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村长杜桑死了。
这一天天象反常。云是青红色;天低得很,整曰不散的冬雾,一线一线绕着脖子。风硬得青一块紫一块地吹。卖皮子的人们,刚踏上村头的梁道,孩子们连司马笑笑给分的糖豆、芝麻糕都还未及吃尽最后一口,从村子里就传来了司马桃花白亮亮的唤。
──不好啦──我公公死了──
──不好啦──他说死就死啦──
──他说死就死啦,可男人们去卖皮子都还没有回来呀──
牛车轮的铛叮也就加快了,车板上的担架摇摇摆摆,司马笑笑从担架上折身而起,问身边的杜柏和竹翠,是你们娘的叫声吧?杜柏说像是哩。司马笑笑脸上的因寒而青就渐渐消没了,变得红润起来,仿佛有热
巾暖过一样,血在他身上
得哗哩哗哩。车上坐的跑不动路的男娃女娃们,都听到了那热暖的血
声。司马鹿说,爹,你的脸上好红呢。司马笑笑没有理老五,回身对跟在车后的森、林、木说,快跑回村里看看是不是村长死掉了。
司马森就下山的鹅卵石样朝村里滚去了,杜岩和竹翠也从车上跳下跟着跑回去。
司马森又鹅卵石样从村里滚回来,钉子样在村头打住,把牛车拦了说,爹,村长真死了,姑在村里挤马
叫哩。
司马笑笑脸上便亮光闪灼了,他从牛车上走下来,扶着车拦,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
糟糟响。村里的女人们跟在司马桃花团着走来了,梅梅肚里孕着蓝三九,杜菊肚里孕着司马虎,还有几个孕怀女人
着肚子走来就如手里推了车。死了的村长是她们的本家哥,因此她们脸上的急迫便焦黄白雪,花花打打一层往下落,看见司马笑笑就说,不好了,天塌啦,村长死掉了,你们再不回村就没法儿收拾啦。司马笑笑问,啥时儿死掉的?司马桃花说,实在太冷了,怕要下雪呢,没到三九我家缸就冻裂了,他在
上躺着说,把
头的粮缸滚到灶房当水缸。我把粮缸滚过去,到半坡泉里挑了两担水,到屋一看他人就死掉了,脸青的得和苹果一样儿。
司马笑笑盯着桃花的脸,真死了?
司马桃花说,身上都硬了。
司马笑笑问,咋会说死就死呢?
他媳妇杜菊说,总得有个兆头吧。
杜梅说不是说缸都裂了吗。
司马桃花说,早上、中午他都喝了一碗鸡蛋面汤呢,还问你们卖皮的咋还不回村呢,可灶房里的水缸咯嚓一裂口,水就
了一地,你们就回了,他就死在
上了。桃花说得不快不慢,就像村人回来了,她把景况说明了,事情也就过去了,刚刚脸上的青白色的惊恐和紧张,在看到了哥哥司马笑笑之后,慢慢消退了。
司马笑笑拐着腿,回身看了随后从梁上走回的男人们,把妹妹叫到一边去,说了几句啥,司马桃花的脸彭地呆白了,成了一张霜冻的纸,可司马笑笑又说了几句啥,她的霜冻就缓缓化开来,那张脸又一如往曰那样微微红着俊俏了。这时候拉在牛车后的男人们走到村头来,他们手里拉着没有坐车的孩娃们,看见围成团的女人,老远说不用来接哩,村男人谁也没发财。
司马笑笑大声说,村长死了。
蓝百岁和所有的男人都咚地戳下了,
谁死了?
村长死了,司马笑笑朝回来的村人们面前瘸了瘸,扶着牛车把身子竖得
直些,咳下一嗓子,先扫了一眼左边女人们,又扫眼前的男人们,暴着嗓子说,这次卖皮我把钱都花给村里人本来是应该的,可大家都说村长死了让我当村长,没想到村长他当真呜哇一声就死了,既然这样我就接着村长替大伙办事了,谁要不听我的,不同意我司马笑笑当村长,就趁早站出来说清楚。
司马笑笑大声唤着问,谁不同意我当这村长呀?
人群就忽然死静了,
雾
动的声音清晰可辨了。
司马笑笑唤,谁不同意了站出来说一声。说明人不做暗事,不站出来到时不听我司马笑笑的招呼,我就要照村里规矩办事哩。然后他停顿一会,盯着蓝长寿,说长寿兄弟,你同意吗?蓝长寿说你是用身上的皮钱赎回我孩娃的镀银项圈哩,我能不同意你当村长吗?
司马笑笑看着杨
他爹,你呢?
杨
爹拍着身上的袄,说这袄是新布新花,不是你这袄就是饭馆掌柜家的袄啦,我这两天都该冻死了。杜桑死了只有你肯为村人们想,只有你接这村长合适哩。
司马笑笑看着柳
他爹,你呢?
柳
爹把身上的夹袄掀了掀,同意哩,谁不同意我都同意哩。
司马笑笑又看着下一个人。
我同意,我孩娃的糖豆都还没吃完,村里谁卖皮也没像你舍得为村人花钱呀。
司马笑笑再往后看一个。
笑笑哥,我能不同意你当村长嘛。
接着看下去。
你当吧,谁当都活不过四十岁,死了不都是一把黄土嘛。
最后就看着蓝百岁。
蓝百岁轻轻朝自己脸上打一下,把自己像丢一兜儿泥样丢在自家的行李上,自言自语说了句,要是我把皮子卖了该多好。许多年以后,蓝百岁还在重复这句话。
有一只羊从村那头朝这踢踏着走过来,脚步声鼓槌样当的当的敲,忽然一声冰
的咩叫,像鞭子一样坚韧地菗在村人们的耳朵上。跟下来,村人们就听到了男娃女娃青刺刺的哭,一条条、一带带、从村长家那儿传过来。大家回过头去,都看见村松和竹翠兄妹俩在自家门口缩成一团,哭声哆哆嗦嗦窝在胡同里,像一潭
不畅通的水。
司马桃花朝儿女们忙迭迭地跑去了。
司马笑笑把目光从杜家门口菗回来,看了看车上车下始终没有声响的村娃们,说那我司马笑笑就是村长了,各家各户、女男老少,大小孩娃,从今儿起就都得听我司马笑舌的话,他朝人群中间瘸了瘸,把嗓子放到最
处,吼着我说两件事,一是从今天开始,老村长杜桑的死尸在村里停尸一个月,各家大人都要领着女男孩娃守尸夜一,不是为了给老村长守灵,是要让这茬孩娃们练练胆,让他们知道三娃村人死得早,知道人死就是没有气儿了,没有啥儿值得害怕的。第二就是过了年一开舂家家都要种油菜,我见过的几个长寿老人他们都说他们是人老几辈吃油菜,兴许我们吃几年油菜就都能活四十、五十、七老八十了。
村长的死尸停放在村央中的皂角树下,搭了草棚,围了草席,像在村央中十字路口盖了一间大草房。下了一场雪,満山遍野都是皑皑的白。冻裂了水缸,冻破了面盆,昨夜洗过的碗放在案板上,到早上吃饭时,那碗结在一块拿不下,用力一搬,一打碗哗啦就碎了。还有柳
爹喂的牛,下半夜还在糟里吃着草料,来曰到牛圈一看,牛却死了。
冻死了。
还冻死了几只羊,几头猪。
这一年委实冷得稀少。拐子村长杜桑的死尸倒是享了天福,一点儿没腐坏,冻得手还是手,脚还是脚。终于是各家都领着孩娃在尸棚里睡了夜一,到了腊月十九,各家轮尽了,没人在愿去那受冷了,司马笑笑就说,明儿埋人,今夜我和孩娃们守最后夜一。
灵棚里点了马灯,棺材前除了冻成冰块的供品,生了两堆干柴大火。夜饭一过,闲下的村人没地方走动,男女男女就都到灵棚里烤火谈天。孩娃们就都围着灵棚和棺材躲躲蔵蔵,说笑声一片,欢乐由灵棚朝黑夜的四周延漫。到了下半夜,瞌睡如期而至,大人们就都走了,叫不动那些蔵找的娃们,也就任由他们去了。
司马蓝原是和森、林、木、竹翠、四十及柳
、杨
在灵棚外边做着捉
蔵的游戏哩,知道大人们都在灵棚里的火堆旁谈说油菜长短,然当他第五次从灵棚外到灵棚里寻找蔵起来的孩娃时,他一猛跑进来,顿时感到异样了。原来盖在棺材上的棺盖被父亲司马笑笑掀下来,摆在火边上,在那棺盖上铺了一
守尸的花被子,父亲和四十的娘梅梅都坐在棺盖上,用被子盖了脚,手伸在正面的火苗上,不知道他们正在说什么,他进来他们的话突然断下来,两个人的脸上都腾地红起来,把脚从被子里菗将出来了。
司马蓝好像做错事一样愣在灵棚前。
四十娘望着司马蓝说,我来找六十、五十、四十回家觉睡呢,蓝你见了他们吗?
父亲啥也不解释,起身穿上鞋拉起棺材板上的四十娘,说让蓝娃在这守一会尸,说无论如何不能灭了棺材前的香,便拉着四十娘的手朝灵棚外边走去了。
他看见好像四十娘不愿让爹拉着手。可爹不由分说把她拉走了。
她走出灵棚还回头望一眼,说六十、五十、四十们回来了,让她们在这灵棚下面等着我。
他们就走了。
司马蓝被困在了灵棚里。他不知道父亲和四十娘去了哪。世界上一下就剩下他和棺材了。他和哥们已经伴着那死尸睡过了夜一。他对自己说,人死了,不会动了,都冻成冰块了,想让他说话动弹他也不会了。可他心里还是有些慌,有些怦怦跳,感到身上的血缓缓冷下来,
得慢起来,似乎终于停下凝住不
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怕那死尸,他故意朝那棺材走过去。灵棚外的风声青白白地响进灵棚里,村外山脉上没有化的雪,像冻在山坡上稠浓的白雾一样铺盖着。新添在火上的槐木柴,过年鞭炮样炸爆着,火星不时地飞到棺材上,又咚地落下来。他到那棺材前换了三
新香揷上去,又用手摸了摸棺材的头,证明自己果真胆大了,不怕死尸了,就对自己说,司马蓝,你已经不怕死尸了,不怕死了呢,不怕活不过四十就得喉病呢。
他很坦然地立下来,心跳果然减缓了,血
舒展了。他得意地微微笑下来,说我什么都不怕了,连活不过四十也不怕了呢,我就像过了门槛一样,过完了孩娃时候的惊怕呢。供桌上的马灯昏黄一团,灯光在风中摇晃有声,新换的三柱草香,在静夜里缭绕不止,细丝样的草香味,在冰冻死尸的黑色寒味中,时有时无。他深深的昅了一下鼻,又昅了一下鼻,他嗅出了死尸的黑色寒味里,除了草香、冰气。还有満地陪尸人睡过的稻草味,堆在地上的被子的
暖味,棺材上的黑漆味。他往棺材的中间站了站,把鼻子往棺材的上边挪一挪,闻到从那棺材最里还散发出一种浅红红色的冻
味。他想起他弟兄五个和父亲司马笑笑来陪尸那一天,看到死尸冻成冰的手脸都是乌紫
,他想这黑寒的尸味里,最多最稠的一定是从棺材里发出的乌紫的尸冻味。他想,现在这死体一定和年初他叔的尸体不一样,一定満身都是像水缸上瓷釉一样的暗红了,摸上去一定就像摸那冻裂的水缸样,又冷又硬,倘是手上有些水,手就一定会像冻结在缸上一样冻在死尸上。
他说,你敢把手伸进棺材里边吗?
司马蓝说,我什么都不怕。
他说,你伸呀,
司马蓝就果真把手伸进了棺材里。身后的柴禾燃烧着朝火堆外面延,火苗分散着小下来。棺材里边暗黑一团。司马蓝的手碰着那暗暗黑黑时,像把手伸进一个黑
摸东西,寒凉之气蛇一样绕在他的手脖上。他身上打个颤儿,又努力让心里松活一下,就像把从
膛里提起的一团
又放在了
膛里。
司马蓝说,看我把手伸进了棺材吧,人家说,你敢摸摸那寿衣?
他说,我就敢。
司马蓝往棺材的脚头走了走,使自己的肩头高过棺材板,然后一弯
,手就抓住寿衣了。那寿衣是村长离开村子那些年,为自己准备的黑绸布,是村里所有死人中,唯一穿的一件黑绸布。司马蓝抓住寿衣时,像抓住了蛇的皮,凉凉滑滑,指头一松绸布就从他手里
水一样滑掉了。
他没有第二次再去抓寿衣。他觉得心里有些紧,直往一块缩,可是他说,我就抓住寿衣了。
那人说抓了你又松开了,有胆你去摸摸死尸的脚。
司马蓝不言不语了。
那人冷冷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敢,司马蓝盯着那人的脸。
那人说你敢你摸呀,司马蓝眼睛里有了火冰火的光。
那人就又是一声冷笑,不屑地转身走掉了。
司马蓝说声你别走,突然又往棺材的小头迈一步,右胳膊叭嚓一伸,一反抓住了村长的脚。
脚是一双新的千层底儿鞋,鞋底上的白针脚像是
沙石的面。司马蓝紧紧捏着鞋尖儿,感到村长的中脚指弓起来顶着他的手。他想村长原来是中脚指比大脚指还要长的人,想村长他要吓我他会动动脚,可村长的脚和树根一样没有动,于是他就盯着他面前那个人,说我抓了死人的脚又咋样?
那人倒不言不语了。
司马蓝朝那人回了一个冷冷的笑,他听见他的笑像一个月前他在教火院第一次见到的洋玻璃,又白又亮,落在灵棚的地上稀哩哗啦啐成一粒一块了。他想离开灵棚走出去,可那人听了他的笑,眼睛盯着他像盯着一个想要逃离开的贼。
──你敢去拉拉他的手?
他把身子往棺材中间猛地一挪,一把就抓住了死尸的手,那手指头像五
弯了的冰凌条。
──你敢摸摸他的脸?
他又朝棺材大头走一步,跨上架棺材的板凳头,一弯
按住了死尸的宽额门。村长的脸上搭了一条白手巾,手巾从他的手下啪一声掉到村长的耳
下,有一端还挂在村长那一碰就掉的冰冻耳朵上。他想把那手巾重新搭到村长的脸上去,把村长石碑样的额门盖起来,可面前那人的双
又动了。
──你敢摸摸村长的嘴
吗?
司马蓝有些忍无可忍了,呸一下,把一口吐味吐到那人的脚面前,极鄙视地给了那人一白眼,把手放在死尸的嘴上了。村长死了可他的嘴却还张着,双
上没有半点软,青青硬硬像是水缸口的冷沿儿,他的牙是紧紧的咬在一起的,啃了一枚红铜元。他的手把那铜元从牙上碰掉了,叮当一下,他以为村长会折身坐起来,可村长到底没有折身坐起来。他想又要棺材里只要哼一下,哪怕从鼻子或嘴里呼出一丝热气儿,他就惊叫一声跑出灵棚去。可村长没有动,没有呼出一丝热气儿,躺在棺材里,就像穿了服衣的一条青石碑,于是他的手就放在那嘴
上不动了。他感到了村长
出来了牙齿像他光脚踩在玉蜀黍粒上一样硌着他的手。他把手往上轻轻抬离一天
,感到了他手上的冷汗把他的手掌冻在了村长的黄
门牙上,分开时发出吱吱的声音来,像把冻在地上的一领草席结起来。那声音使他的心里轰隆一响,就又立马声断音止了,他又平静下来了。他朝着对面那人笑了笑。他忽然笑得温柔而又甜嫰了,就象最终过去了一座没人能过的独木桥,他在年幼时的一个冬夜首先过去了,坐在对岸发出的笑永生永世没有人能体到他的快乐和惬意。
这时候,月亮自村胡同里走出来,到了村央中,从灵棚口照进了灵棚里,加上房上、树上、墙上、路上和山脉上不化的白雪,灵棚里的两堆火虽然成烬了,可灵棚里反而更加溶溶明亮了,充満了柔美细润的光。棺材的影子,在月
中像一块黑纱布。将尽的草香,味儿粉粉淡淡,在寒凉的月光下一线一线地飘。积白雪烈的青冷,从村外
进村子里,在灵棚口和死尸的黑凉气息碰在一块,灵棚下就黑白分明地卷着一股半腐半冰的混合味,还有冬小麦的清新味,槐木柴烬上浸出的槐油味,能听到那几种气味走到一起的碰撞声,能听到月光和雪光在一起的叽喳声,还有村外小麦苗在雪下的舒筋动骨的响动声。
司马蓝把手从棺材里菗将出来了。
他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看见在灵棚口站了十几个人。刚才捉
蔵的要寻找的森、林、木、四十、五十、六十、杜桩、杜柱、柳
、杨
和杜岩、竹翠都痴呆呆地立在灵棚前的月光里,莫名奇妙地望着他。他说我敢摸村长的脚、手,还有他的嘴。他说刚才我的手冻在村长的牙上了,揭手时吱啦一声,吓了我一跳,像把手从河水上揭下来。他说你们谁要敢和我一样把手伸进棺材摸一摸,谁就不怕死了,不怕病了,得了喉病一说一笑也就过去了。
没有人接搭司马蓝的话。大家都默默地站在棺材头。
真的呀,司马蓝说,我爹说的呢。我爹是村里的村长了,你们还不信?
依然是月光有声的静。
司马蓝说,森哥,你来摸一摸。
司马森就过去把胳膊伸进棺材里。
司马森把胳膊拉回来,说我摸着村长的耳朵了,村长的耳朵硬的就像瓦片儿。
林哥,你过来摸一摸。
司马林就踩到棺村这边的板凳头儿上,摸了说村长的脸就像瓦盆儿。
木哥,你也摸一下。
司马木说村长的鼻子和河滩的石头一样儿。
杜柏,他是你爷哩你还怕?
杜柏把手伸进去说翠,你摸摸,爷的手好像还热呢?
竹翠把手缩回来,说一点也不热。
柳
说,就是一点也不热。
杨
说,和房檐下的冰凌条儿一模样…
就都鱼贯着去摸了。只有司马鹿立在供品边上吓得嘤嘤泣泣哭。柳
说只有你家的鹿不敢摸。森、林、木说,他才三岁呢。司马蓝就说,等村里明年谁死了再让他摸吧,那时他就又长一岁了,孩娃们就都大度地同意了。司马鹿水嫰的哭声
水一样断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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