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贝尔热罗妮特
对我来说,奇怪的故事发生在秋季的一天。那天,我的叔叔多热鲁摇摇晃晃、心烦意
地出现在我的房门前,当时我是住在上默东的他的寓所里。
一个星期以来,我们没有看见他。每当他的发明入进最后的试验时,他就要经受神经上的磨折。他生活在那些炉子和蒸馏瓶中,关起门来,睡在长沙发上,靠吃水果和面包充饥。现在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脸色苍白、神色不安,说话含糊不清,瘦得像患了一场长时间的严重的病。
的确,无法认出他来了。我第一次看到他没有扣上钮扣,宽大的黑色长上衣破旧不堪,充満污点。这上衣像盔甲般紧随他身,他在做实验时或在实验室的架子上安置他用的许多药品时也不脫下。他那一向干净的白色领带这时却是开解的,他衬衫的硬
出在背心之上。如果说他那平时安宁庄重的面孔,在他那于头部四周围成一圈的白发中间还显得年轻的话,现在却似乎变了个样,被一些強烈而对立的表情所磨折着,这些表情相互碰撞,没有一种占上风。不时地我还惊奇地看到在他惊怕和不安的表情中闪现着狂疯、特异的欢乐。
我惊魂未定。这几天中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件使这温和平静的诺埃尔-多热鲁不能控制自己?
“我的叔叔,你生病了么?”我不安地问道,我对他怀有深深的感情。
他低声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生病…”
“那么,有什么事?我请您…”
“没有什么…我再次对你说,没有什么。”
我把一张椅子推上前去,他倒在上面。在我的要求下,他接受了一杯水,但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无法把杯子拿到嘴边。
“叔叔,说说吧,”我大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您这个样子。您大概体验到大巨的激动…”
他以平淡的声音低声说:
“我一生中最強烈的激动…这种激动没有人体验过…没有人…没有人…”
“那么,我请您解释清楚…”
“不行…你不会了解的…我也不了解…那样难以置信;这是在黑暗中,在黑暗的世界里发生的…”
桌上有一支铅笔和一些纸。他的手拿起铅笔后不由自主地画出一些轮廓模糊的画,但逐渐地由于一种萦绕在心头的想法的作用,他画出了一些比较清楚的形状。我看见在白纸上终于显现出三个几何图形的形象,既像没有画好的圆圈,也像用短线组成的三角形。在这些形象央中,画着一个匀称的圆圈,在它的中间,有一点较黑,像眼珠中的一个瞳孔。
“瞧!瞧!”他突然激动地大声说“瞧这黑暗中闪动的东西。这不叫人变成疯子么?瞧…”
他抓起另一支铅笔,这支是红色的。他跑到墙边去,在白色的石灰上画上三个同样的难以解释的形状“三个三角形的圈子”在它们的央中,他用心画上带有瞳孔的眼珠。
“瞧!它们是活的,对么?你看见它们在动而且惊慌么?…你看见它们么?它们是活的!它们是活的!”
我以为他要说下去,但他没说完。他那平时充満生机、像小孩的眼睛那样坦率的眼睛,带着一种怀疑的表情。他来回走了几分钟,最后打开门,转身向着我,带着气
吁吁的语调说:
“维克托里安,你将看见它们,你得看见它们。希望你向我肯定它们是活的,正如我看见的一样。一小时后你到围地里来,或者在你听见一声哨子响时,你将看见它们,那三只眼睛…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你将看见…”
他走了出去。
我们居住的房子,人们称为寓所,背向着街道,靠着一个陡峭而缺乏管理的旧花园,它的顶上有一块广阔的围地。多年来,就在那里我的叔叔耗费着他剩下的一点财产,进行着一些无结果的发明实验。
就我所能回忆起的,我一直看到的就是这破旧的老花园,一直看到的就是这长长而低矮的也同样是破旧的房子,它的前部的黄
石灰墙到处是鼓起的硬块和裂
。过去我和母亲居住在一起,我的母亲还有一位被称做多热鲁姑姑的姐妹。后来两姐妹去世,我到巴黎来读书,在叔叔身边度过假期。那时他为他的儿子多米尼克的被杀而哭泣。多米尼克是被一个德国飞行员所暗中伤害的,因为他迫使这名飞行员在一次可怕的空战后着陆。我的来到使叔叔开心了一点,但我不得不离开他去旅行。经过很长的时间后我才回到默东寓所,在这里我停留了几个星期,等候着假期结束和到格勒诺布尔去教书的任命。
每次我居住在这里,我都恢复同样的习惯,遵守同样的进餐时刻和散步时间,过同样单调的生活,在长时间的经历中,穿揷着同样的希望和失望。符合诺埃尔-多热鲁的过分的口味和梦想的是強健有力的生活,对这种生活没有任何考验能打击其勇气,改变其纯朴的信任。
我打房开间的窗子。阳光高照在墙上和围地的建筑上。碧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在平静的空气中,迟开的玫瑰的香味在颤动。
“维克托里安!”在我下面一个声音低声地说,这声音从长満红色葡萄藤的树篱处传来。
我猜出是贝朗热尔,叔叔的教女。她大概正像习惯的那样坐在石板凳上看书,她平时喜欢坐在那里。
“你看见你的教父了么?”我说。
“看见了,”她回答“他穿过花园,回到他的围地里去了。他的样子很奇怪。”
贝朗热尔掀开叶帘,在那构成棚架的栅栏已被拆破的地方,她那満头凌乱的金色卷发的头部伸了出来。
“瞧,”她笑着说“我的头发被约住了。还有,一些蜘蛛丝。啊!多讨厌…救救我!”
这些简单的回忆,无足轻重的细节…但为什么它们这样清晰地铭刻在我记忆的深处?人们相信在那些触及我们的事件来临时,我们整个人会充満激动的感情,我们的感觉会事先颤动,就像是对着遥远的暴风雨而轻微地觉察到它的气息那样。
我急忙下来到了花园里,跑到树篱边。贝朗热尔已不在那里。我呼唤她。一阵笑声回答了我。我看见在较远的地方,她在树叶组成的穹形下,坐在一条绑在两棵树间的绳子上
秋千。
她非常甜美,充満风趣,轻得像停在摇曳的树枝上的一只小鸟。她一跳动,所有的卷发朝一边或另一边飞起,像头上的一个会动的光环,在这光环上混杂着被摇撼的树落下的红色的、黄
的、秋天黄金色的叶子。
虽然叔叔的极度的激动使我不安,但我对着这无与伦比的
愉的形象还是注目了很久。我低声地,几乎在她不知觉的情况下,呼唤与她的名字贝朗热尔同半谐音的绰号,像人们过去已采用的那样:
“贝尔热罗妮特…”
她从秋千上跳下来,站在我面前:
“教授先生,再不允许这样叫我。”
“为什么?”
“以前可以这样叫,那时我是一个淘气的小女孩,经常单足脚尖旋转和翻筋斗。但现在…”
“但你的教父继续这样叫你。”
“我的教父有各种权利。”
“我呢?”
“没有!”
我在这儿叙述的不是一个感情的经历,我不想谈她在三只眼睛的故事中演出重要角色之前的情况。但从一开始和在这故事的初期中,这角色与我们的私生活的某些事件有密切的关联,一点也不提及——不论怎样简短——会影响到这叙述的清晰
。
十二年前,认我叔叔作为教父的一个少女到寓所来了,以前我叔叔经常接到她的问候信和新年贺卡。她本来和她父母一起居住在图卢兹。她父亲曾经是默东的商人,与我叔叔为邻。当她母亲死后不久,她父亲便不客气地把她送到诺埃尔-多热鲁那里,附带着一封信短,其中有几句话我仍记得:
“我的女儿在城里觉得烦闷…我的职业(马西涅克先生是酒类运输商)使我不得不到外省去奔跑…贝朗热尔单独留在家里…我想,为了我们过去的良好关系,您会收留她几个星期的…乡间的空气会使她脸色好起来…”
我叔叔很善良。几个星期后续之而来的是几个月,然后是几年。在这期间,马西涅克先生不时宣称他要到默东来把小孩带走。但事实上贝朗热尔再也没有离开过寓所,她使我叔叔显出
快热闹的感情。虽然诺埃尔-多热鲁表面上冷漠,但他却不能离开他的教女了。她用她的笑声和魅力使古老沉寂的房子活跃起来。她的不守秩序和出乎意料的举动使人珍惜秩序、纪律和严谨。
至于我,多年之后又回到寓所来,我看到的已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女。她还是像从前那样天真和爱闹,但长得很美,面容和举止都十分谐和,神秘得像那些在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的阴影下生活孤单的人一样。从第一天起,我就感到我的到来打扰了她的自由和孤独的习惯。她既大胆又
野,既腼腆又挑衅,既放肆又羞怯,她似乎特别躲避着我。在两个月的一起生活中,我每顿饭都见到她,在小径上散步时常在转弯处遇到她,但我未能使她驯服。她疏远而胆小,突然中断我们之间的谈话,对我表示出一种用任
难以解释的脾气。
也许她有深在的局促不安的本能,这不安在我身上苏醒了,也许她的尴尬来自我的局促。她经常突然发现我的眼睛盯着她的红嘴
或在某个时刻注意到我声音变了样。她不喜欢这一切。男人的致意使她困惑。
“听着,”我转弯抹角地以免使她受惊地说“你的教父认为他从一些人身上发现一种
线…不要忘记诺埃尔-多热鲁首先是一位化学家,他是以化学家的身份看见和感到事物的。对他来说,这
线是通过微粒的散发,通过组成像一种云彩的模糊不可见的火星表现出来。举例来说,像在女人身上发生的东西。她的魅力包围男人们…”
我的心脏烈猛地跳动到我不得不打断自己的话。但她似乎并不理解,她用信任的口气说:
“我的教父让我知道他的理论,但我并不理解。他曾和我谈到一种特别的光线,这种光线是他想象出来用以解释那不可见的火星的炸爆。他用我的名字的字首B来命名这光线。”
“太好啦,贝朗热尔,你成为一个光线的命名人,这富有魅力和
惑的东西。”
“一点儿也不是这样,”她不耐烦地大声说“谈不上什么魅力,它是一种物质的体现,一种
体的体现,它甚至会变得明显可见,呈现一种形状,像通灵者召唤出来的幽灵幻影。有一天…”
她犹豫地停下来,脸上带着忧虑的表情,我不得不
她继续说下去。
“不…不,”她说“我不应当谈这些事…并不是您的叔叔噤止我说…而是我保留着一个痛苦的印象…”
“贝朗热尔,解释给我听…”
“一个惧怕和不安的印象。在围地的墙上,我和您的叔叔曾看到可怕的事,三只眼睛的图形…是眼睛么?我不清楚…它会动并看着我们…啊!我永远不能忘记…”
“我的叔叔怎样呢?…”
“他吓得脸色变了样。我不得不扶着他,照料他,因为他失去了知觉。他醒过来时,图像消失了。”
“他没有说什么?”
“他保持沉默,两眼望着墙壁。于是我问他:‘教父,这是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许是我和你谈过的放
…B光线。这是一种显形的现象…’他只说到此为止。过了一会儿,他带我到花园的门口。从那时起,他把自己关在围地里。我只是刚才方看见他…”
她沉默起来。我感到不安,对这件事十分困惑。
“贝朗热尔,按照你的看法,”我低声说“我叔叔的发明和这三个形状有关系,对么?这些几何形状,三角形的,对么?”
她用两只大拇指和两只食指构成一个三角形。
“瞧…这个形状…至于它们的布局…”
她拾起一
树枝,在小径上开始画起来。这时哨声响起。她大声说:
“这是教父发出的信号,他在围地里需要我。”
“不对,”我说“今天这信号是对我发出的。这是约好的。”
“他需要您么?”
“他要和我谈他的发明。”
“那么我也去。”
“贝朗热尔,他不是等待着你。”
“等的,等的…”
我抓住她的手臂。她摆脫了我,跑到花园的上面。我在那里找到她,在一个厚木的栅栏上的一个小门前,这栅栏把一个仓库和一堵高墙联起来。
她把门半推开…我坚持说:
“贝朗热尔,你不应这样做。这会使他不高兴的。”
“您真的认为是这样?”她有点犹豫地说。
“无可置疑。因为他召唤的是我。走吧,贝朗热尔,理智一点。”
她踌躇起来。我走过去,把门对着她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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