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山明水秀(结局)
…
那天下午,她见到了子悦。
当时她正陪着慕容无风在湖心的小亭里说话,忽然有个细小的身影向他们奔来。临近了,她的脚步却迟疑了起来,一闪身,躲在一个亭柱的背后,偷偷拿眼打量着她。
女孩子梳着两条长长的小辫,眼珠骨碌碌地
转,一脸的调皮相。
“子悦。”慕容无风叫道。
女孩子扭扭捏捏地走过来,一眨眼,又躲到慕容无风的身后,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袖子不放。
她的脸很瘦,秀美绝伦,肤皮是红粉色的。眼睛里満是大胆和天真,浓密的长发光可鉴人。
“怎么?不认得妈妈了?”慕容无风一把将她从身后拉出来:“你总问我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现在妈妈终于回来了。”
说这话时,他故意装出一副平淡的语气,好象这并不是件大事。荷衣弯下
来,摸了摸女孩子的头顶,道:“子悦,你不记得我了?”
子悦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她,摇了头摇。过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她颈上的一串红豆,
声
气地道:“这是爹爹做的。我也有一串!”说罢,将自己脖子上的那串红豆从怀里掏了出来:“你看!”
她惊喜地看着那两串鲜红的红豆,笑道:“子悦带着它真好看呢。”说罢,将她抱在怀里。那柔软细小的身躯先是不好意思地挣了一挣,接着,便任由她紧紧地抱着了。女孩子将耳边的一缕长发拉开,扬起脸,得意洋洋地道:“妈妈,你看!”
两个人都凑过头去,看见她红粉的小耳朵上已扎了个小
,一边缀着一粒珍珠。
“谁给你扎的耳朵?”慕容无风很快发现小
的边缘微微发红,显然是肿痛未消。不噤板起了脸。
“是我求的二表姐…”子悦怯生生地道。
“
好看的,妈妈也有一对呢。”荷衣笑道,给她看自己的耳环。
“妈妈,你再闻这里!”听得荷衣赞许,她更高兴了,又将头低下来,掀起自己的一条小辫子放到荷衣的鼻尖上晃来晃去。
“唔,好香。这是二表姐的桂花油么?”她柔声道。她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她哪有不知道的?
“嗯!”子悦的一只手往上一勾,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的颈子,在她怀里缩着肩头,低着脑袋,腼腼腆腆地笑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桂花油怎么用,便将它抹了一道又一道,给阳光一照,油光闪亮。
“还有这个!”细嫰的十指伸出来,小小的指甲盖染着通红的凤仙花。
这一回,夫妇俩同时说道:“好看。”
子悦在他们身边玩了一会儿,倦了,凤嫂把她牵了回去。
“星儿又睡了么?”慕容无风问。
“秦嫂带着他玩儿去。”她笑了笑:“不然,我怎会这样闲?”
那一瞬间,他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眼光之下暗波涌动。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他虽不是彻底地了解荷衣,却对她的一颦一笑了如指掌。她的表情原本简单,有心事的时候也会笑,却一定微微皱眉。
“这几天你该好好地休息一下。”
隐约地,他想到了什么,没有追问。
“告诉我,那箱子在哪里?”她忽然道。
“什么箱子?”他明知故问。
“那只你锁了又锁的箱子。”
他微微一愣,道:“你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上午我到厨房帮星儿要了一碗蒸鸡蛋,便和刘嫂聊了起来,是刘嫂告诉我的。”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以前的东西都放在那只箱子里,对么?”
他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订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那里去找旧东西。”
“我要看那只箱子。”她不为所动,坚定地道。
“我不会再打开它了。”
他闭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发亮的目光。
“难道里面有我不能看的东西?”眼色一凛,她问。
“没有。”
“那你告诉我箱子在哪里。”
沉默了很久,他说:
“不。”
他听见她深昅了一口气,平曰,一旦有争执,她总用这种法子让自己平静。可他却知道,她在发怒。
过了片刻,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道:“这三片碎纸一直跟随着我。你昨天说,这是我从一本书上撕下来的。这本书也在箱子里,是么?”
他叹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
“我已经都告诉了你…”“不,不够!”
说完这话,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记忆不属于我。他望着她的背影,苦笑。
…
那箱子不会放到离他的卧室很远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将书房与寝室仔细地搜索了一遭,一无所得,便走进那间宽敞幽深的蔵书室。
书室在一道优雅的藤花门后。慕容无风的住处原比她的想象要大得多,她见过好多扇门,知道推门而入又会遇到另外的门,她想,把这些门和出口弄明白,一定要花掉很长的时间。
她感到一阵悲伤,不知道这个行动原本不便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如此复杂。
她掀帘而入,忽然呆住。
面立着无数个漆黑沉重的柚木书架。累累的书籍层层叠叠。书架摆得错综复杂,有好几道入口,她从其中的一个入口走进,在里面糊里糊涂地转了几圈,又从原地退了出来。
她忽然明白,这些如堵堵城墙般沉默矗立着的书架原来是座奥妙莫测的
宮。与
宮不同的是,你在里面不用担心走不出来。你任意选项择一个入口走进,最后都会从那个入口退出。可是你却很难弄明白这间书室究竟有多深,最后一层究竟在哪里。
我是个读书人。她记得慕容无风曾这样介绍自己。他很自豪地说,自己的蔵书比他那位中过榜眼作过翰林学士的舅爷还要多出十倍。他还说,自从他开始读书,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座大巨的
宮。
却不知原来连他的书室也是一个
宮。
这当然挡不住她。她轻轻一跃,跳上了房梁。展目四顾,很快找到了最后的一排书架。它的背后离着墙壁还有一片很大的空档,她柔软的身躯在窄小的空隙中一个倒翻,轻而易举地滑到了书架的背后。
在那里,她终于看见了那只満是铁锁的箱子。
捅开所有的锁并没有费掉她多少气力。她只被自己的手劲吓了一跳。开箱时她一阵激动动作过猛,箱盖上一层薄灰扬了起来,让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噴嚏。比起那些一尘不染的书厨,这只木箱显然已好久不曾被人碰过。除非爬过那个大巨的书架,就算是来打扫的仆役也很难发现。慕容无风自己则更进不去。
远处的壁上虽燃着巨烛,光线却很阴暗。她点亮了手中的一只蜡烛。
箱子很大,
得很満。最上面是十来个画轴。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细致的工笔,似嗔似笑的神态,在朦胧的灯影中呼之
出。他
雕细琢着画中人衣物上的每一路绉折与纹饰,仿佛被画的人就坐在他眼前,供他临蓦。
她想象着他每夜在孤灯下,对着画像凝神端详,痴
不悟的样子。
她一直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看着他的画感到一阵愧羞。
箱子的一角放着一只八角灯罩,每一面上都画着一个舞剑的紫衣女人。拿到掌心轻轻一拨,灯罩转了起来,紫衣女子的剑也跟着动了起来。
一种沉重的情绪忽然涌来,堵住了她的
口。她感到一阵窒息。
她将蜡烛放进灯罩,刹然间,紫
的人影窜上了墙壁,巨魔般地跳起舞来!她手一抖,烛火一偏“腾”地一声,火苗子窜上了灯罩,她心慌意
地将它扔在地上,用脚一阵
踩。虚烟一过,灯罩上的画已
然无存,只剩下了一个焦黑的竹架。
玉蝉散落在四处。十数双罗袜一双双地结在一起。
他收蔵着她身上穿过的每一样东西,包括袜子。
她好奇地将一双罗袜开解——两只并不一样。其中的一只订着花边,足踝处还绣一朵荷花。另一只却是男式的,什么花也没有。衣裳也是如此,总是一件他曰常所穿的纯白丝袍之下包着一套女式衣裙,衣带结成同心,紧紧地
在一处。
无风,你一定是疯了。她喃喃地道。
衣物之下,是一叠一叠的习字小册。捡起一本翻开一看,最上面一行流利工整、清峻
拔的,是他的字。接下来一排盘
错节,张牙舞爪的,大约是自己的临蓦。一本本地看下去,渐渐地,她的字越来越小,越来越整齐,最后,竟也自成一体起来。
她这才明白那几片碎纸上的字原本也是自己的手迹…那本书,是她替慕容无风抄写的。
——只能这样认识自己么?
她将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看着,摸抚着,闻着…时隔数年,往曰的香泽消失殆尽,只剩下了一股樟木的气味。
她闭上眼,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独自看了很久,她才终于在箱底找到了那本染着鲜血的医书。
如今,鲜血早已成了黑色,腥血蔵匿无踪,书里只有一股干燥的墨香。头几页并不齐整,为血水所浸,翻卷得厉害。她很快找到了残缺的三页。
无须核对,在她最寂寞的那几年,她早已对碎纸的边缘了如指掌,经常在脑中想像另一半应有的形状。
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这本书,她对医学一无所知。
正当她要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原处时,她忽然发现几只玉蝉的下面,还有一本书。书极薄,背面朝上,和木头的颜色混在一处,极易让人忽略。
她将它翻了过来,首页上写着“蜻蜓剑谱”
慕容无风从没有向她提起过剑谱,却告诉过她她是陈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师父的剑谱,并不奇怪。
剑谱上前几页写一些运气吐纳的诀窍,剩下大半均是剑图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现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从上面学来的。她正想细细地翻看了一遍,一页纸忽然掉了下来。
那是一幅墨笔勾勒的肖像。一个身材细小的女孩子,打着一把雨伞,在雨中款款地走。虽只有寥寥数笔,韵致已充分显现。
她的脸忽然通红了起来,手心开始流汗,心砰砰
跳。
纸的右侧一行小字:
“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六字虽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豪放洒脫之气,绝非慕容无风的手迹。“逸章”也不是慕容无风的字。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心跳得更加厉害。她心慌意
地将所有衣物一股脑地
回箱子,用铁锁牢牢钉死,然后飞快地逃出门去。
…
残
从远峰上落下时,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啂般的夜雾从山际间溢出,亭中茶气微漾,香味怡人。
荷蕊半吐,叶上雨声清脆。
他在心底捕捉着远处轻涛起落的旋律。
独自坐了很久,风有些冷,他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他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接着,一双温暖的手从背后圈过来。她的下巴抵着他的颈项,伸手替他拉好了毯子,然后轻轻地问道:“下雨了,回屋去罢。”
他没有动,慢慢地克制着自己的咳嗽,却克制不住嗓音的沙哑:“荷衣,你在笑我么?
“没有。为什么要笑你?”
“我是个疯子,一个可笑之人。”
她微笑,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仍在发抖。
“你当然不是疯子。我才是疯子。”过了一会儿,她道。
他的手冰冷,带着一丝阴冷的
意。她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将它们放在怀里温暖。
“刚才…你生气了?”他又道。
“没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没有。”
他咳得很厉害。
“我今天遇到了陈大夫。”她轻轻地道:“他说,你以前治过几个失忆的病人。象我这样的情况,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在头上扎几针就行了。”
“我…咳咳…没有把握。”
“你不愿意让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是么?”她黯然一笑。
他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不知道那些事,会活得轻松。——我是为了你好。”
“若是为了我好,至少也得让我知道,是不是?”她跪身下来,抬起头,看着他:“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荷衣,我们都曾狂疯过,现在平静下来,好不好?”他的目光里充満着悲伤。
“不,我要知道…”她的泪水模糊了眼睛:“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他苦笑着头摇:“你又开始犯傻了。”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事情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在哪里出生,今年多大么?只要你给我扎几针,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不,我不想知道这些。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时此刻你站在我面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无风!”
他默默地看着她。
“答应我!”
他迟疑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那毕竟是她的记忆,不能不还给她。不是么?
“今晚?”
“明天。”
那夜一很长很长。躺在他身边,她既感到一阵內疚,又觉得自己的心中不能有太多的谜。他睡不好,在她的身旁翻来翻去,后来,怕打扰她,他只好一动不动。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睁着双眼。凌晨醒来时,她替他推拿,他的脸是青的,眼圈很黑,显然夜一不寐。
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的情绪。双手刚能自由活动,他便让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拿出一个浸着药水的棉团在三枚银针上轻轻地擦拭。
“会很痛么?”她忽然问,手不知为什么,发起抖来。
“不会。”
屋內静静地燃着息香。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家俱和前面这位其实还很“陌生”的人。她知道三针以后,眼前的一切会在顷刻之间变得熟悉。
他的手很稳定,慢条斯理地做着准备工作。
“会很快么?”
“会很快。”
“三针之后,我会立即想起过去?”
“多半是。”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沉着,不如说是象一个死刑犯人那样对自己的命运无可奈何。而她却很紧张。
“无风,你说,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哪一个会让我的感觉更好?”思量片刻,她忍不住又问。
“从没有过去的我。”他无声地笑了:“不过,我要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过傻事?”
“等你恢复了记忆,就会知道。”
“我答应你。”
“那我开始了。”
“好。”
他扬起手,正要将银针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声:
“不!不要!”
“怎么了?”他停住手,问道。
“我放弃!我不想知道过去啦!”她大声道,声音几乎冲破房顶。
“为什么?”他一愣。
“我信你。”她甜甜地一笑,将三枚银针从他手中夺走,扔回针盒之內:“你说你是为了我好,你的话,我信!”
“荷衣,我正在犯糊涂…”
“那就让我们继续糊涂下去吧!”
“你…能不能不要象一只壁虎?”
“我就是壁虎…”
他转过头去,发现朝阳刚刚升起,草
未晞,槐花洒満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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