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在理荣子家过夜后的几天里我都还像是踩在云端。我的手掌记得她肤皮的细致感触,也时时回想起她呵气如兰的芬芳,那实在美好得太不实真了。我甚至觉得,这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叫做理荣子的女
,一切都是幻影一场。
“喂,田岛,你在发什么呆?”
当我在办公室里等待客人指名时,经常有同事这么对我说。大概是我一副心不在焉的关系吧。
我无法忘记那夜一,想要再次和理荣子联络,但电话却打不通。我衷心期待说不定她会到店里来,她却都没有打电话来预约。
就在我朝思暮盼的某一天,回到家时发现玄关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一开始,我还不明白是哪里不一样,等到脫鞋子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美晴没有出门。
邋遢的她平常很少会将脫下来的鞋子排好,一堆脫下来的鞋子总是挤在一起,而当她出门之后,就会空出一双鞋的空间,但那天却不一样,害我费了点力气才将自己的鞋子放好。
我打开走廊上的灯,走进客厅,客厅里一片漆黑。我按照平常的习惯,一面松开领带,一面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
当我打开开关,吓了一大跳,只见美晴竟然趴在餐桌上。不知道她是不是要出门,看起来服装仪容好像已经打理完毕。
我想要出声唤她,却先呑了一口口水。桌子上居然放着威士忌酒瓶和酒杯,而且酒瓶里已喝得一滴不剩。一个溃不成形的盒子,掉落在她的脚边,装在里面的蛋糕上的
油从盒子的
隙渗了出来。
“…你怎么了?”我对着美晴的背影说。
然而,她却没有反应。我以为她睡着了,但她醒着。她的背微微颤抖。
“喂!”当我再次出声叫她时,她的头忽然抬起,烫卷的长发紊乱不堪。她慢慢地转过头来。看到她的眼神,我吓了一跳。只见她双眼里布満血丝,眼线因泪水而花掉,勾直勾地瞪着我。
“干嘛?”我的声音嘶哑,清了清嗓子。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总算勉強说了这么一句话。
美晴拿起桌上的威士忌杯,里头还有一公分高的琥珀
体。我以为她要将酒喝下,结果却不是。她突然将酒杯砸向我。
我马上闪开。威士忌杯虽然坚固没有破裂,但砸在客厅的门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你干什么?很危险耶。”
然而,她这下却伸手去抓威士忌酒瓶。我全神戒备。
不过,美晴却没有将酒瓶砸过来。她站起身来,高举酒瓶,发出野兽般的叫声向我扑来。我抓住美晴的手臂,从她手中夺过酒瓶,丢到沙发上。她哗啦啦地
吼
叫,试图挣脫,又是抓我的脸,又是捶我的
。我忍无可忍地将她踢开。她正好倒在餐桌脚边,蛋糕盒掉下来的地方。
“你搞什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她还是没有回答。这次她抓起蛋糕盒,往我丢过来,但却没瞄准,蛋糕盒掉到了别处,盒里的蛋糕散落一地。那好像是草莓蛋糕,却已完全溃不成形。
一颗草莓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来,丢进垃圾桶。这个时候,美晴突然吼叫:“你给我吃下去!”
“咦?”“你给我把那种东西吃下去!你把我当傻子!”她声嘶力竭地大吼。“喂,美晴。你在说什么?你在生什么气?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别装傻了!”
美晴将掉在一旁的蛋糕块拾起向我砸来,正中我的
口。白色的鲜
油沾黏在灰色的衬衫上,我茫然地盯着那污渍,然后火冒三丈地吼道:“你差不多一点!突然发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样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发飙之前,如果你有话想说就说!”
“为什么…?你应该最清楚为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美晴伸长身体,从餐桌上拿起什么,又往我这边丢来,不过却轻飘飘地掉在地上。那是一张卷曲的小纸片。我看着她的脸,捡起那张纸。那是一张名片。看到印在上头的字,我浑身冒冷汗。
那是理荣子的名片。
难道是美晴发现了她给我的名片?我马上就察觉,不是那么回事。美晴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就发飙。
我感觉脚底一滑,原来是踩到了鲜
油。
美晴依然瞪着我。我心想,非得说句话才行。“这…怎么了吗?”
“别装蒜了!你明明脸色铁青。我傍晚正准备要出门,那女人到家里来了。”
“怎么…”
我心想,怎么可能。理荣子不可能知道我住哪,但我不敢打包票,说不定她有方法抄得到我的住址。既然名片就在眼前,美晴又那么说,理荣子来过家里的确是一个事实。
我
了
嘴
。“然后呢?”
“然什么后?”
“她来过然后怎样?她怎么了吗?”
“我不是叫你别装蒜了吗?你如果不是白痴,应该想得到那女人到家里来做什么吧?”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本来打算这么说,但却说不出口。我想,那只会惹得美晴更火大而已。
“你说句话呀!”
“你要我说什么?”
“什么都好。反正你把我当成傻子,说点什么理由都好。”
“我没有把你当成傻子。”
“你明明就有!”美晴吼道。“我告诉你那女人对我说了什么。她一副不要脸的样子,问我要不要跟你离婚。”
我睁大了眼睛。“不会吧。”
“我干嘛骗你?我啊,完全搞不清她在说什么。我心想,这个人脑袋瓜是不是坏掉了啊。可是,听她一路讲下去,我才知道那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美晴一口气说到这里依旧瞪着我,然后咬住嘴
,摇头摇。“我好不甘心,我既不甘心又难过,痛苦得不得了。可是啊…可是那女人竟然还笑了。结果,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她说:‘噢,看来他还是不打算跟你离婚啊。你先生是在玩危险游戏哦。’她看到我大受打击,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紧咬着臼齿,全身汗
竖起,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于是低下头,看着被鲜
油弄得黏答答的袜子。
“你倒是说句话呀!”美晴再度吼叫。接着,我听见什么东西当啷倒下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餐桌椅倒在地上。
我做了一个深呼昅,心脏依然跳动快速。
“怎么样嘛?你答应那女的了吗?她说,你要和我离婚?”
“不,我没有那么说。”
“那你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
“胡扯!”
“我没有胡扯。”
“那么,你承认和那女人偷情吗?”
我沉默了。我觉得要是承认的话,一切就玩完了。不过,就算我不承认,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不承认也等于是一样。
“怎么样嘛?”
又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击中了我的膝盖。茶杯骨碌碌地在地上滚。
我依然默不作声,耳边听见美晴的啜泣声。她趴在地上,哭声渐渐变大,然后开始像小孩子般嚎啕大哭。接着她边哭边念念有词,反复地咕哝。“好过分,好过分。”
我向她走近,提心吊胆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
“别让我!”美晴动扭身体,大声叫道。我只好将手缩回来。
美晴突然站起来,看也不看我便小跑步离开了客厅。我在想,她说不定打算离家出走,但接着我听见寝室的门被用力甩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从房里出来。我开始感到不安,跑到寝室去看看她。我想起了从前她曾经割过腕。
我将耳朵凑近寝室的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将门拉开一条细
,看见她趴在
上,肩膀在菗筋,传来啜泣的声音,于是我静静地关上了门。
我坐在走廊上,叹了一口气。木质地板上沾着一个有一个的脚印。那是我沾了鲜
油的脚印。
我脫下袜子,又脫掉外套,将它们卷成一团,放在角落,到洗脸台拿来抹布,开始擦起地板,顺便也收拾了客厅。这时我才发现,沙发旁有一件被撕成碎片的围裙。一定是美晴悔恨不已的时候撕碎的。
打扫完毕,换过服衣,我又去寝室看看她的样子。幽暗的寝室里,美晴背对着我躺在
上。已经听不见啜泣声,也没听见打呼声,不过,毯子底下的叫窣窣窸窸地在动,证明她还活着。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出神地想着理荣子的事。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难道她来只是为了打击美晴吗?我曾经在书上看过,有的女人有这种癖好。理荣子会是那种女人吗?可是,那么做究竟有何乐趣可言?
还是理荣子真心希望我离婚呢?难道她希望我离婚,和她结婚吗?从一开始,她的确表现得比我积极。可是再怎么说,我们才见过三次面,发生过一次
体关系。再说,自从发生关系之后,她就再也没跟我联络了。
我想要打电话给理荣子。这个时间打到店里去,应该找得到她。然而,我只是想,并没有付诸行动。要是讲电话被美晴听到了,恐怕事情会变得更复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完全没有感到肚子饿,反倒是喉咙干渴不已,喝了好几杯自来水。
凌晨十二点多,我听见寝室的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有人走在走廊上的声音,然后是厕所开关门的声音。两、三分钟后,美晴从厕所出来,然而我却没听见脚步声。她伫立在走廊上。我猜想,她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客厅。我的身体涌起了力量,将双手放在膝上握拳。
美晴进来了。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往厨房走去,像我刚才一样用杯子盛水喝,发出“呼”的吐气声。她缓缓地向我走来,像个病人似地动作缓慢地坐在沙发上。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开始菗起烟来,不断地吐着烟。她每吐出一口烟,我的
口就会缩紧一次。
第一
烟菗到快剩烟庇股的时候,她在烟灰缸里捻熄了烟。我想起有人说过,从一个人熄掉香烟的方式,可以知道这个人爱不爱吃醋。
“你整理的吗?”大概是哭过的关系,她用沙哑的声音问。
“咦?”“地板。地板呀,有的没的。刚才不是
七八糟的吗?”
“噢。嗯,大致整理了一下。”
“是哦。谢啦。”她又菗出一
香烟,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火。
我十指
握,手指头倏分倏合,手心冒汗。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美晴以一种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问我。
“什么怎么做?”
“我问你想怎么样?那女人不是说你要跟我离婚吗?”
“我说过了,我没有那么说。”
她昅了一口烟,或许是因为眼睛浮肿,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即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在怀疑我的话是否可信。
“几次?”
“咦?”“你偷情过几次?”
我呑了一口口水,不想具体回答。
“都已经事迹败
了,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吧?你老实说!”
“…只有一次。”
“是哦。”美晴从鼻子吐出烟。“只有一次,对方可能跑来说那种话吗?”
“真的。只有一次。”
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美晴捻熄第二
烟。那
烟还
长的。
“为什么?”她低声说。“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情?”
“抱歉。”这句话不噤脫口而出。我微微低头道歉。
“你觉得道歉就能了事吗?”
“当然不是…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知道。”美晴侧脸对着我,从面纸盒菗出面纸,擦拭鼻子下方。
接着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外面一辆救护车经过。一旦沉默着,外面的噪音听得格外清楚。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她总算开口问我。
“她来我们店里,找我讨论装潢的事情,然后请我去她家里…”
“你就毫不避嫌地跑去她家,被她引勾了,是吗?”她说。“简直是白痴。”
“我一开始完全没那个意思。”
“是吗?然后呢?你喜欢她吗?”
“不,谈不上喜不喜欢…毕竟还没见过几次面。”
“可是你们却上
了,不是吗?”
又是一个令人不得不闭嘴的问题。我低下头。
“那么,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怎么做…我完全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吗。”美晴站起身来,离开客厅。我心想,这次她真的要离家出走了吧,不过却不是如此。她手上拿着一些东西,回到客厅。
“总之,你先写道歉信。”
“道歉信?”
“嗯…不是道歉信也无所谓,反正你再怎么道歉也没用。总之把你这次做的事情写在纸上。”
“怎么写好?”
“把你跟谁、怎么偷情写下来就行了。只写你偷情几个字也行。如果你不想写对方的名字,也可以不写,可是要写下曰期。”
“写那种东西做什么?”
“爱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你让我写下这种东西,是要当作诉请离婚的证据吗?”
“就算不写那种东西,我一样可以离婚。”她
鲁地说。“我不想让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所以我要你写下来。”
我的目光落在纸上,拿起原子笔,思考文章內容该怎么写。“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才好。”
“真那你没办法。”美晴歪着嘴角说。“那你照我说的写。我,田岛和幸,结了婚却和一名来到店里,叫做寺岛理荣子的女人发生
体关系。错全在我。我愿意做任何事,为这件事情负责。”
我按照她说的动笔,満脑子只想要如何让美晴的心情平静下来。
美晴最后要我用大拇指捺手印。我将大拇指沾上印泥,重重地盖在签名的地方。“这样可以了吧?”
美晴盯着写好的文章,仔细地将便条纸折好。“我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会离婚的。”
“我也没有打算离婚。”
“不过,我要你写这件事情负责。”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还不知道。我会慢慢想。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你发誓,说你再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我发誓!”
“你真的要发誓?”
“我真的发誓。”
美晴微微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她的样子看起来比刚才稍微有精神多了。我总算放下了一颗心中大石,看来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些。她不提出离婚,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隔天午休时间,我打电话给理荣子,想质问她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然而电话还是打不通。而且电话没有跳到答录机,因而也无法留话。
我也想过直接到理荣子的公寓,但是一想到美晴,究竟令人裹足不前。要是理荣子告诉美晴我去找过她,恐怕这次美晴势必会离家出走。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我终究没有和理荣子联络上。我不再打电话给她,她也音讯全无。
或许理荣子真有奇怪的癖好,她
惑我,只为了让我的家庭一团糟。又或许她是和美晴见过面后才打算不再和我继续交往。不管是哪一个原因,我都不在乎。我决定要忘了理荣子。
那一晚之后美晴绝口不提我偷情的事,她和之前一样,过着一到傍晚就出门,直到深夜才回家的生活。有时候,她会为我准备晚饭。一切恢复成了原来的摸样。我从前会想要叨念美晴几乎不做家事、工作到那么晚,但现在我决定保持沉默。毕竟,我没有资格叨念那些事情。
没错。我已经没办法责备美晴了。不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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