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
零下
1。
早晨六点,郭小芬的机手突然响个不停,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揪她的头发似的。
不知什么原因,这夜一她睡得很不踏实,此刻
着惺忪的睡眼拿起机手,放到了耳边,“喂,哪位?”
“郭记者吗?我是沙俪!”
声音一如既往的硬坚。
郭小芬一听这个名字,就醒了大半,不由得多了一分警惕之心,先看了一眼关得紧紧的房门,然后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
“我是昨天晚上十点才结束审查被释放的。”沙俪说,“我想找你谈谈。”
“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沙俪还在坚持,“不,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越想越害怕,也许我们都陷入了一个阴谋之中——”
“对不起,我不想和你废话。”郭小芬很不客气地说,“如果觉得冤枉,你可以和健一公司给你发钱的人去谈,让他们下次给你多一些酬劳。”然后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躺下没半分钟,机手又响了。
郭小芬一看,又是沙俪打来的,“你烦不烦?!”
沙俪愣了一下说:“我是
烦的,但是刘思缈有危险,你想不想管?”
“你只要别给刘思缈继续吃心得安,她就没危险!”
“心得安怎么了?”沙俪有点糊涂了,“是不是那个爱新觉罗·凝跟你说了什么?你可千万不要信她的鬼话!她才是要置刘思缈于死地的人!”
一刹那,郭小芬突然找到这夜一都没睡踏实的原因了!
就是那句话。
还有那种口吻。
还有那种陌生到可怕的感觉。
爱情说到底就是一场活
运动,何必那么介意呢?
这个叫凝的女孩,为什么在不经意间表
出的面目,和她惯于示人的仪态,具有如此大的差距呢?她到底想掩饰什么?
“喂?喂?郭记者你还在听吗?”机手里传来沙俪的声音。
“我在听。”郭小芬说。
沙俪吁了一口气,“你住在哪里,我想当面和你说说我的想法。”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郭小芬下了楼,钻进一辆两厢的红色嘉年华里。
“我的时间不多。”郭小芬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对手握方向盘的沙俪说,“希望你用最简洁的话说服我不要拔腿离开。”
沙俪想了一想,说:“我听说今天上午九点,警方的专员会和你们一起到精神卫生鉴定中心,而爱新觉罗·凝已经作了承诺,会在此前醒唤刘思缈,让你们听她讲述完整的案发经过,是这样吗?”
郭小芬点了点头。
“那我敢和你打一个赌。”沙俪说,“届时你们将会听到刘思缈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
“你胡扯!思缈绝对没有杀人!”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沙俪说,“我知道刘思缈没有杀人,但爱新觉罗·凝会用催眠术,让刘思缈承认自己杀了人!”
“怎么会?怎么可能?”郭小芬听得傻了。
“刘思缈患的,是一种名为心因
失忆症的疾病。”沙俪慢慢地说,“当我们的精神受到突如其来的大巨创伤时,大脑就会产生一系列的反应,最终以右旋糖类皮质
素的释放为结束。这种
素有点像险保丝,能够帮助我们在紧急情况下维护心血管系统的正常水平,不会让身体这个复杂的电路被彻底‘烧坏’。但是右旋糖类皮质
素也有一个坏作用,如果它释放过量,容易对细胞产生严重的破坏作用——尤其是和我们记忆密切相关的海马,导致失忆症的发生。”
她停了一停,接着说:“你要知道,失忆本身未必是一件坏事。我用这样的比喻你就明白了:如果创伤是一把榔头,灵魂是你脑壳里的一只寄居蟹,当用榔头击打外壳时,失忆不过是寄居蟹跑了,过一阵子它还会回来,而精神裂分症则是那只寄居蟹被震碎了,这才是最可怕的。所以,心因
失忆症的最好治疗方法就是让患者静养,等寄居蟹过一阵子回来了,记忆自然就恢复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给思缈吃心得安?”郭小芬打断她,把凝曾经讲过心得安会抑制回忆的话讲述了一遍。
“β受体阻断剂确实能降低去甲肾上腺素的水平,使人避免受到痛苦记忆的纠
,但是对于刘思缈而言,她需要的是缓慢恢复,好像做磁盘整理似的,一点点,一点点地把散碎的记忆片段重新整合在一起,服用心得安,可以避免那些恐怖的记忆片段突然作祟,打
整理工作。”沙俪说,“凝只強调了心得安的副作用,却刻意回避了其正面的治疗作用——世界上没有无副作用的物药,只有那些骗人的虚假保健品,才天天把西药有副作用挂在嘴边,其实他那保健品也有副作用,馒头吃多了还能撑死人呢!”
这话令郭小芬不由得浑身一震。
“昨天晚上结束审查之后,我回到家,给同事打了个电话,听说这两天做完催眠治疗以后,刘思缈的精神更加恍惚,我那个同事给她送饭时,还无意中听到她说了一句‘我要努力回忆罪行…我杀了人’,霎时间我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沙俪说,“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医源植入
记忆’?”
郭小芬摇头摇。
“简单地说,就是催眠师或心理医生在治疗过程中,通过暗示手段在患者的脑海中植入了一段错觉情境。”沙俪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国美曾经出现过一股‘全民受
’,成千上万的国美妇女在催眠师的‘治疗’下,回忆起自己童年时代受到过亲人的
犯侵,导致大量的人入狱、无数个家庭解体。华盛顿大学的著名认知心理学家伊丽莎白·洛夫特斯教授经过研究证明,其中绝大部分‘受
记忆’纯属子虚乌有,是在催眠师具有暗示
的提问中形成的——催眠术能导致人入进一种高感
状态,思维和心理活动在这种状态下很容易被夸大、控制和扭曲,甚至无中生有。比如你反复问一个催眠状态的女人‘你小时候被父亲摩抚过几次
部’?那么即便是根本没有过这种事,这个女人也会将儿时父亲给她澡洗回忆成
犯侵——这就是所谓的‘医源植入
记忆’。”
“人的记忆,有那么脆弱吗?”郭小芬有点不相信。
“比你想象的脆弱得多。”沙俪说,“伊丽莎白·洛夫特斯教授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超市走丢实验’,她找了一群从八岁到四十二岁的受试对象,问一个相同的问题:你还记得你五岁时在超市走丢的事情吗?所有的受试对象起初很困惑,但在提问者坚定有力的提问下,所有的人都‘回忆’起了根本不存在的走丢事件,甚至回忆出超市的名字、父母焦急寻找的样子,甚至电梯的铃声和察警用
糖哄自己不要哭…你看,我们就是这样容易受到环境的影响。书籍、报纸、杂志、电视、讲座,都在某种程度上制造着一个又一个虚拟空间,使观众分不清事实和虚构,产生并不存在的记忆,假如这种记忆又是‘集体共识’——就是说你身边的人都‘记起了这件事’,那么你就更加容易坚定‘这件事确实发生过’。”
郭小芬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那次健康讲座:《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合唱,三位“我国医学界的泰斗级人物”,还有一拥而上的抢购…
“当然,催眠术本身并不是坏事,让失忆患者入进恍惚状态,在极度放松中慢慢回忆,确实有助于其及早恢复记忆。但是凝却使用了一种可怕的手段,那就是植入记忆扭曲编码。”沙俪把凝实施催眠的方法和过程对郭小芬详细讲述了一遍,“我也学过一点点催眠术,但最初并没有意识到问题在哪里,因为凝植入的第一句是‘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表面上看这句话毫无问题,但是我忽略了一点——”
“你忽略了什么?”郭小芬盯着她的眼睛问。
沙俪说:“我忽略的是——这句话其实不是凝植入的第一组记忆扭曲编码。”
一阵旋风,在车窗外打了一个极响的哨子,郭小芬感到不寒而栗。
沙俪接着说:“第一组记忆扭曲编码,其实早在第一次治疗结束时就植入了,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能逃避,否则痛苦将永无休止,我要努力回忆,罪行才能解破。’我后来想起,凝在说这句话时,最后四个字说得很重,这里她弄玩了一个魔术手段,一个障眼法,她让我误以为她要強调的是‘才能解破’,其实不然,她在刘思缈的记忆里真正植入的是这样一个断句——
我要努力回忆罪行,才能解破!”
“啊!”郭小芬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沙俪长叹了一口气,“这两组记忆扭曲编码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这样一句话:‘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能逃避,否则痛苦将永无休止,我要努力回忆罪行,才能解破,我是受害者,香茗一定会原谅我’——凝像刻盘机一样把这句话刻在了刘思缈的记忆里。接下来,她又给刘思缈施庒,使她喊出了‘我要杀了你们’的潜意识!这样一来,即便是我都怀疑刘思缈是杀人真凶了。我敢说,在我被带走审查之后,凝一定还植入了更多的记忆扭曲编码,比如‘我才是杀人凶手’之类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郭小芬喃喃地道。
“这个我就猜不出了。”沙俪说,“小郭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把刘思缈的消息透
给健一公司,我还觉得奇怪呢,我刚刚接手刘思缈的治疗,健一公司那个公关事务部的主任王慧就打电话找到了我,让我写一篇稿子,讲保健品在精神病患者康复中的作用。我很不客气,告诉她服用保健品对精神疾病毫无作用,她还是让我写,稿子刚发给她,就告诉我稿费打了过来,我查了没有,还催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我被审查那天上午才打到我的账户上,还那么多钱…”
“凝岂止是给思缈做了催眠,她把咱们都催眠了!”郭小芬愤恨地说。
凝是名茗馆的馆主,凝是楚天瑛亲自“求来”的救星,凝从一开始就引她注意沙俪的用药,凝永远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温婉姿态…这一系列的行为都形成了一个大巨的“场效应”,使最擅长观察和立独思考的自己,也对凝报以绝对的信任,成了受人利用的一颗棋子!
“现在该怎么办?”郭小芬有些手足无措。
“我给林凤冲官警打了个电话,他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我只好来找你了。”沙俪说。
郭小芬的嘴
有些颤抖,“你找我有什么用啊!过一会儿就要到九点了,如果思缈当着那个什么专员的面,承认自己杀了人,那她可就完蛋了…要不然,我们和那个专员说说,拖延几天,再换个催眠师,把思缈被植入的虚假记忆清除掉?”
“我听说那个专员貌似对思缈很不友好,一副要置她于死地的样子。”沙俪说,“虚假记忆犹如病毒,除了硬盘格式化,没那么容易清除的…”
“那怎么办?”郭小芬急了,“难道真的要清空思缈的全部记忆?那倒好,她连香茗都记不起来了,可是也变成了一个废人!”
沙俪紧锁眉头说:“我想了夜一,倒是有个馊主意…”
“什么主意?”
“刘思缈的失忆,表面上看是被湖畔楼的恐怖事件
发,但我仔细研究了相关资料后,发现更大的
因在于林香茗的出事。这就好比一个人感冒发烧,着凉受冻只是直接病因,根本原因还是这个人的免疫力下降。在曰本的割腕杀自就是一个明证,表明她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稳定了,一点点小事都可能
发大问题,何况是那么个恐怖之夜了。”沙俪说,“在目前这种危急情况下,我主张以毒攻毒——”
“哎呀,你就别兜圈子了,怎么个以毒攻毒法?”郭小芬焦急地问。
沙俪斩钉截铁地说:“带林香茗回来!”
郭小芬瞠目结舌,“我…我上哪儿给你找林香茗去?”
“找本人是来不及了,找替身还是可以的。”沙俪说,“隔着窗户给她个背影或者侧脸,反正我们只要能刺
刘思缈一下,让她清醒过来就行。”
郭小芬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快八点了——就照你说的办,可林香茗是何等人物!那身材、那气质,就是个背影,天底下有几个人能模仿得像?咱俩总不能现在开车到国贸地铁站,瞅准哪个人像林香茗就拉过来吧?”
沙俪笑了,“我也是林香茗的粉丝呢,当初他在我们大学里讲述行为科学,我也是课后蜂拥过去找他要签名的一个,所以,我按照自己的记忆,临时拉了个人过来当替身。”
“谁?”郭小芬瞪圆了眼睛。
“楚天瑛。”沙俪说,“虽然只见过一次面,可是我觉得他的身材和气质真的和林香茗很像呢,所以今天凌晨给他打了个电话,请他赶到京北做个临时演员。他听说刘思缈有危险,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连夜开车过来…”看郭小芬目瞪口呆的样子,她皱起了眉头,“你觉得咋样,倒说个话啊!”
郭小芬一时还真说不出话来,一来为沙俪的义举感动,二来怎么想都觉得楚天瑛和林香茗差距太大,就算是背影,刘思缈要能弄混了都是奇迹…
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指望刘思缈恍惚中产生错觉。
“开车。”她咬咬牙,对沙俪说,“咱们现在就去精神卫生鉴定中心!”
2。
在精神鉴定中心的住院楼门口,沙俪被武警拦住了,“沙大夫,请原谅,上面有命令,不许您入进这里。”
沙俪的脸涨得通红,郭小芬从她的身后走了出来,“她是和我一起来的。”
“和谁一起来的也不行!”那武警冷冷地说,“沙大夫,您过去在这里工作的,应该知道规矩,这里的防卫系统是监狱级别的,上面没有命令,任何人不能随意出入。”
正在这时,林凤冲来了,对武警说:“让她们都进去吧。”然后只和郭小芬攀谈着往楼道里走,看都不看沙俪一眼,弄得沙俪很尴尬。在上楼的短短几分钟时间里,郭小芬用简洁的语言告诉林凤冲事情的经过,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桑专员迟到了,咱们可以
着爱新觉罗·凝要么醒唤思缈,要么承认自己搞鬼——不过,这样一来,可跟名茗馆结下了大仇了!”
“林队长为什么盼着我迟到?”三楼的楼梯口,出现了桑专员那张诡异的笑脸。
林凤冲一愣,苦笑了一下,“没什么…”
过了安检门,走进了楼道,只见刘思缈的病房门口除了那四个持
武警,还多了几个穿着棕色条绒便装的人,他们面无表情的脸孔令黑沉沉的楼道越发庒抑。林凤冲顿时面如死灰,低声对郭小芬道:“这些都是上级监察部门的,随时会缉捕思缈——你快给楚天瑛打电话,问他到哪里了!”
郭小芬钻进洗手间拨通了楚天瑛的机手,话筒里传来楚天瑛困兽一般的咆哮:“进京的高速公路堵得厉害,我已经是拼命在赶了!你想办法再拖延半个小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把思缈带走!”
然而,郭小芬一走出洗手间,就绝望地垂下了手臂。
凝虽然还没有到,但等不及的桑专员已经命令工作人员用备用卡打开了病房的铁门。
时间是九点整。
那一刻,看到从病房里奔涌出的一道光芒,郭小芬突然想哭——
她想,刘思缈这段时间以来是不是一直都看着这道门开开闭闭,是不是也有过一些找回香茗、找回失去记忆的梦想和希望,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梦想和希望都破灭了,在这样美好的、令人感动的光芒里,一切都将归于绝望…
啊!
一声惊叫!
一刹那,有如手持像摄机在奔跑中拍出的镜头:脸孔、楼道、手臂、腿、
…都在剧烈的摇摆中缩小,缩小,最后统统被昅入了那道光芒里!
楼道里没有人了。
空了。
死寂。
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郭小芬慢慢地走到病房门口,发现里面站満了人,活像是一丛茂密的古藤,她好不容易才挤进去,只见所有的目光都呆滞地望着
上那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
上…不是刘思缈吗?
不是。
是——爱新觉罗·凝!
“这…这是怎么回事?!”桑专员的脸孔已经变了形。
沙俪走上来,扒开凝的眼皮,喃喃地说:“这怎么可能?她好像是被催眠了…”
桑专员对她吼道:“这个爱新觉罗·凝不是被派来催眠刘思缈的吗?怎么自己倒被催眠了?!”还没等沙俪回答,他又怒气冲冲地问站岗的那四个武警:“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刘思缈逃出去吗?”
四个武警吓得连连头摇,“昨晚凝离开了这间病房后,就再也没有人进去了啊。”
林凤冲打开窗户,摇了摇外面的铁栏,“这铁栏没有损坏,看来昨晚离开病房的不是凝,而是刘思缈。她和凝换了服衣,然后走了出去,楼道里的灯光昏暗,值班的武警又没有看清她的脸,她的身材和身高又和凝差不多…”
“这服衣绝对不是和平
换的,而是思缈先把凝弄昏,脫下病号服给凝套上,再把凝的服衣穿走。”郭小芬掀起病号服的袖口,往里面指了指说,“你们看,衬衣还卷在胳膊肘部位呢,一般人要是这么穿服衣可难受死了。”
“这不可能!”一个工作人员嚷了起来,“这间病房夜里也是不关灯的,从昨天晚上到现在,
晶显示墙前面就没有离过眼睛,击昏凝,再换服衣…这怎么可能?我们一直通过像摄头看着刘思缈躺在病
上呢——”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墙角仔细检查了一下像摄头,然后转过身,満脸困惑的表情,对着一屋子的人摇了头摇。
没有问题。
那么,刘思缈是怎么离开这间病房的?
病房里沉寂了许久,桑专员指着凝说:“先把她弄醒再问!”
沙俪连忙阻止道:“没用的,我刚才试了,她是被深度催眠了,得找个更高级别的催眠师才能醒唤她。”
郭小芬想了许久,走到那个工作人员的面前问:“你确定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视线就没有离开过
晶显示墙?”
“即便是我去上厕所了,还有另外两个值班人员呢。”
“那,这个谜只有一个解破办法了。”郭小芬说,“调取频视资料。”
“等一下。”那个工作人员突然想起了什么,“只有大约两分钟的时间,像摄头模糊了一下,不过我们都知道那是水蒸气的作用…”
郭小芬一头雾水,“什么水蒸气的作用?”
“沙医生知道的。”工作人员看着沙俪说,“刘思缈在做完第一次催眠治疗之后就说怕冷,要喝热水,我们就给她端了个暖水壶来。她经常坐在墙角,打开壶盖,看着热气往上冒,或者把手心手背翻来覆去在壶嘴上面‘烤’,像在篝火上取暖似的,水蒸气往上冒的时候,就会把像摄头蒙上一层雾,不过只有很短的时间就消散了,所以我们从来也就没当回事…”
“谁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沙俪突然很大声地喊了一句。
大家都被吓了一跳,惊讶地望着她。
沙俪不管这许多,兀自大声问:“谁能告诉我,刘思缈过去学过催眠术或者心理学吗?”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林凤冲说话了,“我记不大确切了,不知道思缈学没学过催眠术,但是她在国美留学那几年,闲来没事倒是拿过好几个硕士或博士学位,除了刑侦的,还有一些奇怪的专业,什么电气和计算机工程的,什么分子生物学的,好像就有个认知心理学的…说起来她的学习成绩比林香茗还要好得多呢。”
“我的天啊…”沙俪靠在墙上,望着端放在墙角的那只暖水壶,低声喃喃地道,“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郭小芬走上前来拉拉她的胳膊,“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思缈对凝实施了反催眠术…”沙俪的声音有些颤抖,“催眠的基础,是受术者对催眠师绝对的信任,但是如果遇上那种具有极強的质疑精神、意志力和自我意识的人,往往用尽了催眠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还有更可怕的,A想催眠B,却不知道B是比她更高级别的催眠师,那么B看似温顺的配合,其实是一种假象,不知不觉中A反而会被B催眠…这就好像你想用小木
搅
湖水,但当湖面泛起涟漪时,真正眩晕的却是你自己。”
病房里鸦雀无声。
“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刘思缈说自己怕冷、要暖壶,是凝第一次对她实施催眠术之后发生的事情啊,难道她从那个时候就怀疑凝了,并一直在有针对
地实施反催眠术?直到昨天夜里直接深度催眠了凝,利用早就准备好的暖壶,短时间蒙蔽了像摄头,然后更换服衣,成功逃离。”沙俪惊叹不已,“刘思缈岂止是催眠了凝,简直是催眠了我们所有人…”
她突然看到凝的手心里握着一个东西,走上前掰开她的指头,那东西骨碌碌滑到了地板上。
是一支拔掉了针头的针管。
“这是什么东西?”沙俪十分惊讶,“握得不紧,似乎是刘思缈刻意
进凝的手心里的…”
众人凑上前来纷纷观看,也都一头雾水。
郭小芬眼睛一亮,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从接触这个案子以来,她还从未笑得这么开心过,笑声慡朗,犹如此刻浮在蓝天下的一朵秋云。
所有人都困惑不解地看着她。
郭小芬走出病房,问站在楼道里的一个武警:“你昨天夜里在这儿站岗,看见那个‘凝’出了病房就直接下楼了吗?”
武警想了想说:“她好像是先去了一趟医务室,才下楼的。”
既然是乔装打扮,应该急于脫身,为什么刘思缈要冒险去一趟医务室呢?郭小芬这么想着,走进了医务室,看了看整齐干净的桌面,想不出究竟。这时林凤冲板着面孔走了进来,把桌子上的东西都翻了一遍,又逐一打开每个菗屉、办公柜,甚至连凝的挎包都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脸上
出失望的神色。
“有什么东西找不见了吗?”郭小芬问他。
林凤冲点了点头,“我快递给凝的那本湖畔楼案件资料不见了。”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他们几乎是同时明白了什么。
刘思缈把那本资料拿走,只有一个原因…
桑专员突然出现在门口,“林队长,刘思缈作为湖畔楼案件的重大犯罪嫌疑人,现已脫逃,我现在要向上级汇报这一情况,准备发布对她的通缉令,组织警力尽快实施抓捕,你能不能给我个方向,刘思缈可能潜逃到哪里去了?”
郭小芬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盯住了林凤冲,目光近乎哀求——你可不能说出来啊,给思缈一个机会吧!
林凤冲面无表情,把凝的挎包里的东西哗啦啦全倒在了桌面上,一边翻弄一边说:“刘思缈既没有拿走钱包,也没有拿走车钥匙,我估计她肯定是回家去了,准备拿点东西往更远的地方跑路。”
桑专员点了点头,走出医务室,布置人手抓捕刘思缈去了。
“谢谢你。”郭小芬充満感激地看着林凤冲,她第一次觉得这个貌不惊人、言不出众的官警是如此的可爱。
林凤冲朝她挤挤眼睛,“作为
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在病房里为什么大笑啊?”
郭小芬忍不住扑哧一声又笑了,“你想想,那个拔了针头的针管像什么?”
林凤冲想了又想,还是摇头摇。
“昨天我去探望思缈,离开时,凝非常轻薄地说:爱情说到底就是一场活
运动。”郭小芬笑着说,“所以思缈临走时,就索
留了个活
给她!”
3。
楚天瑛赶到时,听说刘思缈早已经成功脫逃,一脸的震惊,偷偷把郭小芬叫到一边,问了问情况。郭小芬却也只说了个大概,绝口不提资料被刘思缈拿走的事。楚天瑛喃喃地问:“那她去哪里了呢?”郭小芬也不回答,径自走了,还特意找到林凤冲,提醒他也不要告诉楚天瑛。
林凤冲有些惊讶,“为啥,我看天瑛对思缈可是一往情深啊。”
“官衣一穿,人味减半。”郭小芬冷冷地说,“你是经过考验的,楚天瑛我可信不过…凝对着思缈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比藌还甜,结果呢?”
林凤冲正无话可说,机手响了,刚一接听,脸色就变了,“好!你们先审着,我马上过去!”放下电话对郭小芬说:“健一集团的总裁蒙康一在晨练时遭到了刺杀,闪躲及时,只受了轻伤,那个袭击者被几名保镖当场抓住,扭送到安公局了,据说嘴里一直在骂什么‘可惜你没去湖畔楼,不然让你和那六个人一起死’…”
“啊?!”郭小芬大吃一惊,“这么说,这个人有可能是凶手啊!”
林凤冲点点头,“走,和我一起去分局审审那个刺客,也叫上天瑛吧,毕竟这个案子是两地协同侦办的。”
三个人一起来到了分局。楚天瑛对林凤冲低声说:“郭小芬不是刑警,让她参与审讯,这合适吗?”
林凤冲道:“没关系,许局长批准她协助警方办案的。”
楚天瑛皱了皱眉,跟在林凤冲身后走进了审讯室,一看坐在中间椅子上的那个戴着手铐的嫌犯,长着一张又瘦又长的黄脸,不由得一愣,走出门外跟一个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然后又折了回来。
这时审讯已经开始了。
“姓名?”
“黄克強。”
“年龄?”
“三十六。”
“职业?”
“无业游民…”黄克強突然翻了一下眼皮,一脸无所谓地说,“我说官警,你甭费那个劲了,你不就是想问我干了什么,为什么要干吗?我老实
代就是。我就想灭了姓蒙的満门!”
“蒙氏家族和你有什么冤仇,你非要杀人家満门?”林凤冲问道。
一刹那,黄克強的眼中突然盈満了泪水,“因为…他们害死了我妈!”
几个参与审讯的人不噤一愣,林凤冲本人就是个大孝子,一时竟有些结巴,“别…别哭,说说看,他们怎么害死你妈了?”
“今年舂天,他们健一公司搞的什么健康讲座,我妈也被忽悠去了,现场卖那个五行
镜,一个要五千多元啊,我妈不想买,也不留家庭住址和电话,被他们扣着不让走,关到一个小屋子里连骂带吓的,我妈本来就有心脏病,结果…”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放声痛哭起来。
审讯室里的众人,一时间个个脸上面带戚容。郭小芬低声对林凤冲说:“我知道他,雷抗美教授跟我讲过这个人,而且我想起来了,我去李家良家里吊唁出来,和蒙冲说了几句话,发现这个人躲在墙角,我以为他在跟踪我,吓了一跳,现在看来他其实是准备找机会对蒙冲下手。”
一个工作人员悄悄地走了进来,对楚天瑛耳语了几句,楚天瑛把桌子狠狠一拍,“黄克強,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健一公司这样恐吓你妈妈,你完全可以到出派所报案,怎么可以肆意杀人?!”
“你以为我没有报吗?我报了!结果怎么样?你们警方一句‘证据不足’就把我踢回来了!”黄克強擦了一把泪,“我自己横下心来找证据,恐吓我妈的那几个八王蛋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最后还是一个当天在会场打扫卫生的老头子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我拉他当人证。谁知道只过了一天,一天啊,再去找他他就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给他跪下磕头,磕得额头淌血,结果从那老头子身后走出来一个叫蒙如虎的,把我狠狠打了一顿…你说,这都是他们的天下了,我要想给我妈报仇,除了拼上这一条命,还能咋办?!”
“所以,你就在湖畔楼杀了六个人?!”楚天瑛厉声问。
仿佛突然敲响了一面铜钟,不光黄克強,连郭小芬在內的所有人,耳朵都嗡地一下子响了。
黄克強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瞪着楚天瑛,“这位官警,你说什么?我听不大懂。”
“你听得懂,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楚天瑛冷笑道,“我让人把你的照片和指纹传真给狐领子乡出派所,草原旅店的老板认出你来了——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那又怎么样?”黄克強还是一副混不怕的架势,“那些人又不是我杀的。”
“也就是说,你承认你在发生命案的那个时间在狐领子乡啦?”楚天瑛慢条斯理地说,“那么,你给我们讲讲,你去干什么?”
“我去旅行,去草原上看风景,行不行?”黄克強斜吊起一只眼睛看着他。
楚天瑛大怒,呼啦一下子站了起来,“给我老实点!”
“楚处。”郭小芬轻轻地叫了一声,她觉得楚天瑛有点反常,情绪似乎很不稳定。
林凤冲站起身,按了按楚天瑛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走到黄克強面前,掏出一盒烟问他:“菗不菗?”
黄克強不解地看了看他,“你要给,我就菗。”
林凤冲菗出一
烟,让黄克強叼上,拿出打火机给他点着了火儿,然后慢慢地说:“老黄,不瞒你说,你妈妈那事儿要是赶在我手里,我把这身皮一扒,也去砍那帮八王蛋!”
黄克強愣住了。
“真的,咱俩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我穿制服你穿便服,我是察警你是嫌犯,其他的都一样,脫光了进一个澡堂子,瞅年龄兴许我还得叫你一声哥呢…”林凤冲叹了口气,“我爸去世早,我妈瘫在
上好多年了,当察警就是个没曰没夜的差事,但凡有个能打盹儿的时间,我就往家奔,给娘老换洗服衣、翻身防褥疮…快三张的人了,还单身一个,不怕你笑话,我是真的连搞对象的时间都没有。跟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佩服你也是个孝子。湖畔楼那案子,你一定知道什么,要是你干的,你就痛痛快快说出来,我竖个大拇指给你,上刑场我亲自送你走;要不是你干的,我更高兴,因为我想你妈九泉之下就希望你平平安安过曰子,不想你杀人,不想你替她报仇…”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黄克強哭得像个孩子,“我一直想替我妈报仇,至少,要砍了蒙健一和蒙康一这俩畜生,可是总也不成功。后来花钱从健一公司內部打听了个消息,说他们10月24号下午要去湖畔楼,我就拎着个包儿,里面装上道具坐长途车去了狐领子乡…”
“什么道具?”林凤冲问。
“一身黑色的长袍,还有一个死神的面具,一把镰刀。”黄克強说。
林凤冲更加不解,“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黄克強苦笑了一下,“我打听到蒙健一有严重的心脏病,想夜里潜进那个湖畔楼里,扮成死神出现在他
前,不得活活吓死他?察警一查,不过就是个心梗突发——反正他们也是把我妈妈吓出心梗的,这叫一报还一报!”
众人听得不寒而栗。林凤冲道:“那你后来到湖畔楼实施了计划没有?”
“没有…说真的,倒是差点把我给吓死。”黄克強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一丝恐惧,“我顶着大风走到湖畔楼,发现那楼黑得跟一座大坟似的,我想这旅馆再省电也得把门厅灯开着吧,怎么一点儿光亮都没有呢?心里一阵阵发
,老觉得里面会突然蹦出个僵尸。我绕了楼一圈,不敢进去,拿着手电筒从窗户往里面照,照到东头的那个大房间时,风吹得那个琊乎啊,手电筒的光跟碎了似的,里面模模糊糊的,特别大,特别空。我想这大概应该是个KTV包间,手电筒往下照了一照,当时吓得我差点昏死过去…”
听着他那声音发抖的讲述,审讯室里的人们都寒
倒竖。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景象,一闭上眼就跟做噩梦似的:満地都是一动不动的人,看也知道死得透透了,其中有一个就是蒙健一…最吓人的是大门那里,有一个老头子后背顶着门坐着,肚子上揷着一把刀,刀柄攥在另一个人手里,捅他的那人靠在老头子怀里,也死了。这俩人我也认得,老头子是经常在电视上给健一公司拍广告的演员,捅死他的是打过我的那个蒙如虎。”黄克強一边说一边模仿着动作,“喏,就是这样,蒙如虎那个样子是两只手攥着刀捅进了老头子的肚子里,真他妈的狠啊…”
郭小芬和楚天瑛对视了一眼,这是一个之前完全没有了解到的情况。
“魂飞魄散这个词儿你们知道吧,我当时就是那个样子,大风呼呼地往我耳朵里灌啊,五脏六腑都冰冷冰冷的…后来手电筒没电了,一个劲儿地闪,把我给闪醒了。我想不管是谁帮我报了仇,我今晚到这里来都有杀人嫌疑啊,得赶紧溜。于是撒丫子就跑,跌跌撞撞的,老觉得脚腕子有双手拉着似的,摔了好几个跟头才回到了草原旅店,拿了东西就跑,跑了整整夜一,愣不觉得累。直到天亮了才搭上一辆车,那夜一我居然没有吓死也没有冻死,真他妈的是个奇迹。”
“那屋子里躺着几个人你还记得吗?”林凤冲问。
黄克強摇头摇,“我都吓傻了,哪儿还顾得上数数啊。”
“你说蒙如虎靠在老头子的怀里,蒙如虎的后脑勺有没有伤口?地上有没有一只打碎的烟灰缸?”郭小芬问道。
“这个我可没看清…”
“你再好好想想。”楚天瑛严肃地说。
黄克強瞪了他一眼,“我想不出,我拿的是手电筒,又不是手术灯,照不了那么清楚。”
楚天瑛立刻说:“你想不出,那人就是你杀的!”
“我倒真希望是我亲手杀了那群八王蛋,可惜不是,你要存心诬陷我我也没辙!”黄克強脸红脖子
,“要我说,就是那个五行
镜照得他们发了狂,玩火**,恶有恶报!”
“把他带出去!”楚天瑛厉声命令道。
立刻有两个察警上来,一边一个架起黄克強往外面走。
快到门口的时候,黄克強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林凤冲问:“这位官警,你赢过吗?”
“嗯?”林凤冲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这辈子没赢过,从来都没。从小到大,试考考不好,吃饭吃不胖,中学毕业就进了工厂,下岗后开了个烟摊又经常被人抄,开出租车挣的还不够
份子钱的。你说你忙得顾不上娶媳妇,比这更惨的是娶了个媳妇还跟人跑了,就因为那人比我有钱。后来我总结,我做什么都失败,那我就安心当个孝子吧,除了做点小本买卖,我就在家伺候我妈。结果在楼下看见个健康讲座的告示,让她去听,还把她害死了…”黄克強哽咽了,“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我们从来都没有赢过,赢的总是他们,是健一公司那样的一群人!你以为他们死了就是输了?我告诉你,他们其实一直在赢,还会不断赢下去…”
看着黄克強的背影,郭小芬喃喃地道:“不像…”
“什么不像?”楚天瑛问。
“我是说他完全不像凶手。”郭小芬说。
“什么不像!”楚天瑛冷冷地说,“我看他就是凶手。”
林凤冲在旁边说:“楚处,我也和郭小芬有同感。你想想,他说蒙如虎捅死李家良之后,死在李家良的身边,那是谁把他的尸体移动了?又为什么要用烟灰缸砸他脑袋?砸完后又是怎么逃离那个门窗反锁的密室的?这些问题都不解决,就认定黄克強是杀人凶手,我觉得这样太武断了!”
“没有什么武断的。”楚天瑛说,“案子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该水落石出了——”
“楚处,我觉得今天的你有点不像你。”郭小芬盯着他说,“从前的你很冷静,也很缜密,办案中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今天这个样子,我猜你是想早点锁定凶手,就可以让思缈免遭通缉吧?爱上一个人,就不惜让另一个无辜的人蒙冤,这可不是一个民人
察警应该做的事情…你一路奔波,太累了,先去休息一下吧。”
连夜开车赶过来,楚天瑛的两只眼睛里布満血丝,他被郭小芬说中了心事,森然一笑,“我不和你斗嘴,我现在就去下令,清理有关卷宗,做好结案准备,包括解除湖畔楼的封锁…”
说完,他大步走出审讯室。
郭小芬感到机手振动了一下,拿起来一看,收到一条信短,是一个不知名的号码发来的,只有五个字——
小郭,谢谢你。
郭小芬立刻猜到了这是谁发来的,激动得眼眶一热,知道现在打过去,对方也未必接听,于是走到楼道里的僻静处,把刚才审讯黄克強的大致情况编了条信短发了过去。等了很久,机手又振动起来,她看也不看就接听了,低低的声音有些发颤,“思缈,你在哪里——”
“什么思缈?”话筒里传来一个好奇的声音。
“呼延云?”郭小芬一愣,立刻没好气地说,“你打来干什么?接着和你的同学们喝酒快活去吧!”
“嗨,小郭,别说那些没用的。”呼延云说,“你刚才问思缈在哪儿…她失踪了?”
郭小芬哼了一声,将思缈脫身的事情简述了一遍。
呼延云道:“你马上把她的新机手号告诉我,我要给她打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电话!”
4。
“从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本省将有大风降温天气,风力5到6级,最低气温零下4摄氏度…”
车载收音机嘶嘶啦啦地播报着天气预报。
一只手突然啪啪地拍打着车窗。
张大山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擦擦惺忪的睡眼,瞅着窗外面那个穿着一身蓝色
布衫的农民,恶狠狠地骂道:“你报丧啊,拍什么拍?!”
那农民吓了一跳,“我…我就是想问问你走不走。”
张大山回头看了一下自己开的这辆小巴,里面还没有坐満人,有心想再等一等,但一看天色,大团大团的云像拳头一样慢慢地砸向大地,每一朵都蕴蔵着铁青色的风…算了,不等了,他对那个农民说:“走,马上就走!”
农民上来了,张大山正要关车门,扑通一声跳上来了一个人,一看竟是陈少玲。两个人的目光相对,都是一愣。张大山一把将副驾座位上的一个帆布包扯下来,指着空位子说:“你,坐这里吧。”
陈少玲坐稳了,张大山才开动汽车。“培训结束了?”他问。
“嗯。”
“帮我收一下钱,每个人两块。”
陈少玲起身张罗着收钱。一片窸窸窣窣和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她把一捧钢镚儿和纸钞倒进了茶缸旁边的黑色小提包里。想了想,又从自己的
兜里掏出两元钱,也放了进去。“拿回去!”张大山瓮声瓮气地说,“你坐我的车,不要钱!”
“那我就不坐了。”陈少玲冷冷地说,看张大山不再说话,才在座位上坐好。在车辆的摇晃中,她困倦地将头往后面一靠,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张大山的外套,一摸自己的
,不知啥时候还系上了全安带,她望着前方笔直的道路,宛如一条把草原划为两半的脐带…
后视镜显示,除了他俩,小巴里已经空了。
“听说你定亲了?”陈少玲突然问道。
张大山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嗯,乡东头老齐家的二闺女,昨天我妈带着我上的门。”
“叫齐
红的?”陈少玲说。
“对。”
“那女孩我认得,咱们一个中学的嘛,比咱们低两届,对不对?”
“对。”
陈少玲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我记得她脑子好像不大好使…”
“对。”
“那你为什么要和她…”
“我有得选吗?!”张大山突然大声说。
陈少玲一愣,沉默了。
“我有得选吗…”张大山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惨,“在牢里有个老犯人跟我说,命定了你是只羔羊,鹰逮你的时候你就别挣扎了,不然死得更快更惨!”
陈少玲看着他。
“所以我认命,我认命了。这命运总不能再糟践我了吧?结果呢?因为我家穷,减刑名单上总也没有我,我可是结结实实地坐了三年牢啊!”
陈少玲把目光移向远方:枯黄
的草甸子上,有一排褐色的油松,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泛着粼粼的波光…起风了。
“老人们总爱说:黑夜过去就是白天。这里面有个盼头的意思,可是我知道我的命,我没白天的…我不想牵累别人家的好姑娘。老齐家的闺女是傻一点,可是人
好,配我
合适的。”张大山劲使眨巴着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似的,“还记得你妈妈吗?她一辈子就那么傻傻地等一个人,咱们乡里谁不说她精神有毛病,谁不说她是和命运抗?其实我从小就
佩服她的,他们那一辈的人泪珠子都是热的,我们这一代人血都是冷的——可是我做不到她那样,我等了,但命运告诉我说:别等了…”
车厢里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车厢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师傅,前面停一下车。”
两人吓得一
灵,这车里怎么还有人啊?张大山来了个急刹车,回头一看,是个上半张脸戴着墨镜,下半张脸用纱巾裹着的黑衣女子。
“你要去哪里啊?”张大山问道。
“我是游客,去眼泪湖看一看。”那黑衣女子说,“你就把车停在这里吧,我下去了。”
张大山看了看表说:“现在都已经下午四点了,这草原马上就会起大风,进出乡里的车也不会太多了,我估摸你今晚得在这儿住下。眼泪湖边有个叫湖畔楼的旅店,出了点儿事情,被察警封了。你要是过夜,就到路前面那个草原旅店。”他指着远处矗立在国道边的一栋砖红色小楼说。
“谢谢!”黑衣女子提着她的黑色大挎包下了车。
陈少玲左右看了看,忽然说:“大山子,这里…好像就是咱们差点撞到那个白衣女子的地方啊?”
张大山没说话,开车一直进了乡里。快到出派所的时候,远远看见几辆警车正往外面开,胡萝卜站在大门口挥手,像是告别的模样。于是张大山把车停在胡萝卜身边,“老胡叔,你在这儿干吗呢?”
胡萝卜笑呵呵的,“案子破了,凶手在京北被抓住了,县安公局的李局长带着干警们先撤了,湖畔楼也揭了封条。那李大嘴才可笑呢,说那里有六个鬼,死也不敢再回去了。”
5。
就是这里了,不会错。
她摘下墨镜和纱巾,看着眼前这栋两层的灰色小楼。
风扯来一片云,大巨的黑色影子笼罩了她和这栋楼,有如覆盖上了铁质的斗篷…但在阴影之外,天也好,树也好,草原也好,村庄也好,都还是明亮的,明亮得仿佛在她和这栋楼之外切割出了另外一个世界。
只有我和这栋楼。
我面对着你,你面对着我。
一个沉默,一个死寂;一个是血
之躯,一个是钢筋水泥;一个在寒风中兀立,一个在乌云下矗立;一个曾经死去但现在依旧活着,一个曾容纳过活着但现在已经统统死去…
那个狂风呼啸的深夜,我是怎么从这栋楼里逃出,穿过野草和荆棘,一路狂奔到国道上的?是逃避,还是逃离?是寻找香茗之路的延续,还是在用刀割开动脉而不死的扭曲?
手中拎着的黑色挎包里,蔵着我最重要的工具——虽然是察警,但更是一名科学家,所以,现场勘察箱比手
,对我更加重要。为此,我离开精神卫生鉴定中心以后,不惜冒着重新被捕的危险,回了一趟家,从柜子里拿出这个箱子,一路换车,终于回到了这里。
我只要找回我的记忆。
那么,你是谁?你是楚天瑛?我记得有过你这样一个“生学”,我记得曾经赠送过你一本《犯罪现场勘察程序》,我也记得你望着我时的目光,那种目光,除了香茗的,我谁也不会接纳…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湖畔楼的那个夜晚获救后,你在出派所里像发疯一样维护着我,不许任何人对我说一句重话,你甚至还给了那个想给我戴上手铐的察警一拳。那时,我的身体和思想都像被冻结在了零下50摄氏度,而你的行为给了我大巨的温暖。从你和其他察警的争吵中,我知道湖畔楼死了六个人,只有我浑身是血地逃了出来,但是我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谁?你是沙俪?请原谅我从走进精神卫生鉴定中心那一刻起,就用假象麻痹了你。那时我的记忆,只到自己在睡梦中被蒙健一和蒙如虎掀开被子摁在
上,后面的就完全记不得了,直到现在也还是记不得…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遭到辱凌更可怕的事情,那种痛苦会使我把自己活活撕碎。一个女人要想找回自己的白清,只能靠自己,我必须自己回到湖畔楼揭开真相,但是身边随时都有荷
实弹的武警,我不知道哪个人可以信任,就只能选择统统都不信任。我伪装成神志不清的样子,寻找逃离的机会。谢谢你的心得安,那让我收敛心神,更好地策划每一步的行动。
你是谁?你是爱新觉罗·凝?你以为就凭你的那点伎俩能与我为敌?你一开始就错了,“你将像爱人一样无条件地听我的指令”,那除了触发我手腕伤口的隐痛,使我越发清醒之外,毫无作用。我痴情,但这不代表我为了爱一个人可以放弃尊严!对一个科学家来说,任何“无条件的服从”都是魔鬼,唯有坚持立独思考和质疑精神才是王道。爱情也一样,为了爱我能杀自,却绝不会容忍被别人杀死!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的催眠术连我一成的功力都不到,还想置我于死地?做梦!
你是谁?你是郭小芬?虽然我一直不喜欢你,但是你在病
边抓着我的手说的那些话,我伪装
睡,其实听得明明白白,“没有证据,没有实验,一切都是谎言”,再没有比这更可贵的语言了。你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冰凉的,冰得我的心一颤,我多想起身安慰你,让你不要哭泣,请你坚信在这个世界上,理性和科学可以战胜一切催眠——但是我不能,我必须把这场戏演下去,只为了现在你能开心地笑,我相信你现在一定在大笑,去她的活
!
你是谁?你是香茗?为了寻找你的踪迹,我跨越了千山万水,终于绝望了,我用杀自来议抗命运的捉弄,万万没有想到那一次的获救,竟令我陷入了更大的梦魇…你知道吗?在被囚噤的这些曰子里,我在心里无数次呼唤你的名字,祈求你的拯救,就像初中的那个夏天,我被坏人绑架后,你打开头顶的铁门,向我伸出温暖的手…我听见了你温柔的责备:“傻丫头,别再错第二次了,为了我,你要清醒地活下去,清醒固然是一种痛苦,但最终能实现自我的救赎…”于是,你来与不来都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一直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信念,你就是我的勇气!
你是谁?你是我自己?你用一块一块的砖石砌成永恒的冰冷,你用你的冰冷扼杀了我的记忆,你把我从一个官警变成了一个嫌疑人。现在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了,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决斗,从这一刻起,我是国中刑事鉴识的首席专家,而你,是一个包蔵着死亡之谜的犯罪现场——
拉开帷幕吧,正剧现在才刚刚开始!
突然,衣兜里的机手响了,她拿起看来电号码。
呼延云?
他打来做什么?
如果不是他,香茗也不至于…
她感到一阵剧痛,从手腕传到心口。
“在入进犯罪现场前,必须剔除一切杂念。”
刘思缈关闭机手,戴上橡胶手套,拎起手边那个装有现场勘察箱的黑色挎包,大步走进了湖畔楼。所以我要求、请求、恳求、哀求你们,回答这样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在这次葬礼中,唯独哪一件东西是离开了这所房子而又不再回来,并且自从发现遗嘱失踪之后从来也没有被搜查过的呢?
——艾勒里·奎因《希腊棺材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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