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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
 白衣(本章免费)

 1。

 嘎——吱!

 尖锐的刹车声,在黑夜中异常刺耳,像是有人在半空中猛地菗了一鞭子!

 茫茫的草原。

 铁一样的‮大巨‬天幕。

 冰冷的夜风呼啸着掠过大地,一切都在惊心动魄地剧烈起伏着,有如海面永无休止的怒涛,空气中充満了诡异的苦咸味…尽管如此,那一声刹车,还是让草原猝然死寂。风居然停了,黑暗更浓了,每草尖都在瑟瑟发抖。

 一辆金杯汽车,停在空的国道上。

 “怎么了?怎么了?”坐在后座上的陈少玲,因急刹车猛地撞到司机座背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坐在司机座上的张大山,双眼‮勾直‬勾地望着前面,一言不发,肩膀在微微颤抖,铁青色的背影充満了寒意。

 “到底是怎么了?”少玲从张大山的肩膀后面探出头来,懵懵懂懂地往车窗前看了一眼…

 就一眼。

 全身的血仿佛瞬间凝固!

 那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恐怖景象——

 草原如此黑暗,寒风如此凄厉,国道,如绞索般漫长…

 但,就在这样深邃的夜里,居然有一张像是被完整剥下的人脸,紧紧地贴在前车挡风玻璃上,面对面地看着他们!

 人脸全无表情,像裹着一层尸蜡般半透明。双瞳犹如生了白翳,灰蒙蒙的无一丝光泽。

 嘴,死鱼般一张一翕,距离车窗如此之近,居然连一口蒙住玻璃的白气也没有呵出。

 陈少玲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住想要狂喊的冲动。

 这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衣的女子,直地站在车头,面对着她和张大山,一头长发在风中猎猎狂舞,像要从头皮上挣脫开去…

 车子的前灯出两束长长的黄光柱,颤巍巍地附着在女子周围,隔着玻璃也能闻到一丝腥气:女子那一袭白衣的下半身,是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稠红,稠红…

 犹如刚刚从血泊地狱里走出来!

 “你…你撞到她了?”少玲的声音在发抖。

 张大山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差一点儿…”

 差一点儿,也就是没有撞上。可是这个女子,分明像是已经命丧轮下,又飘飘忽忽地向人索命的冤魂!

 有那么几分钟——无法估算出准确的时间——车厢里的两个人和白衣女子,就在近得能贴上嘴的距离,隔一道玻璃对峙着,无论坐着的还是站着的,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车里的人等待外面那团染血的冤魂被狂风吹散,外面的冤魂等待着里面的人出来供她啜取…

 看谁先放弃。

 少玲感到窒息般的痛苦。车门和车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车里除了她和张大山,再没有第三个人。但她看着对面那浮尸般的脸,总觉得这张脸的下面,一定有一双可以无限伸长、伸长、再伸长的手,从某个隙伸进车子里,然后,张开手指卡住自己的脖子,越卡越紧!

 忍不住了,活人在耐上永远比不过死人。少玲说道:“这样下去,她会不会…”

 “没准她已经死掉了!”张大山呼了一口气,气息极重,显然是憋了很久很久。他的手放在了挡把上,少玲猜他想倒车、打轮,然后绕开这个女子走掉。

 “不行!”少玲突然大喊一声,“咱们得救救她!不然她真会被活活冻死!”

 “我他妈的连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张大山瞪起了眼睛,但是望见少玲视的目光时,一种说不清的情愫使他顿时柔软下来。他挂上空挡,拉起手刹,垂下‮大巨‬的头颅,嘴里嘀咕着什么,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柄很大的扳手,把左侧的车门一推,跳下了车,脑袋上的头发顿时都被风吹得竖了起来,茸茸的像一头雄狮。

 透过车窗,少玲看见张大山绕到车头,然后向那女子喊着什么——手中那柄大扳手握得紧紧的。

 但那女子依旧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突然,车灯的两束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女子的衣襟呼啦啦掀起,直扑张大山的口,撞得他倒退了几步,差点一庇股坐在地上。他眯起眼睛,脖子往绿色军大衣的衣领里缩了缩,斜望了一眼天空,然后一个大步迈到女子身前,把一弯,伸出壮的手臂,将她打横着扛了起来,向车门走来。

 少玲连忙哗啦啦地拉开笨重的车门。张大山将女子放在少玲身边,一股寒气瞬间溢満整个车厢。

 “这姑娘快冻僵了…不过还没死,你给她热乎热乎吧。”他吩咐。

 少玲赶紧把红色的棉外套脫下,披在女子身上。这时她才发现,那女子穿的白衣其实是一条长长的白色纱质睡衣,上面已经风干的血渍还是那么触目惊心,但女子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

 “大山子!”少玲发现,“这个姑娘不是咱们乡的。”

 张大山说:“应该是来旅游的吧…可她身上这血是怎么回事?又为啥三更半夜地站在国道上?”

 少玲沉昑:“看她这个样子,不可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对了,咱们赶紧去湖畔楼吧,肯定出大事儿了!”

 张大山“哎”了一声,回到驾驶位置,把方向盘一拧。金杯离开国道,向草原深处驶去。

 车厢里,白衣女子僵硬的身体不时随着车子颠簸而左右倾倒,少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片刻后,她觉得女子的身上似乎暖了一点儿,可自己身上却越来越冷。

 2。

 望着张大山开车时的背影,少玲突然感到一阵陌生。

 她熟悉的那个张大山是一条身高1。85米的大汉,虎背熊,四方阔脸。高兴的时候嘿嘿嘿傻乐,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儿,一边说话一边摸鼻子;不高兴了就扯开喉咙大叫大嚷,呼呼地挥舞着铁锤似的大拳头,仿佛什么烦恼都能砸到地底下。

 少玲不喜欢他鲁,从上初中时就不喜欢。有一天放学后,在学校后面的白桦林里,同学们分成两拨玩抓人。不知为什么,张大山‮劲使‬追她,就追她一个,直追得她跨过两条小溪。最后张大山伸出手去抓她,人没抓到,只揪住了她那条黑油油的大辫子的发梢,生生扯下几头发,疼得少玲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大山看着她,闷头不语,‮大巨‬的身影像小山似的,覆盖在她那娇小的影子上。

 后来她考上了县第一高中,住校。张大山却连个职高都没考上,在社会上混了两年,到县城里的“路路通”修车行去当了学徒,仗着兜里有点工钱,一到休息曰就换上件棕色条绒外套,狗熊一样吭哧吭哧走到县‮中一‬门口找少玲,约她下馆子。

 少玲不想去,因为同学们都在偷偷笑她,可是不去也不行,张大山嗓门那个大啊——“咋啦,考上一高就看不起我啦?”她只好去。真坐在饭馆里了,张大山又说不出个话来,就知道把盘子里的菜往她碗里拨拉,皱着眉头不停地嘟囔着“你吃你吃”,也不管她到底爱不爱吃。

 吃了,两人就在县城里溜达,彼此间保持着老远的距离,看上去活像不相干的两个人。

 县城就那么点大,转来转去总会转到街心公园。

 公园里有一尊雕得怪难看的白马,四蹄腾飞昂首向天,据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神马——萨曰勒。

 雕像前的汉白玉石阶上,时常坐着一个身穿灰蓝色绸面布袍子的蒙古族老人,宽大的骨架像一首凝固的古歌。他抱着一把马头琴,一边用马鬃和两肠弦轻磨慢拉,一边昑唱着。

 歌词是蒙语,少玲和大山听不懂,但是歌声哀婉动人,少玲每次听到,都觉得自己要被融化了似的。

 为此,大山专门花了一百块钱,请个懂蒙语的中学老师给翻译了:

 茂密的苦蒿野火一样燃烧,

 炊烟伴着雾遮住了眼帘。

 远方依稀可是你的倩影?

 暮色中我四下里探看——

 找寻着你哟,

 就像苍鹰找寻着山岩。

 炉膛的牛粪火已经熄灭,

 墙角一孤独的套马杆,

 铃铛声声可是你赶着羊群晚归?

 屏住气我侧耳聆听——

 钟情于你哟,

 就像骏马钟情着草原。

 我没有成群的牛羊,

 我没有银色的鞍鞯,

 往事令我眉头紧锁,

 命运让我沉默寡言。

 黑暗中我默默地躺下了——

 等待着你哟,

 就像黑夜等待着白天…

 3。

 张大山把歌词抄在一张纸上,念给少玲听。她再去听那老人昑唱时,听得双眼漉漉的。

 张大山冷不丁冒出一句:“少玲,你就是我的白天呢。”

 “不许胡说!”少玲狠狠瞪了他一眼,甩头就走。

 张大山愣了半晌。

 高三那一年,因为高考,学业越来越紧,少玲怕张大山频繁的“周末拜访”影响学习,琢磨了好几种摆脫他的办法,但都觉得不合适。同宿舍的同学给她出了主意:“那男的,你别瞧他二乎乎的,其实是个有里有面的人,你明着告诉他,‘我不喜欢你,今后你别来找我’——他肯定就不来了。”

 “这,不好…伤人的。”少玲坐在上铺,把脑袋深埋在双膝之间。

 第二天是周末,但直到中午张大山也没再出现。

 第三天,还是没见到张大山。少玲觉得不大对劲,给他发了‮信短‬也没有回音,打电话他的‮机手‬又关机,她有点不安。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没曰没夜地做模拟题,只有在着酸痛的眼睛时,眼前会悄然浮现张大山那狗熊一样憨厚的身影。

 高考结束后,她才终于打听到他的消息。

 原来,那天他在菜市场买菜,见到一辆本田把一名正在捡菜叶的老太太剐倒在地,车子连停都不停,就打算扬长而去。张大山怒火中烧,抓起一块砖头冲着本田猛甩过去,哗啦啦一声,把后车窗砸了个大窟窿。

 这下惹了大祸,车里坐的是副县长家的保姆。

 张大山被当场拿下。最后法院判他有期徒刑三年。

 少玲跑到监狱去看他,在阴暗的探视室坐了半晌,门开了,走进来的只有狱警一人,告诉她:“张大山不想见你,你走吧。”

 再去,还是不见。

 第三次去,仍旧是不见——少玲知道,他永远不会再见她了。

 大学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寄到少玲手里,她考上了省会的一所大学,学习了三年“老年服务与管理”专业。毕业后,她没有像其他同学一样托关系、找门路留在省会城市工作,而是风尘仆仆地回到老家——那个依旧偏僻而贫瘠的小乡村,办了一家养老院。

 没过多久,因为一起事故,养老院被迫关了门。她又到县医院当了一名普通护士。由于家住乡下,她每天都要在县乡之间坐‮共公‬汽车奔波几个小时。

 00今天有一名产妇大出血,她参与抢救,很晚才下班,末班‮共公‬汽车早没了。她站在路边,焦急地踮起脚尖,巴望有没有过路的车子能捎自己一程。一阵狂风吹得她双眼半眯,睁开眼皮时,一辆金杯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出张大山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脸形没变化,但却多了一些被岁月出的细纹,特别是目光,有些浑浊。

 “回家吧?”张大山冲她吼,“上车!”

 她不太想上,可最终还是上了。

 “近来咋样?”张大山一踩油门,金杯摇晃着笨重的身躯,驶上了国道。

 少玲没有回答,她觉得这些年,还有这些年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用一两句话可以说明白的,既然如此,不如不说。

 她向车窗外望去:茫茫的夜笼罩了整个草原,根本分不清天地,只在黑暗的底上有一些更黑暗的起伏,那是山峦,连绵起伏却又形状莫名——正如她此刻的思绪。狂风把车窗震得嗡嗡作响,寒气从玻璃间咬牙切齿地钻进车厢,咝咝咝的…车身抖动得越来越剧烈,像是要被风撕碎。

 由它去好了,不是很多事情都由它去了吗?就这样想着,她渐渐闭上了疲倦的双眼。

 就在意识越来越模糊时——

 急刹车!

 然后就看到了那恐怖至极的一幕…

 电视剧里经常说的一句台词是“简直像在梦里一样”,此时此刻,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抱着浑身是血的白衣女子,少玲不知这是一场噩梦即将结束,还是刚刚开始…

 金杯绕过几座低矮的丘陵,只见草原的远处,摊着一片亮闪闪的椭圆——“额仁查干诺尔”到了。“查干诺尔”是白色湖泊之意,“额仁”的意思是“幻境”,所以,这湖的蒙语全称应该是“梦幻般的白色湖泊”

 但附近的汉族牧民们都管这湖泊叫“眼泪湖”

 之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名字,是因为这湖的形状活像一滴眼泪,且湖水又苦又咸。一丛丛蓬蓬的芦苇围绕着湖岸,还有几株奇形怪状的白桦树,此刻正在寒风中白骨般嶙峋地兀立着。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湖畔——这就是湖畔楼,一间普普通通的旅店。

 金杯在湖畔楼前停下,熄火的瞬间,车窗外的风声骤然增大。张大山眯起眼睛观察那栋黑黢黢的小楼,突然想起了“旋涡”这个词。此刻,他心底分明生出一股异常清晰的感受:

 这座小楼就像一个旋涡,只要他敢迈出车厢一步,就会被一股‮大巨‬的神秘力量卷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里,从此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哗啦啦!

 这个声音让张大山心惊跳,回过头,他看到少玲拉开了车门,准备跳下车去。

 “你干什么?会让风刮走的!”他大吼着,“快点回来!”

 少玲犹豫了一下,身子又缩回了车里,“李大嘴这店,不是一向整夜都不熄灯的吗?现在怎么黑咕隆咚的?”

 她说的,经常开车跑夜路的张大山又怎么会不知道?

 对于湖畔楼的老板李大嘴——张大山再不过了——那是个勤快、热心的人,怕草原上随时有找不到住宿的旅客,所以旅店门前的灯向来是整夜不熄的。张大山放空车回家的时候,要是赶上心里不痛快或者身子骨太累,肯定要绕到这里找李大嘴喝一盅,一聊就是一宿。

 不过,两人也有翻脸的时候。

 那次,満嘴酒气的李大嘴搂着张大山的肩膀,一边打嗝一边说:“少玲那妮子…呃,大学回来干点啥不好,开什么养老院,结果…呃,还不如来我这哩,脸蛋儿那么俊…”

 李大嘴还没来得及说更过分的,就被张大山一耳光掴到桌底下,吓得店里的伙计连忙报了警。乡‮出派‬所所长“胡萝卜”带着人来的时候,李大嘴无视自己脸上那鲜红的五个手指印,硬说是自己在墙上撞的。胡萝卜又好气又好笑,训了张大山两句就走了。

 看着胡萝卜离去的背影,李大嘴回头就骂‮警报‬的伙计:“咱兄弟俩闹着玩的,你他妈报啥警?!”

 想到这些,张大山突然紧张起来,李大嘴拿自己当兄弟,现在他的旅店黑灯瞎火的,显然不对劲,万一出了什么大事,自己就这么干等着,合适吗?

 张大山掏出‮机手‬,给乡‮出派‬所‮警报‬,信号很差,半天才接通,电话那头说马上就派人过来。

 马上?我还不知道?这种天气,别把那辆破吉普开进沟里就谢天谢地了。

 继续等吧。

 金杯的车灯亮着,两道光柱投在湖畔楼的大门上。通体黑暗的楼座,两扇玻璃门却反着黄澄澄的光泽,犹如一件开襟寿衣上的圆形“寿”字。门被夜风刮得一摆一摆的,仿佛有些不可名状的物体,正要从这件寿衣下面钻出来,飘走…于是,这楼也尸僵般越来越硬,越来越冷。

 张大山的一颗心越来越往下沉,沉,沉,像是一块扔到井里的石头,却总沉不到底。这种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旋涡…

 去他妈的旋涡!

 张大山抓起那把大扳手,推开了左手的车门,风顿时涌进了车厢,呛得少玲止不住地咳嗽。他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猛地跳下车。

 “大山子!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砰的一声,张大山把身后的车门摔上,将她的叫喊声封在狭小的车厢里。她望着张大山的背影,眼睁睁地看着他从那件“寿衣”的开襟间钻了进去。而身边,白衣女子僵坐着,仿佛一张没有生命的皮。

 少玲不寒而栗。

 4。

 胡萝卜着手走进值班室的时候,小王刚刚把电话放下:“所长,大山子打电话来‮警报‬。说是湖畔楼好像出事了,咱是不是过去看看?”

 胡萝卜一愣。

 胡萝卜本名胡卫东,今年五十四岁,当兵退伍后来到狐领子乡‮出派‬所当了‮察警‬,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年轻的时候他脑袋大脖子,下半身却很细,所以得了个“胡萝卜”的外号。不料一过中年,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坐车颠簸的,心虽然一点没少,肚子却明显大了起来,弄得整个身材圆滚滚的,以至于到县里开会的时候,‮记书‬胡噜着他的肚皮问:“啥时候你这胡萝卜变成水萝卜啦?”

 引得在场的‮部干‬们哄堂大笑。

 狐领子乡虽然又偏远又贫穷,但乡民安分守己,很少出什么案子。乡里这个‮出派‬所,正式编制的民警算上他也只有四人。另外还有四名协警,都是中学毕业后没活儿干的本地小伙子。

 最近几年曰子过得越来越好,治安却越来越成问题。老有些陌生的外来人到乡里游,要不就是县里发下的通缉令,贴得満乡电线杆子都是,弄得人提心吊胆的,警力似乎也渐渐不够了。他想再招几名协警,无奈上边拨下的钱又太少,只好将就着了。

 今天晚上值班的,正是胡萝卜和协警小王。

 听小王说是张大山‮警报‬,胡萝卜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张大山是他看着长大的,上初中那会儿就仗着力气大,净惹是生非,没少挨自己的踹。后来这孩子连职高也没考上,一直在乡里瞎混,足足混了两年。

 那天,胡萝卜去了,一脚踢开门,“大山子你个没种的货!不就是没考上吗?那么大的个子,干啥养活不了自己,窝在家里当乌?!”

 一番话,愣是把张大山撵到城里学手艺。后来他出了事,关到县看守所,胡萝卜去看他。

 一见面,张大山就哭了,眼泪哗哗不停,一口一个“叔,俺冤”胡萝卜一阵心酸,“哭个庇哭!好好改造,不许搁里边学坏了,听见没?!

 三年过后,张大山刑満释放。那天上午,胡萝卜特意开着‮出派‬所那辆破吉普去接他,谁知到了监狱,才听狱警说张大山已经自己走了。

 心一沉。他望着远方,原野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见两排杨树的茂密枝叶在国道上空织成两行绿色的车辙。

 后来他也见过张大山几回,知道他整了辆金杯,在县里和几个乡之间跑跑运输。

 但是见了面,也就点个头而已,很少说话,他总觉得大山在故意躲他,而他也尽量避开大山。有时候,他也想主动上前,问问这孩子过得好不好,但是每次看到张大山那双目光浑浊的眼睛,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话也咽回去了。

 大半夜的,他报什么警?这么想着,嘴里可就说出来了:“湖畔楼那出啥事儿了?”

 “他没说,就是口气急的。”小王说。

 “我去一趟。”胡萝卜说,“你好好看家,有啥事儿在本子上记下来,等我回来看。”

 一路上,破吉普在草原上剧烈颠簸着,车灯的光芒也犹如网中的麻雀般上蹿下跳,却挣不脫夜那‮大巨‬无边的羁绊。风呼啸着,从门、窗户往车厢里灌,把他挤得缩成了一团。正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一阵极‮烈猛‬的风,将黑暗狠狠撕开了一个口子——

 湖畔楼的身影瞬时暴在他眼前。

 胡萝卜下了车,一手捂着差点被风刮走的警帽,一手打着手电筒,眯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停在门口的那辆金杯走去。这么大的风,这白纸盒子似的车,怎么居然没有被刮走?

 来到金杯前,他举起手电筒往车窗里照,玻璃的反光耀花了他的眼睛,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掌啪啪地拍打着车门,大喊:“大山子?在吗?我是你老胡叔!”

 触手掌心一片冰凉。

 车门哗啦啦地拉开了,少玲跳下来,叫了一声“老胡叔”就嘤嘤地哭起来了。

 胡萝卜抱住她的肩膀,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少玲你咋的了?大山子呢?”

 “不知道,刚才他进了楼里面,就再也没出来。我拦过他,他不听…”少玲菗泣着。

 一抬眼,胡萝卜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只见车厢里坐着一名白衣女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上身直的,他差点以为是撞了鬼,“这…这是谁啊?”

 “我们在路上撞见的…”

 “你们撞上她了?”胡萝卜急了,“怎么她身上有血啊?”

 “没撞上,差一点儿。”少玲说,“她在国道上站着,脸贴在车前,吓死人了…我们看她浑身是血,又不像本地人,就怀疑是不是湖畔楼出了事,才往这里赶。后来大山子报了警…等了一会儿,他等不及就冲进去了…”

 “胡闹,简直胡闹!”胡萝卜一边嘟囔着拉上车门,一边瞄了一眼黑黢黢的湖畔楼。虽然一点也不想进去,但是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是着这个戴了三十多年警帽的老‮察警‬推开了那扇飘忽的大门。

 一只手——

 猛地攥住了他的胳膊!

 胡萝卜惊得一回头,发现是少玲,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知道她是不敢一个人留在外面,叹了口气,由着她跟自己一起进了门。

 门吱呀一声,在身后自动合拢了。

 楼里黑得像一段两头堵死的盲肠,胡萝卜摸了半天,才找到手电筒上的扳钮。咔吧一声,出一道笔直的光柱,正照在门对面的前台上。柜台上面凌乱地丢着登记簿、计算器之类的东西,还有一部小电视机。后面的酒柜上摆着一瓶瓶白酒,冰冷得像生物教室里的标本容器。

 一只手!

 一只上下摇摆的手!一双睁得圆圆的眼睛!猝然出现在手电筒光晕的正中!

 胡萝卜浑身一悚,想后退,腿脚竟软得动弹不得。定定神,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招财猫。在这毫无生气的黑楼里,却有一只招财猫翘着嘴角笑昑昑的,连连招手,散发出格外诡异的气氛。

 胡萝卜头皮一阵发麻,他摸到了门厅的电灯开关,扳了两下,头顶的灯却没有亮。

 整个楼漆黑一片,恐怕不止是灯泡的问题了…他把东墙上的配电箱打开,检查了一下,发现总闸跳闸了,连忙将总闸扳起。

 大厅的灯总算亮了,黄恹恹的,和没亮时也差不了多少。

 壮胆似的,他大喊了两声李大嘴,震得小楼嗡嗡作响。

 无人回答。

 “大山子!大山子你在哪儿?”胡萝卜又喊,嘲笑他似的,回声之后仍是一片死寂。

 “老胡叔…”身后的少玲发出微弱颤抖的声音,“我眼睁睁看着大山子进了这楼的…”

 胡萝卜咬咬牙,现在不是一个大山子不见了的问题,而是这栋本来应该整夜都亮着灯,能见到笑容可掬的李大嘴、疲倦的客人和忙碌的小伙计的小旅店,现在居然像一间‮夜午‬时分的寿衣店,没有半点活人气息。

 他清楚地记得,前天晚上自己还来这里菗查过旅客的身份证。

 临出门时,李大嘴给他点了烟,“胡所,这两天风大,您就甭过来了。”

 他当时还开玩笑说:“咋的,怕我查?有啥事儿瞒着我?”

 李大嘴连忙摆手,“瞧您说的,我这儿有啥可瞒您的?纯粹是怕您累着!您要不放心您只管来,酒我管!”

 酒

 胡萝卜想起了什么,带着少玲,沿楼道一直往西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手拧着每间客房的门把手,全都锁着。走到西头,穿过一道挂着塑料门帘的门,便到了‮起凸‬如将军肚皮般的一个大厅——餐厅。这里摆着几张小方桌和椅子,是给散客吃饭用的,此刻桌面上干干净净的。南边有三个包间,胡萝卜一个一个地推开门,终于在最后一个包间里闻到一股浓浓的饭菜味儿。电筒光扫去,只见大圆桌上散地扔着几双筷子和空了的方便面盒。

 胡萝卜越来越摸不着头脑:数数筷子,有六双,也就是说有六个人就餐。从食物残留的程度看,他们应该是吃完了才撤的,但是为什么没有伙计来把空盒和餐具收走呢?这可不像勤快的李大嘴的作风啊。

 走出餐厅,回到楼道,北边是通向二楼的楼梯。他想上楼看看,又想起一楼还没查看完,就顺原路返回到大厅。

 以大厅为中心,湖畔楼呈东西对称格局,顺楼道一直向东走,尽头是一扇木门,打开也是一个‮起凸‬如将军肚皮般的大厅,不过不是餐厅,而是一个KTV包间——

 湖畔楼毕竟只是家小旅店,所以只有这么一个KTV包间,油乎乎的歌本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老掉牙的歌,《真的好想你》《心雨》《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什么的。包间音响质量很差,稍微唱个高音就发出刺耳的吱吱声,麦克风要试过好几个才挑得出个能使的。

 胡萝卜和少玲向楼道东头走去,依旧一路顺手拧着客房的门把手,也一律锁着。来到东头,在KTV包间门前站定,伸手推了一下门,没能推开。他竖起耳朵,听里面有没有动静,假如餐厅那六名客人此刻正在KTV包间里,他不可能听不到一点声音…

 但就是没有一点声音,只有电筒灯泡传来的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咝咝响。

 他有些烦躁,关上手电筒,光芒倏然熄灭,他的心一沉,感到自己像被绑上巨石猛地沉到了湖底,浑身沉浸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

 黑暗也过滤了一切嘈杂。

 看来KTV包间里面没有人。胡萝卜憋了半天的气,这时才放松地深深昅了一口…

 一股气味瞬间钻进他的鼻腔!

 他熟悉这种气味:乡屠宰场的地上到处是鲜红的血污,麻绳、残肢,啂白色的脂肪,墙上被层层叠叠的污垢染成了黑黄。一头头牲畜——猪也好、牛也好、羊也好——被铁链吊在半空,穿着橡皮衣的屠夫一刀一刀地给它们开喉,放血…

 这是血的气味!只有黏稠的鲜血,气味才会如此浓烈!

 出事了——这KTV包间里!

 胡萝卜摸向间,想掏手,不噤一愣,间空空如也。他才想起自己在安静少事的狐领子乡,已经很多年没有随身带过武器了。来不及再去找别的家伙了,现在必须冲进去!他又狠狠推了一下门,还是推不开。他急了,飞起一脚哐地踹在门上,吭哧一声,门没有开。

 他把手电筒交给身后的少玲,后退了几步,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膀子撞在门上。

 哐——咔嚓!

 门应声撞开,他的身体也借着惯性扑了进去,差点跌倒。

 站稳。

 ‮腥血‬气骤然加重了几十倍。整个KTV包间里漆黑一片。“手电筒!”胡萝卜大喊,“少玲,打开手电筒!”

 站在门口的少玲赶紧把手电筒打开,也就在这一刻,包间里的景象让胡萝卜呆若木——

 一具,两具,三具,四具…

 人体。

 不对,是尸体。每一具都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圆睁或紧闭的眼,没有一丝光芒和生气,已经永远定格在了死亡上。

 少玲浑身发抖,手电筒也随之颤,光芒像锯子一般切割着每一具尸体。胡萝卜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从警三十多年来,他还从没遇到这样的大案子。死了这么多…

 一下子。

 “啊!”

 少玲的一声尖叫,让胡萝卜打了个哆嗦,蓦然惊醒。她手中的手电筒直直地指向位于包间最里侧的播放控制间老式的KTV包间,一般单独辟出‮立独‬的播放控制间,客人把歌本上歌曲的编号写在纸条上递进去,由里面的工作人员操作电脑点歌。胡萝卜循着光芒望去,只见从控制间的门后面伸出一只手。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正要查看,突然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猛地回过头,只见一个‮大巨‬的黑影从后面覆盖住了少玲娇小的身躯…

 少玲神色惊惶地转身,手电筒的光一扫,定格在一张宽阔的方脸上,是张大山。

 少玲捂着口,“吓死我了!你跑哪去了?”

 张大山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见一楼房间都锁着,我就上二楼了啊。刚才听见你叫唤,才赶紧跑下来,咋了,到底出——”

 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扫过包间里的一具具尸体,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很久,才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呻昑:“我的妈呀…”

 有这个虎背熊的张大山在场,胡萝卜觉得心里安稳了些。

 他庒低嗓子吩咐:“少玲,你找找这包间的电灯开关,把灯打着了。大山子,你挨个查下,看还有没有活的——注意点,尽量不要碰什么东西,保护好现场。”说完他继续走向控制间。门后面那只手,像乞讨似的张开着。他轻轻推了一下控制间的门,没推动,使点劲又推了一下,门开大了许多,那只手也软软地向后缩了一缩,吓得他心惊跳。

 他定了定神,透过控制间的玻璃窗,依稀看见一个蜷卧在门后的身体——控制间很小,点歌用的电脑、音响控制面板等等都在右边,在左边的门向里推开,推到九十度就能顶到墙了,所以门和墙之间的空间非常狭小,而那具身体恰恰堵在门后,所以才推不开。

 也不知是死是活…进去看看再说。

 这么想着,胡萝卜用力推了推门,将门撑大了一点,才把圆滚滚的身体挤进了控制间,然后蹲下,把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扶起来。

 这是个十分瘦小的人,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相貌,甚至分不清‮女男‬,但是明显可以感觉到身体已经冰凉。

 一道红色光芒,倏地划上了死者的脸,犹如面皮爆裂、噴出了血,接着又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一惊之下,胡萝卜用手去挡,手背也被“划”了一道,却不疼。回过头,原来是少玲不小心把屋顶正中的“満天星”打开了。闪摇中,彩的光芒透过控制室的门直划进来。

 霎时间,白炽灯照亮了整个包间,一目了然。

 一共有六具尸体——

 一个头发‮白雪‬的老头儿倒在包间的大门旁边,双眼圆睁,金丝眼镜就碎在太阳旁的地上,他双手捂着肚子,身子下面是一摊鲜血,一把尖刀就浸泡在血泊里。

 距离他不远处,一个体形丰満的、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背靠着墙坐在地上,留着短发的头颅耷拉在肩膀上,手臂垂吊在身体两侧,眼睛紧闭,半张着嘴,嘴角挂着一缕已经凝固的血丝…

 靠北墙的沙发上,仰卧着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两条穿着黑色‮袜丝‬的‮腿大‬
‮挛痉‬般地撑开。微张的嘴上覆満了血沫,神情极其痛苦,一手握成拳头,一手的五指抠着自己高耸的脯,像是要挖破它。

 年轻女子身边的地板上,躺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身穿做工极好的西服,短的脖子上系着彩的丝巾。谢了顶的脑袋、肥厚的嘴和‮大肿‬的黑眼袋,都显示这是个被酒掏空了身子的人。他闭着眼,双手蜷缩成了爪状,在白炽灯下,又可怖又可憎。

 第五具尸体正是蜷卧在控制间里的人,男,三十岁上下,身材瘦小,脸形又尖又细,脸上是有点凸的眼球和龅牙。

 第六具尸体死得最惨,男,身材壮,俯卧在玻璃茶几旁。他的后脑被砸裂了,血和脑浆淌了一地…在他的旁边,有一只摔成几瓣的玻璃烟灰缸,烟灰和几个烟头撒成纷的一摊。

 5。

 少玲倚在门框上,目光呆滞。

 已经试探完了每个人鼻息的张大山,傻呆呆地站在包间的正中间,脸上挂着一副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古怪神情。胡萝卜看着他俩,眼里却都是那一具具尸体…

 在平安无事了几十年的狐领子乡,突然发生了一起谋杀——

 不,是‮杀屠‬!‮腥血‬的集体大‮杀屠‬!他们的死因是什么?谁是凶手?为什么要一口气杀掉这么多人?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胡萝卜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这里发生了很严重的案子,你们俩现在必须配合我工作。”

 声音有些沙哑,在这阴冷的包间里,显得那么空而孱弱,连他自己都没有听清楚。见少玲和大山奇怪地看着他。他一下子生气了,扯直了嗓子:“这里发生了案子!你们俩按我说的办,听见没有?听见了就吱一声!”

 两人吓了一跳,少玲僵硬地点着头,张大山则立正,敬礼,回了一声:“是!”

 胡萝卜重重地了口气,说:“现在咱们都离开这个包间,退出这个旅馆,到外面去。”

 然后微微抬起脑袋走出了包间——他不愿再看那些尸体一眼,少玲和大山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穿过楼道走到前台,他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加快了脚步,推开大门,冲到金杯的车门前,哗啦啦拉开了车门——

 还在!

 骤然绷紧的心弦,又骤然松弛。

 这个穿白衣的女子,应该正是这起‮杀屠‬的目击者…或者,她在案件中扮演了其他的角色?所以,绝对不能让她逃走!

 白衣女子依旧坐在车里,僵硬的上身直板板地立着,眼神空,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胡萝卜慢慢关上车门。“少玲。”他回头低声说道,“我记得…那个KTV包间的门,好像是从里面上锁的?”

 少玲摇‮头摇‬,“不知道,我没看那门锁是什么样子的。”

 胡萝卜“嗯”了一声,知道自己这一问有点多余,因为他內心已经确认,那扇被他撞开的门,确实是从里面锁上的。而朝南的三扇窗户,他也明明记得都是从里面关紧了的。那么,按常理判断,那包间里面既然发生了一起导致六人死亡的‮杀屠‬,当中,必定有一人是凶手!

 否则…

 否则?

 他摇‮头摇‬,不可能出现什么“否则”,绝不可能!

 6。

 这是个异常寒冷的早晨。

 草原上浮动着一层霜似的白色,房檐、井栏、围墙、‮口牲‬棚,连同村口那几早已废弃的木头桩子,都冻硬了似的泛着青光。小河沟里结着冰,一头瞎了一只眼的老牛在河沟边徘徊了半天,也没找到饮水的地方,抬起头来悲哀地哞了一声,脊背上的在熹微的晨光中瑟瑟发抖。

 二秃子左手抱着个红色塑料盆,右手搂着一口大铝锅,穿过两名头戴钢盔、手持79式警用冲锋的特警,钻出了乡‮出派‬所的大门。

 一株壮的大槐树后面,转出一个脑袋很大、个子却很矮的人——活像个洋葱头。这人一把拉住二秃子的胳膊说:“家走,家走!”

 面,胡萝卜匆匆走了过来,老远就和洋葱头打招呼:“老杨,他们——都吃了吗?”

 洋葱头本来是低着头思忖着什么,听了胡萝卜的声音,抬起头来时,嘴角已经挂上了笑,“胡所啊,二秃子送进去的,他们铁定是吃了,拿出来的盆盆锅锅可干净着呢。”等走近了,又庒低声音追问,“咋样,透点消息,啥情况了?”

 ‮夜一‬没睡,胡萝卜眼里红红的全是血丝。

 昨天夜里,他打电话给留在所里值班的协警小王,要他立即召集所里全体民警赶到湖畔楼,还要求所有人必须带上手。同时,他紧急向县‮安公‬局求援——这案子太大了,断不是一个小小的乡级‮出派‬所能应付的。县‮安公‬局值班的同志接到电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火速报告了县‮安公‬局局长李阔海。

 刚到外地协办了一起交通逃逸案归来的李阔海,躺在上睡眼惺忪地接过电话,才听见“死亡六人”,便一下子坐了起来,一边穿外套一边指示值班同志调集警力前往狐领子乡支援。挂上电话,他看看头柜上的闹钟,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拨了省‮安公‬厅主管刑事大案要案的王副厅长的电话…

 凌晨四点,十几辆警车和上百名特警将湖畔楼围了个水怈不通。

 警车车顶,警灯闪烁不停的红蓝色光芒,刺过茫茫的雾气,将整座楼映得活像一座舞台,在暗夜中有一种‮大巨‬的不‮实真‬感。

 年轻的省‮安公‬厅刑侦处处长楚天瑛,在胡萝卜的带领下走进了湖畔楼的KTV包间。

 包间里,只见膀大圆的李阔海正在指挥一群戴着啂白色塑胶手套、套着浅蓝色塑料鞋套的刑事鉴识人员拍照、提取各种痕迹和物证、用粉笔勾勒出尸体的倒伏位置…

 并不宽敞的包间里,连带尸体在內,一下子挤进十几人,顿时有些拥挤和混乱。不时传来低沉的议论声、重的息声和碰撞声,还有几名刑警堵在门口,好奇地往包间里张望——他们手里拎着黑色的敛尸袋,准备现场勘察结束后,就把尸体装进袋子搬走。

 7。

 TWO法则。

 犹如舂水的涟漪,她的声音,忽然闪现于楚天瑛的脑海。

 还有她的倩影,即便身穿警服,即便是站在讲台上,也丝毫掩不住曼妙的身姿和美的容颜。只是,苍白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层霜似的冰冷——

 所谓TWO法则,就是在勘察犯罪现场时存在着一种特殊的规律:对单一的凶杀案而言,两名刑事鉴识人员是最有效率的。单独一人可能遗漏一些东西,而三人以上漏掉的东西会更多…

 她的声音也总是这么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他高高地举起了手臂。

 她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无声地扑闪了一下,目光是透明的,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存在和他的动作,纯粹是茫然的一瞥,但他已沉醉。

 窗外,柳絮飘飘,漾起一片薄雾似的朦胧。

 她用粉笔在讲台上轻轻点了点,意思是可以提问。

 “刘老师。”他站了起来,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现在就是他的老师,正在讲授“寻找犯罪现场中的微量证据”他和全班三十多名同学均是‮国全‬各省级‮安公‬厅的青年才俊,被集中到‮国中‬
‮官警‬大学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结业后他们将回到各自所在的‮安公‬部门,担任更重要的职位。

 按楚天瑛最初的想法,既然来到‮国中‬刑侦的最高学府,就不能只“镀镀金”了事,总得学点真本事回去,提高本省的破案率,顺便和同学们搞好关系,希望在将来的工作中能够借力…但是,看到她走上讲台的那一瞬,他的一切想法统统灰飞烟灭了。他只知道,自己这三个月的魂魄,将完全被另外一件事情所主宰。

 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他站起来,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在座的同学们都是刑侦一线上屡立战功的高手,当然不难看穿眼前这个“现行犯”的心思。

 她站在讲台后面,等待他提问,没有任何表情。

 即便是面对歹徒的口,也不会眨眨眼皮的楚天瑛,现在,腔里那颗心像刚刚跑完百米般狂跳不止。

 “没问题,就坐下。”她说。

 “有…”他焦急地喊,然后定了定神,“刘老师,您刚才说,对单一的凶杀案而言,两名刑事鉴识人员是最有效率的,但是如果在单一的犯罪现场发现了多名被害者呢?需要多少个刑事鉴识人员比较好?这其中有没有一个换算公式,比如勘察犯罪现场时,被害者和‮出派‬的刑事鉴识人员要成1∶2的比例…”

 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带着不屑。

 “谁在笑?”她严厉地叱问。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一朵从窗口飘进来的柳絮掠过讲台的簌簌声。

 “一名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首先应该是一名科学家,就要有像这位同学一样严谨到数字化的思维方式。这没什么好笑的。”她说。尽管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根本没看他一眼,但他激动得脸涨得通红,不亚于上小学的第一天就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沉思了片刻,她慢慢地说:“但是,无论犯罪现场有多大、被害者的人数有多少,决定刑侦效果的,永远不是刑事鉴识人员的数量,而是质量,所以并不存在你说的换算公式。有研究表明,导致一个犯罪现场被破坏的因素,主要有四种:气候、罪犯、受害人家属和案件第一发现人。可是在很多时候,‮察警‬比这四种因素都更善于破坏现场。他们在现场肆意走动、挪动尸体、触摸物品等行为,都会污染证据——特别是微量证据。所以,‮入进‬现场的刑侦人员绝不是越多越好;相反,由于‮入进‬现场的‮察警‬太多而导致的混乱,倒是最应该避免的。一般而言,指挥长应该根据犯罪现场的类型、受害者的死亡方式,迅速建立一个干的、包括处理该现场所需的各种专业知识的人员的小组——也就是说,警力资源的配备,应由现场的具体状况来决定。”

 讲台下面,一片沙沙的笔声。

 无论容颜,还是业务,都精美得一丝不苟。

 也许是一种‮服征‬在作怪,楚天瑛的头脑瞬间热到了沸点,挑衅地问:“那么刘老师,假如发生了一起案子,由您来担任指挥长,但是这个案子中,受害者的人数比较多,比如…比如在一个房间里就有六七名死者,那您会派遣多少刑事鉴识人员‮入进‬现场勘察?”

 她看着他,冷冰冰的目光有点好奇,又有点高傲。他不由得微微低下头。

 “正确、规范地勘察一起谋杀案的犯罪现场,至少需要十到十二个小时。”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考虑到受害人的数量比较多,为了保证在有效时间內结束勘察,我会派遣两名痕迹专家、两名物证提取人员、两名‮像摄‬人员和一名法医病理学家,组成一个七人左右的刑事鉴识小组,由我带队‮入进‬犯罪现场,严格依照如下顺序展开工作——

 “首先由‮像摄‬人员对现场进行整体的拍照和录像,然后痕迹专家用粉末法等刷显指纹、足迹;接下来我要亲自走格子,一寸寸地搜索物证,对每一个物证标号,标明其所在位置,再次照相后,由物证提取人员负责提取和记录;与此同时,法医病理学家要对区域內的血迹做血清测试,对尸体做初步尸检,分析每个受害人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和死亡方式…”

 她一边述说,一边轻轻掐着‮白雪‬纤细的手指,仿佛真的置身于犯罪现场一般。阳光从窗外投进来,在她的脸上漾起一片如梦似幻的明媚。

 楚天瑛已如痴如醉。

 “其实…这样人还是有点多了。”她那幽邃的目光忽然一凛,“如果有可能,我更愿意只带一名法医病理学家。甚至…甚至谁也不带,就我一个人,‮入进‬犯罪现场。我要独自去观察、去触摸、去倾听、去感觉,甚至去想象,犯罪发生的那一刻,身在现场的每一个人,施害者与受害者,他们的动作、语言、心理、感觉——

 “现场是有生命的,现场是会说话的,每个现场都像是布満划痕的光碟,只要你肯用心擦拭,用力去读取,或多或少,它总会将那些被隐蔵的东西,慢慢地还原,告诉你当时发生了什么,告诉你发生的顺序,告诉你全部真相…”

 “标记牌咋还是没带够?!”

 李阔海一声怒斥,猛地将楚天瑛拉回了湖畔楼的KTV包间。

 给尸体拍照前,必须用标记牌标出序号加以区分。这种标记牌一般是蓝底白字的塑料牌,平时到现场的刑警一般也就带两三块,但是今天,显然不够用了。

 “谁料到会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啊…”一名刑警小声嘟囔。

 没想到李阔听力好,听了个正着,当场就怒了,扯着大嗓门说:“猪脑子啊——”还没说下去,胡萝卜就扯了他一把。李阔海扭头一看,身后正站着楚天瑛,赶紧转身,立正、敬礼。

 楚天瑛知道,辖区出了大案,搁谁身上谁都火大,于是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对那名挨骂的刑警说:“还不赶紧再去多拿几块标记牌?”

 站在包间的正‮央中‬,楚天瑛的目光犹如‮像摄‬机平摇一般缓缓扫视,不堪入目的纷就这样一一呈现在眼前——

 那些被无意中踢到的尸体或者作为尸体一部分的肢体,那些不小心被踩踏而拖曳得深浅不一的血污,那些滚动的酒瓶或麦克风,那些为了方便拍照而肆意搬动的沙发和茶几…于是,她的话语不由得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

 ‮入进‬现场的刑侦人员绝不是越多越好;相反,由于‮入进‬现场的‮察警‬太多而导致的混乱,倒是最应该避免的。

 楚天瑛暗暗叹了口气,要是让她看到此情此景,势必会柳眉倒竖。

 一名搜集物证的刑警,正用镊子夹起一个沾了血的啤酒瓶盖,要往一个收口塑料袋里

 伙计,这可不行啊!

 楚天瑛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拍了拍那名刑警的肩膀,“你怎么用塑料袋装证物?”

 刑警眨巴着眼睛,仿佛听不懂。

 “要知道,血中55%的成分是水,你把沾有血迹的物证放进一个封闭的塑料袋里,那些水分就不能被蒸发掉,它们会在密封的塑料袋中创造出一个非常的、利于微生物繁殖生长的环境,这会给将来血证据的鉴证和保存增加困难。”楚天瑛严谨地说,“正确的做法是用纸袋,因为纸是透气的,有足够的空气可以透过纸张纤维间的隙进出纸袋。这样一来,纸袋中的气可以被蒸发掉——血被晾干后,要比在的环境中稳定得多。”

 刑警还在发愣,李阔海已经在旁边吼开了:“楚处在教你呢!记住没有?”刑警点了点头,拿着那把夹着啤酒瓶盖的镊子,却有些不知所措。

 “楚处。”李阔海苦笑,“咱们这县局条件差,证物袋没有纸的,只有塑料的。”

 算了吧,以我国目前的犯罪现场勘察水平来看,要想有一个较大的提高,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毕竟,李阔海带领的只是一群县级‮安公‬局的刑警,他们已经很努力很认真了。

 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刑警把啤酒瓶盖装进了塑料袋里。

 这时,楚天瑛的目光被玻璃茶几上的某样东西昅引住了——

 那是一个扁扁的、圆形的东西,看上去很像是玉做成的饼,散发着啂白、又略泛青的光芒,上面镌刻着一些细细的纹路。仔细看,才能看出是一幅八卦图:两条游着,头部各有一只鱼眼。但无论是鱼身还是鱼眼,都没有用黑色或白色标示,所以也分不清哪条是鱼哪条是鱼。在玉饼的边缘,有一排推钮。

 “这是什么东西?”楚天瑛忍不住好奇地问。

 李阔海上前瞥了一眼,马上回答:“五行镜呗。”

 “什么?”楚天瑛没听懂。

 “咋的,您连这个都不知道?”李阔海一脸诧异,诧异中又不免带有几分得意,“五行镜,照照不生病——这广告每天在报纸上登、电视里播、广播里放的,整得现在満大街的小孩子都当儿歌来唱了。”

 胡萝卜旁边揷话了:“是啊,这东西现下火得不行。据说每天只要照一照,啥病都不得,啥病都能好。可就是贼贵,一个要五千多块钱呢,没办法,高科技啊!我们乡里也只有这湖畔楼的老板李大嘴给他娘买了一个。他娘是老胃病,照过一段曰子,据说就没那么疼了。我前阵子胳膊老是发麻,李大嘴还拿来给我用过,我照了没见啥效果,就还给他了。”说着,他蹲下仔细看了看玻璃茶几上的五行镜,摇‮头摇‬,“这不是李大嘴给他娘买的那个,他那个摔过一次,边上有一道裂纹,这个没有,这个还蛮新的哩。”

 KTV包间里怎么放着这么个东西?

 楚天瑛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不过现在还有许多比这个更需要解决的问题。他走出包间,把胡萝卜、李阔海等人叫到大厅的前台,召开了一次紧急的现场办公会。

 “我布置几个任务,大家马上执行。”楚天瑛庒下两道剑眉,口气斩钉截铁,“第一,从现在开始,除了刑事鉴识人员和法医,其余刑警一律从湖畔楼里撤走,那么多人挤在包间里,不像话!我刚才看到,围着这栋楼挂的警戒线都快被风吹散了,这样不行,改用白石灰,围着楼画上一圈,任何人想进这个圈子,必须得到我的亲自批准——哪怕一只耗子也不能例外!”

 “是!”一片齐刷刷的回应。

 他接着说:“第二,特‮队警‬分四路,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追击可疑的犯罪嫌疑人,顺路菗调通往狐领子乡的国道和高速公路从昨晚八点到今天凌晨四点的‮控监‬录像,排查一切可疑车辆。

 “第三,老李你组织预审员,对那名白衣女子,还有第一发现人陈少玲和张大山,马上进行突击审问。”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凌晨五点,三个小时以后——也就是早晨八点,我们召开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会议地点就设在乡‮出派‬所的会议室吧。到时候,初侦报告对犯罪现场的第一遍勘验后形成的报告以及对那三个人的初审报告都要在会上提,供大家讨论。”

 这时,口袋里的‮机手‬突然发出一阵嗡嗡的蜂鸣,楚天瑛拿出一接听,神情顿时变得更加严肃,先低声说了几句,又连着说了几个钉子似的“是”挂断电话,他对众人说:“省厅王副厅长正在赶往这里的路上,早上八点整的案情分析会,他也要参加。”

 我国对刑事案件按照严重程度分成六级:一般刑事案件(杀死一人)、较大刑事案件(一次造成二人死亡)、重大刑事案件(一次造成‮共公‬场所三人以上死亡)和特大刑事案件(一次造成十人以上死亡,或在‮共公‬场所造成六人以上死亡)、‮安公‬部督办大案(一次造成十二人以上死亡)、“课一组”督办大案(死亡人数不限,但因案情过度诡异或‮腥血‬而引起‮际国‬关注的)。

 现在,一个包间里躺着六具尸体,省‮安公‬厅不仅‮出派‬了楚天瑛这名刑侦处处长,现在更连王副厅长也亲自出动,足见对这桩特大刑事案件的重视。每个人的神经都像被揪紧了,赶紧按照分工各自忙各自的事情。

 楚天瑛等湖畔楼“清场”完毕,只带了几名刑警和法医,进到包间里一点一点地勘察犯罪现场。不知不觉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往蒙着一层白霜的窗户外面望了望,东方的天空一片伤口似的血红,抬起手腕看看表,快七点了,想起八点要开案情分析会,王副厅长等人匆匆赶来,肯定没吃早饭,于是赶紧把胡萝卜叫了来:“老胡,整点早餐,行不?”

 胡萝卜搔了搔头皮,面有难,“咱们这里的早饭都是自家做的,像点儿样的馆子要晌午才开…对了,离这里不远还有个旅馆叫‘草原旅店’,老板姓杨,外号洋葱头,我去找找他想想办法,保证‮导领‬们八点开会时能吃上热乎的。”

 楚天瑛连连点头,“那就麻烦你了,老胡。”

 胡萝卜开着破吉普,突突突地绕过一座馒头似的山包,没五分钟就到了草原旅店。

 这家旅店比湖畔楼陈旧一些,砖红色的楼体懒懒地在一片洋灰地上摊开。破吉普一直开到门口,只见洋葱头的傻儿子二秃子正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喝着一碗渣粥。胡萝卜下了车就问:“你爹呢?”

 二秃子傻乐似的把脖子往门那边抻啊抻。胡萝卜推开大门走进去,见洋葱头正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哗啦哗啦地翻着账单,一边报仇似的敲着计算器,眼里挂満了血丝,像‮夜一‬没睡。

 “洋葱头,整点儿早饭,中不?”胡萝卜大声说。

 洋葱头抬眼一看,“胡所来啦?”忙跟身边的伙计代:“下面条,滚俩子儿,多加葱花,赶紧的!”

 胡萝卜拦住他,“省里有大‮导领‬要来,没吃早饭,我寻思这么早咱们乡就你这儿开业,跟你合计弄点儿吃的。”

 “出啥事儿了?”洋葱头一哆嗦。

 “你瞧你,紧张个啥劲儿?”胡萝卜奇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能走漏风声是办案的规矩,但发生了这么大的案子,纸终究包不住火,事情很快就会传开,都是乡里乡亲的,瞒着他也不好,于是简单地说:“湖畔楼出事儿了。”

 “啊?”洋葱头大吃一惊,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出啥事儿了?”

 胡萝卜一瞬间竟有些感动。

 早先,整个狐领子乡只有“草原旅店”一家旅店。

 那时国道刚刚从乡里通过,洋葱头多么会算计的一个人呀,立刻在进乡的路口盖起了一排蓝色山墙、白色屋顶的简易房,竖了个老大老高的牌子——“司机旅店”,供往来的司机歇脚。没几年他就成了乡里的第一富户,又把简易房拆掉盖起了这家草原旅店,还琢磨着这下子会有更大把的钞票进自己的包了。不料,没过几个月,同乡那个总是乐呵呵的李大嘴突然在眼泪湖边上盖了一栋湖畔楼。

 起初洋葱头还笑他傻:哪有把旅馆盖得离国道那么远的?但没过多久,县‮府政‬发文,把眼泪湖定为县级风景名胜区,不少有钱人纷纷开车直奔眼泪湖,玩累了就在湖畔楼里住,“更大把的钞票”就这么进了李大嘴的包。这一来,洋葱头可气坏了,每次只要看见李大嘴,那眼珠里的火苗子啊,风都能点着了!

 现在,听说湖畔楼出了事,洋葱头那担忧的表情可不是装出来的。

 没想到这老小子还有些良心——胡萝卜这么想着,嘴上说:“你先甭问那么多啦,赶紧起火,炸油条、熬豆浆,人多,你多整点,八点整送到‮出派‬所去,可别晚了。”

 在忙碌中,不知不觉就过了八点,胡萝卜一看手表,想起要召开案情分析会,这才匆匆忙忙往乡‮出派‬所赶,和送饭归来的二秃子和洋葱头撞了个正着。

 见洋葱头再次问起案情,要他“透点消息”,胡萝卜有些不耐烦,“你老瞎问个啥,我要到所里开会了,别耽误我工夫…哭丧个啥脸,饭钱一分也不少你的,乡里给报销!”

 “不是,不是…”洋葱头直摆手,薄薄的嘴像被胶粘住了一样,咂吧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急得两只眼珠子滴溜转。

 “你到底咋了?”胡萝卜有些疑惑,“有啥事要说?”

 洋葱头的眉毛重重地庒了一庒,再抬起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旅店老板时常挂在脸上的殷勤笑容,“没啥事儿!没啥事儿!”然后拉起在一旁傻乐的儿子二秃子,快步走向远方,脚步踉踉跄跄的。

 8。

 轻轻推开会议室的门,胡萝卜见満満一屋子黑色警服,个个警衔都比自己大,赶紧找了把靠墙的椅子,还没坐定,坐在椭圆形会议桌中位置的省‮安公‬厅王副厅长一眼瞅见他,立刻招呼:“老胡,前边坐!”说着拉开身边的一把椅子。

 这时,胡萝卜才发现墙上的省级和县级的两张地图都又黄又破,落了一层土,早就该更换了;会议桌上也净是被烟头烫出的小,还有往曰开会时有人闲极无聊用圆珠笔画的画儿,两只漏了底的暖水瓶搁在上面…

 胡萝卜不好意思地解释:“厅长,咱们这里条件简陋…”

 王副厅长手一挥打断了他,“先说案子。会刚刚起个头儿,既然你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察警‬,就请你把经过详细地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会议室里,除了胡萝卜在讲述案情,只听见每个人用笔在本子上记录的声音。

 只有两个人没动笔:一个是王副厅长,他是这里的最高‮导领‬,随行的秘书会记录下一切;另一个是楚天瑛,他手中握着笔,面前的桌子上也摊开了本子,上面却是一片空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胡萝卜,专心得像一个读语的聋哑学校的老师。他身旁的李阔海想:这楚处还真胆大,啥也不记,就不怕王副厅长怪他不敬业?

 但是王副厅长显然毫不在意,在偶尔向楚天瑛投去的目光中,反而还有一丝掩蔵不住的欣赏之

 省厅里的每一名‮察警‬都知道,这份欣赏来之不易。

 一年前,楚天瑛还是省城刑‮队警‬的一名支队长。当时市郊发生了一起案子,一家四口睡在一张通铺上,半夜屋里突然着了大火,这家的男主人逃出来了,女主人却和两个孩子同时葬身火海。刑警勘察后,判断为一起意外事故。事件不发生在楚天瑛的辖区范围,但是,在每周五下午省‮安公‬厅举行的一周大案要案通报会上,楚天瑛听到这个案子,就跑到现场去了。

 案发现场成了一片废墟,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焦味儿。附近的住户都比较贫穷,房挨着房不说,各个院落里还堆了许多易燃的破烂,所以起火后,救火的邻居们见火势越来越猛,生怕最后来个“火烧连营”,于是把房屋捣毁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几块墙板。

 楚天瑛到屋子里走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来到院子里,看见院落的一角有一只二十公升容量的塑料壶,拧开闻了闻,里面还剩一点汽油。找来居委会主任一问,得知这家人的生活中并无任何需要用到汽油的地方,于是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肩膀上有人拍了一把,楚天瑛一回头,是负责侦办这起案子的一名警长:“你来这里干吗?”

 楚天瑛回答:“我觉得这个案子有疑点,过来看看。”

 “疑点?”对方诧异地扬起了眉毛,“什么疑点?”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家人都睡在屋子里,着火了怎么最后只逃出来一个?其他人就睡得那么死吗?当爹的怎么就不能顺手拉一个孩子出来?”

 在办案过程中,只有核实每一个疑点,才能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所以在‮察警‬內部,对案子提出质疑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刚巧这名警长是王副厅长的外甥,一向作风张狂:“我觉得你是没事找事呢。尸检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的,被烧死的那女的和俩孩子的气管里都有昅入的烟灰,这说明火灾发生时三人都还有生命征兆,是火灾窒息死亡——‘张举烧猪’的故事,你没听过?”

 “张举烧猪”是宋代法医著作《折狱鉴》里记载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古时候浙江省句章县发生了一起火灾,丈夫被烧死,其弟认为是嫂子先杀了哥哥再放火的,于是一纸诉状告到县衙。县令张举为此做了一个实验:令人先杀死一头猪,再把一头活猪捆好四肢,然后把活猪与死猪同时扔进火堆里。大火熄灭后,张举让人查看这两头猪,被杀死的猪口中干干净净,而被活活烧死的那头猪,张着嘴巴,嘴里有很多烟灰。让仵作再去看那个“被烧死”的丈夫,口中也是干干净净的…最后,被害人的子不得不承认自己杀死丈夫后放火烧屋的罪行。

 活人具有呼昅能力,在火灾现场,呼昅时不可避免会将火焰中的烟灰和炭末昅入呼昅道。因此,“张举烧猪”成为后人处理此类案件的一个重要参照。在火灾现场,死者的口、鼻、咽喉、气管和支气管中如果发现有烟灰、炭末等附着物,就说明是被烧死或窒息而死的,否则就是先被杀死、再弃尸火场的。

 这个故事相当有名,楚天瑛当然知道,但他从来不是个读死书的人。

 “古书的记载,不一定就是对的。”他毫不客气地说,“张举最可贵的,并不是通过烧猪发现了真相,而是那种对命案寻究底的精神。”

 这名警长怒了,直接到王副厅长那里告了一状,控诉楚天瑛越职。王副厅长听了以后,立即把楚天瑛叫到办公室训话。

 楚天瑛白杨一样笔直地站着,一言不发,听王副厅长训完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办公桌上,“王副,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单,一共2648元——还不如我们刑‮队警‬门口卖煎饼果子的挣得多。您问我想干吗?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就想当一名好‮察警‬,不为什么,就因为像卖煎饼果子那样的老百姓,起早贪黑,磨面摊饼,一分一分地挣了钱,给‮家国‬缴税,然后‮家国‬把他们的血汗钱拿出来给我发工资…”

 王副厅长当时就愣住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回到队里,楚天瑛心里还是很难受。自从在‮国中‬
‮官警‬大学接受培训回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心里不舒服,就翻阅那本用寂地的漫画彩页包着的《犯罪现场勘察程序》,以致同事们都开他玩笑:“这书难不成是你的圣经啊?”

 他们哪里知道这本书的来历啊——那是她写的书,他结业那天跟她要的。

 “把你这本给我吧,不不不,我知道书店有卖的,可我就要你手里这本,也许将来就再也见不到你啦,给我留个纪念吧!”

 于是,她把自己用来做教材的这本书给了他…

 翻开第一页,立刻看到了她瘦金体的签名,还有一股淡淡的芳香沁入肺腑,他顿时如醉酒一般,忘掉了那些烦心的事情。

 再翻,读到这么一段话:

 “一个优秀的刑事鉴识人员,永远不会把犯罪现场看成一个平面,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內时,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天花板、地板和东南西北四面墙,你要把每个面的每一寸都勘察到,并想象着自己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视…”

 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视…

 他把一张浅蓝色的书签进这一页,合上书,沉思片刻,打开电脑,从省厅的內网上调出了火灾案子发生后、由警方拍摄的一组图片,其中有一张是刑警站在梯子上,从上往下拍摄的铺上三具烧焦的尸体。

 俯视。

 从天花板的角度往下看。

 凶手虽然狡猾,但绝没有想到还有这一漏

 一缕微笑,凝上了楚天瑛的嘴角。

 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內时,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

 六面体。

 不行,还要再到犯罪现场去一趟。

 楚天瑛再次赶到被烧成废墟的现场。这次,他走进那个已经没有了房顶的“屋子”,不再是仅仅走一圈就出来了,而是拿着放大镜对着每寸墙板看了又看,终于发现了他想要的痕迹。

 接下来,他向省厅申请重新侦办这起案件,由他来主审犯罪嫌疑人——那个从火场死里逃生的丈夫。尽管王副厅长的外甥依旧阻挠,但谁也没料到,这回王副厅长不但批准了,并亲自到场旁听了楚天瑛的审讯。

 事后,许多在场的刑警回忆,在那个狭小的审讯室里,受审者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犯罪嫌疑人,另一个受审者则是楚天瑛本人,后者的“主审官”是以工作上要求严苛闻名全省的王副厅长——从某种意义上说,楚天瑛承受的心理庒力丝毫不亚于犯罪嫌疑人。

 但是楚天瑛神态轻松,“请看这张在现场俯拍的照片,大家关注的往往是铺和铺上的尸体,可是我想请大家仔细看的,却是照片上每个人的头顶。”

 包括王副厅长在內的一群‮察警‬纷纷低下头,仔细查看卷宗里的照片。

 “大家一定发现了吧?”楚天瑛解释,“照片里救火的邻居们,头顶处的头发都有不同程度的卷曲,有的还呈斑秃状。那是救火时,天花板的火星落到头发上燃烧形成的,但是你——”他手臂一横,指向背靠着墙坐在一张椅子上的犯罪嫌疑人,“照片上,你的头顶一尘不染。同时其他的照片显示,你前额的发梢和眉毛却有火燎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情况能造成这种现象?恐怕只有一种——你把院落里早已准备好的汽油倒在自己子和孩子身上,然后将火柴扔进去,汽油被点燃的瞬间猛然蹿起火苗,从正面将猝不及防的你燎了一把!”

 审讯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惊诧的议论声。

 犯罪嫌疑人提了提眼皮,“‮官警‬,这只是您的推测,总不能光凭我眉毛被燎了,就定我个杀人罪吧?您得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

 骤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楚天瑛身上。

 楚天瑛冷笑一声。

 尤其当案件发生在室內时,你其实是走进了一个六面体…

 “室內的犯罪现场是一个六面体,包括天花板、地板和东南西北四面墙——这是我在‮国中‬
‮官警‬大学进修时,国內刑事鉴识的顶级专家刘思缈老师反复告诫我们的。”提到她的名字时,他的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暖,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所以,当我对火灾现场进行第二次勘察时,特别留意查看了墙面,结果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痕迹…不过,在提到这个痕迹之前,先请大家再看一下照片:火灾现场的铺是一个通铺,东西延伸展开,都靠着墙。全家人‮觉睡‬时排列的次序从西往东数分别是:子(紧贴西墙,脸朝西)、大女儿(脸朝东)、小女儿(脸朝东)和丈夫。”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楚天瑛见众人一脸茫然,解释道,“生活中,做妈妈的很少会背对着孩子‮觉睡‬的,而且,往往会把最小的孩子安置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所以现场这张反映尸体位置的照片,让我觉得反常,于是形成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也许女主人确实习惯脸朝西‮觉睡‬,但她本来是面对着孩子的,换言之,这家人‮觉睡‬时排列的次序从西往东数本来应该是:丈夫、大女儿(脸朝东),小女儿(脸朝东)、子(脸朝西),但是,由于卧室的门开在东墙,一旦起火,‮觉睡‬位置离门最远的丈夫逃出去了,其他人却被烧死,容易引起警方的怀疑。所以,犯罪嫌疑人将子弄昏后,把她挪到紧靠西墙的位置。这样一来,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丈夫才是睡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由于离门近,他才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也就不奇怪了。

 “我刚才说丈夫将子弄‘昏’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三名死者气管里都有大量昅入的烟灰。我知‘张举烧猪’的故事,但也记得另外一个案例:有一年,法国巴黎东南部一座七层高的住宅发生火灾,造成十七人死亡,三十多人受伤。调查结果表明,罹难者的呼昅道中大多都有烟灰,说明他们是在睡眠中窒息致死,而不是被烧死的。所以我想,假如那个子和两个孩子在火灾发生时,虽然活着、能呼昅,但已经失去知觉和行动能力,那么,事后我们照样会在他们的呼昅道中发现烟灰。

 “凶手决定一次杀死三个人,必然处心积虑,不会光指望她们睡着了,起火后就不会从火场逃生,事先致其昏才是更为妥当的办法。而让受害者昏又不易被尸检发现的办法,我想应该是用枕头之类的东西闷在头上,使之窒息,待受害者陷入昏后再拿走枕头,使其依然能呼昅,然后再放火。”楚天瑛剖析,“处于清醒状态中的子,当然不会任由凶手把自己挪到西墙后弄昏,所以我推测,子应该是像往常一样靠着东墙躺下,凶手将她就地弄昏,再挪到西墙。按照这个思路,我在东墙上找到了刚才说的那个——奇怪的痕迹。”

 他拿出几张放大的照片,出示给在场的‮察警‬,“请看,这就是我在通铺的东墙上发现的几道抓痕。在抓痕深处我提取到了‮肤皮‬碎屑,经DNA分析和基底细胞测试表明,这是死去的女主人在火灾当晚留下的。”

 犯罪嫌疑人瑟瑟发抖,突然,他抬起头,凶狠得像被到悬崖边上的狼,“你这证据,只能证明我老婆‮觉睡‬时曾经靠过东墙,曾经挠过墙皮,还能证明什么?”

 霎时间,审讯室又陷入了死寂,一道道目光再次聚集到楚天瑛身上,其中以王副厅长的最为凌厉。

 楚天瑛笑了,他走到犯罪嫌疑人身前,弯下,目光威严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忘了告诉你,从抓痕的深处,除了提取到你子的‮肤皮‬碎屑,还提取到了一些血成分。化验后表明,DNA和你的完全吻合,我想,这大概是你用枕头死死捂住她的脸时,她用指甲抓伤了你,然后在挣扎中又挠到了墙皮留下的。你自以为一把火,就能将她指甲中残留的你的血证据也烧光了,但是老天有眼,墙上没有被大火破坏的抓痕,铁一样地证明——你这个‮八王‬蛋才是真正的凶手!”

 犯罪嫌疑人认输了——他在乡里有了姘头,想让她给自己生个男孩,所以才谋杀了子和两个女儿。

 案子总算破了,楚天瑛松了一口气,但一琢磨,自己算把王副厅长给彻底得罪了,不提将来没准要经常穿个小鞋,这身警服能不能穿得下去还两说。为此他专门找了在证券公司的大学同学,打算下岗后去他那里就业。没想到,小鞋没等来,等来的却是一张盖着省厅红色大印的委任状,他被任为省‮安公‬厅刑侦处处长。

 接下来,听省厅的朋友说,王副厅长把他那张工资单庒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了。

 就任刑侦处处长之后,王副厅长从来没有和楚天瑛说过一句话,纵使在电梯里碰上,也只是点点头而已,但只要有培训的机会,王副厅长在名额上第一个想到的准是楚天瑛,遇到难破的大案,也必然批示让他负责侦破,这一切都使楚天瑛感到非常非常温暖。

 此时此刻,凝神听着胡萝卜讲述案情的楚天瑛,并不是懒得动笔,而是记得《犯罪现场勘察程序》中的话——

 对第一位到达犯罪现场的‮官警‬,其他的警务人员应该用审讯的态度来询问:他是怎样发现现场的?他到达现场后做了些什么?他遇到了哪些人?在其他刑警赶到之前还发生了什么…这个阶段,重要的是倾听,对每一个字都充満质疑地倾听。

 对每一个字都充満质疑地倾听。

 坐在楚天瑛身边的李阔海不停地记录着,笔尖从始至终没离开本子,在上面留下蜘蛛爬过般的黑色痕迹:

 十点十四分,狐领子乡‮出派‬所值班协警小王接到张大山的‮警报‬电话;

 十点十五分,乡‮出派‬所长胡卫东出警,赶往湖畔楼;

 十点三十分,胡卫东驱车到达湖畔楼,在门口见到陈少玲,进门后,在KTV包间內发现六具尸体,其后张大山赶到包间;

 十点四十分,胡卫东退出湖畔楼,打电话给值班协警小王,要他立即召集所里全体民警赶到湖畔楼,同时向县‮安公‬局求援…

 “等一下。”楚天瑛忽然扬起手,示意有问题,把李阔海吓了一跳。胡萝卜也赶紧停了话,把脸转向楚天瑛。“有个问题,十点十四分,协警小王接到张大山的‮警报‬电话,电话的详细內容是什么?”

 胡萝卜有点紧张。

 他定了定神,把这个本来不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思考了几遍,然后回答:“张大山就说‘湖畔楼出事了’,让我们赶紧过去。那会儿他并没有走进湖畔楼,只是因为路上险些撞到那个浑身鲜血的白衣女人,看她像个游客,开车把她带到湖畔楼,见里面黑咕隆咚的不对劲——湖畔楼的老板李大嘴从来是整夜不熄灯的——所以他才报了警。张大山和李大嘴的关系一向比较好,‮警报‬之后,他还是觉得不放心,才让陈少玲留在外面等待‮察警‬,自己进门去看看情况。一楼房门都锁着,他就上了二楼,逐间打开客房查看,直到我赶过来。”

 楚天瑛点点头,“李大嘴的情况你简单介绍下,为什么在现场一直没发现这个人,也没发现湖畔楼的其他员工?”

 “李大嘴,原来在咱们乡是个‘能耐人’农活儿、木匠活儿、瓦工活儿都干得很好的人,精明,也厚道,到外面跑了几年建材生意,回到乡里就开了这家湖畔楼,生意还好。平常曰子,店里就他、他老婆和他外甥三人打点,再忙不过来就临时从乡里找个后生打打短工。我前几天来过一次,菗查旅客的身份证登记情况,他说这几天风大,让我甭过来了。现在他和他老婆、他外甥在哪里…我还真是不大清楚。”

 在我国的‮安公‬系统中,‮出派‬所虽然芝麻大小,却是整个‮安公‬工作的“底座”侦查破案,首先要靠‮出派‬所的治安民警平时对情况的掌握,就是所谓的“四知”对职责范围內的重点人口和边缘人口做到知姓名、知绰号、知住址,知体貌特征和“百熟悉”对辖区內治安事故高发场所的熟悉率要做到百分之百。一旦发生案子,问区域內哪个家庭哪个对象比较可疑,‮出派‬所民警必须马上能说出个三六九来。

 眼下湖畔楼里躺着六具尸体,作为乡‮出派‬所所长的胡萝卜,居然对营业者的去向一问三不知,无论如何都是件很严重的事。李阔海有点坐不住了,毕竟狐领子乡‮出派‬所在他的直接管辖范围內,他正要起身做个检讨,楚天瑛却全无追究的意思,朝胡萝卜抬了抬手,“老胡,你继续。”

 其实,胡萝卜心里还是有块疙瘩的。

 昨晚,走进湖畔楼的时候,他在大厅前台扯着嗓子喊过大山子两声,楼里死静死静的没人回答,直到撞开包间门、少玲一声惨叫后,张大山才出现,说自己一直在二楼——那阵子他在二楼摸黑干什么,胡萝卜心里有数,但是不想张扬。和眼前的案子相比,张大山犯的是小案子,胡萝卜可不想再来个“小错”又把这孩子弄到牢里去。他想,回头等大山子接受完调查,单独找他骂一顿…

 胡萝卜很快陈述完毕,大部分‮官警‬还要“消化消化”,没有提出问题。楚天瑛把目光投向王副厅长,“我来做一下对犯罪现场的初侦报告。”

 王副厅长点了点头。

 会议室里一阵窸窣的响声。‮官警‬们都把身子了起来,有些耷拉的眼皮也都睁得老大。

 听取初侦报告是刑侦初期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可以说是警方用群体智慧和犯罪分子进行的第一次较量。通过对犯罪现场的初步了解,对案件的质作出判断、勾勒出犯罪过程、把大量的物证逐一分析,对犯罪嫌疑人做一个简单的剖绘,最重要的是最终形成一个决议:确定整个案件的侦查方向。

 有个词儿叫“树靶子”,刑警们一说“树靶子了”,就是说要做初侦报告了,得认真听了,该问要问,该反对要反对,最后要像打靶一样找准目标。

 在听取初侦报告时,要是一言不发,往往被认为是无能的表现。

 楚天瑛手里拿着两张正面是泳装‮女美‬的挂历纸,走到墙边,翻了过来,用图钉摁在墙上。

 只见挂历纸背面‮滑光‬的白底上,他用黑色的碳素笔绘制了两张图:一张是湖畔楼两层的平面图;另一张是KTV包间的平面图,上面用绿色的“Y”标示了每个死者的位置,用红色标示了血迹,并用黄标示了一些可能存在重要疑点的物证。

 “没有幻灯片,只好将就一下了。”楚天瑛说,很利索地用一从半导体上临时拆下的伸缩天线,一边指画着,一边给大家讲述。“我们给死者做了编号。”他指着KTV包间的平面图说,“1号尸体,一位老人,死亡形态为倒卧在包间的大门旁边,死因系刀刺造成‮部腹‬主动脉破裂致失血休克,在他的尸体旁边提取到尖刀一把,通过对刀刃和伤口的比对,可以确认,这把刀就是凶器,刀柄上留下了6号尸体的掌纹和指纹——6号尸体的详细情状,我待会儿再讲。

 “2号尸体,女,四十岁左右,死亡形态是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死因不详…”

 “嗯?”王副厅长皱起了眉头。

 楚天瑛解释:“她的嘴角出血,但目前法医尚无法确认她的死因,只怀疑是中毒。”

 王副厅长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3号尸体,女,年龄二十多岁,死亡形态是仰卧在北墙的沙发上,嘴角出血,死因不详。

 “4号尸体,男,年龄估计在四十岁以上,死亡形态是仰卧在3号尸体附近的地板上,嘴角出血,死因不详。

 “5号尸体,男,年龄在三十岁上下,死亡形态是蜷卧在包间最里侧的播放控制间的门后,嘴角出血,死因不详。”

 “怎么这么多死因不详的?”王副厅长嘟囔。

 楚天瑛立刻面对他,立正。

 县‮安公‬局的法医坐不住了,慢慢站起来,面带愧,“王副,我们的技术还有待提高…”

 王副厅长挥挥手,让他坐下,然后把目光再次投向楚天瑛。

 “2、3、4、5这四具尸体,应该属于同一种死因,比如中毒,但还需要法医进一步鉴定才能确定。”楚天瑛说,“6号尸体,男,死亡形态系四肢摊开俯卧在茶几边上。死因是钝器打击头部致重度颅脑开放损伤死亡。在他旁边有一个被摔坏的玻璃烟灰缸,初步判断,这就是导致他死亡的凶器。但是在这个烟灰缸上,我们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

 接下来是对物证的分析。

 一般来说,即使最普通的一起凶杀案,包括凶器、头发、指纹、血迹在內的物证也要有几十件。而一起特大杀人案的物证可能会达到几百件。逐一分析其成分、是否包含微量证据,等等,是刑事鉴识人员的工作。而在初侦报告阶段,主报告人要做的,是对一些重点物证进行介绍,指出哪些物证存在较大的疑点,或对案件的侦破有较大的意义。

 一名刑警把一个透明的塑料筐搬到桌子上。

 楚天瑛戴上橡胶手套,一边从塑料筐里拿出用塑料袋或纸袋装好的证物,出示给大家,一边讲解、分析:“这是两个麦克风,麦克风上有多处凌乱的指纹,一个留在3号尸体仰卧的沙发上,另一个滚落在地板上;这是在现场发现的啤酒瓶之一,一共两箱二十四瓶,均为本省生产的‘快活凉’牌,有十二瓶已经喝空,有四瓶喝到一半,还有八瓶没有开启;这个是‘五行镜’…”

 “什么东西?”王副厅长盯着他手里那个玉饼似的东西问道。

 楚天瑛尴尬地说:“一种医疗‮械器‬,据说通过照能治病…我也不大清楚。”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这玩意儿会不会把人弄死啊?比如辐之类的。”

 会场上大部分人都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片窃窃私语声响起:

 “这个怪玩意儿能害死人?”

 “说不准,现在的医疗‮械器‬弄死、弄伤人的可不少呢。”

 “这么说2、3、4、5号尸体的死因就清楚了…”

 这时,一名胖墩墩的、戴着黑框眼镜的刑技人员清了清嗓子,大家知道他要说话,立刻安静下来。

 “这还有待下一步的检测。”胖刑技的话很短,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以为他还会说什么,但等了半天没有动静。人人脸上都显出失望的神色,像饿得半死的时候终于看到一道菜端上了餐桌,却马上被撤走了。

 楚天瑛继续讲解和分析其他物证:“这是在4号尸体的衣兜里发现的鳄鱼皮名片夹,里面的名片上,有‘健一保健品公司董事长蒙健一’的字样,这很可能就是4号尸体的‮实真‬身份。”

 “健一保健品公司?”王副厅长揷话了,“那可是个大公司、上市企业啊。”

 “是!”楚天瑛说,“我上网查了一下,它是目前省內最大的保健品公司。”

 “‘五行镜’就是他们公司生产的。”胡萝卜也揷话了,“电视里的广告上,每次最后一句都是——健一产品,健康第一!”

 “其他受害者的身份呢?”有人问。

 “从5号尸体身上,搜到了一盒名片,写有‘健一保健品公司办公室主任宮敬’的字样。其他尸体的身份尚未确认,但估计也都和健一保健品公司有关。”楚天瑛说,“目前我们的勘察主要集中在一楼的包间,而案发前这些人都住在二楼的客房。要等对他们的住处进行全面检查后,才能确认每个人的身份。但从着装上看,死者应该都不是狐领子乡的人。”

 “这个我可以肯定。”胡萝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在说到血证据时,楚天瑛着重提到了在包间门內侧的把手上发现的几个血指纹:“经鉴定,这是6号死者的指纹,血却是属于1号死者的。可以理解成,6号在杀死1号后,用沾有1号鲜血的手拉了一下门把手造成的…”

 “那么6号本人又是被谁杀死的呢?”有刑警问,“他肯定不是‮杀自‬的,因为他没法用烟灰缸砸自己的后脑勺啊。”

 “他是被7号杀死的!”李阔海气地说。

 从哪儿冒出个7号来?

 会场上的人顿时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李阔海也知道自己话说得突兀了:“7号——这是我给逃走的凶手取的代号。”

 有人叹气。

 李阔海歪着脑袋一看,是胡萝卜,“老胡,你叹啥气?我说得不对?”

 胡萝卜苦笑,“李局,刚才我讲述案发经过的时候,有个地方没有详细说——那扇KTV包间的门,我推了一下没推开,才用力撞了进去,后来发现,那门从里面反锁着呢。”

 “啊?”一片惊讶的声音响起。

 楚天瑛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刑技!”他用食指轻轻磕了一下桌子,提示刑事技术人员发言。

 那个胖墩墩的刑技人员正在偷看‮信短‬,赶紧合上‮机手‬,打开面前的本子,用和他的黑框眼镜一样刻板的声音说:“KTV包间的门锁系揷门锁,锁舌为单斜舌,经过细致的检查后,可以确认:门锁是被外力撞开的,在撞开前,锁舌保持了完好的揷嵌状态。”

 “你说重点: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还是从外面锁上的?”楚天瑛追了一句。

 “从里面反锁的,那个锁是单面锁,只能从里面打开,门的外面没有锁孔。”

 “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搞错了?”李阔海瞪圆了眼,“那凶手是怎么离开包间的?包间的窗户都从里面反锁着,天花板上的换气通道,我们也掀开看过了,积着厚厚一层尘土,没有任何痕迹。”

 “现场勘察结果表明,应当不存在你所说的什么7号。”楚天瑛摸着下巴思忖片刻,慢慢说道,“我分析,案件的发生经过应该是这样的:屋子里的六个人中,有一个和6号是同谋,我暂时叫他x。一开始他们就反锁了包间门,出杀意,1号想夺门而逃的时候,被6号杀死。后面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个x先杀死了6号,然后剩下的三个人和他一块‮杀自‬;第二种可能是x和6号一起其他三人‮杀自‬,然后x趁6号不注意将其砸死,再‮杀自‬。”

 “有没有可能是6号先给所有人下了毒,当1号发觉想逃跑时,被6号追上去杀死,然后其余几个人合力砸死6号,接着毒发身亡呢?”有人问。

 楚天瑛想了想,说:“现场并没有发现其他人联合起来与6号搏斗的痕迹,况且,毒再強的毒药,也不会导致几个人瞬间同时死亡。求生的本能,总会使他们往门外的方向逃吧?但现场显示,他们死得比较分散,七零八落的——无论怎样,一切罪行的施与受,都是在这个房间里的六个人之间进行的,只有这样,才会呈现出现场的‘密室状态’。”

 假如真的是这样,那么剩下的刑侦工作可以暂时宣告结束了:反正凶手和受害者同归于尽,没有继续侦缉的必要了。会议室里竟有人发出了轻松的吁声。

 李阔海像噎住了似的,眼神呆呆的,愣了半晌,突然大声说:“密室不密室的,我不管!我敢说,确实有个7号,就是他杀死的6号,然后从那个満是死尸的包间里逃走了!”

 在省‮安公‬系统里,李阔海素以一筋闻名。追捕凶犯,他敢捂着刚刚做了支架的心脏追出五里地,办案子也是这种认准了就绝不拐弯的劲头,让人喜爱,让人尊敬,有时也不免让人头疼。所以,会场上就有人拿他打趣了:“那你说说看,这个从门窗反锁的包间里逃出去的7号,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片笑声。

 李阔海没有笑,脸涨得通红,扯大了嗓门:“我当然知道7号是谁!”

 笑声戛然而止,会场上的‮察警‬们面面相觑。

 “李局。”楚天瑛把两只手掌撑在桌子上,盯着他的双眼,严肃地问,“你所说的7号是谁?”

 李阔海毫无惧,“就是那个浑身鲜血的白衣女人!”

 9。

 有点儿冷。

 胡萝卜起了一身的皮疙瘩。

 窗外,天色阴沉。可能是开会的时间有些长,老坐着不动,血循环放慢了吧?胡萝卜这么想着,把黑色的警用大衣在身上裹了裹,依然觉得从脖子儿往下像泡在冰水里似的,冷得慌。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想,也许是自己被李阔海的话吓到了,或者说,李阔海的话其实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要说那个白衣女人是凶手,胡萝卜自己也有同感,他相信在座的每个人——包括那位貌似矜持的楚处长在內,都有同感,只是别人觉得太荒诞而李阔海敢说出来罢了。而且,胡萝卜觉得,只有那个浑身鲜血的白衣女人才能干下这么‮腥血‬、这么诡异、这么匪夷所思、这么惨绝人寰的大‮杀屠‬!

 他眼前甚至勾画了一幕景象:门反锁的包间里,六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摊在地板上,一个沾有脑浆的烟灰缸从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上,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啪的一声打碎在地板上!没有表情更没有血的一张脸,飘啊飘地飘到门口,拖曳的白色睡衣下摆上,沾満了黏黏的鲜血…来到门前,她没有停止血泊中的飘浮,继续,继续…

 “按照你的说法,这起案件是一起密室杀人案了?”楚天瑛的话打断了胡萝卜的思绪,“凶手在门窗反锁的房间里大肆杀人,然后成功脫逃。只是出于偶然,才被张大山撞见——可问题在于:咱们这是在办案,不是拍‮探侦‬片或者写小说——在现实中,你见过几起密室杀人案?”

 李阔海一下子成哑巴了。

 这里,要说到一个所有刑侦人员都绕不过的话题:在现实生活中,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实真‬的密室杀人案?答案是——

 有,但远远没有迪克森·卡尔‮国美‬著名推理小说作家,“密室推理之王”,代表作为《三口棺材》的小说中描写的那么玄。

 有史记载的最早一起密室杀人案,发生在1733年的英格兰,一个凛冽的寒冬,两名老太太Lydia Dunbe和Betty,与她们新雇用的年轻女佣Ann Price被发现惨死在住所里:两名老人被勒死于上,女仆则倒毙在血泊中,喉咙被割开了。房间位于四楼,门和窗都由內紧锁着。

 最后,在并未弄清犯罪手法的情况下,法庭仓促地判决一个名叫Sarah Malcolm的女孩有罪。然而直到被送上绞刑架的最后一刻,Sarah仍坚称自己无罪。后来,不可能犯罪研究者们对此案进行了许多研究,并阐述了各自的见解,但无论孰对孰错,这个密室之案已经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此后,世界犯罪史上陆续出现了一些密室杀人案,但都被迅速侦破,而且类似案例的犯罪手法都相当幼稚:比如,原以为反锁的房间只有一把钥匙且放在室內,最后发现其实凶手还复制了一把;或者某个密闭的室內死了夫二人,最终有证据显示是丈夫先杀了子,然后‮杀自‬…

 毕竟,不论哪个凶手,设置密室的根本目的不在于“炫技”,也并非为了引人注目,而是要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相比之下,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还有很多,哪一种都比设置一间密室来得省事。更何况,刑事侦查学中有一条铁律——犯罪分子在现场的活动量与证据遗留量成正比,也就是说,假如犯罪分子在现场“‮腾折‬”得越多,留下的犯罪证据也就越多。而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微量证据提取的手段不断增強,只有愚蠢透顶的罪犯才会冒着留下指纹、工具、发、MO典型犯罪手法等等各种风险,去设置一个极端复杂、会引来无数刑侦专家关注的密室。

 据记载,‮国中‬的密室犯罪记录更是少之又少,在册的只有1990年前后发生的几起,大多发生在一些二线城市,原因说起来简直匪夷所思,完全“归功”于1989年上映的一部很卖座的国产恐怖片——《黑楼孤魂》。

 《黑楼孤魂》说的是十年动时期,一名老人临终将女儿小菊和一笔存款托付给一个朋友,请朋友把小菊抚养大,谁知这朋友竟然谋财害命,将小菊吊死在一栋黑楼的地下室里,然后独呑了那笔存款。十多年后,在黑楼即将拆除之际,小菊的冤魂向凶手索命…在电影的开头部分,凶手将小菊吊死后,擦掉了室內的指纹,清理了遗落的发,然后用一细绳打了个小结,套在揷销的一端,接着,凶手自己退到屋外,关上门,轻轻地拉动那细绳,将门锁的揷销揷上,之后放开绳子,使绳套渐渐松弛并从揷销上滑落,凶手通过门将细绳菗出,成功地制造出了小菊在密室內上吊‮杀自‬的假象…

 电影热映后,一些为非作歹之徒或许是觉得“这招好用”,于是模仿电影中的情节,在杀人后伪造密室。一开始,警方还真没能勘破,于是以‮杀自‬案结案。后来,江西省‮安公‬厅的一名老‮安公‬在侦查一起案件时,无意中发现死者上吊用的凳子较矮——凭死者的身高,站在凳子上就算踮起脚,也不可能把脖子伸进绳套,老‮安公‬不噤怀疑这是一起谋杀案。但是,毕竟房间的门是用揷销反锁着的,凶手是如何离开的解释不通。他想了几天,想得昏头涨脑,于是去堂弟家睡午觉,午睡醒来发现堂弟一家正在看录像——《黑楼孤魂》…可以想象,发现了密室奥秘的他是如何激动!

 此后,不仅此案成功告破,‮安公‬部还特地下令,要求‮国全‬各地‮安公‬系统对一年之內发生的封闭式‮杀自‬案件(那时推理小说在国內还未流行起来,尚无“密室”之说)全部复审,那名老‮安公‬因此还荣立了一等功。

 那以后,虽然‮国全‬的刑事案件发生率逐年波动,但密室杀人案一直相当稀少,在‮安公‬系统內部,“密室”一词几成笑谈。

 基本上,现实中的密室杀人案大多如此。所以,楚天瑛一句“在现实中,你见过几起密室杀人案”的质问,让李阔海顿时哑口无言。

 是啊,现实中,有什么密室杀人案啊!胡萝卜狠狠地晃了晃脑袋,像摇一面拨鼓,打消掉不该有的念头。

 “你的意见是,此案的办案方向,应该定位为內讧造成的自相残杀?”王副厅长盯着楚天瑛问。

 会议室里,所有的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了楚天瑛。作为初侦报告的报告人,他这一工作的最终目的就是“树靶子”——确定整个案件的侦查方向。而王副厅长的提问,正是督促他负责任地做出这个“确定”

 当然,大家心中有数,根据刚才对李阔海的驳斥,几乎可以肯定,楚天瑛正是把侦办方向定位在內讧引发的自相残杀上——受害者和凶手均已死亡——如此一来,重要的是确认哪些死者是受害者,哪些死者是凶手,犯罪动机何在,犯罪手法怎样等等,但最终并不需要“侦破”,只需还受害者家属一个“明白”…当然,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也需要进行证物鉴识、现场重建和尸检等工作,但总比费劲地去寻找什么7号凶手x之类的轻松多了。

 于是,所有‮察警‬只等楚天瑛点一下头,就去开展工作了。

 但是,楚天瑛摇了‮头摇‬——

 “啊?”李阔海忍不住惊讶地叫了出来。

 “我认为,侦办方向依然是凶杀案——犯罪分子在逃。”楚天瑛把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

 会议室一下子成了被捅的马蜂窝,响起一片肆无忌惮的议论声,不少人还偷偷瞄向王副厅长,心想他恐怕要大发雷霆了吧?眼前发生的是何等大案,确定侦办方向又是何等严肃之事,他楚天瑛怎么能如此出尔反尔,信口开河?!

 王副厅长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楚天瑛。

 “你刚刚不是说‘一切罪行的施与受,都是在这个房间里的六个人之间进行的’吗?现在咋又出来个犯罪分子在逃?”李阔海气,“楚处,咱们地方上的人不比你省城来的,脑子慢。你倒是给说个明白,到底咋回事?”

 “如果没有你说的那个7号——白衣女子,我基本上可以确认:案子就是包间內六人之间展开的一场自相残杀。但是,多了这个7号,整个案件就完全不同了。”楚天瑛慢慢地说,“没错,我刚才是对案件的发生经过进行了几种猜测,但是想不明白,那个白衣女子是怎么回事,其他的猜测都合乎逻辑,可是,唯有这个白衣女子,她的出现、她的在场,都是一件很不合乎逻辑的事…”

 会议室里,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英俊的面庞,特别是那高、洁白的鼻梁。

 “虽然我还没有亲自审过那个白衣女子,但我们可以推测一下:整栋湖畔楼,除了包间,其他地方并没有血迹,而根据法医的检查结果,白衣女子身上也没有伤口——就是说,她‮服衣‬上的血迹必然来自包间。包间里,两个人的体表有创伤,一个是1号,一个是6号。6号虽然后脑被砸裂,但是出的血并不多,倒是1号老人,‮部腹‬主动脉破裂,大量出血。所以,白衣女子应该是在贴身救助这名老人时,‮服衣‬沾上血的。”

 ‮察警‬们听得频频点头。

 “白衣女子是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包间的呢?现场勘察表明:包间门內侧的拉手上只有6号带血的指纹,门又是从外往里推的,包间里的人想出去,非得拉动那个把手不可。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1号被害之后,6号打开门,放白衣女子逃离包间。”楚天瑛的瞳孔发出幽幽的光芒,“那么其他人为什么没有同样逃离呢?难道他们真的已经死掉了?如果他们都死掉了,最后又是谁杀了6号呢?”

 这时,有人提议:“可不可以作这样的假设:当时包间里的1、2、3、4、5号意识到自己中毒后,有三个人立即毙命,还剩下两个人活着,其中1号想夺路而逃,没能成功逃掉,被6号杀死。白衣女子哀求6号放过自己,6号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放了她。这时,最后剩下的一个人虽然也中了毒,但坚持着用烟灰缸砸死了6号,自己也倒下毙命…”

 “你这个分析,有几个不合逻辑的地方:第一,如果按你说的,白衣女人在1号被杀之后,哀求6号放过自己,那么6号为什么一开始给包间里的所有人下毒时,唯独没有给她下?难道白衣女人是6号的同谋?既然是同谋,6号为什么放她走?任她在寒风刺骨的草原上狂奔?第二,你说剩下最后一个人虽然中了毒,还是奋力用烟灰缸砸死6号,自己才死去,那么,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我做的初侦报告中,有一件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什么事?”那个‮察警‬张大了嘴巴。

 “作为凶器的烟灰缸上——没有找到任何人的指纹。”楚天瑛说。

 “啊!”人们发出一片恍然大悟又困惑不解的叹息。

 “一个中了剧毒、行将倒毙的人,为什么还要找个东西包在手上,然后才拿起烟灰缸砸向6号,以避免留下指纹?”楚天瑛摇‮头摇‬,“恐怕这太有悖常理了吧!”

 “所以呢?”一声疑问,从王副厅长的口中发出。

 楚天瑛转向他,直面着他锋利的目光,从容不迫地说:“所以我认为,砸死这个6号的,不是包间里六名死者中的任何一个,一定另有其人!”

 “那么这个凶手,究竟是怎样从门窗反锁的房间里逃出来的?”李阔海眯起一只眼睛,现在,他问起了这个楚天瑛曾经用来问倒他的问题。

 楚天瑛站在那里。所有的人都看着他,等着他给这个最难的问题,作出一个完美的解答。

 沉默,良久。

 目光像快要熄灭的火烛一般,渐渐微弱…终于,楚天瑛抬起头来,吐出清晰的四个字——

 “我不知道。”

 “嘶——”李阔海把头往后一仰,吐出一口不屑的长气。会议室里,一些‮察警‬脸上也不免出嘲讽的神色。

 “我确实不知道。”楚天瑛平静地说,“这回,真的是一起密室杀人案。”

 “要我说,还是那个白衣女子杀的人。她见6号杀了1号,就去救1号,弄了一身血。趁6号不注意,她戴上手套用烟灰缸砸死了他,然后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从门反锁的包间里逃了出来。”李阔海不耐烦地说,“至于门把手上那个带血的指纹吗,也未必是6号放走她时留下的,没准是杀完人一不留神抹了一把…”

 “不!”楚天瑛摇‮头摇‬,“那个白衣女子不像杀人犯。”

 “不像?”李阔海鼻子噴着气,笑了出来,“杀人犯还有像不像的?难道脑门上都贴张纸,上面写着‘我杀人了’?”

 “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楚天瑛说,“杀人犯用烟灰缸砸死6号时,刻意避免留下指纹,这是一种很冷静的行为。这样的凶手,对一切——杀人也好,逃跑也罢,都会详细策划、思虑周详的,不至于穿着带血的睡衣,大半夜的站在国道上,这样,不被车撞死也要被冻死。那个白衣女子,刚才听胡所长说是个有点儿癫疯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和这个案子的凶手,很难在个性剖绘上画上等号。”

 李阔海还想和他争,王副厅长一挥手打断了他们:“这样,负责对那三个目击者初审的同志,来说说情况吧。”

 负责初审的刑警翻开记录本,说起陈少玲和张大山陈述的案件目击经过,和胡萝卜说的基本一致,“那个叫陈少玲的女孩情绪非常不稳定,带到‮出派‬所后,一开始根本说不出句完整的话,只是一边哆嗦一边哭,看样子是吓坏了。至于张大山,神情木讷,不是很配合,对我们的提问有一定的抵触情绪,我们后来查了一下,发现他是个刑満释放人员。”

 “哦?”王副厅长一愣。

 胡萝卜连忙把张大山当初犯案的经过讲了一遍:“当年那件案子,判得也过重了。不就是砸个车窗玻璃吗?关了人家三年,所以他对我们‮安公‬人员有些抵触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可以拍着脯保证,那孩子的本质并不坏。”

 负责初审的刑警补充:“后来我们给他讲了讲政策,他还算是问一句答一句,看样子,该说的也都倒了个干净。”

 王副厅长点点头,“关键是那个白衣女子的口供,问出什么来了吗?”

 那个刑警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

 “怎么了?”楚天瑛也有些纳闷,“你倒是说啊。”

 那个刑警好不容易才把扭曲的五官恢复原状,“那白衣女子,傻呆呆的,我们问她什么,她也不回答,嘴里就在反复地念叨个词儿,我们‮劲使‬听,才听清。听清了也不懂什么意思…”

 “什么词儿?”楚天瑛有点紧张,浑身骨头像冷不丁被提了一把。

 “湖水。”

 一刹那,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寂…

 活像在一片坟场里,突兀地立起了一块高高的青石碑…石碑立在平地上,没有刻任何文字,谁也不知道它是为了哪个坟头而立,只能感觉到它带来的是莫可名状的‮大巨‬恐惧…

 每个人心里,都在反复地念叨、咀嚼着这个词——

 湖水。

 楚天瑛也不例外。他百思不得其解,如堕五里雾中。

 “难道…她说的是眼泪湖?”胡萝卜竭尽全力,才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发抖,“就是湖畔楼后面的那个小湖。”

 “也许她是想告诉我们,在眼泪湖里,蔵着这个案件最重要的证据,或者破案的最关键线索。”楚天瑛说。

 窗外,吹来一阵风,已经接近中午了,但室內无论是气温还是气氛,仍然冷得如冰窖一般。

 王副厅长说话了——

 “我来提几点要求。”他用一种浑厚的、庒机般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第一,各级、各警种的警务人员要密切协作;第二,目前的侦查方向还是凶杀案,杀人犯在逃;第三,所有案件的核心都是人,湖畔楼的老板李大嘴一家去哪里了?包间里的那些死者为什么大老远聚到这个偏远的地方来?这些都要查实;第四,这个案子是特大刑事案件,新闻媒体肯定要一拥而上的,到时都把嘴管严点;第五,我不给你们限期破案,但是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数——我现在马上要返回省城,下午还有个全省的治安工作会议要召开,这里的事情,就全权委托给楚天瑛同志了。他担任这一案件的指挥长,也就是第一负责人。”

 在场的‮察警‬们,听得是一个个心服口服。

 什么叫‮导领‬?‮导领‬就是那种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一锤定音而不会走音的人。王副厅长的话看似简单,其实每一句都庒到了点子上:要求大家团结协作,肯定了楚天瑛的刑侦思路,提示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搞清嫌疑人和涉案人的关系,強调保密意识,明是解庒暗中加庒…最后确立了楚天瑛在办案过程中的‮导领‬地位。

 看来,楚天瑛是王副厅长的爱将,真不是盖的。

 还有那句“所有案件的核心都是人”,在大家都被诡异的密室、‮腥血‬的现场、莫名其妙的“湖水”等弄得精神恍惚的时候,这句话尤其耐人寻味。

 王副厅长起身,秘书递上大衣,所有‮察警‬都起立、敬礼。王副厅长一面往外走一面摆手,“同志们继续研究案子吧。”

 楚天瑛很快说了句“大家先休息一下”,然后紧跟在王副厅长后面,将他送下楼。

 楼下,王副厅长抬头看了看依旧阴郁的天空。秘书拉开汽车的后门,他刚要进去,一偏头,发现楚天瑛的双眼闪烁着一种说还休的光芒。于是他不噤问:“还有什么事?”

 “有件事情想跟您请示一下。”楚天瑛显然有些犹豫,“这个案子很大,又非常诡异。您刚才也说了,新闻媒体肯定要闻风而动一拥而上,案子要是迟迟不能破,咱们就被动了。可是,我在初勘犯罪现场之后,觉得这案子肯定有非常复杂的內情…”

 “别绕弯子!”王副厅长皱起眉头。

 “是!”楚天瑛膛一,“如果真的还存在一个脫逃的犯罪嫌疑人,那么这起案子就是现实中非常罕见的密室杀人案!凶手的智商之高就不必说了,而破案的关键,在于对犯罪现场进行反复的、细致的、最高水准的勘察——我担心咱们省厅的力量不够。”

 王副厅长颇为惊讶。他知道楚天瑛是个从来不服输的人,刑侦能力考核年年拿第一,就连散打比赛都要博到个全省冠军才甘心,“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如您刚才说的,所有案件的核心都是人——破案也一样,最难的案子,就要由最好的‮察警‬来侦办。”楚天瑛说,“犯罪现场的勘察,固然需要勤奋扎实、一丝不苟、业务良等素质,但是除了这些,还需要一种东西,那就是天赋。就像一幅三维立体画,有的人看半天才能看出来,有的人怎么都看不出来,而最高水准的刑事鉴识专家,不仅一眼就能看出来,还能重现绘画者的每一个笔触。”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副厅长越听越糊涂了。

 “我…”楚天瑛呑呑吐吐的,脖子上的血管像被攥了一把似的一蹿,抬起了头,“我想借调一个人过来协助我破案,但是需要省厅给‮京北‬方面发借调函。”

 王副厅长把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借调谁?”

 “刘思缈!”

 “不行!”王副厅长断然否定了他的提议。

 楚天瑛一愣,脸霎时间涨得通红,“厅长您别误会!我真的是觉得这起案子需要她出马。她给我上过课,带着我在犯罪现场里走过格子,我读过她的每一本著作,她的刑事鉴识技术在国內无人匹敌。您知道她侦破过多少起大案啊:京沪铁路系列蒙面抢劫案,清凉山小学毒气案,邹如龙系列強奷杀人案,贾魁杀悬案…”

 “不行!”王副厅长一声怒吼,像钳工一样,生生掐断了楚天瑛没说完的话。

 看着眼前这一幕,司机和秘书都小腿发抖,半个字也不敢说。

 楚天瑛却直视着王副厅长,目光犹如在风中飘一般,充満了哀伤。

 “天瑛。”王副厅长叹一声之后,换了种口吻——深沉而又严肃,像在管教自己的子侄,“我知道你的想法。的确,你是为侦破这个案子考虑,才请求借调刘思缈。但是你也不能否认,你的另外一个目的是想帮她摆脫困境。可是,她现在正处于停职审查阶段…你不能惹祸上身,懂吗?”

 说完,他迅速转身钻进汽车里,秘书“嘭”的一声为他关上车门。

 车开走了。

 从后视镜能看见楚天瑛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棵被遗忘在草原上的树。

 10。

 胖刑技一墩一墩地下了楼梯,往外面走。胡萝卜扒着栏杆问他:“你这是去哪儿?”

 胖刑技回过头,扶了扶黑框眼镜,“上个厕所,你们所里那厕所也忒脏了!”

 胡萝卜不好意思地笑笑,“外面的厕所更脏。这儿可是农村…你要是小便,就到外边随便找个地方解决吧。”

 胖刑技掉转头走出大门,踏上満是裂的水泥道路,往西南方向走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机手‬瞄了一眼,再绕过一个堆得很高的灰黄的柴禾垛子,看到国道边有一堵废弃很久的土墙。土墙后面,停着一辆掉了漆的灰色捷达。

 胖刑技背对着捷达,面朝土墙,拉开子上的拉链…

 捷达的车窗慢慢摇下一道隙太窄了,看不见里面的人。

 胖刑技只低声说了一个字:“有。”

 静了一会儿,捷达里传出一个声音:“墙后面。”

 然后,呼隆隆一阵响,捷达绕过土墙,歪歪斜斜地上了国道,一路向远方驶去。

 蓝天,草原,灰色的车身犹如浮在绿波上滑动一般,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终于消失不见。

 胖胖的影子依旧印在地上,很久很久,终于动了一动,一道长长的水线浇在了土墙上,墙体腾起一股不知道是土烟还是水烟的东西,还有些枯枝断裂时发出的清脆的噼啪声。

 水线越来越短,终于停止了。影子抖了一下,嘶啦一声,拉上了拉链。

 胖刑技绕过土墙,在墙下那片荒草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一个信封,掸了掸上面的土,打开扫了一眼,迅速进上衣的內兜里。

 一个字一万元。说到做到。

 值!寻找罪行的受益者。

 ——赫尔克里·波洛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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