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逮捕與審判
蘇東坡,我們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過去生活的態度,一向是嫉惡如仇,遇有琊惡,則"如蠅在食,吐之乃已"。不過到目前為止,還幸而安然無事。可是在他吐到第一百次時,他就被人抓住了,在神宗元豐二年(一0七九)三月,他調任江蘇太湖濱的湖州。在他到任謝恩奏章上,他說了幾句朝廷當權派覺得有點兒過分的話。只要他單歌詠民人的疾苦貧窮、捐稅、徵兵,那派小人還能裝聾做啞,置之不顧。現在他直接指明那些小人,其中有在王安石勢力下躥升起來的李定和舒直。朝政是在無以名之的第三
人才的掌握中,這類人是唯利是圖隨風轉舵,既無所謂東,也無所謂西。蘇東坡過去曾不斷給皇帝上表,每次皇帝看了他的表章,就向侍臣讚美蘇東坡。現在我們想起來,這些小人以前曾經阻擋蘇東坡進京城。萬一蘇東坡蒙召當權,可就真有危險,因為新政的領導人物那時不是已經失勢,便是已然退隱。
蘇東坡到任謝恩表只是例行公事,譬如略敘為臣者過去無政績可言,再敘皇恩浩蕩,以此美缺相賜。但是蘇東坡說:"伏念臣
資頑鄙…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隋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新進"一詞,在王安石口中是指突然升遷的無能后輩。在過去為新政的朋黨之爭裏,這一名詞是固定代表那種含義的。李定和舒稟心想蘇東坡為什會自信能逃得出他們的手心呢?並且他說在他那個年紀,他擔任地方官是因為他不可能再惹是生非。他是不是暗示那些在朝為官的必然會惹是生非呢?古之文人學者,因為沒有民權的保障,在措詞造句上,便發明出一種極其微妙難以捉摸的表現法,而閱讀的學者也養成一種習慣,樂于尋求含義于字裏行間之中。在中國古代,朝廷的公報是固定按期出版的,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報紙。蘇東坡所寫的文字,照例惹人注意,這次謝恩表,使那些"新進"成了讀者心目中的笑柄。
在神宗熙甯元豐二年(一0七九)六月,一個禦史把蘇東坡謝恩表中的四句挑出來,說他蔑視朝廷而開始彈劾他。數曰之后,舒稟,當時尚在禦史台,找了幾首蘇東坡的詩,內容關于農人青苗貸款,農人三個月無鹽吃,還有燕子與蝙蝠爭論的寓言。他說寫的那種詩,顯示蘇東坡不但考慮欠周,也是不忠于君。舒稟隨同彈劾表章,附呈上蘇東坡印出的詩集。李定,現今升為禦史中丞,也隨后跟上一表,陳述有四個理由,蘇東坡必須因其無禮于朝廷而斬首。一共有四份彈劾蘇東坡的表章。這件案子
予了禦史台。李定,當年因隱瞞父喪司馬光罵他是禽獸不如,現在擔任檢察官。他挑選了一個極其能幹的官吏派到湖州去,免去蘇東坡的官職,再押解入京受審。禦史請求,一路之上蘇東坡必須關入監獄過夜,皇帝不許。神宗皇帝從無意殺害蘇東坡,不過這個案子既然依法控告,他也願予以充分調查一番。
蘇東坡的一個好友王洗,是他印了蘇東坡的詩集,聽到這個消息,趕緊派人去給南部的蘇子由送信,子由立刻派人去告訴蘇東坡。這可以說是使者之間的大競賽。朝廷使者偕同他的兒子和兩個禦史台的兵丁火速出發。但是他兒子在靖江忽然生病,于是耽誤半天的行程,結果蘇子由派的使者先到。
這個消息到達時,蘇東坡是何等心情,我們必須要知道。他到達湖州不久,也很喜歡這個新職位。他常和長子去山林間漫遊,同遊的還有子由的女婿、女婿的弟弟。在蘇東坡記游飛英寺的詩裏,他說自己"莫作使君看,夕以中已非"。他最好的朋友畫竹名家文與可已在二月去世,他一直哭了三天。在朝廷的差官正越程前去逮捕他時,他正再度創覽他搜集的名畫,那是七月七曰,正拿出來到院子去晾。他的眼光正好看到文與可送給他的一幅絕妙的竹子,不覺
下淚來。那天他寫的那一條筆記特別表現他的奇思幻想,記述他與文與可的友情。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綜素而請者足相躡于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及與可自洋州(今陝西洋縣)還而餘為徐州,與可以書遺餘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蘋于子矣。"書尾複寫一詩,其略曰"擬將一段鵝幫絹,掃取寒梢萬尺長。"予謂:"與可村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與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餘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月,竹落庭空影許長。"與可笑曰:"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因以所畫第簍穀堰竹遺予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
據孔平仲的記載——孔平仲是蘇東坡的朋友,他是聽湖州祖通判卿說,蘇東坡遭逮捕時,那位通判正好在場——蘇東坡已經先得到子由給他的消息。他可不知道控告的罪名之輕重。使臣一到,蘇東坡就正式請假,由祖通判代行太守職務。官差到時,正式身穿官袍,足登高靴,站在庭院中,手執箱板,禦史台的兩個士兵分立兩旁,身穿白衣,頭纏黑巾,眼睛裏凶光閃動。太守官街的人慌做一團,不知會有何事發生。蘇東坡不敢出來,與通判商量,通判說躲避朝廷使者也無濟于事,最好還是依法接他。東坡與通判商量應當怎樣出來,因為蘇東坡心想自己既然被控,就不應當穿著官衣出來。祖通判認為他還沒正式被控,他應當以正式官階出現。于是東坡穿上官衣官靴,手執紅板,立于庭中,面向官差而立,祖通判與官衙人員則頭戴小帽,排立于蘇東坡身后。兩個士兵手執禦史台的公文,緊握一個包裹,似乎其中蔵有刀劍。官差面目猙獰,默不作聲,氣氛緊張萬分。蘇東坡首先說話。
"臣知多方開罪朝廷,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但請容臣歸與家人一別。"
皇差皇甫遵淡然道:"並不如此嚴重。"
這時通判邁一步向前道:"相信必有公文。"
皇甫遵問:"他是何人?"通判回稟自己的身份。士兵乃正式遞
公文予通判。打開一看,原來只是一份普通公文,免去蘇東坡的太守官位傳喚進京而已。皇差要蘇東坡立即啟程。
官差允許蘇東坡出發前,歸看家人。
據蘇東坡在筆記上記載,他到家時,全家正在大哭。蘇東坡向他們笑着說出下面一個故事,安慰他們:
在宋真宗時代,皇帝要在林泉之間訪求真正大儒。有人推薦楊樸出來。楊樸實在不願意,但是仍然在護衛之下啟程前往京師,晉見皇帝。
皇帝問道:"我聽說你會作詩?"
楊樸回答道:"臣不會。"他想掩飾自己的才學,他是抵死不願做官的。
皇帝又說:"朋友們送你時,贈給你幾首詩沒有?"
楊樸回答道:"沒有。只有拙荊作了一首。"
皇帝又問:"是什麼詩,可以告訴我嗎?"
于是楊朴把臨行時太大作的詩念出來:
更休落魄貪酒杯,且莫倡狂愛詠詩。
今曰捉將官裏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蘇夫人聽見這首詩,不由得破涕為笑。這故事曾記在蘇東坡的筆記裏,但不知是不是他當時現編的。
家中決定由長子邁陪同前往。王適,他一向充任蘇家的塾師,現在同他弟弟留在家中,后來才偕同蘇東坡全家入京。太守官邸的人全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個個躲躲蔵蔵。但是老百姓都出來看太守啟程。
據縣誌記載,老百姓都淚下如雨。官差與士兵的態度與辦事的要求,都蠻橫無禮,后來蘇東坡在上哲宗皇帝書中,說他們逮捕太守猶如捕盜。官衙中只有王氏兄弟和陳師錫設酒筵錢別。
有人說途中蘇東坡曾想自殺。
據他自己給皇帝上的奏章上說,在揚州渡江時,他想跳入江中。但按孔平仲的記載,開船之后不久,船停在太湖上修理船槳時,他想跳水自殺。那天夜裏,月
皎潔,湖上風高
大。蘇東坡不知道他要判什麼罪,並且怕他的案子會牽連好多朋友。他想把眼一閉跳入水中,反倒省事。等再一想,倘若如此,必給弟弟招致麻煩。在給文彥博的信裏,敍述家裏燒了他大部分與友人的通信和手稿。家裏人到了安徽宿縣,禦史台又派人搜查他們的行李,找他的詩,書信和別的文件。有些兵把船包圍起來時,女人和孩子們怕得很,那些兵把他們的東西胡亂扔,就如一般兵士執行勤務時一樣。兵丁走后,女人們氣衝衝的說:"這都是寫書招惹的。他亂寫東西有什麼好處?把人都嚇死了。"然后焚燒他的手稿,后來東坡發現殘存者不過三分之一而已。
蘇東坡是七月二十八曰由官家逮捕,八月十八曰送進禦史台的皇家監獄。審問期間很長,前后四十幾天。在監裏,那個獄卒心腸非常好,大概知道他是誰,對他十分恭敬,每天晚上給他熱水澡洗,直到現在每晚上洗熱水澡,還是四川人的習慣。
蘇東坡在監獄中,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結果審問時反倒對他大有益處。他兒子每天到監獄去看他,為父親送飯當然是兒子分內的事。蘇東坡和兒子暗中約好,就是兒子只許送蔬菜和
食,倘若聽到壞消息,他才送魚去。有幾天,蘇邁要離開京城到別處去借錢,他把送飯這件事
給朋友辦,但是忘了告訴朋友那件暗號。那朋友送去熏魚,蘇東坡大驚。他心想事情已然惡化,大概凶多吉少了。他和獄卒商量,給弟弟寫了兩首訣別詩,措詞極為悲慘,說他一家十口全賴弟弟照顧,自己的孤魂野鬼獨臥荒山聽雨泣風號。他表示願世世為手足。在詩裏他又細心表示以前皇恩浩蕩,蒙受已多,無法感激圖報,實在慚愧。又說這次別無可怨,只是自己之過。子由接到,感動萬分,竟伏案而泣,獄卒隨后把此詩攜走。到后來蘇東坡開釋時,獄卒才將此詩退回,說他弟弟不肯收。我相信子由根本知道這條計,故意把詩
還獄卒。因為有這兩首詩在獄卒手中,會有很大用處。因為獄卒按規矩必須把犯人寫的片紙隻字呈
監獄最高當局查閱。這個故事裏說,蘇東坡堅信這些詩會傳到皇帝手中。結果正如他所預料,皇帝看了,十分感動。這就是何以蘇東坡的案子雖有禦史強大的壓力,最后卻判得很輕的緣故。
幸虧詩人陸游曾編有一本歷史,其中包括所有審問蘇東坡的親筆檔。現在我們還有一本書叫"烏台詩案","烏台"是禦史台監獄的名稱。此書包括四件彈劾本章、審問記錄全部,蘇東坡的口供、證物,和最后的判詞。陸游勤于寫曰記,對蘇東坡留在身后的手稿和拓片特別愛好,這些遺物是蘇東坡死后六七十年他才見到的。他曾說出這本書的經過。北宋在靖康元年(-一二六)滅亡時,朝廷官員都向杭州逃難,尽量攜帶珍貴的文件。在揚州,一個名叫張全真的府政官員看到這一份手稿,從朝廷檔案裏菗出來。后來,張全真死后,一位姓張的宰相,受張全真的后人請求為先人作一篇墓誌銘。這位宰相要以那份手稿為代價。那家后人只答應
出一半,另一半作為傳家之寶。陸遊記載說,他看見全部手稿都是蘇東坡手寫的,還有改正之處,都由蘇東坡簽名,再蓋上禦史台的官印。我們不敢確言今曰
傳下來的這本書是完全
據陸遊所見的那本手稿,不過內容卻記載了朝廷公報的細節,包括蘇東坡對自己那些詩句的解釋。
我認為對此案件的判斷,完全要看我們對蘇東坡的批評朝政如何解釋。張方平和範鎮正設法營救蘇東坡,總括起來,他認為坦誠的批評與惡意的中傷顯然有別。我們今天不能不認為那些詩是坦誠的批評,而禦史們則認為是對朝廷和皇帝惡意的中傷。張方平指出,詩經是由孔子刪訂的,但是其中有很多對當時當政者的諷刺,而且邦有道,則坦誠的批評完全合法。在另一方面,倘若我們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相信那些禦史是由義憤而發,是深恨親愛的君王受辱而彈劾,這也是一種看法。
舒稟在表章中說:"臣伏見知湖州蘇軾近謝上表,有譏切時事之言。
俗龕然,爭相傳誦,忠義之士無不憤惋。陛下自新美法度以來,異論之人固不為少…然包蔵禍心,怨望其上,訕淩謾駡而無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詩為主。…陛下躬履道德,立政造士,以幸天下后世,可謂堯舜之用心矣。軾在此時以苟得之虛名、無用之曲學,官為省郎,職在文館。臣獨不知陛下何負于天下與軾輩,而軾敢為悻慢無所畏忌以至如是。且人道所立者、以有義而無逃于天地之間者,莫如君臣。軾之所為忍出于此,其能知有君臣之義乎?為人臣者苟能充無義之心往之以為利,則其惡無所不至矣…軾萬死不足以謝聖時,豈特在不赧不有而已。伏望陛下付拭有司論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為人臣子者。不勝忠憤懇切之至。"
另一禦史的彈劾表裏,完全是強詞奪理的指責。在蘇東坡到湖州上任途中,曾為張氏園寫了一篇記。在此一篇文章裏,蘇東坡說:"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這是孟子對孔夫子參政態度的概要結語。那位禦史在他忠君報國的熱情之下,極力想勸服皇帝相信蘇軾正倡琊說異端,實在大逆不道,他說:"天下之人,仕與不仕,不敢忘其君。而獨蘇軾有不仕則忘其君之意,是廢為臣之道爾。"
李定舉了四項理由說明為什麼應當處蘇東坡死刑。在奏章前面序言中,他說:"蘇軾初無學術,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途叨儒館。"他又接著說蘇東坡急于獲得高位,在心中不滿之下,乃譏訕權要。其當殺理由之一是,皇帝對他寬容已久,冀其改過自新,但是蘇東坡拒不從命。另一個當殺的理由是,雖然蘇東坡所寫詩之荒謬淺薄,但對全國影響甚大。"臣叨預執法,職在糾奷,罪有不容,豈敢苟止?伏望陛下斷自天衷,特行典憲,非特沮乖后之氣,抑亦奮忠良之心,好惡既明,風俗自革。"
審問在八月二十曰開始,被告自稱年四十四歲(按西方計算法為四十二歲),然后敍述世系、籍貫、科舉考中的年月,再敘歷任的官職。又把由他推薦為官的列出姓名,因為大臣為國家舉薦人才充任公職之賢與不賢,與其本人之賢德大有關係,自然甚屬重要。據說,他自為官始,曾有兩次記過記錄。一次是他任職鳳翔為通判時,因與上官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儀典,被罰紅鋼八斤。另一次是在杭州任內,因小吏挪用公款,他未報呈,也被罰紅銅八斤。"此外,別無不良記錄。"
最初,蘇東坡承認他遊杭州附近村莊時所作的那首詩,對農民食無鹽、青苗貸款之弊端,曾出怨言,以及彈劾表章中之其他若干情節。他想不起曾寫過其他與時政有關的詩文。有好幾天內,他否認給朋友寫過諷刺詩,一直聲稱無罪。至于何者應視為譭謗朝廷,何者不應視為譭謗朝廷,頗難斷言。還有,何者構成"譭謗",亦複如此。但是在八月十三曰,他決定服罪。他承認曾寫諷刺詩譏刺當政,且與朋友以此等詩互相投寄。不過他"並未隱瞞",至于內容如何,解釋容有不同而已。在審訊期間,他奉命在下列一道供詞上簽字:"入館多年,未甚揷進,兼朝廷用人多是少年,所見與軾不同,以此撰作詩賦文字譏諷。意圖眾人傳看,以軾所言為當。"蘇東坡的朋友當中,有三十九人受到牽連,有一百多首詩在審問時呈閱,每一首都由作者自行解釋。因為蘇軾措詞
煉,用典甚多,幸而有此審問記錄,我們得見作者自己對好多文句的闡述分析。只有讀者完全了解那些典故,才能把握文內的含義。我讀詩一向對那類詩避而不觀,因為那些隱喻、史實,都需要單獨解釋,讀來甚感吃力,作者自己賣弄學問,為讀者加重負擔,殊為無謂。其實這樣炫耀也並不困難,因為數百年來,蘇詩的評注家一直忙著在歷史和唐詩裏發掘蘇詩用典的出處。
對蘇東坡的指控,有的十分牽強。最有趣的指控中,有一條是寫兩株老柏的七律。詩裏說柏樹"
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這兩句詩認為是對皇帝大不敬,因為龍是皇帝的象徵,而今皇帝正在位,作者應當說有龍在天,不應當說在九泉地下。另外還有一首牡丹詩,在詩內作者歎造物之巧,能創造出牡丹種類如此之繁多。禦史解釋此詩為諷刺新當政者能制定如此多之種種捐稅。《菊賦》的序言裏曾提到吃妃菊的苦種籽,禦史認為作者是在直接諷刺全境百姓的貧窮,尤其是指朝廷對官吏薪俸的微薄。"生而盲者不識曰"是諷刺科舉考生的淺陋無知,諷刺考生不通儒學,只知道王安石在《三經新義》裏對經書的注釋。
蘇東坡在對方大部分指控上,都坦白承認在詩中批評新政,自然有憤怒之感、失望之聲,足以表明自己對當道的苛酷批評,罪有應得。
在給朋友駙馬王詵的若干首詩裏,有一行詩是坐聽"鞭答不呻呼。"又說,"救荒無術歸亡通"。他也提到"虎難摩",是為政貪婪的象徵。在給朋友李常的詩裏,他確是說在密州"灑涕循城拾棄孩。"那些男屍、女屍、嬰屍都餓死于路也,當時確是"為郡鮮歡"。關于他給朋友孫覺的詩裏,有一行說二人相約不談政治,是真在一次宴席上約定,誰談政治,罰酒一杯。在給曾鞏的一首詩裏(曾鞏官位不高,但是一代古文大家人他說厭惡那些"股耳如惆蟬"的小政客。在他給張方平的詩裏,他把朝廷比為"荒林惆蟄亂"和"廢沼蛙蟈
",又說自己"遂
掩兩耳"。在給範鎮的詩裏,他直言"小人",我們也知道在給周郎的詩裏,他把當權者暗比做"夜果"。在寫杭州觀
時,他說東海若知君王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在他一個好友劉恕罷官出京時,他寫了兩首詩給他,把那詩仔細看一下,也頗有趣。並且可以了解官吏的憤怒,也可略知蘇詩字裏行間的含義。若按字面譯成英文而不加注釋,便毫無意義可言。其中一首說:
敢向清時怨不容,直嗟吾道與君東,
坐談足使淮南懼,歸向方知冀北空,
獨鶴不須驚夜旦,群鳥未可辨雌雄。
蘇東坡承認他很佩服這位朋友,所以用孔子的不怨不容這種說法把他比孔子。第二行指東漢大經學家派弟子東行的典故。第三行指西漢蕭何以智勇在朝收平淮南王之亂于無形。第六行指良馬出于冀北,又進而指韓愈馬說中的伯樂過冀北之野,而冀北駿馬遂空一事,亦指滿朝已無真才賢士。第五行指鶴立雞群,亦即賢人與小人之比,隱含之義即在朝之庸庸碌碌者,皆雞鴨之輩,于是夜午長鳴非鶴莫屬。最后一行更易令人致怒,因為詩經上有兩廳俱曰予聖,誰識鳥之雌雄?"等于說朝廷上只有一群烏鴉,好壞難辨。
他給那位朋友的第二首諷刺詩如下:
仁義大捷徑,詩書一旅亭。
相誇緩若若,猶誦麥青青。
腐鼠何勞嚇,高鴻本自冥。
顛狂不用喚,酒盡漸須醒。
這首詩的前三行指的是虛偽的讀書人侈談仁義,實則以此為求取功名富貴的階梯,並對官場榮耀表示鄙夷之意。"麥青青"一典,按蘇東坡的意思,是由莊子論追求利祿官爵的人而來,那些人一生
戀官爵,埋葬時口中含有珍珠,但是他們的墳墓早晚會夷為青青的麥田。第四行包含另一個莊子上的典故。楚王願以高位請莊子去做官,莊子謝絕,並且告訴國王的使者一個故事:有一個專吃腐
的烏鴉,找到了一個腐敗的老鼠,正在一棵樹上大享其美味,這時一隻仙鶴趕巧從旁飛過,烏鴉以為仙鶴來搶它的美味,就發出尖叫的聲音想把仙鶴嚇走,但是仙鶴高飛到白雲中去了。這個故事的含義,就是蘇東坡對小人的爭權爭位不屑一顧。
我有一種想法,我覺得蘇東坡會以為因寫詩而被捕、受審為有趣,他一定以在法庭上講解文學上的典故為樂事。
當時大家深信蘇東坡對朝廷至為不敬,他曾把當政者比為嗚蛙,比為嗚蟬,比為夜嫋,比為吃腐鼠的烏鴉,比為禽場中的雞鴨。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是罵他們為"沐猴而冠",不是人而裝人。總之,蘇東坡是看不起舒稟、李定那等人,那麼舒稟、李定為什麼要對蘇東坡有好感呢?
審問終結,大概是十月初,證據呈給皇帝。牽連的人很多,尤其是駙馬王詵,在審問時牽扯到他,因為他曾和蘇東坡
換過各種禮物贈品。皇帝下令凡與蘇東坡
換過詩文的人,都得把手中的詩文呈上備查。
仁宗的皇后,她一向支持蘇東坡,這時染病而死。她死前曾對皇帝說:"我記得蘇東坡弟兄二人中進士時,先帝很高興,曾對家人說,他那天為子孫物
到兩個宰相之才。現在我聽說蘇東坡因為寫詩正受審問。這都是小人跟他做對。他們沒法子在他的政績上找毛病,現在想由他的詩入他于罪。這樣控告他不也太無謂了嗎?我是不中用了,你可別冤屈好人,老天爺是不容的。"這些話實際上等于遺言。
在十月十三曰,禦史們將案子做了個提要,送呈給皇帝御覽。由于太后之喪,案子拖延了些曰子。蘇東坡在獄中等待案子的結果和自己的命運吉凶之際,發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
數年之后,蘇東坡告訴朋友說:"審問完畢之后,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過,我正要睡覺,忽然看一個人走進我的屋子。一句話也沒說,他往地上扔下一個小箱子做枕頭,躺在地上就睡了。我以為他是個囚犯,不去管他,我自己躺下也睡了。大概四更時分,我覺得有人推我的頭,那個人向我說:"恭喜!恭喜!"我翻過身子問他什麼意思。他說:"安心睡,別發愁。"說完帶著小箱子又神秘的走了。
"事情是這樣,我剛受彈劾時,舒稟和另外幾個人,想盡方法勸皇帝殺我,可是皇帝根本無殺我之意,所以暗中派宮中一個太監到監獄裏去觀察我。那個人到了我的屋子之后,我就睡著了,而且鼻息如雷。他回去立即回奏皇帝說我睡得很沉,很安靜。皇帝就對侍臣說:我知道蘇東坡于心無愧!這就是后來我被寬恕貶謫到黃州的緣故。"
遇有國喪,國家總要大赦,所以依照法律和風俗,蘇東坡是應當獲赦的。那些禦史本打算把反對派乘此機會一網打盡,如今倘若一大赦,他們的心血豈不完全白費!李定和舒稟十分憂悶。這時,李定奏上一本,對可能合乎赦罪的那些犯人,力請一律不得赦免。舒稟並進而奏請將司馬光、范鎮、張方平、李常和蘇東坡另外的五個朋友,一律處死。
副相王掛在諸禦史的
促之下,一天突然向皇帝說:"蘇軾內心有謀反之意。"
皇帝大感意外,回答說:"他容有其他過錯,他決無謀反之意,你為何這麼說?"
王掛于是提起在蘇東坡的柏樹詩裏說龍在九泉一事,那含義是將來某人命定要成天子,要自暗中出現,此人出身寒微。但是皇帝只說:"你不能這樣看詩。他昑哦的是柏樹,與我何干?"
王掛于是沉默無言。章停,當時還是蘇東坡的朋友,為蘇東坡向皇帝辯解說,龍不僅是天子的象徵,也可以指大臣,于是從文學上引出例句,用以支持自己的理論。
蘇東坡的朋友呈上的證物都審查完畢,皇帝指定自己近人重行查閱。
據禦史的案子提要,此種譭謗朝廷要判
放,或是兩年勞役,在蘇東坡這樣的案子,比較嚴重,應當是削官兩極。自法律上看,理當如此。因案情重大,尚待皇帝親自決定。
在十一月二十九曰,使舒稟、李定大失所望,宮廷官員發出了聖諭,把蘇東坡貶往黃州,官位降低,充團練副使,但不准擅離該地區,並無權簽署公文。
在受到牽連的人之中,三個人受的處罰較重。駙馬王詵因洩
機密與蘇東坡,並時常與他
換禮物,並且身為皇親,竟不能將此等譭謗朝廷的詩文早曰
出,削除一切官爵。第二個是王鞏,他並沒從蘇東坡手中得到什麼譭謗詩,他顯然是無辜受累,也許是為了人私仇恨的緣故,禦史們要處置他。隨后幾年,蘇東坡不斷提起王鞏固他受累。我們知道王鞏的奢侈生活習慣,這次發配到遙遠的西北去,曰子是夠他消受的。
第三個是于由。他曾奏請朝廷赦免兄長,自己願納還一切官位為兄長贖罪。在證據上看,子由並不曾被控收到什麼嚴重的譭謗詩,但是因為家庭關係,他遭受降職的處分,調到高安,離兄長被留拘的黃州約有一百六十裏,任騖州酒監。
其他人,張方平與其他大官都是罰紅銅三十斤,司馬光和范鎮和蘇東坡的十八個別的朋友,都各罰紅銅二十斤。
在舊年除夕,蘇東坡被釋出獄,在監共中度過四個月又二十天。出了東城街北面的監獄大門,他停了一會兒,用鼻子嗅了嗅空氣,感覺到微風吹到臉上的快樂,在喜鵲吱喳啼叫聲中,看見行人在街上騎馬而過。
他真是積習難改,當天他又寫了兩首詩。詩裏說:"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一首詩是: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上縱歸他曰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他又詩如湧泉了。即在這兩首詩裏,至少有兩句,若由那些禦史仔細檢查起來,他又犯了對帝王大不敬之罪。
翁失馬還罷了,因為以失馬表示並非惡運,重新尋獲也並非即是好運,換言之,人總不知道何者為好運,何者為惡運的。但是"少年雞"則指的是賈昌。賈昌老年時,他告訴人他在少年時曾因鬥雞而獲得唐天子的寵愛,而任宮廷的弄臣和伶人,這一點仍可引申而指朝廷當政那批小人,是宮廷中的弄臣和優伶,又是誹謗。另有一行裏他自稱"竊祿",意為自己無才為官。但是"竊祿"一詞卻是從三國時一位大儒給曹
的一封信中摘下來的,而曹
普通認為是一大奷臣、一霸主。寫完這首詩,蘇東坡擲筆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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