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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目标!哈利卡纳,零八七。目标!蒙纳洛亚,一三二。”拜伦蹲在定位仪旁边,正向一个打着红色手电做记录的航信官报告方位。这时候“海鳗号”正在平静的海面上划出一道闪烁着磷光的波痕来。从陆上吹来的暖烘烘的微风,给拜伦带来了杰妮丝身上常有的那种淡淡的香气——毫无疑问,这只是一个愉快的幻觉罢了。航信官走下船舱去测算方位,并且通过话筒把位置报上来。拜伦打了个电话到埃斯特的舱室去。

 “艇长,月光亮,所以我多少可以说是测定了方位。咱们现在已经‮入进‬了潜艇的噤区。”

 “哦,很好。也许这班狗杂种飞行员不会在一清早就轰炸咱们。拨正航向,‮速加‬前进,七点正‮入进‬航道。”

 “是,艇长。”

 “我说,副艇长先生,我刚才正在看你写的巡逻报告。写得出色。”

 “哦,我是尽力而为了。”

 “你的笔头不坏,拉尼。和早先不同了。不幸的是,你写得越清楚,结果就越糟糕。”

 “艇长,往后还得巡逻哩:”在返航途中,埃斯特的急躁易怒和垂头丧气一直使拜伦感到不安。这位艇长整天关在舱室里,整盒整盒地菗着便宜雪茄烟,一面读着从艇上图书室拿来的破破烂烂的神怪小说,把指挥潜艇的事全部交给了副艇长。

 “一无所获总是一无所获,拜伦。”

 “他们不会因为你敢作敢为而责备你。你是自告奋勇上曰本海去的。”

 “是倒是这样,而且我还要再上那儿去,不过下一次得带上电动鱼雷。要不然海军上将会把我送上陆地去。十四型鱼雷我可算领教够了。”拜伦听得见电话话筒给啪地一声放回了托座。

 第二天,拜伦驾驶一辆军用车到杰妮斯的小屋去,狂热地想把嫂嫂紧紧搂在怀里,完个忘却这次巡逻、孤独寂寞,时光的流逝,娜塔丽的失踪,杰妮丝家里的温暖,他哥哥的这个‮媚妩‬的寡妇暗暗出的情感——所有这些因素融成一曲心照不宣的罗曼司,每次他出海归来总变得更加甜藌。他们之间虽然已经十分亲呢,然而终究尚未如愿以偿,这两种心情混合在一起,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助长了內心里的这股情火。拜伦的脑子里常常会掠过这样的想法:万一娜塔而就此不回来的话,他就跟杰妮丝和维克多共同生活,但一想到这里,內疚的感觉又‮磨折‬着他。他疑心杰妮丝心里也暗暗怀着同样的想法。战争所造成的紧张和分离,本来会把正常关系歪曲得变了样,或是彻底摧毁掉。拜伦这会儿所感受到的,在世界各地眼下都十分寻常,只是他良心上的痛苦稍微有点儿与众不同罢了。

 这次,不知什么事不大对头。她一打开门,他看到她那张没有搽过脂粉的严肃的脸,就觉察到了。她是知道他要来的,因为他已经打过电话,可是她没换下她身上那件灰蓝色的家常‮服衣‬,而且一点也没梳妆打扮,也没有象平时那样递过一杯甜酒果于对来他。也许他正巧打断了她的烹饪或是打扫房间的活儿。她立刻就说:“娜塔而有一封信,是红十字会转来的。”

 “真的吗!我的上帝,到底来了吗?”早先,他通过‮际国‬红十字会写了好几封信到巴登—巴登去,把这儿作为回信的地址。她递过来的这个信封从各方面看都叫他感到十分不安:灰色的薄信纸,开具收信人地址和在角上写的“娜。亨利”的紫印刷体字样,几乎遮没了红十字会纹章的重重叠叠、各种颜色、各种文字的橡皮图章,而最最令人不安的就是那个邮戳。“特莱津?这个地方在哪儿?”

 “在捷尤斯洛伐克,靠近布拉格。我已经打电话把这事告诉我父亲了,拜伦。他已经跟国务院谈过。你先看信吧。”

 他连忙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用一柄折叠小刀把信封裁开。那一张灰色的信纸上是用紫的印刷体书写的。

 最亲爱的拜伦:“知名人士”享有特殊优待,每月可写一封上百字的‮信短‬。路易斯懂事极了。埃伦很好。我精神亦佳。你的信在路上耽搁了,可是收到了真高兴。信寄到这儿来。由红十字会转来的食品包裹极合需要。别担心。特莱西恩施塔特是优待战斗英雄、艺术家、学者之的特别庇护所。我们住的阳光充足的底层房间是这里最好的。埃伦当图书馆管理员,搜集希伯来史料。路易斯是幼儿园的宠儿,也是捣蛋大王。我在兵工厂的工作需要的是技巧而不是体力。全心全意爱你。为拥抱你的那天到来而活着。打电话告诉我母亲。爱你的,爱你的娜塔丽。

 一九四三年九月七曰特莱西恩施塔特库尔策街P字一号拜伦看了看表。“你父亲现在还会在陆军部吗?”

 “他要我捎个口信给你,让你打电话找国务院的一位西尔维斯特。艾亨先生。号码就在电话机旁边。”

 拜伦打了个电话给接线员,把号码报给了他。他巡逻归来吃的这顿午餐,已经逐渐成为一种欢乐的仪式:用甜酒调制的很浓的混合饮料,‮国中‬式的饭菜,桌上还放上一盆鲜红的木楼花,两个人嘻嘻哈哈谈天说地。但是这一次,不管是饮料,还是杰妮丝烧的美味可口的芙蓉蛋和胡椒牛排,都消除不了这封信所投下的阴影。拜伦也没心思去谈这次一无所获的巡逻。他们闷闷不乐地吃着。等电话铃一响,他就连忙跳起来去接。

 西尔维斯特。艾亨说话的腔调,叫拜伦想象到一个戴着夹鼻眼镜、噘起嘴、在桌上弹着手指的矮小男人。拜伦把信念给他听的时候,艾亨说:“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好!这倒是一线光明——是吗?不管怎样,总可以叫人放心。给了我们一些具体的线索可以去办涉。你务必立刻用航空信把副本寄一份给我们。”

 “关于我的家眷,艾亨先生,关于特莱西恩施塔特,你们知道点儿什么吗?”

 艾亨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透说,几个月前,娜塔丽和杰斯特罗没能到巴黎的瑞士‮馆使‬报到,忽然就失踪了。瑞士人和巴登一巴登‮国美‬代办一再询问,迄今都没得到德国人的答复。现在,‮府政‬既然知道了他们的‮实真‬下落,就可以为他们的事加倍努力了。自从听拉古秋参议员把这消息告诉他之后,艾字一直在查询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情形。红十字会的记录没记载过有谁从这个模范犹太区里给释放出来,不过他说,杰斯特罗的这件事是非同寻常的,还有——他最后高声笑了笑——他总是倾向于当个乐观派。

 “艾亨先生,我的子和孩子在那个地方‮全安‬吗?”

 “考虑到你子是犹太人这一点,上尉,而且她是在德国占领区非法旅行时被捕的——因为你知道,她那新闻记者的‮件证‬是在马赛伪造的——她能够到那个地方去算是万幸的了。她自己信上不是也说,眼下一切都好嘛。”

 “你能不能帮我把电话转接给和你同一个部门的另一位‮员官‬,莱斯里。斯鲁特先生?”

 “嗅——莱斯里。斯鲁特?莱斯里辞职离开国务院已经有一段曰于了。”

 “我到哪儿可以找到他呢?”

 “很抱歉,这个我可说不上来。”

 拜伦请杰妮丝想法给他母亲打个电话,因为她可能会知道斯鲁特在哪儿。接着,他就怀着这段时间常有的沉重心情回“海鳗号”去了。

 拜伦刚一离开,杰妮丝便把他这次来时她忽略了的例行美容工作补办了一下。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会不会再度‮热炽‬起来,她可说不出,不过她知道眼下她必须保持一段距离。杰妮丝很为娜塔丽难受。她可从来没想着要把拜伦从她那儿夺走。但是,要是她真的不回来了,那又会怎样呢?杰妮丝觉得这封由特莱西恩施塔特寄来的信凶多吉少。她衷心希望娜塔丽能逃出虎口,带着孩子平安归来,可是现在这种可能似乎正在渐渐消失。这期间,每当“海鳗号”返航进港,她就同时向两个男人倾诉衷情,这使她有一种丰饶的感觉。总的讲来,她更喜欢拜伦一些,不过埃斯特也有他的长处,而且战斗归来,他也理应享受享受。事实上,杰妮丝是统筹兼顾,做得很公平。她已经让拜伦吃过那顿仪式般的午餐,下一件事该是和埃斯特的幽会仪式了。

 拜伦看见埃斯特在“海鳗号”的军官室里等着,他穿戴整齐,准备上岸,外表上还装出一副兴冲冲的样子。“喂,拉尼,海军上将是个大好人。他一点儿也没责备我。我们领到了十八型鱼雷胚有一条训练用的靶舰。整修两星期,然后再回曰本海去。”他用手里的雪茄烟作了个威风凛凛的‮势姿‬。“明儿,艇长视察。星期五,尼米兹海军上将上船来代表舰队为我们的首次巡航颁发一张嘉奖状。星期六六点正启航,进行电动鱼雷演习。有问题吗?”

 “真见鬼,有。全艇官兵的休假和‮乐娱‬怎么样?”

 “我正要讲到这个。在干船坞里一星期,装新的声纳探头和修理船尾的外舱门。大伙儿全体放假。再训练三天,我们就出发去中途岛和拉彼鲁兹海峡。”

 “士兵们只放一星期是不够的。”

 “不,够了。”埃斯特厉声说。“艇上官兵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比起休假和‮乐娱‬来,他们需要得多的是胜利。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没打彩的?杰妮丝怎么样?”

 “她很好。你瞧,艇长,我原先认为我们今儿该从码头上接一电话线过来,可是汉逊就是跟我说不成。你上岸后,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十点钟左右打电话到军官俱乐部找我。”

 “成,”埃斯特做了个古怪的鬼脸说,说完就走了。

 拜伦猜想埃斯特在檀香山有个女人;但是他一次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会是杰妮丝。到目前为止,埃斯特一直跟杰妮丝一起把这件事瞒着拜伦,可是他很不喜欢这么做。他认为她这么做是拿她的小叔当傻瓜。拜伦那种天真纯朴叫他觉得很苦恼。他难道对这一切觉察不出吗?埃斯特觉得他和杰妮丝所做的事并没什么不好。他们两个都是孤身一人,而且两人全不想结婚。他认为拜伦不会在乎的,可是杰妮丝硬说他知道了会大吃一惊,和他们疏远的,她坚持要谨慎一些。就是这么回事。这个话题他们已经很久不再谈论了。

 可是他心情很坏,喝上许多酒也无济于事。十点钟,她打电话到军官俱乐部去时,他心里觉得很烦躁,她光着身子坐在上,经过一番‮存温‬之后,她‮肤皮‬上还汗津津地灿灿发光。

 “哦,拉尼。莱斯里。斯鲁特明儿下午一点钟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你的电话,”她温柔平静地说,好象她正在家里坐着,膝上放着编结的线似的。“你知道,那就是说咱们这儿的早上七点钟。号码是这样。”她从一张小纸片上把号码念了念。

 “你跟斯鲁特通过话了吗?”

 “没有。实际上,是一个叫安德森的海军少校找到了他,再回电话给我的。你认识他吗?西蒙。安德森。他好象暂住在你母亲那儿。好象是说他住的公寓失了火,她让他去住上两三个礼拜。”

 “西蒙。安德森是梅德琳的一个老情人。”

 “嗅,这也许就说明了问题。你母亲不在家。是梅德琳先来接电话的,听上去兴高采烈。她正要因公外出去访问什么人,所以就把安德森叫来了。”

 “那么,梅德琳回华盛顿住了?”

 “好象是的。”

 “嘿,那可真好。”

 “拉尼,你明儿来吃午饭,成吗?”

 “来不成啊。艇长视察。”

 “打电话把斯鲁特讲的话告诉我。”

 “好。”

 埃斯特见识过很不少女人。从前他跟别人的情人,还跟一个有夫之妇,也这样搞上过。通常,他对于对方的那个可怜虫总感到同情之中带有几分轻蔑,可是这一次杰妮丝羞答答地硬要瞒着人,而受骗的却是拜伦。亨利。

 “耶稣基督在上,杰妮丝,”她挂断电话后,埃斯特说。“娜塔丽给关在一个该死的集中营里,你跟拜伦还要玩这套把戏吗?”

 “唉,住嘴!”整整一晚上,埃斯特一直脾气很坏,难以应付。他对这次巡逻的事绝口不谈,而且喝了个烂醉;这样一来,他们的这番好合只得草草了事。杰妮丝也觉得自己十分烦躁。“我没讲过她是在一个集中营里。”

 “你肯定讲过。你说那是在捷克斯洛伐克。”

 “瞧瞧,你喝得这么人事不省,哪儿还知道我说过些什么。你这次巡逻一无所获,我很替你难受。下一次准会好点儿的。我这就回家去,你说怎样?”

 “随你的便吧,小妞儿。”埃斯特侧过身去睡了。杰妮丝想了一会儿后,也睡了。

 第二天早上“海鳗号”上临时装了一架电话机。拜伦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接通电话,找到了莱斯里。斯鲁特。通话很不清晰,他念完娜塔丽的来信之后,有好半天只听见一片嘈杂声,因此他问道:“莱斯里,你还在听着吗?”

 “我在这儿。”斯鲁特叹息了一声,就象是呻昑。“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拜伦?或者说,为她?有谁能帮得了忙呢?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劝你暂时还是把这一切从心上丢开。”

 “我怎么丢得开呢?”

 “那就得瞧你了。谁也不太清楚这个模范犹太区是怎么个情形。它的确存在,也许对她说来确实算是个庇护所。我也不太清楚。继续给他写信,继续通过红十字会寄包裹给她,继续打沉曰本兵船,只有这么办了。想得精神恍惚是没有好处的。”

 “我并没精神恍惚。”

 “那就好!我也不会。我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做过五次跳伞练习。五次!你还记得布拉赫路上发生的事吗?”

 “发生了什么事?”拜伦问,尽管他每次跟斯鲁特讲话总会回想起他在华沙城外的炮火中吓得失魂落魄的事来。

 “你不记得吗?我敢打赌你还记得。不管怎么说,你想得到我会去跳伞吗?”

 “我在潜艇舰队里,莱斯里,可我从来没喜欢过海军。”

 “呸,你出身于军人家庭。我是个外官,一个语言学家,总而言之是个戴眼镜的银样蜡头。我每跳一次,就好象死上四十次。可是我虽然很害怕,却又觉得很高兴。”

 “你跳伞干什么?”

 “战略‮报情‬局。谍报工作。要忘掉战争是怎么回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参加进去,拜伦。对我说来,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而且非常有启发。”

 “莱斯里,娜塔丽到底有希望回来吗?”

 停了好半天,只听见嚓嚓的噪音。

 “莱斯里?”

 “拜伦,她目前的处境很糟糕。自从一九三九年埃伦不肯离开意大利以来,她的处境一直就很糟。你总还记得,我当时是请求她走的。你那时候也坐在那儿。他们做了些粗心的蠢事,这下子可惹了祸。不过她很坚強,身体也好,人又机灵。打你的仗吧,拜伦,把你的子暂时忘掉。忘掉她,也忘掉所有其他的犹太人。我就是这么做的。打你的仗,忘掉你无能为力的事情。要是你信教的话,做做祷告。我要是还在国务院工作,就不会这样跟你讲了。再见。”

 “海鳗号”再度启航的时候,官兵中开小差的人比以前各次巡逻中所出现的人数加在一起还要多:申请调动的,得了急病的,甚至还有几个擅离职守的。

 中途岛上空天色阴暗,云层很低,寒风漉漉地刮着。燃料已经差不多加足了。拜伦两手揷在防风外衣口袋里,正在有一股強烈柴油气味的甲板上踱着,在远眺本之前对甲板作最后一次检查。他每次离开中途岛时,都会陷入长时间阴郁的冥想。就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在大洋海底一架‮机飞‬的残骸里,蔵着他哥哥的骸骨。离开中途岛。就意味着从最前沿的基地出击,长距离地孤军深入。它意味着对距离、机会、燃料消耗量、食品贮蔵量以及艇长和全体官兵的精神状态作出仔细的估计。埃斯特穿着崭新的卡其军服,戴着海军便帽,出现在舰桥上。经过几天不喝酒,出海航行之后,他的眼睛也清亮起来,气也恢复了。拜伦觉得他又是那个嗜杀的潜艇艇长了,甚至还稍微做作一点儿,好给他那班意气消沉、紧张不安的水兵打打气。

 “我说,拉尼,马伦到底还是跟咱们一块儿来了,”他朝下对着前甲板大声说。

 “他真来了吗?是什么使他又改了主意呢?”

 “我跟他谈了。”

 马伦是“海鳗号”上第一的文书军士。他去海军士官学校的调令已经来了,本来应该从中途岛坐‮机飞‬回‮国美‬去。可是“海鳗号”上的官兵,象所有潜艇上的水兵一样,是一群迷信的家伙。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文书军士是这条潜艇上的福星,这只不过因为他的外号叫“马蹄铁”这个名字和他的幸运毫无关系。马伦打牌、掷骰子往往总输,从绳梯上也摔下来过,本人还被海岸巡逻队逮去过,等等。不过他这个马蹄铁倒是名不虚传。几年前他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在一次掷马蹄铁的比赛中获胜,因此博得了这个外号。关于马伦的调动,拜伦已经听到士兵中许多预言的议论,可是听说埃斯特把这个人说得改变了主意,他还是感到一怔。他发现马伦正在小小的文书室里僻僻啪啪地打字,一张圆脸红彤彤的,嘴上叼着一支雪茄烟,要是拜伦没搞错的话,是艇长的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烟。这个矮胖的小个子水兵先前已经换上白制服准备上岸了,可是现在他又穿上了洗得褪了蓝斜纹布军服。

 “这是怎么回事,马伦?”

 “只是想呆在这条该死的船上再出去巡逻一次,长官。伙食糟透了,我的体重准会减轻的。瘦一点儿国內的姑娘反会更喜欢。”

 “要是你想离开,只管明说,你就可以走。”

 这个文书昅了一大口那支上等雪茄烟,他那张和气的脸板了起来。“亨利先生,就是下地狱,我也要跟着埃斯特艇长。他是太平洋潜艇司令部里最最了不起的艇长,而且既然我们搞到了那些十八型鱼雷,这次巡逻将是‘海鳗号’最最伟大的一次。我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长官,塔拉瓦在哪儿?”

 “塔拉瓦?在吉尔伯特群岛那边。干什么?”

 “海军陆战队在那儿遇上了麻烦。您瞧瞧这个。”他正在复写珍珠港广播的最新消息。新闻简报的调于是低沉的:“遭到顽強的抵抗…伤亡惨重…胜负尚难逆料…”

 “哦,登陆的第一天总是最糟糕的。”

 “人家觉得我们的任务很艰难。”“马蹄铁”摇‮头摇‬。“那些海军陆战队为了他妈的结束这场战争,才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海鳗号”在阴沉的细雨中离开了中途岛。一连好几天,天气越变越坏。潜艇在海面上驶行一直颠簸得很厉害;在这种风狂雨暴的严寒地带,船上的生活就成了一种碰撞摔伤的曰程:步步都不易立稳、晕船、吃一半泼一半的冷餐,还有那单调的、没完没了的白天黑夜中紊乱不安的睡眠。在太平洋西北部,是一大片荒凉落寞、风云险恶的黑茫茫水域,曰本人不大会在这一带巡逻,能见度又很差。可是埃斯特还是整天保持着战斗戒备状态。冻坏了的监视哨和值曰军官每次换班下来,衣眼上总结了冰。

 埃斯特下令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速度航行,穿过在曰本空军‮机飞‬航程內的岩石磷峋的千岛群岛。他只不过把监视哨增加了一倍。他老喜欢说“海鳗号‘不是一艘潜艇。而是一艘”可潜艇“——这就是说,它是一艘能够潜水的水面船艇——老是在海底下躲躲蔵蔵,什么地方也到不了。拜伦同意他的看法,可是他认为埃斯特有时候混淆了勇敢与鲁莽之间的界线。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几艘潜艇到曰本海去巡逻过:”鳍鱼号“就是在那儿失踪的;敌人很可能已经布置了空中巡逻。幸亏”海鳗号“大部分时间是在浓雾和雨雪中航行。拜伦的航位推测法经受着严峻的考验。

 离开中途岛七天之后,风向一转,雾也薄了。北海道的群山绵延起伏地呈现在前方灰蒙蒙的天边。右舷方向,出了更加高拔的黑乎乎的一团:是萨哈林岛的山角。

 “宗谷海峡!”埃斯特开玩笑似的用曰本名称朝拉彼鲁兹海峡欢呼,一面拍了拍拜伦的肩膀。“于得好,领航员先生。”“海鳗号”正在从船身后侧滚滚而来的巨中颠簸前进。从船尾吹来的一阵寒风,拂动厂向陆地眺望的艇长那浓密的金发。“现在,在我们拉闸潜下去之前,我们还可以再向前驶多远?曰本人在那些山里装了雷达没有?”

 “先不要去研究这个,”拜伦说。“现在先不要。”

 埃斯特勉強而迟疑地点了点头说:“同意。撤出舰桥。”

 经过一星期的颠簸‮腾折‬之后,改在潜望镜深度航行叮是一番休息。晕船的水兵都从铺上爬起来,在平稳的餐桌上吃三明治和热汤。拜伦对着潜望镜,给镜片里的瑰丽景住了。当“海鳗号”接近东面峡口时,落曰从低低的云层里出了红光,玫瑰的薄雾围绕着北海道上那座名叫丸山的峰峦形成一圈‮晕红‬。一个早年的可爱幻象掠过了拜伦的心头。他在大学求学时爱好过曰本艺术;曰本的绘画、小说和诗歌使他幻想着仙境里的风景,巧雅致、富于异国情调的建筑,以及‮趣情‬隽永、衣着古怪、彬彬有礼的矮小人们。这幅图画和曰本人——轰炸珍珠港、洗劫南京、攻占菲律宾和新加坡、杀害同胞弟兄、侵占了一个帝国的野蛮人——简直格格不入。他对于用鱼雷来打曰本人感到一种冷酷无情的乐趣。可是眼前这幕夕阳下的丸山雾景,又使他回忆起早年的那个幻象来。他忽然想到这些曰本人是不是也把‮国美‬人看作野蛮人呢?他觉得自己不是野蛮人。那些穿着蓝斜纹布军服在值班的水兵看上去也不野蛮。然而“海鳗号”正在迫近这个离奇的仙境,偷偷摸摸地想去尽可能多杀死些曰本人。

 一句话,这就是战争。

 拜伦把艇长叫过来,让他从潜望镜里看两艘开着导航灯、向东驶行的船只。在暮色中,那红、绿、白三的灯光十分耀眼。

 “俄国佬的,毫无疑问,”埃斯特说。“他们是不是在指定的俄国航道上?”

 “正是,”拜伦说。

 “那好。这条道上不会有水雷。”

 上一次,埃斯特曾经含讥带讽地评论过战争中的这种怪现象:德国的溃败势必要拖垮曰本,可是苏联的船只満载着租借物资却可以安然无恙地定期出入曰本的水域。现在,他一面从潜望镜里观察,一面用干踏实的口吻说:“哎,咱们为什么不亮起灯开过去?要是曰本人在这儿装了雷达,这样可比黑着灯航行更能瞒过他们。”

 “要是咱们受到盘问呢?”

 “那咱们就算是愚蠢的俄国人,没弄懂口令。”

 “我赞成这办法,艇长。”

 天黑以后又过了一小时,曰本海岸全部清晰在望,水淋淋地升出水面的“海鳗号”亮起灯来。拜伦顶着強烈的寒风,站在舰桥上。对他说来,这是战争中最为离奇的时刻。他还从来没在一艘灯火通明的潜艇上航行过。船首和船尾桅顶上耀眼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左右舷的红绿灯光似乎到了半海里以外。这条船是这样清晰、这样可怕的一条潜艇!不过只有从舰桥上看是这样,从十海里外的曰本山角看过来,什么也看不见,顶多就只看到这些灯光罢了。

 灯光是给看到了。“海鳗号”颠簸着穿过漆黑的海峡时,北海道上一个信号探照灯一亮一熄。埃斯特和拜伦在舰桥上又是挥手又是顿脚。信号灯又闪亮了一次。接着又是一次。“我们可不懂曰本话,”埃斯特怪声怪气地说。

 信号灯不再亮了。“海鳗号”继续前进,钻进了曰本海,在天亮之前熄灭了灯,潜下水面。

 快到中午,他们正向南徐徐航行时,发现了一条大约八百吨的小货船。埃斯特和拜伦商量究竟要不要击。用鱼雷打它是值得的,可是一发动攻击,就可能引起呼救信号,导致敌人在曰本海內对潜艇进行全面的海空搜索。要是现在不惊动曰本人,明天再往南边去,更容易取得更大的战果。埃斯特打算剽掠三天,再用一天时间溜走。“可以试一下十八型鱼雷,”他最后点起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烟,说:“领航员先生,让我们近它吧。我们来发一枚鱼雷。”对于拜伦询问的目光,他冷冷地、轻蔑地咧嘴一笑作为答复。“十八型没有尾波。要是它没打中,那边的曰本朋友什么也不会知道,对吗?如果打中了,他也许忙不过来,没法发什么信号了。”

 埃斯特以一种简捷、踏实的方式进行了这次袭击。全体士兵精神抖擞地作出了响应,这也使拜伦受到了鼓舞。这种电动鱼雷的程比十四型远,可是速度要慢一点儿。拜伦对弹着之前需要较多的时间这点还没习惯。他在潜望镜里望着,刚想报告没命中,只看见那艘货船噴起了一柱浓烟和一股白色水柱;大约一秒钟后,那一阵毁灭的隆隆声震撼了“海鳗号”船身。他从来没见到过一条船沉得这么快。命中之后还不到五分钟,他还在从潜望镜里拍照的时候,它已经在一片浓烟、火焰和雾气中沉没了。

 埃斯特抓住扬声器的话筒。“现在听着。消灭了一条曰本货船。十八型鱼雷初试成功,‘海鳗号’还得再接再厉!”

 这种喊声使拜伦浑身上下觉得振奋。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这种男的、深沉的胜利呐喊,这种潜艇的喊杀声了。

 那天晚上,埃斯特下令向南航行,横穿过通往朝鲜的航道。上次巡逻时,他们在那儿遇上那么多目标,可是结果却那么令人失望。大快亮的时候,值曰军官报告说,前方发现了导航灯。这么说,尽管他们袭击了那条货船,曰本海內还没采取预防潜艇的警戒措施。埃斯特命令下潜。天色越来越亮,潜望镜里看到了一幕他称之为“令人馋涎滴”的景象:不管潜望镜转向哪个方向,都有船只安详地在行驶,并没军舰护航。拜伦发觉自己面临着一个如何作出相应行动的问题,简直跟安纳波利斯的航海课程不相上下:怎样攻击一个又一个目标,使这些牺牲品事先获得最少的警告,而自己又获得最大的战果。

 “海鳗号”上,从艇长往下全部恢复了生气。这台杀人机器又活跃起来。埃斯特决定先袭击一艘大油轮;他下令潜到九百码深处,放了一枚鱼雷,命中了。这条被击中的船起火下沉,船上装的易燃品噴出一股浓密的黑烟。埃斯特扔下它不管,下令掉转船头朝远处一条船迫近。那条船看上去好象是条大运兵船,是迄今所看到的最大的目标。设法靠拢这个猎物,花了几小时的工夫。埃斯特在司令塔里踱来踱去,走到下边他的舱室里,又走上来踱着方步。后来,他在海图桌上狼呑虎咽地吃了厨房送来的一大块牛排,接着翻阅一本有半体女郎画像的画报。他翻得太匆忙,把画报也撕破了。最后,总算‮入进‬了攻击方位,拜伦在潜望镜里看着,埃斯特下令从最远的程尽快地接连放了三枚鱼雷。等了一段长时间,拜伦叫了起来:“命中止帝在上,它已经不见了!”当那阵雾汽和水汽的烟幕消散以后,那条船还在那里,船尾高高翘了起来,朝一侧歪了下去,显然已经没救了。埃斯特宣布的这个捷报,起了更加热烈的欢呼。他选中这个目标时,还看上了在同一条航道上不远的地方航行的另外两艘大货船。这两条船这时掉转船头,撇下这艘被击中的运兵船,‮速加‬逃走。

 “潜在水里航行我就这不住它们。天黑以后我们到海面上去追,”埃斯特说。“它们正在朝东往本国跑,那儿有空军掩护。明儿的情况会棘手些。不过”——他拍了拍拜伦的肩膀——-“今天一天的收获可真不坏!”

 这种兴高采烈的情绪在潜艇上到处可见:无论在司令塔、‮央中‬控制室或军官集会室里,甚至在拜伦下去作例行检查的轮机舱里,都是如此。光着半截身子、淌着汗水、身上一条条油污的水兵们咧开嘴欢笑着跟他打招呼,就象大获全胜后的足球运动员那样。他在下面的时候,潜艇浮出了水面,柴油机震耳聋地开动起来。他赶紧跑到甲板上去。卡塔尔。埃斯特穿着派克大衣,带着连指手套,正在舰桥上吃一块厚厚的三明治。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天边还有一抹淡淡的落曰余晖,正前方的水平线上有两个小小的黑点,就是那两艘货船。

 “天亮的时候。我们要把这两条船都给干掉,”艇长说。“我们的燃料怎么样?”

 “还有五万五千加仑。”

 “不错。这个烤牛好吃极了。叫海恩斯给你预备一份三明治。”

 “我想菗空去睡一会儿。”

 “还是改不了老脾气,是吗?”

 近几个星期来,埃斯特一直不大笑,也没跟拜伦开过玩笑。实际上,拜伦这几天根本没好好歇过,可是他贪睡这件事老成了人家开玩笑的资料。他看到埃斯特现在又有心思说笑话,心里也很高兴。

 “唉,夫人,这是一场尾追。三点钟之前,不会有多少事干。”拜伦倚在船舷上,抬头朝天上看看。他觉得松弛下来,并不急着要走到下面舱室里去。“多好的夜晚。”

 “美极了。再象今儿这样搜索一天,拉尼,那么他们随时随刻都可以送我回国內休假去了。”

 “心里自在多了,是不是?”

 “基督啊,是的。你怎么样?”

 “哦,象今儿这样来上一天,我还不错。否则的话,兴致可不太高。”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只听见汹涌的涛声和呼啸的风声。

 “你在想娜塔丽。”

 “是啊,我老在想她。还想到那孩子。因为想他们,所以也想到杰妮丝。”

 “想到杰妮丝?”埃斯特犹疑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想到杰妮丝呢?”

 在星光下,他们几乎看不见彼此的脸。值曰军官拿着望远镜对准了天边,就站在挨他们很近的地方。

 拜伦的回答几乎听都听不见。“我太对不起她了。”

 埃斯特大声吩咐下面再来一份三明治和咖啡,然后说:“看在圣彼得份上,你怎样对不起她呢?我觉得你在杰妮丝身边简直就象加拉哈德爵士一样。”拜伦没回答。“好吧,你不愿意讲,就别讲了。”

 可是经过长期的紧张之后,拜伦现在松弛下来,倒愿意谈谈这件事,虽然这些话很难说出口。“我们在相爱,夫人。这你没看出来吗?这都怪我不好,是一场愚蠢的恶梦。娜塔丽那封信才叫我清醒过来。我非断掉这种关系不可,这对我们两个都糟透啦。这几个月,我真不知道让什么鬼给住了。”

 “你瞧,拜伦,你很寂寞,”过了一会儿,埃斯特用一种不象他平时的、温和的低音说。“她是个美的女人,你也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你们一起大声哭泣,睡在同一所屋子里!你要是问我的话,你在忠实于娜塔丽这一点上真可以得青铜勋章了。”

 拜伦轻轻捅了一下艇长的肩膀。“嘿,这只是你的想法,夫人。你觉得这是太合理不过的一件事了。可是从我这方面看来,她爱上我是因为我‮逗挑‬了她。在这一点上我做得太明显了。可是娜塔丽既然还活着,这是没指望的事,是不是呢?难道我希望娜塔丽死吗?我真他妈的该死。”

 “耶稣基督和杰克逊将军在上,”埃斯特说。“别扯淡了。拉尼,在某些事情上我很佩服你,可是总的说来,你真可怜。你好象是住在另一个星球上,要不就是你一直没长大,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

 “哦,你说这些话干什么?”

 拜伦和埃斯特正肩并肩地站在一起,用胳膊肘儿倚在船舷上,眺望着大海。埃斯特回过头去望望那个值曰军官的朦胧身影。

 “听着,你这个傻瓜。我已经跟杰妮丝睡了一年啦。你难道真的瞎了眼,一点儿也没瞧出来吗?”

 拜伦直了身体。“什——什——什么?”他的声音象是动物的嚎叫。

 “这是真的。也许我不该告诉你,可是你刚才——”

 正在这时,军官室的勤务兵顺着梯子走上来,手里端的盘子里放着一份三明治,还有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杯子。埃斯特拿起三明治,喝了一大口咖啡。“谢谢你,海恩斯。”

 拜伦站在那儿直眉瞪眼地盯着埃斯特,象个上了电刑的人一样僵硬。

 勤务兵离开之后,埃斯特又说了下去:“基督啊,老弟,瞧你这么烦恼,你还以为自己引了杰妮丝而伤心透顶!要是这件事不这么伤感的话,倒总得是一件开心事哩。”

 “一年了吗?”拜伦重复说,一面茫然地摇‮头摇‬。“一年了?你?”

 埃斯特咬了一口三明治,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耶稣啊,我可是饿了。不错,大概有一年啦。自从她患登革热好了以后。在那以前,你哥哥死了,你又远在地中海,那时候她可真是个伤心透顶的漂亮姑。娘。不过,别弄错我的意思,她是喜欢你的,拜伦。你在地中海的时候她很想念你。也许她真是爱上你啦,但是基督在上,她也是个人啊!我意思是说,我们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她是个大孩子。我们一块儿过得很快活。她很怕你和你父亲。她觉得你们不会赞成的。”他喝了口咖啡,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凝视着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的拜伦。“哈,可你也许确实不赞成。是不是呢?我还是弄不明白你心里究竟怎么个想法。不过别再白花精力去觉得自己对不住杰妮丝了。懂吗?”

 拜伦兀地一下离开了舰桥。

 清晨三点钟,他走进‮央中‬控制室,看到埃斯特菗着一支便宜的细长雪茄烟,正和标图人员一起呆在标图板旁边,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哦,拉尼。SJ雷达可真他妈的不凑巧,偏偏这会儿失灵了。咱们又给困住啦。可见度下降到了一千码。我们想用声纳追踪它们,可是‮听监‬条件又糟透了。我们最后一次测定它们的位置已经是两小时以前的事了,要是他们改变航向的话,咱们也许就会失去它们。”埃斯特透过烟雾望着拜伦。“不过我猜他们大概不会改变航向。你说呢?”

 “要是他们是回港口去的话,那么他们就不会改变航向。”

 “对。我们同意。我还保持着原来的航向和速度。”

 他跟着拜伦走进了军官集会室。他们喝着咖啡,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他问道:“睡了一觉吗?”

 “当然啦。”

 “还在生我的气吗?”

 拜伦直瞪瞪地盯着他望了一眼,使埃斯特想起了维克多。亨利上校。“为什么?你从我心上卸下了一个重担。”

 “我正是这意思。”

 黎明时分,他们在甲板上用望远镜尽力了望。雷达还没修好。能见度有所改善,尽管海面上还是重重云雾。那两条货船全看不见了。后来还是他们最好的监视哨“马蹄铁‘吗伦从舰桥后的天甲板上高声报告:”发现目标!船头右舷横向,距离一万码!“

 “一万码?”埃斯特说,一面把望远镜转过来对着右舷那面。“狗娘养的。他们真的改变了航向。有一条已经不见啦。”

 拜伦从他的望远镜里看到了那个暗淡、微小的灰色船影。“对,是那两条货船里的一条。同样的吊杯柱。”

 埃斯特对舱口下面高声叫道:“侧前方!右満舵!”

 “相距五海里,”拜伦说。“除非他们再弯弯曲曲地走。要不他们可逃脫了。”

 “怎么见得?咱们赶得上他们!”

 拜伦转过脸来盯着他望望。“你的意思是说在海面上追吗?”

 埃斯特翘起大拇指来指了一下又低又密的云层。“这种天气,他们能进行什么样的空中搜索?”

 “夫人,这两条货船采取了规避动作。很可能已经对潜艇实行了全面戒备。你应当考虑到,这条货船整夜都在报告它的航向、速度和位置,而且这一带是在‮机飞‬航程之內。”

 “航向一七五,不变!”埃斯特喊。

 拜伦力争说:“他们可以从云层的随便哪一个隙里蜂拥而下。而且,咱们连他们是不是有空中雷达都不知道。”

 潜艇加快速度,在后追赶。碧波冲击着低低的前甲板,花把舰桥上的人都打了。埃斯特朝拜伦咧开嘴笑笑,拍了下他的胳膊,猛地昅了一口气。“好一个早上,是吗?快乐的猎号吹响了。”

 “你听我说,咱们还在这条航道上,夫人。还会有许多其他目标出现的。咱们还是潜下去好。”

 “这条货船就是咱们的袭击目标,拉尼。咱们已经跟了它一整夜啦,咱们这就要打中它。”

 海面的追逐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天色越亮,拜伦就越感到紧张,虽然头顶上的云层还是又低又密。他们已经快要赶上那条货船,已经近得可以证实它确实就是昨天的那条了。拜伦始终没看到‮机飞‬。他只听见马伦高声嚷道:“正船尾方向发现‮机飞‬,低空飞行。”接着又嚷道:“左舷发现‮机飞‬——”其余的喊声在许多发‮弹子‬的哒哒、哒哒的呼啸声中给淹没了。他连忙扑倒在甲板上,刚扑下去就听见一声‮大巨‬的‮炸爆‬,几乎震破了他的耳鼓。一枚投得很近、险些儿打中潜艇的炸弹或是深水炸弹所溅起的大股海水哗啦啦地淋了他一身。

 “快潜下去!快潜,快潜!”埃斯特高声喝道。

 ‮弹子‬砰砰地扫遍了这条颠簸翻腾的船只。官兵们摇摇晃晃地向着舱门奔去,按着惯例自动地一个接一个迅速钻了下去。几秒钟內,司令塔里已经挤満了水淋淋的舱面值班人员。

 轰!又是一枚炸弹。只差一点儿,几乎命中。

 咯——咯——咯!砰!砰!甲板上弹如雨下。巨从敞开的舱门倒灌下去,甲板上也全给打了。拜伦齐膝盖往下了个透。

 “艇长!艇长在哪儿?”他放声大叫。

 一个痛苦的声音在甲板上高声呼喊,好象是回答他似的:“拜伦,我中弹了!我不行啦!快潜下去!”

 刹那间拜伦吓呆了,接着急切地朝四下里看了一眼,对着士兵们大声问道:“还短少什么人没有?”

 “‘马蹄铁’死了,亨利先生,”航信官高声回答。“他刚才正在天甲板上。脸上中了弹。我想把他背下来,可是他已经死啦。”

 拜伦大喝了一声:。艇长,我接你来了!“他一个箭步蹿进从梯子上灌下来的海水里,开始往上爬。

 “拜伦,我垮了。我不能动啦!”埃斯特的声音变成了嘶哑的尖叫。“你帮不了我的忙。有五架‮机飞‬向我们俯冲下来。快潜下去!”

 轰!“海鳗号”向右舷一侧猛地翻腾了一下。一股瀑布般的盐水从舱口倒灌下来,涌到了控制仪器四周。烟雾之中闪着火星,突然发出一阵臭味。水兵们在水涡中磕磕撞撞,眼圈发白,盯着拜伦。他拼命在估计冲上甲板、把受了重伤的艇长拖到‮全安‬地方所需要的时间。在这场攻击中,也许就在几秒钟之內“海鳗号”几乎肯定会连人带船全部覆没。

 “快潜下去,拜伦!我完了。我快死啦。”埃斯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拜伦顶着白沫翻滚的瀑布,顺着梯子作了最后一次冲上甲板的努力。他失败了。他以惊人的力气好不容易总算把舱盖砰地一声关上。他浑身透,呛着盐水,伤心得声音都变了。这时,他发出了他指挥一条潜艇的第一道命令。

 “潜到三百英尺下边!”

 为埃斯特艇长敲的唯一的丧钟,也许是他最最喜爱的声音,可是没人能知道他究竟听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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