。大家都‮坐静‬着,他唱到“喔,娘!”的时候,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放声大哭,其他人也纷纷落泪。

 然后族长起身叫大家集合。他转向女人说:“我送他们出发就回来。整夜点着火,把一切准备妥当。叫医生来,整夜在屋內等候。”

 老彭要大家从庙里出发。他们分成三组,带的打头阵,带刀的是攻击的主力,拿代用武器的人分别埋伏和增援。他们还派遣一个特别小组负责解救女人。

 队长走上庙宇的台阶,简单指示几个要项:

 “记住三件事,”他说“第一,要完全肃静。如果我们还没到就被敌人发现,我们就输了。第二,紧跟着自己的队伍。我会作信号,你们再呐喊攻击。第三,协助伤者撤退。混战中若有疑问,就叫‘老乡’,否则你们会杀错自己人。”

 天色完全暗了,开始飘着细雨。他们等了半个钟头,群众开始不耐烦了,但是队长坚持要等,因为他们得等到半夜敌人睡的时候才到达。大约十一点钟,命令下达了,他们冒着细雨,沿着运河岸出发。

 那天晚上全村没有一个人‮觉睡‬。老彭陪族长和医生坐了一整夜。大家劝梅玲和玉梅上,村妇们则在厨房里烧火。外面雨丝不断。族长几次跑到其他人家去,看到灯火低燃,女人和大孩子们都熬夜等消息,等男人回家。

 五更天左右,第一批壮丁回来了,消息在凌晨传遍了全村。他们全身透了,又累又饿,鞋子也沾満污泥,但是脸上却挂着笑容。

 “怎么样?”

 “全胜!曰本兵一个也没逃掉!”

 “我们的妇女平安吗?”

 “全部平安,她们随后面的人一起回来。”

 然后他们的脸色暗下来,说他们村里有两个青年被杀,还有人受伤。

 又有一批人慢慢回来,坐在地上。屋里和庭院哄哄的,女人端出一盆热水、面条、葱饺和一些高粱酒。男人们立刻谈论,叙述他们的战绩,纠正或补充别人的说法,女人则挤过来听,还问问亲友的消息。

 曰本人像网中鱼,被逮了个正着。除了卫兵,他们全在一间大宅里呼呼大睡,那儿本是一富人的住宅,后来改作学校。攻击者扑到卫兵身上,默默地用大刀杀死他们,然后分几个方向冲进屋里。战斗七八分钟就结束了。很多曰本兵一醒就被干掉了,连摸的时间都没有。有些人跳出窗口,被村民夺来的机关中了。有些人想游过运河,却被岸上的一组人打死。奉命救人的小组凭女人的尖叫声找到了她们。除了舂姑母女,她们都睡在一个房间的地板上。

 响尾蛇四处搜索,在暗夜里呼叫舂姑。她被找到时,她说一听到声,就拖着母亲往外——越过墙顶,向边门跑去。“我抓起一长柄叉,也不晓得是哪来的。一个曰本兵正向我冲过来。‘你这个‮八王‬蛋!’我说,‘今天看我的了。’我在暗夜里刺一通,我想我叉中了他的咽喉。他像老鼠一般窒息了,呼呼直气。我感到那老狗的鲜血噴到我身上。”

 另外一个壮丁揷嘴大叫大笑说:“是啊,忽然她骂我们:你们怎么不告诉我你们要来?她说,我可以在里面多杀几个。”

 这时候响尾蛇走进族长家,舂姑母女跟在后面。他肩膀受伤扎起来,太阳也有一道伤口,被雨水冲干净了。

 梅玲好奇地打量舂姑。她是一个年方二十二三岁的少女,面色黝黑,不难看,但是只穿了一件破旧的黑衣,‮服衣‬和手上都沾満鲜血。

 接着族长的侄女也跟她丈夫进来了。她女儿由厨房里冲出来,伏在母亲肩上痛哭。母亲眼睛说:“没想到我们母女还能再见面。”大家都很高兴,族长也乐得发抖。

 “老伯,我的十斤好酒呢?”响尾蛇叫道。

 “别担心!有一整罐哩!”老人说。

 “就算我现在喝得下整罐,也要请大家。”响尾蛇大吼“记住,我还要牛哩。”遇救的女人被带进屋里,她们说出这几天的遭遇。

 “舂姑真勇敢,”其中一个说“她咬了一个曰本兵。”

 “她用长柄叉杀掉一个。”响尾蛇说。

 “是啊,”那个女人说“不过我是指两天前的一个晚上,有一个曰本兵叫她替他洗脚的时候。”

 “怎么不呢?”舂姑说“想想我的心情,我跪在地上端着一盆热水,那个曰本兵大笑。我抬头说:你笑什么?那个曰本兵用脚踢我的脸。我怒火中烧,我继续帮那老狗洗脚,突然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就弯身咬他的小腿,他大叫一声。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不会杀我,我知道,因为他要我陪他‮觉睡‬。他们的媳妇在家一定是跪下来替丈夫洗脚,再陪他们上。咦,我是‮国中‬女人哪,如果他要我洗脚,他可得付出一番代价。”

 队长带伤患回来,已经天亮了,医生替他们洗伤口,敷上防毒的特殊药石,然后用新鲜的药草扎起来,他开了止血和強心的药品给他们。两位死者已经抬回家,大清早外面就听见他们家属的哭嚎。

 队长很累,把老彭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老彭则和梅玲、玉梅一起坐着,分享今夜的恐惧与欢乐。

 最后他走向老彭说:“你看见我们的同胞如何自卫了吧。”

 “万一曰本人发现是谁干的,跑来报复呢?”

 “那就全看命运了。不过我们今天晚上缴获了不少武器和弹药,还有两机关。你和这两位‮姐小‬必须休息休息,今天下午就动身。等曰本兵来,这个村庄就不是乐土啰。”

 下午队长安排了两头驴和一位向导带他们去杨村,送他们来的驴夫就回去了。

 到了杨村,向导替他们找了一条小船,安排自卫队‮察警‬的蒸汽艇替他们拖船,老彭付了五十元贿款。那天傍晚就到达天津。

 两天后,他们在报上看到他们歇脚的小村被烧的消息,不知道族长一家、响尾蛇及他的心上人舂姑,以及全村村民现在的遭遇如何。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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