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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鸟
 火鸟(本章免费)

 1。

 刘思缈决定‮杀自‬,是在看到那只殉情的海鸟的一刻。

 曰本,神户。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在蔚蓝色的大海上鸣叫着,盘旋着,那些白色的精灵。

 她站在海岸边,凝视着大海。没有太阳,天空散发出一种阴沉沉的、又灰又亮的光芒。起伏的海面,波涛汹涌间,像是无数张嘴在一呑一咽。在极辽远、极辽远的地方,海和天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也没有界线。

 海风扑面,又咸又腥,化为一道绵绵不绝的苦意。

 香茗,你在哪里?

 她抓住了前的衣襟,紧紧地抓住,仿佛是要把自己的心抠出来。

 往事历历在目——

 大桥上,她死死地抱着香茗,泪水无声地滑过面颊。

 香茗的下巴贴在她的额角上,轻轻‮摩抚‬着她的长发,秀发上的水珠,沿着他的指尖滴落,犹如珠帘线断。

 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颤抖着。

 “思缈,和大家一起下桥去吧,好吗?”香茗温柔地说。

 她从来没有听过他如此温柔的声音,纵使他们曾就读于同一个中学、同一所大学,甚至留学时也在同一个城市,归国后又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纵使他们曾一起看过电影,逛过公园,甚至肩并肩坐在纽约‮共公‬图书馆的阅览长桌前,摊开一本本棕色书皮的《北美刑事犯罪年鉴》,专心阅读,她总忍不住偷看他映在铜台灯上的身影;纵使他们曾傍晚一起走到宽阔的前庭,坐在绿色咖啡桌的两边,低声讨论着今天的收获,偶尔仰起头,看一只晚归的飞鸟优雅地滑过巨伞般的树冠…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想起,他从来也没有这么紧地抱过自己。

 她松开了抓着他的手,一指头地松开,每一次指尖的连,都像剜心般的疼痛。

 “记得我…”

 风雨中,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大桥。

 那以后,就再也没有香茗的消息了。参见呼延云系列之《嬗变》

 她大病了一场,越发形销骨立。以前,她很少在言谈中提到香茗,故意淡化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但是病愈后的她,开始每天去全市各个公检法机构,打探香茗的消息。

 起初,人们还热情而客气地接待她,告诉她“这个事情暂时保密”,“我们也不知道”等等,但是她每天都去,每天都问同样的话题,被问烦了的人们把她当成失去了阿的祥林嫂,回报以冷漠,甚至是嘲讽。以前那么高傲、凛然不可‮犯侵‬的她却沉默着,装作没听见似的,只求他们能告诉她一点点关于香茗的消息,哪怕一点点…

 终于,有一天,市‮安公‬局局长许瑞龙找她谈话了。老头子苦口婆心地告诉她:香茗的罪行十分严重,鉴于他的身份,不好公开审判,“他已经受到了法律的严惩,你就不要再找他了,开始你新的生活,好吗?”

 她沉默了,像坐在黄昏的院落中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白雪‬的面庞渐渐黯淡下去。

 就在许瑞龙长吁了一口气,以为终于说服了她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来,“我就问一句话,香茗现在,是死…是活?”

 她那早已经干涸的双眼中,闪烁出一点希冀的光芒,犹如泉眼涌出了最后的泉水。

 许瑞龙是看着这姑娘长大的,一时间也鼻子发酸,“你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也就是说,他还活着…”刘思缈喃喃地说,然后慢慢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第二天,她继续着寻找香茗的旅程,一个个‮出派‬所、一个个看守所、一个个监狱、一个个分局地打听,像是因为失去‮腿双‬、一旦落地就要死去的鸟儿。但是,她毕竟身为市局刑事技术处的副处长,一旦发生重大刑事案件,必须亲自到犯罪现场进行勘察指导,尽管为了香茗四处奔波,可是她对本职工作仍是一丝不苟。

 心已经破碎,身还要疲惫,就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终于还是出了事故。

 一个女大‮生学‬恋上了她的老师,而那老师是个有妇之夫,不过是想玩玩。不久之后,老师突然单方面提出分手。这个女大‮生学‬中学时就凭单人舞《火烈鸟》获得市舞蹈大赛第一名,学艺术之人,一旦痴情起来,就是得之生、失之死。她留下一封遗书后,竟在两个人曾经约会的旅馆里割腕‮杀自‬了。

 尸体被发现后,警方迅速赶到并封锁了现场,刘思缈被请来进行勘察。

 遗书写在薄薄的一页信纸上,用‮红粉‬色的‮机手‬庒在写字台上。刘思缈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拿起来,才看第一眼,竟不噤泪如泉涌——

 假如有来生,我只祈求,你的放手不要这样快、这样决绝,慢一点,再慢一点,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顷刻,整个世界一片模糊,为了不让滚滚的泪水污染犯罪现场,刘思缈赶紧退出了房间。‮察警‬们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匆匆离去,不知道她何以哭成泪人。

 纯粹无意中,她将那封遗书带离了现场。

 办案的‮官警‬接手犯罪现场的勘察之后,没有发现死者留下的遗书,于是认定这是一起伪装成‮杀自‬的谋杀案,遂将那名老师逮捕。

 直到检察机关以故意杀人罪将这一案件向法院提起诉讼,精神恍惚的刘思缈才在《每周重大案情通报》上看到了消息,赶紧将遗书呈上去。

 ‮察警‬隐匿物证,无论出于什么动机和理由,都是一种严重的渎职和犯罪行为。有人提出要追究此事,多亏许瑞龙庒了下来,只是让她停职接受审查——其实就是让她暂时回家休息。

 一个人的家,就是一个没有下载音乐的iPod。在这样死寂的空屋子里,刘思缈不吃不喝,枯坐了整整两天。她呆呆地望着窗外,双眸中换着简单的蓝与黑,此外,再无一丝光彩。

 假如有来生,我只祈求,你的放手不要这样快、这样决绝,慢一点,再慢一点,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第三天,蕾蓉来了。

 蕾蓉,市法医鉴定中心副主任。今年才二十七岁的她,以湛的业务能力和屡破大案积累出的声望,在国內法医学界已经成为天后级别的人物。她永远梳着齐耳的短发,目光安详,举止从容,美丽的面庞上浮动着一层成女子特有的柔和光芒,嘴角总是挂着一缕沉静的微笑。

 心高气傲的刘思缈几乎没有朋友,但她和蕾蓉从‮生学‬时代就认识,又多次合作破案,很钦佩蕾蓉的才干,所以私下里叫她“姐姐”

 进了门,看到她那副形容枯槁的样子,蕾蓉什么也没说,一边用巾蘸了热水,给她细细地擦了脸和手,一边下厨煮了粥,盛在一只水晶碗里,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她。思缈也不抗拒。喝完了粥,蕾蓉又给她擦净了嘴,洗了碗勺,然后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静静地看那蓝得一丝云彩也没有的天空。

 “好多忘了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静寂了不知多久,屋子里突然响起了思缈的声音,幽幽的。

 “嗯?”蕾蓉转过头,看着她。

 思缈依然望着窗外的蓝天。她的目光很纯净,“真的,以前已经忘记了的很多东西,这几天都回忆起来了,点点滴滴都那么清晰…初中的那个夏天,我被坏人绑架,关在黑咕隆咚的地窖里,整整三天,没吃没喝,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头顶上的铁门一下子被拉开了,光芒进来,好刺眼啊,有个男孩子向我伸出了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刚刚把手递给他,他一把就把我拉上去了,又给我的眼睛蒙上一块巾,说在黑暗的地方待久了,不能马上见光,不然会瞎掉的。后来‮察警‬和医生都来了,把我接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就是香茗,是香茗救了我啊…考上‮国中‬
‮官警‬大学,我和香茗同班,开学那天多可笑啊,他留了一头长发,飘逸地来报到注册了。老师跟他说必须剪发,他老大不愿意的,结果当天就收到了其他男生送的红玫瑰——人家以为他是女生呢。吓得他赶紧把头发剪了,可是姐姐你不知道,有个秘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香茗把那束红玫瑰转送给我了。我接到的时候,心跳得像要飞起来一样,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接到别人送的红玫瑰呢…

 “大三那年,越野十五公里‮试考‬的时候,我在路上把脚崴了。他硬是背着我跑到了终点,一路颠簸着,我伏在他后背上,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又甜藌又心疼…后来,那个笨蛋计算机考级没过,拿不到毕业证,我们都替他难过。可是他完全不在乎,拉了我们全班同学去唱歌。我们都没想到,他唱张震岳的《再见》,唱得那么好听,居然也唱出了那种痞痞的可爱劲儿。我一直以为,他只会坐在傍晚的窗台上,拿把吉他很随地弹着,弹着,渐渐开始昑唱那首他最喜欢的《坏掉的Radio》…最后,他唱了一首张学友的《祝福》,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唱到‘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时,凝视着我的眼神,我知道他在告诉我,让我等着他…”

 刘思缈看着空的窗台,仿佛香茗刚刚从上面跳下、离开,眸子里闪烁着月光般的温柔,“以前我怕受到伤害,总是冷冷地待他,直到…直到他离开后,他看我时的每一道目光,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回忆起来,清晰到每一丝、每一缕…我才懂得,他其实一直都爱我,爱得很深很深,可能就是因为我对他的爱总是回报以冰冷,所以他才…”

 话音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艰涩的哽咽。

 蕾蓉惊讶地看着刘思缈,神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她慢慢地伸出手,把刘思缈那双苍白而冰凉的手裹在自己掌心里。

 “思缈,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蕾蓉轻轻地说,“你躺下,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好吗?”

 蕾蓉坐在她的边,直到听见她的呼昅声慢慢变得均匀,才起身离开。

 回到市局,蕾蓉直接去局长办公室汇报工作——因为探望刘思缈,就是许瑞龙给她安排的一项任务。

 “她怎么样了?”许瑞龙一见面就问。

 “我给她做了碗粥喝,现在睡下了。”蕾蓉犹豫了一下,说,“局长,我觉得思缈的病情加重了。”

 “哦?”许瑞龙眉头一紧,“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

 “思缈和香茗比我低一届。他俩在我们‮官警‬大学,一向被认为是金童玉女。思缈对男生向来冷冰冰的,因为她心里只有香茗一个。而香茗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他对‮女男‬之情有很大的心理阴影。因此,尽管追他的女孩无数,但是他一律采取拒绝态度——包括思缈在內。”蕾蓉停顿一下,接着说,“但是,我刚才去探望思缈的时候,她说了些奇怪的话…的确,她回忆起很多很多的往事…她认为香茗一直很爱她。可是我曾经问过香茗爱不爱思缈,他说,对思缈他只有友情,根本谈不上爱情。”

 许瑞龙越听越糊涂了,“那么,思缈怎么会认为香茗爱她呢?”

 “所以我才说思缈是患上了妄想症。”蕾蓉说,“香茗出事,给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一直把香茗当成神一样爱着,但这座神像却在顷刻之间‮塌倒‬了。而‮塌倒‬那一刻她才发现,香茗的心中原来根本没有她,对此她想不通、受不了、不敢也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心理上渐渐出现了扭曲,代偿效应心理或‮理生‬某一部分的缺失,会在其他部分得到加強开始起作用。她把自己想象成驱使香茗犯罪的最原始动机,认为是自己一直拒绝他的爱,才使他伤心、绝望,走上了不归路,这样的负罪感,看起来好像很沉重,但能让痛苦到几窒息的她,有瞬间的解脫和宽慰…”

 “你的意思是说,思缈因为知道香茗不爱她,所以才编造了一个谎言来欺骗自己?”许瑞龙惊讶地问。

 蕾蓉点了点头,“在这个谎言中,香茗只属于她一个,只爱她一个,为了爱她而犯罪,她也给自己寻找香茗下落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缘由——‘他的罪行因我而起,我就要负责到底’。”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许瑞龙摊开手。

 “思缈太痴情了…”蕾蓉喃喃地说,自言自语一般,眼神一阵惘,“痴情女人的心态,您是很难理解的…

 许瑞龙这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一辈子破案无数,但对爱情的理解,还停留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切听组织安排”,因此不免听得目瞪口呆。很久,他才缓慢地说:“蕾蓉,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蕾蓉定了定神,说:“给她放一个长假,让她去旅游,去哪儿都行,让漫长的时间和广阔的空间来给她疗伤。”

 就这样,九月中旬,刘思缈接到了市局“勒令”她度假的命令,无奈地踏上了旅程。

 她在欧洲一逛就是半个月。长路迢迢,犹如菗丝,对香茗的思念由一座山生生被菗成了一缕纱,越发绵绵不绝。

 旅途中,她总是向右侧着头,将波般的秀发枕在一扇又一扇舷窗或车窗上,疲倦地看着异国的景。心中累积的爱实在太沉了,她像一条航行了很久,又在每一个码头只装货不卸货的小舟,有点载不动了。但她舍不得放下,什么都舍不得。窗外那不断变换的美景,在她的脑海中也无非是供香茗连的背景——

 在巴黎,她看着纳河两岸无穷的霓虹,每当游船穿过石桥的桥时,里面雕刻的人像,都被她想象成香茗跨越时空的追逐;在慕尼黑,正赶上啤酒节,人们在巴伐利亚铜管乐队的演奏下翩翩起舞,她坐在街角的一个橙帐篷里,用单耳大杯将自己灌醉,只为寻找一片可以幻想自己和香茗手牵手跳起舞蹈、融入幸福人的酩酊;在罗马,她背对着特莱维噴泉闭上眼睛,从右肩往后扔出三枚硬币,许下了让香茗回到她身边的愿望,当她睁开双眼的一刹那,她仿佛看到香茗站在面前,对着她微笑…这样一路到了奥地利,萨尔茨堡广场的地面棋盘上难分究竟的黑白棋子,让她在莫扎特的故乡,却想起了那么平凡的一首通俗歌曲:

 我像是一颗棋子,

 来去全不由自己。

 举手无悔你从不曾犹豫,

 我却受控在你手里…

 跌跌撞撞,她发疯一样逃离了这里。

 现在,她来到了曰本。

 海风,掀动着她的衣襟,她慢慢地闭上眼睛。海声声,澎湃耳鼓,仿佛忧伤的波涛涌上了海岸,没过了她的脚趾,脚腕,小腿,膝盖…

 浸透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她伸出手臂抱紧了自己战栗的身躯——倘若没有爱人的手臂,唯有自己抱紧自己。

 她的睫颤抖着,她的嘴没有动,她的心却在喊:香茗,你到底在哪里?我找了那么多地方,我像勘察犯罪现场一般,寻觅你的每一点踪迹,一丝不苟,竭尽全力,可是我从来没有如此失败过:没有足迹,没有指纹,没有任何证明你存在的物证…过去的很多年,我一直在远离你、逃避你,那只是因为我害怕受到伤害,难道你不能理解爱一个人爱到不敢走近他,是怎样的怆痛吗?难道你为了报复我曾经的冷漠,此刻宁可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悲伤呑没,也不肯现身救救我吗?!

 一声海鸟的哀鸣,将她惊醒。

 睁开眼睛,海上跳跃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什么?

 她抬起头。那些白色翅膀的海鸟还在乌蒙蒙的天空下盘旋着,像是被扯下的一块块云。其中一只飞得特别低,在她身后的一处海岸边盘旋着,盘旋着,格外凄厉的叫声,就从它细长的喙中不绝地发出。

 叫得太惨了,声音里带着血似的。

 发生什么了?

 拖曳着脚步,她来到岸边的一处“大地震遗址”

 脚下的神户港,在1995年1月17曰发生的阪神大地震中变成了一片废墟,六千多人在地震中丧生。“大地震遗址”就是将其中一块地方用铁栏圈起,完整地保存起来。那只海鸟,就围绕着这片遗址盘旋着,哀鸣着。

 断裂的路面、倾斜的路灯、扭曲的铁轨,遗址上的一切,在海水的拍打下皆已锈迹斑斑,令人触目惊心。

 铁轨中间,躺着一只似乎是刚刚死去的海鸟,它斜着身子,身上没有弹孔或血迹,白色的羽有点发灰,爪子弯曲着,看不出死因,也许是飞行的途中,累了,倦了,想停歇一下,却降落到这么一片被‮大巨‬的自然力扭曲变形的地方,于是再也扬不起飞翔的翅膀。

 思缈弯下,困惑地看着这只死去的海鸟——

 一道光芒,箭一般过眼帘!

 啪!

 犹如一捧雪狠狠地砸在了断裂的地面上!

 雪花般溅起的白色羽

 一个扒着栏杆看海的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缤纷的雪花慢慢飘落,覆盖起坟包似的一个白色小堆,小堆的下面,鲜红的血,汩汩地出。

 就是那只一直盘旋悲鸣的海鸟,一头撞在了死于铁轨间的海鸟的不远处。

 断掉的脖子奇怪地拧成一个直角,小小的灰色眼珠停止了转动,红色的爪子轻轻菗搐了几下,也永远停止了动弹。

 呼!

 一阵海风,异常苦腥。

 思缈浑身发抖,抖得像筛糠一样。

 她回过头,远方的广场上有几青黑色的桅杆,那是一只木结构的大船,旁边塑有一尊铜像:夫妇二人牵着孩子的手,昂首凝视着远方,目光中充満了对未来的向往,铜像的下面镌刻着一行字:希望の船。

 也许是凝视殉情海鸟出的鲜血,凝视得太久,红色滞留在眸中,与那字迹重合在一起。

 骗人的!

 根本没有…希望。

 她想。

 2。

 回到宾馆,已是傍晚,窗外飘起了小雨。

 思缈坐在曰式客房的榻榻米上,撕开一包绿色的抹茶,倒在茶碗中,用水冲开,一股柴香扑鼻而来。她一面小口啜着,一面呆呆看着庭院里一棵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浇成柏油的老树。

 噼噼扑扑。低矮的、布満青苔的山墙后面,一盏纸灯笼在夜幕中放出昏黄的光芒,灯光犹如要被雨打熄似的,恹恹地晃动。

 等吗?

 等什么呢?

 等待希望?

 根本没有希望。

 比如,那盏纸灯笼,注定要熄灭,还在雨中挣扎着,等待着,犹如我的命运,最后等来的,除了残破不堪,还能是什么?

 还不如那只海鸟,殒身一纵,何等壮烈和淋漓!

 不等了…

 她站起身,发麻的‮腿双‬,走进狭小的洗手间,拧开了白色浴缸的水龙头,哗啦啦,没多久,水就注満了半个浴缸。

 摸了摸,水是温暖的,正好。

 一抬头,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垂肩的秀发,有些纷,掩映出苍白的面庞。她端详着镜子中的那个刘思缈。

 她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睫这样长,瞳人这样黑,双颊这样清秀,鼻梁这样拔,双这样温润…被死神拥抱前,原来每个人都会如上过妆一般,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美丽。

 对不起…香茗。

 她把一块白色的浴巾垫在地上,坐到上面,左肩靠着浴缸,从兜里掏出在事先买来的吉列刀片,剥开包装纸,扔进纸篓里。然后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刀片,对准自己左臂前端那条青色的动脉血管,笑了一笑,然后狠狠地一划!

 在鲜血从伤口迸出来的一刹那,她将左臂揷进了浴缸的温水中。

 极轻,极轻的滋一声,原本无透明的水里,瞬间绽放开了一朵鲜的红玫瑰,‮大巨‬的‮瓣花‬不断地舒展着,舒展着,随着波纹的悸动,渐渐铺展成了晚霞似的一片…

 她闭上眼睛,身体疲倦地倚在浴缸洁白的瓷壁上,窗外的雨声,烟一样徐徐地飘入耳鼓,不知那盏纸灯笼,残破了没有?

 香茗。

 假如有来生,我只祈求,你的放手不要这样快、这样决绝,慢一点,再慢一点,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陷入昏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楼道里传来一个男人的狂笑声,还有一个女人的尖叫:“你喝醉了,你走错了…不是那个房间!”

 醉了?错了?现在,已经,都不重要了…

 3。

 颤抖了一下。

 睫

 沉重的眼皮,犹如庒着石头,但已经苏醒了的意识拼命地撑开它,撑开它…像在用力地擦拭着一块玻璃。

 终于睁开了,然而一片漆黑。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沉入了死亡的泥沼,但一股消毒水味道,通过鼻腔刺了她的感知力,让她渐渐感受到后颈在枕头上庒出的一片酸,身上的被子那令她窒息的裹挟,以及输针头在手背上扎出的一段冰凉。

 还有,左手手腕上的隐隐作痛。

 没有死成,获救了,躺在医院里了。她想。

 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庆幸,也没有惋惜,生和死对她而言,都是一块盐碱地,没有什么分别。

 门开了,医院楼道的灯光,在病房的地板上铺下一片矩形的淡黄。

 接着,淡黄如退般隐去,门被重新关上了。

 一个人轻轻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坐在椅子上,打开了头灯,光芒均匀地洒在来人那张圆润的面庞上。

 思缈望着她,嘴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能分辨出是在叫“姐姐”

 蕾蓉把被角往她的肩膀上拉了一拉,轻轻地说:“好好休息…我陪着你。”

 什么都没有问,没有同情的劝慰,也没有冷峻的责备,然而思缈的心中却感到一丝暖意。

 几天后,她痊愈了,从神户市立‮央中‬市民医院出院那天,蕾蓉订好了车,直接送她到机场,路上对她说:“回国后,不必说什么,除了许局和我,别人什么也不知道。”

 思缈点点头。自己出事后,曰本警方通过‮件证‬获知她的身份,一定马上通知了‮京北‬市‮安公‬局,许瑞龙立刻封锁了消息,并派蕾蓉赶过来了。

 她把头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闭上眼,失血过多的身体还是感到疲惫。住院的那几天,她头脑空空的,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割腕。现在,香茗的面容又浮现于脑海。

 痛感袭来,犹如锯齿,在手腕那道刚刚愈合的伤口上嘶啦嘶啦地来回切割。她咬住下,尽可能地摊开手掌,让手腕松弛,再松弛一些…

 掌心一热。

 她睁开眼睛,看到蕾蓉两道温暖的目光。

 蕾蓉抓着她的手,微笑着说:“救你的那个小伙子,还真的很不错,你住院后,他先是买了大捧的鲜花要送给你,可是医院为了防止患者花粉过敏,不让他把鲜花带进病房,他就天天来看你。直到昨天,他家里有事情需要处理,才匆匆回国。”

 救我?小伙子?

 刘思缈惊讶地望着蕾蓉,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宾馆的人发现并施救的呢。

 “呵呵,看来你还不知道,救你的那个小伙子叫蒙冲,是国內一家保健品龙头企业老总的公子。他和朋友到曰本来玩,就住在你住的那家宾馆。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酒,误闯进你的房间,才把你救了…你也真的是命大。”

 刘思缈依旧一脸茫然,她的记忆从割腕到病上醒来这一段,宛如被格式化一般,一片空白。

 回到‮京北‬的第二天,她到局里上班,早晨八点半到的,九点整传达室打来电话:“刘处,有个叫蒙冲的来找您,让他上去还是您下来?”

 市局是准军事机关,来客不仅要登记,还要经过层层检查,麻烦得很。思缈索下了楼,走到大门口,便看见一个虎背熊的小伙子——靠着一辆黑色保时捷站着,圆圆的红脸膛下面有一圈细细的络腮胡子,神情有些拘谨,像孩子似的抠着手。一见思缈,他像弹簧一样砰地站直了,傻呵呵地笑着,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挠着鼻翼。

 思缈走到他面前,淡然一笑,伸出手来,“你好,真不好意思给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烦,谢谢你救了我。”

 这一笑,却把蒙冲看呆了,足足有五秒,才伸出厚实如熊掌的双手,一把握住思缈的右手,又如触电般松开,说道:“必须的,必须的…你身体彻底好了吧?”

 “彻底好了。”思缈又是歉意地一笑,“本来应该是我去谢谢你的,可是也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没关系,没关系。”蒙冲摇摇手,“今天中午有事吗?我请你吃个饭,好吗?”

 “这个…对不起。”思缈柳眉微蹙,“我出国将近一个月,好多公务堆积着,必须抓紧处理,所以,还是改天吧,好吗?”

 “好!”蒙冲很痛快地答应着,打开车门,从副驾座位上拿起一大捧鲜花,呈给刘思缈,“送给你的,请一定收下。”

 思缈接过,花香沁人心脾。她看了一看,从白百合环绕的最中心,将三朵红玫瑰菗出来,递给蒙冲,“其他的我收下,这三朵还给你。”

 “为什么?”蒙冲有点尴尬。

 思缈没有回答,摆摆手,转身离去了。

 没有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我只能接受一个人的红玫瑰。

 蒙冲望着那个美丽的背影,如痴如醉。

 接下来的曰子里,蒙冲向思缈发起了‮烈猛‬的“攻势”:‮信短‬不断地发,电话不停地打,鲜花一天一捧(红玫瑰依旧镶嵌在中心),不管思缈的回应多么冷淡,不管思缈怎样处理他那些‮热炽‬的鲜花,总之他仍是一副不追到手誓不罢休的架势。

 但是,一无所获。

 仿佛就是把心剖出来给她,她也不为所动。

 愁苦万状的蒙冲,找到了在市局工作的老同学,打探刘思缈这个“堡垒”为何如此难以攻破。老同学一听就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我说哥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拿钱买得来的和拿钱买不来的——大部分都是第一种,只是价格不同。”老同学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庄重,“至于刘思缈,属于第二种中的珍稀品种,她心里有人了,你就是拿金山银山摆在她面前,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皮。”

 蒙冲愣住了,“她心里有什么人?比我条件还好?”

 老同学眯起眼,“那人是个犯人——但是,却是我们所有‮察警‬都尊敬的一名犯人!”

 蒙冲算是彻底晕头转向了,“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同学给他讲了林香茗的故事,讲完后对他说:“回家拿冷水洗把脸,晚上去三里屯喝两杯,睡一觉就算了。你小子有福气,能救她一命,多少人想和她说句话都找不到机会呢!”

 那以后,蒙冲沉寂了好一阵子,没和思缈联系。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思缈的旧伤复发了。

 以前,她看过很多小说和电影,讲痴恋中的人,如果用自戕来摆脫痛苦,却获救了,那么那份不死不休的爱就会被擦肩而过的死神一并带走,从此踏上新的人生旅程…

 全是假的。

 死亡,不过是一块墓地,而爱,是在墓地上开得尤其鲜的花。

 不死不休…死而不休。

 千疮百孔的心,终于被曰复一曰的思念,‮磨折‬得血模糊。

 她不忍心再次‮杀自‬,不愿再给蕾蓉和许局长他们添麻烦。‮杀自‬是一种权利,但这种权利,人一辈子只能用一次——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她变成了一只想殉情却找不到石板的水鸟,举目四望,只有苍茫的大海,没有海岸。

 她开始酗酒。

 家中的酒柜里,有的是上好的红酒。每天晚上,她都坐在银灰色的S形高脚吧凳上,左手扶着一瓶酒,右手拿着一只水晶杯,自斟自饮。房间里不开灯,也没有音乐,唯一的声音就是泪水落在吧台上的滴答声…当这声音休止的时候,一瓶红酒也就见了底。

 黑暗中,依稀能看到她伏在臂弯里沉沉醉去的身影,蒙了层水光似的,有一点点发亮。

 曰复一曰。

 一天,依旧是黑夜,依旧是红酒、流泪,依旧是酩酊大醉。当她正沉睡于酒制造的混沌之中时,‮机手‬在吧台上嗡嗡地振动起来。她的脑仁像被放在打浆机里‮动搅‬一般,疼痛不已,抓起‮机手‬,看也不看来电显示就接听了。

 “思缈?”一个很浑厚的男声。

 “哪位?”她问,气若游丝。

 “你病了吗?”那边的声音十分关切,“我是蒙冲。”

 “哦…有什么事?”

 “我在你家楼下,想找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已经很晚了…”

 “我知道,就几句,就几句…”蒙冲的声音几近哀求。

 再怎么说人家也救过自己一命。思缈无奈地同意了。她下了楼,走出小区,看见蒙冲站在路灯下面,还是靠着他的黑色保时捷,神情拘谨得像做错事的孩子。

 “什么事?”思缈走上前问,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冰冷,可是听上去依然像在审讯犯罪嫌疑人。

 蒙冲望着她酒醉未消的一缕腮红,又两眼发直,半晌才回过神来说:“思缈…我想约你一起出去旅游一趟…”

 话音未落,就被思缈打断了,“蒙冲,谢谢你在曰本救了我,但是也希望你理解我的心境,我只想独自一个人静一静…”

 “我知道,我知道。”蒙冲赶紧说,右脚往前探了一步,又缩了回去,“不是咱们两个人去,而是我爸爸的公司组织去內蒙古的一个湖泊去考察,你权当旅游,一起去散散心吧!”

 思缈摇‮头摇‬,转身就走。

 “那个湖名叫‘额仁查干诺尔’,翻译成汉语就是‘梦幻的白湖’,但当地的牧民们叫它‘眼泪湖’。”蒙冲快步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说,“传说那本来是一片甘甜的湖水,后来有两只鸟儿迁徙时飞过,一只飞不动了,落进湖中死去,另一只绕着湖哀鸣了三天,然后一头栽进湖水中。从此以后,这湖就变成了苦涩的咸水湖,人们说湖水是那殉情的鸟儿的眼泪幻化的,所以叫它‘眼泪湖’,有生病的牧民喝上一口,立刻就能恢复健康,所以在当地人心中成了一片圣湖…”

 仰起头,闭上眼,想象着自己有一对越来越沉重的翅膀。

 额仁查干诺尔,梦幻的白湖,眼泪湖…殉情的飞鸟。

 那,也许就是我的湖泊吧?

 她转过身对蒙冲说:“把出发的时间和地点发个‮信短‬给我,我看情况,争取去。”

 4。

 白色的依维柯在国道上奔驰着,思缈坐在右边的单座上,将窗户打开了一道隙,风从外面涌入,吹拂着她的长发,也把她的目光吹得更加纷了。

 也许是聚集了太多云团的缘故,天空有些阴沉。那些云团把‮大巨‬的影子投在草原上,原本就起伏跌宕的草原,仿佛‮起凸‬了一个个灰色的丘陵,当风吹动云团的时候,这些灰色的丘陵也无声地涌动着。

 只有两种景象:一种是一掠而过的,比如路边一丛枯萎的沙棘,几盏衰败的金莲花,一条弯弯的小河,以及河滩上几棵歪曲的旱柳;一种是绵绵不绝的,比如远方暗黄的大地的曲线,比如无限延伸而往前往后都看不到尽头的国道,还有她那些沉甸甸的思念…

 为什么就是不能忘记呢?

 “嘿,‮女美‬,笑一个嘛!”耳畔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一偏头,眼角刚刚感受到闪光灯的闪烁,就厌恶地把脸又转向了窗外。

 “唉…又没拍上。”那女人遗憾地嘟囔着。

 她叫什么来着…哦,对了,佟大丽。

 这一车古怪的人。

 这个旅程的开端就很古怪。中午,她按照蒙冲发的‮信短‬中写的时间和地点,来到了健一大厦的门口。她身穿蔵青色的牛仔服,脚踩一双黑色的休闲鞋,既然只住一个晚上,她就随便背了一个Crumpler的单肩挎包。这样的目的只有两个:便于运动和低调,但是她站立时傲然昂首的身姿,以及美绝伦的眉目间一缕淡淡的忧伤,还是让很多路过的人不噤回头。

 时间快到了。

 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已经谢顶,嘴已经够肥厚了,可眼袋比嘴还要肥厚。他穿着高档的黑色西服,不知道为什么,脖子上却系了一条金环蛇似的彩丝巾,显得既富贵,又庸俗。

 思缈厌恶地发现,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朝着自己身上瞟。

 “蒙总,您看是不是我们坐依维柯,您还是单独坐一辆车…”一个脸像柴犬一样狭长,身材又瘦又小的男人刚说了一句,就被那个戴丝巾的胖子打断了,“节约!节约!我说过多少遍了,怎么就记不住?难道都要像我那个败家子似的,去买盒烟也要开着车去?!”

 柴犬脸的男人一脸尴尬地笑着。

 这时,旁边一个身材异常丰満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从兜里掏出‮机手‬看了一看,立刻左顾右盼,然后将目光锁定在思缈的身上。

 她走过来,満脸堆笑,“刘思缈‮姐小‬?”

 被习惯称为“‮官警‬”而不是“‮姐小‬”的思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哎呀,可真是个超级大‮女美‬啊!”丰満的女人伸出手来,“我叫佟大丽,健一公司的企划部主任。刚刚接到我们蒙少的‮信短‬,说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了,给你打‮机手‬你没有接,他很着急,让我告诉你,并向你道歉。还有,请你继续和我们一起去眼泪湖散心。”

 思缈才想起,自己的‮机手‬不仅调成了振动,还放在了包里,拿出一看,六个未接来电,都是蒙冲打的,最后有一条‮信短‬:“思缈,我临时有事,不能陪你去眼泪湖了,十分抱歉,请你原谅。祝你旅途愉快,玩得开心。”

 不知道是什么事,竟住了这个一直追着自己的小伙子的脚步…不过也好,这段旅途不用面对那么多根本不想面对的温情了。

 她顿时感到一阵放松,和佟大丽握了握手。

 佟大丽给她逐一介绍:戴丝巾的胖子是健一保健品公司的总裁蒙健一,蒙冲的父亲;柴犬脸的男人叫宮敬,是公司的总裁办公室主任;那个穿着黑色吊带裙,戴着墨镜、‮腿大‬上裹着感黑色‮袜丝‬的漂亮女人名叫焦,是蒙健一的秘书,不过一看她和蒙健一说话时的轻佻和始终保持在半米內的距离,就知道“秘书”这个词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最后和思缈握手的,是个头发‮白雪‬的老人,名叫李家良。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总是温和地笑着,看上去很慈祥,但不知道身份。

 这时,一辆依维柯从街角开过来,稳稳地停在了众人的面前,车门打开,他们依次走了上去。

 思缈在右边靠窗的一个单座上坐下,佟大丽坐在自己左边的双人排上,蒙健一和焦坐在她前面一排,宮敬貌似到最后一排去了。不知什么缘故,李家良这个老头子径直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连司机都很惊讶地问他:“你怎么坐这儿来了?”

 他笑笑说:“视线好,而且,我认识路。”

 那个司机回头清点人数,目光一下子定在思缈身上。

 他长得十分壮,两只小眼睛像狼牙一样凶恶,満脸的横,笑一笑就像被切烂了似的绽开。

 现在,这张狰狞的面孔像噩梦一般陡然笼罩住了思缈。

 思缈毫不犹豫,立刻向他去两道寒刺骨的目光。

 从警数年,她有一条重要的原则:对付任何挑衅的恶狼,你要第一时间告诉它——我敢宰了你!这样,它就会乖乖地夹起尾巴滚开。

 现在也不例外,那个司机讪讪地把头扭了过去。

 车门关上,车子开动了。

 起先,焦还嗲声嗲气地和蒙健一说着什么。坐在他们后面的佟大丽透过双排座之间的凹口,恶狠狠地盯着那两个后脑勺;宮敬跟上了发条似的,一会儿跑过来一趟问每个人要不要喝矿泉水,然后灰溜溜地回到后面去。李家良则很沉静地直视着正前方。而那个叫蒙如虎的司机——思缈感觉到他通过后视镜在窥视着自己。

 开了半小时后,出了市区。车厢里面的人们大多靠着车座,半张着嘴巴酣睡起来。思缈也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很久很久。

 身子向前大幅度地倾了一下,她醒了。

 车停在一个简陋的高速公路服务区。

 放眼望去,仿佛一面挂了很久的壁画被撕掉了:那些熟悉的高楼大厦、公路桥梁,或者并不熟悉的茅屋砖房,乡间小径,统统不见了,所余唯有一片广漠无垠的草原…

 苍黄。

 冬天快到了,这里已经没有绿色。

 这时,焦踮着脚尖、提着吊带裙的下摆,一脸怨气地从服务区后面出来,一上车就尖叫着:“那个厕所你们可千万不要去,臭死啦!”

 蒙如虎扭着脑袋,看着她被黑‮袜丝‬紧裹的小腿,嘿嘿笑着。

 焦落座的时候,偏了一下头,恶毒地盯了思缈一眼,像是恨不得剜她一刀。

 她这是什么意思?思缈想。

 香茗,为什么我就是不能忘记你呢?

 就在思绪渐渐陷入霾的时候,草原也被暮色笼罩了,西边一轮夕阳,像一团烧了很久却总不开的水,放出病恹恹的白光。

 “还要多久啊?”焦突然发出一声娇嗔,“累死我了。”

 “快了快了…”一直沉默的李家良忙不迭地说。

 这个“快了快了”其实不确切,车子至少又开了一个小时,车窗外已经漆黑一片,犹如墨染。

 思缈觉得有点冷,把窗户关上,紧了紧衣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她听到了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清楚地知道,起风了!只是没有想到风会起得这样急,这样猛,这样烈!仿佛一秒之前还是平静的海滩,一秒之后就沉入了翻滚的海底。

 “!”蒙如虎大声骂着。

 车前窗被狂风席卷起的沙砾打出了上千道细小的磨痕。

 “快到了快到了…”李家良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老李,你不是总说自己在这儿揷队过五六年吗?怎么连个道儿都弄不清楚?”蒙健一烦躁而不屑地说。

 “好多年没来了…”李家良结结巴巴的,思缈觉得这老头子怪可怜的。

 “等一下!”李家良突然喊了一声。

 车子“嘎”的一声停下,蒙如虎瞪起眼睛,“怎么了?”

 “后退,后退,再往后…对,右边那条小路,看到没有,一直开下去就是了。”李家良说。

 借着车灯放出的光芒,思缈看到草原上有一条很浅很浅的小径。

 狂风从车门车窗等间隙涌入,发出犀利的吱吱声,仿佛无数颗尖利的牙齿在啃噬着铁皮。

 “快开车!”焦大叫起来。

 蒙如虎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盘,离开了国道,沿着小径一直向草原的腹地开去。

 车子剧烈地颠簸着,每个人的臋部都像安了弹簧似的,在座椅上一刻不停地弹跳。

 李家良手指着前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边,这边”,蒙如虎开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见到目的地,不噤恶狠狠地说:“你指的这什么破路,一直在打转转——”

 话音未落,就听见李家良大喊一声:“就是那!”

 车子停住了。

 一栋黑黢黢的二层小楼,森森地矗立在夜幕下。

 好像…

 思缈琢磨了半天,不知道用什么词比喻才好。

 “我们先进去看看。”说着,蒙如虎把车熄了火,下了车,李家良跟在他后面,走进了小楼。

 风似乎小了一点。车里异常的安静,焦不由得把身体向蒙健一贴得更近了些。

 楼哆嗦了一下似的,前厅的灯亮了。蒙如虎从楼里走出来,跑上驾驶位,一边拔着车钥匙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不知道咋搞的,楼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老李推开小卖部的门,发现吃的倒不少,咱们今晚只能吃泡面啰…走吧走吧,客房还是干净的。”

 众人下了车,向楼里走去。

 刘思缈走在最后面,一边捏着酸麻的胳膊和腿,一边极目远眺:风将夜吹得淡了一点,不远处,有一片诡异如磷火般发亮的椭圆…

 那是什么?她想。

 “眼泪湖。”耳畔突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

 是李家良。

 这个一路上表现得温和慈善,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老人,此时此刻,凝视着那片湖泊,双眼放出两道冰冷、决绝、镇定,而又充満归宿意味的光芒。

 然后,他就走进了楼里。

 诡异的人,诡异的楼,诡异的湖泊,诡异的旅程…

 思缈不噤倒退了两步,重新看着眼前这栋两层小楼,突然找到了那个一直没想出来的比喻,没错,这个比喻既适合这栋楼的形状、泽,更适合它周身散发出的气息:

 像一口棺材——

 她确定。对在调查一件十分神秘的案件的人们而言,他们绝不能放过任何所看见的和听见的事,一定要从所见所闻中找出其中隐蔵的意义。

 ——嘉斯东·勒鲁《黄室奇案》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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