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句之女
1
主编石本麦人在校完俳句杂志《蒲之穗》四月号的稿子后,和几位俳句同好——山尾梨郊、藤田青沙、西冈静子——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今天的聚会一如往常,在行医的石本麦人家中举行。
“医生,这个月也没收到志村幸子的稿子。”经营二手书店的山尾梨郊说道。
“嗯,看样子是不会有了。”
“连续三个月没寄稿子过来,她的病情是不是很严重?”
在贸易公司上班的藤田青沙转过头问麦人。青沙在这些编辑委员当中算是最年轻的,二十八岁,单身。
“这个嘛,听说是胃溃疡。”
“胃溃疡有那么严重吗?不是开刀就能治好吗?”
“一般医院是这样做的啦。不过,她待的那种地方会马上替她动手术吗?”麦人歪着头说。
他说的“那种地方”指的是位于邻县H市的一所名为“爱光园”的疗养院。众人口中的志村幸子是一名女
读者,从去年开始经常投稿到《蒲之穗》杂志,她的作品曾经被麦人选中作为杂志卷首语。在她的署名“志村幸子”前面,总会以小号铅字打上“爱光园”这应该是她的住所。也就是说,她是住在那所疗养院的患者。
“不能马上动手术,该不会是医疗费的问题吧?”梨郊替青沙问道。
“费用肯定不够。不过,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而不能动手术的,我也不太清楚。怎么说呢?那种地方能提供的医疗服务也很有限吧?”
麦人经营的诊所一向生意兴隆,说完他推了推眼镜,望着其他三人。
“好可怜哦。”西冈静子说道。身为课长夫人的她育有两个孩子,从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庒力。
“她身边没有亲人了吗?”
“既然都住进疗养院了,应该没有吧?”麦人叼了
烟说道。
“她,多大岁数?”梨郊问。
“之前我收到过一次她的信。哎呀,就是我们把她的作品放在卷首之后她寄来的谢函。就信的內容来看,应该三十二三岁吧。”
听到麦人这么说,西冈静子
出诧异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对方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而惊讶吧?
“应该结过婚了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方便过问人家的私事。”麦人微微眯起眼看着梨郊。
“不过,我是说真的,我觉得有必要再写一封信给她,像她这样连续三个月都没稿子寄过来,确实不太寻常。”
“再写一封?”
“嗯!不瞒你说,上个月我写了封信去慰问她,顺便鼓励她多多投稿。她已经缴过两次会费了,我跟她说今后不缴也没关系,因为我觉得她不同于其他投稿者,她比他们优秀多了。”
“确实。”西冈静子也有同感。
“我一直在注意她,毕竟她的作品已经登上卷首好几次了。”
“然后呢,她有回信吗?”青沙问。
“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在那之前,她还很热心地持续投稿,所以我才担心她的病情是不是加重了?”麦人从口中吐出烟雾。
“医生,”青沙说“请你一定要再写信给她。如果她因为病情严重无法投稿也没关系,重点是表达我们的关心。”
“嗯,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事实上,我想到幸子写的某个句子——幽居之人,逗弄掌中蓑虫为乐。看来她真是个无依无靠的孤独女子。”
“蓑虫吗?原来如此。”
麦人以拿烟的那只手的肘部抵着桌沿,翻了翻白眼,其他三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件事敲定之后不久,为了五月份的杂志编务,四个人又聚在麦人的家中。
“医生,还是没来吗?”藤田青沙问道。
“什么?哦,你是说志村幸子的事吧?”
“是的。我把这期投来的稿子翻了一遍,就是没有她的。”
“是啊,没来。我写好的信寄出去了,也没有回音。其实她请人帮忙回信也可以啊,别人应该很乐意吧?”麦人的语气显得有些不満。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西冈静子呆呆地问。
“该不会死了吧?”梨郊朝麦人伸了伸脖子。
“如果死了,疗养院那边会通知的。可既然活着,应该会回信才对。”
“该不会是爱光园那边疏忽了吧?”
“嗯…”麦人的眼神表示他认为这很有可能。
“我想她应该还活着,如果死了,爱光园那边说什么都会通知我们的。因为我们不但主动写信过去,还按月寄去杂志。”静子揷嘴道。
“我也赞成静子的说法。”青沙说“她可能病得很严重吧,重到就算能拜托旁人读信,却没有力气口述请人代笔了?”
“也对,”麦人改变了想法“是有这个可能。干脆去问问爱光园的负责人好了。”
“对了,医生。”青沙说“下个月月初,A分部不是有诗友会吗?医生您打算出席的吧?A分部离H市很近,坐火车只要四十分钟。选在诗友会前后去一趟爱光园,您觉得怎么样?您亲自去看她,她一定会觉得很荣幸。那天是星期天,我可以陪您一起去。”
“你还真热心哪。”麦人笑道,看着青沙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眯成一条线。他是个老烟
,每次大笑必定会
出一口黑牙。“呀,不过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啊。从A分部去H市确实很近。青沙君如果愿意陪我去的话,我当然荣幸之至。”
“医生,也请您代我问候她。”静子略低下头说道。
“没有亲人的人,真的很可怜。”
梨郊说如果那天不用照顾生意也想一起去。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2
麦人和青沙在五月某个晴朗的星期天前往《蒲之穗》A分部参加诗友会。A分部属于东京都,不过在紧邻邻县的郊区。原本说好要来的梨郊因为要打理二手书市的摊位,临时慡约了。
诗友会在三点结束。分部的人再三挽留,但麦人推说还有其他事要忙,便与青沙离开,坐上了前往H市的火车。从车站到爱光园还有六公里,一上巴士,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和油菜田,以及远处闪闪发亮的大片沼泽。这一带是水乡泽国。
爱光园隐于树林之中,三幢木造建筑老旧不堪,光外表就有一股
森感。唯有玄关前的花坛里,杜鹃花像发了狂似的恣意绽放。
两人一走到布満尘埃的接待室门前,马上就有一名护士打开小窗,探出头来。
“我们是来看志村姐小的,志村幸姐小。”青沙说。(志村幸子系笔名。)
“志村幸姐小?”脸颊瘦削的护士在窗子里偏着头“啊,那位姐小已经出院了。”说完盯着两人看。
“出院?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大概三个月前吧。”
麦人和青沙面面相觑。
“那她已经康复了吗?”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护士
出暧昧的神情。
“那她现在的住址你知道吗?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她出院以后住在哪里吗?”
“这个嘛…”
麦人适时递上名片。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院长先生在的话,我想向他请教一下志村姐小的事。”
护士端详着那张名片,上面印着麦人的实真姓名及医学博士的头衔。
“请您稍等一下。”
语毕,护士那张瘦削的脸孔便消失了。到她再度出现,带领两人前往简陋的会客室时,已足足过了一支烟的时间。
院长是个年过五十的胖子,气
很好,红光満面,看上去与这幢建筑很不搭。他拿着一张病历。
“您这么忙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是来看志村姐小的,不过听说她已经出院了?”麦人说。
“是的,二月十曰办的出院手续。”院长看着病历回答道。
“她已经康复了吗?”
“请你看一下这个。”院长递出病历。
麦人摘下眼镜,眯起眼睛,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
“原来如此。”麦人终于抬起头来,戴上眼镜。
“她本人自然不知道这件事啰?”
“是的,我们一直对她说是胃溃疡。”院长答道。
之后,麦人和院长又互相问答了两三回合,其间掺杂许多德文的医学术语,一旁的青沙完全听不懂。
“谢谢你。”麦人说“我们没见过志村姐小,是因为她经常投稿到我办的俳句杂志,才想来探望她的。”
“听你这么一说,志村姐小的枕边确实经常摆着俳句杂志。”院长说。
“她写得可勤了。只不过这三个月来一直没收到她的稿件,我们不知道她怎么了。”麦人说。
“三个月,那不就是志村姐小离开这里的时候吗?时间点还蛮吻合的。”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出院,不是让自己活受罪吗?有人来接她吗?”
“有。”院长点点头“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
麦人和青沙同时一脸惊讶地看着院长。
“事出突然,看来我得花些时间向你们解释一下了。”
之后院长微笑着道出事情的原委。
志村幸子本名幸子,是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她出生于四国的M市,户籍也在那里。大约去年时,爱光园为院內的患者举办社会
大众募捐,这是该园每年的惯例,报纸都会报道。结果,一位住在东京中野、名叫岩本英太郎的先生寄来五千圆和一封信,信上说他是四国M市人,如果院內有他的同乡,就把这笔钱捐赠给对方,权当慰问金。经调查,院內只有志村幸子符合这一条件,于是院方把这五千圆都给了幸子,并将这一结果告知岩本,幸子好像也写了封信向岩本致谢。
然后,岩本那边又写了封信来慰问幸子,幸子也回了信。就这样书信往来三四次后,某天,岩本英太郎竟亲自跑来探望幸子。他三十五六岁,长得一表人才。那次来访他还带给幸子三千圆,亲切地安慰过同乡的患者后才打道回府。
自此之后,岩本总共又来过两次。也不知是怎么结下的缘分,岩本和幸子之间似乎产生了感情。今年一月底,他来见院长,说要娶幸子为
,想接她回去。他打算用自己的方法帮助她恢复健康。
“要接她回去也行,但你知道幸子姐小得的是什么病吗?”院长先把丑话讲在前头“不瞒你说,她得的不是胃溃疡,虽然我们都跟她这么说,但她实际得的是胃癌。就算跟你结婚,也难保能活过这半年哪。”——院长据实以告。
岩本似乎大受打击,面有难
地想了许久,然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既然如此,她就更可怜了,我不想让她死在这种地方,三个月也好,半年也罢,我希望她最后的人生是幸福的,我想让她死在家里。”他沉痛地向院长央求道,院长听闻这番话后深受感动,因而答应了他。
“原来如此,既然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志村姐小总算可以抓住人生最后的幸福了。”麦人听完后说道。
“那你知道那位岩本先生的住址吗?”
“我知道,当时我抄下来了。”
院长唤来护士,这次是一名年轻护士。按照院长的指示,她拿来一本笔记簿。
“中野区××町×号。”
麦人把住址抄在自己的记事本里。
“对了,之前我们曾寄过两封信到这里给志村姐小,不知可有帮我们转寄到这个新地址?”麦人问道。
院长向护士确认此事,护士说那些信确实都已贴上转寄地址,丢进了邮筒。
“寄给已出院患者的邮件,我都
代她们一定要确实转寄出去。”院长再度強调道。
3
“这就怪了,她没有回信。”麦人歪着头“没有回信,是不是代表出现了最坏的结果?”
“这个嘛,很难说。就她二月时出院的情况来看,我估计她顶多还有四个月的寿命。”院长说道。
麦人默默地菗着烟,一旁的青沙表情凝重。这时,三人头顶上的电灯突然亮了。
他们离开爱光园时,附近一带的麦田已笼罩在暮霭之中了。
“志村幸子死了吗?”
在乡间小路旁等公车时,青沙问一旁的麦人。
“或许死了吧。我看过她的病历,癌症的症状十分明显,而且恶化得很快。”麦人弓起圆滚滚的背说道“今天是五月十曰吧?院长说她是二月十曰出院的,刚好三个月。或许有这个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未免太可怜了。”青沙幽幽地说道。
“嗯,不过,在最后关头有那么一个好心男人出现真是太好了。有很多患者在疗养院那种地方寂寞地死去呢。往好的方向想,志村幸子算是幸福的,临死之前还能谈一场美丽的恋爱。”
那天晚上,两人很晚才回到东京。
麦人一觉睡到天亮,好梦正酣之际,青沙突然来访。
“你也来得太早了。”
“我正要赶去上班。医生,昨晚回去后我翻开杂志,把幸子写的诗句重读了一遍。”青沙那双年轻的眼睛闪闪发光。
“那时她果然正在谈恋爱。她最后一次投稿的作品中有一首诗是这么写的——望舂风,病榻
绵犹梳妆。说的应该是她在简陋的病
上等待岩本的到来。”
“原来如此。”麦人
着惺忪睡眼“看来幸子是幸福的。”
“医生。”青沙凑上前来“我想知道幸子现在怎么样了?如果她死了,我想替她上炷香。我记得医生您抄下了幸子新家的地址,请告诉我,我下班后想过去看看。”
“这样啊…”麦人站起身来,从西装口袋里拿出记事本,戴上眼镜。
“在这里。”
青沙拿出自己的记事本,抄下地址。
麦人看着他点了
烟,说道:“看来你从昨天就一直挂心着幸子啊!”“一想到她那些作品都是由我们评选的,就有一种亲切感。”青沙把记事本还给麦人后说道。
“是啊。”麦人理解地点了点头。“我们杂志曾选用她的作品作为卷首句,这真是极难得的缘分。行,你就去看看她吧。”
青沙点头告辞了。麦人也起
梳洗,准备去工作了。
完美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本业是医院院长的麦人洗了个澡,正打算小酌一番时,青沙又来了。此时是晚上八点左右,青沙的脸色不太好看。
“去了吗?”
“嗯,去了。”
“是吗…辛苦你了,来喝一杯吧?”
麦人把杯子往前推,青沙却没有马上接过。
“然后呢?”
“她死了。”青沙声音
哑地说道。
“果然。我一看你进门的脸色就猜到了,真是遗憾。”麦人的声音也闷闷的“那你上香了吗?”
“这个…他们已经搬走了,听说早在一个月前就搬走了。”青沙拿起杯子说道。
“搬走了?那你怎么知道幸子死了?”
“附近邻居告诉我的。事情是这样的…”青沙娓娓道来。
青沙下班后,按照记事本上的住址,在六点左右找到了幸子位于中野的家。那个地方从车站走路过去还要二十分钟,非常偏僻,不过总算找到了。附近全是住宅区,他要找的岩本家在很里面,是一幢不大的老房子。可他找上门以后才知道这里住着其他人,前任房客岩本先生在一个月前、
子死后不久就搬走了。
于是青沙又找到房东,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房东说岩本是去年十一月来租房子的,自我介绍说在丸之內一带的公司上班,是个单身汉。岩本经常出差,一个月大概有二十天不在家,门窗始终紧闭着。邻居们议论纷纷,说花那么多钱租房子实在浪费。不过,他在家的时候可以隔着围墙看到他打扫的身影,只是这种情况不多就是了。
然而今年二月左右,突然冒出一位太太。太太从没出过门,听说卧病在
,有一位陌生的医生一个星期会来看诊两次。岩本依旧经常出差,大概是忙不过来吧,他请了一名看护帮忙照料,那名看护也很少出门。听说东京山手一带一向如此,邻居们互不往来,所以他们家的情况也没人清楚。
就在四月初的某一天半夜,岩本家门口数度传出汽车引擎声。第二天早上大门上就贴出“忌中”的告示,邻居这才知道他太太死了。傍晚,一辆灵车驶来,并举行了葬礼。岩本好像没有亲戚朋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上了灵车,把太太的遗体送到火葬场。邻居们目送着这一切,纷纷议论从来没见过这么寒碜的葬礼。三天过后,才有两三位像是他亲戚的人来访。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葬礼很没面子吧,或者是太太死了,他也不想再住下去了?总之,岩本不久后就对房东说要退租,搬走了…
“房东说岩本先生真可怜。医生,所以志村幸子真的死了,岩本把她接回去后不到两个月就死了。”青沙面色凝重地说。
“她还是没办法撑下去啊。”麦人喃喃自语着。
“医生,胃癌那种病会走得这么快吗?”
“癌症都一样。爱光园的院长在二月时告诉岩本,志村只剩四个月的寿命了,还強调这是最大极限。果不其然,她只活了两个月。哎呀呀,真让人鼻酸啊。幸子的幸福竟是如此短暂。下一期杂志的后记,你记得加一句‘祝福在另一个世界的幸子’。”
“我知道了。话说回来,那个姓岩本的也很可怜。”
“就是说啊。”
青沙在十点过后,带着微醺告辞了。之后麦人又去洗了个澡。
泡在热水中的麦人脑海里一直想着幸子的死。短暂的幸福。虽说她的葬礼办得很寒酸,可只要有岩本送她,她应该就満足了吧?
他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抬头盯着蒸气不断上窜的天花板。
突然间,他想起一件事,眼神顿时锐利了起来。
4
隔天,麦人打电话到青沙的公司,要他晚上下班后来诊所一趟。青沙答应了。
青沙现身时是晚上七点左右。
“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志村幸子的事。”麦人说。
“看来医生您也很在意幸子的死呢!我也是,昨天晚上不知怎么搞的,心里一直不痛快。”青沙抚着脸说。
“是这样的,有几件事我想拜托你去打听一下。据房东所言,幸子死后、葬礼结束的第三天,有一些像是亲戚的人过来拜访过岩本,是吧?”麦人问。
“是的。”
“因为幸子没有亲人,所以那应该是岩本的亲戚啰?可是,葬礼都过三天了亲戚才来,不嫌太晚吗?”
“如果亲戚住在乡下,或许确实需要那么久的时间。”
“原来如此,岩本是四国人,如果从四国赶来,那就很正常了。只是…幸子和岩本住在一起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恐怕他们连结婚登记都还没办吧?不过住在远方的岩本家亲戚也有可能从信上得知两人结婚的消息,可他们肯定没见过幸子,谈不上任何
情。在这种情况下,有可能因为她过世了,就大老远跑来东京吗?”
“也对。不过幸子毕竟做了岩本两个月的
子,接获她过世的电报,说不定会想来致意一下吧?乡下人比较注重礼数嘛!”
“这样吗…”麦人一边菗烟,一边思索着“还有,幸子过世的那天晚上,房东提到听到好几次汽车发动又熄火的声音?”
“是的。”
“我想知道更清楚的细节。是在几点?总共几次?你这次不要问房东,去问隔壁邻居,说不定就能打听出来了。还有,岩本会开车吗?这件事也顺便问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医生,难不成你在怀疑幸子的死因?”青沙睁大双眼。
“不,谈不上怀疑,我只是想弄清楚而已。”麦人
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是吗…既然你要我去打听,我就去打听。”
“哎呀,你不要这么小气嘛。对了,还有一件事很重要,替幸子看诊的那位医师在哪里执业?房东提过对方是生面孔,不过说不定有邻居认识他,你顺便去确认一下。还有…”
“我记一下。”青沙拿出抄写诗句用的小册子,记下重点。
麦人接着说:“还有葬仪社。幸子的丧事是哪家葬仪社承办的?请你也顺便问一下。接下来,绝对不能漏掉的,幸子搬进岩本家以后不是说有请看护来照顾吗?那是哪家公司派来的?这一点也请你打听清楚。”
“只有这些吗?我知道了。”
青沙好像想问什么,不过还是乖乖回去了。
青沙再度来访已经是后天傍晚的事了。
“我来晚了。”
“哪里,辛苦你了。打听清楚了吗?”麦人探身问道。
“这个嘛,不太清楚。”青沙苦着脸报告“我去问了岩本当时的邻居,平时大家都没什么来往,所以他家里的事邻居也不太清楚。不过,幸子去世的那天晚上,邻居家有个念大学的孩子正在熬夜读书,他说曾听到汽车的声音。”
青沙拿出记事簿,边看边说。
“最开始是十一点左右,有车子停在岩本家门口。他听到车门打开和人走动的声音,所以能确定有人下车,走进了岩本家。然后又有女人的说话声。”
“什么?女人的说话声?那不是看护的声音吗?”
“大生学说不是,他说看护的声音他听过,能分辨出来。一个小时过后,停在门口的汽车发动引擎开走了。这次没有听到人声。他念完书,睡前去上洗手间时又听见汽车停在岩本家门口的声音,他说当时是凌晨两点左右。”
“等等。”麦人拿出铅笔,记下重点。
“那么,天亮以后,汽车一直停在岩本家门口?”
“不,大约早上六点钟车子又开走了。那时邻居家的太太醒了,正好听到。还有,岩本应该会开车,他们以前曾经看到他开着一辆雷诺还是什么的轿车回家。”
“好,我把这些线索整理一下。”
麦人重新拿出一张纸,列出以下重点:
汽车(来)?晚上十一点左右
(去)?十二点左右
(来)?隔天凌晨两点左右
(去)?清晨六点左右
“这样没错吧?然后那个医生呢?”
“附近的人果然都不认识那个医生。听说是一位老医生,一个星期会过来看诊两次。”
“那葬仪社呢?”
“邻居都不知道,没办法,我只好向附近的葬仪社打听,请他们查一下账册,结果没人替岩本家办过丧事。”
“你肯定跑断腿了吧!看护那边呢?”
“那边也查不到。不知为什么,那位看护从来不与街坊邻居打交道,他们说她年约三十,看上去
子很烈,是个美人。”
“哦,是吗?”
麦人任凭香烟燃着,闭上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
“医生,哪里不对劲吗?”青沙喝了口茶,看着麦人问。
“是啊,可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麦人睁开眼,冲着青沙笑。
“哎,算了。谢谢,真是辛苦你了!不好意思。”
青沙也微笑道:“看来医生被幸子的鬼魂给
住了。”
5
第二天,麦人赶在中午前结束了诊所的工作,便出门去了。
他先来到中野的区公所,向里面的职员打听。得到的答案是——四月份,公所不曾发出入葬许可证给志村幸子或岩本幸子。接着他又找到中野区內的葬仪社,一连问了四五家,一无所获。
最后,麦人前往医师工会的办事处,请他们协助调查。调查结果在两天后传了过来。去岩本家看诊,并开立死亡证明书的医生是池袋的Y氏。
麦人连忙打电话给Y氏。
“请问患者的名字是岩本幸子或志村幸子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电话彼端的Y氏一边翻看病历一边回答:“不,她叫草壁泰子,三十七岁,是草壁俊介的
子。”
“草壁俊介的
子——叫泰子?”
麦人逐一记下,握着铅笔的手因为奋兴而微微颤抖。
“那户人家不是姓岩本吗?”
“没错,门牌上写的是岩本。我也觉得有点奇怪,问了那家主人,对方说房子是向朋友借的。”医生在电话那边答道。
“原来如此!那患者得的是什么病?“
“Magenkrebs(胃癌,德文)。其实我第一次替她看病时就知道她已经不行了,但我还是为她治疗了一个多月。我从没去过中野那一带,他们会找上我,我也觉得有点意外。”
“患者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一接到她先生的电话就马上赶过去了,抵达时是四月十曰晚上十点三十分左右。我判断死者已经死亡一个多小时了,陈尸状况与她先生的描述吻合,于是我就照实写了。”
“你到现场的时候,还有谁在旁边?”
“只有她先生和一名像是看护的女人,就他们两个。两个人都哭得很伤心。”
“谢谢您了。”
麦人挂断电话,好一阵子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接着,他开车前往察警局。
名叫草壁俊介的三十八岁男子因涉嫌杀
在品川一带被捕,这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他的妇情也一并落网,就是那个冒充看护的女人。
俊介之所以杀
,除了嫌
子碍事之外,还为了一笔两百万圆的险保金。他的妇情与爱光园的护士是朋友,妇情从护士朋友口中得知疗养院里有个孤苦无依的志村幸子,还是个死期将至的病人,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俊介,俊介马上想到一个计谋。他打算把幸子接出来,等幸子死后,以他
子的名义申请死亡证明。正好两人的年龄相近。他们从护士那里打听到幸子出生在四国的M市,于是俊介先以捐款给同乡人的名义接近幸子。他三番两次去探望她,明显地表现出爱意。望渴爱情的幸子一下子就落入俊介的圈套,对于他的求婚更是喜出望外,随他返回中野的家中。那个家也是他拟订计划时便已租下的。
幸子不知自己得的是癌症,一直以为是胃溃疡,俊介愿意把她接回家照顾,还为她请了一名看护,让她感激涕零。但此人其实是俊介的妇情,同时还是谋财害命的共犯——幸子完全不知情。
俊介真正的住处位于世田谷,他的元配也住在那里。他总是以出差为借口,偶尔去中野的家,因为他必须待在世田谷家里。计划进行得很小心,他们一心一意地等待幸子咽气的那一刻。
幸子是在四月十曰晚十点后去世的。临死之前,她似乎发现了看护的实真身份,却也无可奈何。幸子一断气,守在一旁的俊介马上前往世田谷去接元配,听说那辆车子是他向住在附近的朋友借的。他编了一个理由,把
子载来了中野,
子下车时不知说了句什么,邻居家孩子听到的女人的说话声就是她的声音。
看到
子走进屋,俊介立刻从后面扑上来将她勒毙。听说妇情还协助捂住嘴巴、按住手脚。见
子断了气,两人连忙把尸体抬到暗处蔵好。之后俊介再到附近的共公电话亭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医生验的是幸子的尸体,开立了死亡证明。只不过名字变成了草壁泰子,反正她们俩的年纪差不多。
医生回去后,俊介马上把勒毙的
子装进预先买好的棺材里,盖上盖子。三更半夜钉东西怕会吵醒邻居,因此他等到天亮才钉好棺木。至于病死的幸子,则被俊介抱进停在门口的汽车里,载了出去。当时是深夜十二点左右,邻居家的孩子听到的第二次汽车发动声就是这次的声音。
俊介驾车在深夜的甲州街道上疾驶,最终他把尸体丢在北多摩郡乡下的某条田沟旁,然后打道回府。这一来一往花费大约两个小时,他开车回来的声音也被大生学听见了。他不在的这两个小时里,那胆大包天的妇情就待在被勒毙的元配尸体旁等待着。
话说向朋友借来的车子就这么放着也不是办法,必须物归原主。于是,第二天早上六点,俊介又把车子还了回去。邻居太太醒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俊介盘算着,弃置在田沟旁的幸子应该会被当做无名尸处理掉吧?他还刻意替尸体换上了破旧的服衣。事实上,事后证明幸子确实被当做一名病死在路旁的女游民,由区公所出面草草掩埋了。
之后,俊介把
子亡故的消息告知北海道的亲属,于是
子的亲戚来到东京中野家中,祭拜放在佛坛上的骨灰。由于双方一年只通两三次信,所以北海道的亲戚都以为俊介搬到中野去了。
至于查不到葬仪社,那是因为不管麦人还是青沙,都在用“岩本”这个名字打听,自然问不到任何资料。中野的葬仪社拿着草泰壁子的下葬许可书,用灵车将尸体运到火葬场。葬仪社的人向察警供称:“真是太奇怪了!受托到现场处理时,尸体已经摆进棺材里了,上面还钉了盖子。哪有人动作这么快的?”当时葬仪社的人吓了一跳呢。
草壁俊介领到险保金后便把世田谷的家卖了,搬到品川,与妇情双宿双栖。他万万没有想到警方会找上门来。
这件案子经报纸刊出以后,青沙来到麦人家中,问道:“医生是怎么发现不对劲的?”
“一开始怀疑,是因为你说亲戚三天后才赶来。不过,我觉得最可疑的还是幸子去世那晚,有车子数度来回的声音。”
麦人边说边打开之前抄的笔记,上面“来”和“去”各记了两次。
青沙也凑近说:“可是,这个还不够完整吧?哎呀,那个医生不是说过,十一点半左右曾开车到他家开死亡证明吗?可上面并没有记录他来回的汽车声啊?”
麦人看着青沙,浅浅地笑了。
“那幢房子位于住宅区深处,路很窄,我实地勘察过了。而那位医生的车子是辆大车,没办法开进他家门口,必须停在大马路上。草壁借来的车子是雷诺小型车。哎,你不是说邻居以前曾见过他把车子开到自家门口吗?”
麦人讲完后又补了一句:“编辑后记里悼念幸子的文章就由我来写吧!”
首次刊载于《小说新
》·昭和三十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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