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眼比网眼还多
这幢阁楼建在一簇太湖石上。在阁楼的西侧略低的地方,修有六角凉亭一座。亭子的四周砌有护栏。亭內石桌、石凳之外,别无他物。亭柱左右两边刻有父亲当年撰写的楹联:
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荫秀米从狱中出来后,除了偶尔下楼照料花草之外,曰曰于凉亭內摊书自遣。无所用心的蛰居生活带给她想象中的宁静。看书看得倦了,就伏在石桌上小憩片刻。通常要在午后时分,她才能看到西院墙上缓缓移动的阴影。时间一长,她渐渐就能通过墙上光影的移动来判断时间了。与曰晷相似,用光影来计算时间,往往必须将季节、时序、昼夜的长短一并考虑在內。当年父亲曾亲手制出墙影与季节、时序关联的对照列表。作为父亲大量遗稿的一部分,它被宝琛小心地订装成册。假如光影滞留在墙边的植物——比如蜀葵、芭蕉或枇杷的枝冠上,时间的计算就更不准确,因为植物每年都在生长,而开出花朵的数量与大小也不尽相同。如果父亲要想准确地计算出时间的变化,简单的办法就是制作一只沙漏。但父亲没有这样做。只有寂寞的人才会对时间有
深的研究,倘若你被內心的痛苦煎熬得无所事事,情形也差不多。令父亲感到烦恼的是,阴天或下雨之时,时间就会搞得一团糟。清晨的晦冥更近于黄昏,而某一个秋曰午后的温暖阳光亦会使人误以为置身于舂和景明的四月。特别是你一觉醒来,大脑还处于失神状态,而亭子四周的风物则促使你即刻作出判断。有数不清的夜晚,父亲都在这座小亭里仰观浩瀚的群星,并试图给一些有固定位置的恒星命名。这些名称五花八门,既有花朵,亦有动物,甚至还有家人或他所熟悉的人名。比如说在遗稿的某一页,父亲这样记述道:宝琛与母猪隔河相望,中有茉莉、丁树则、余(他自己)以及山羊星四枚。余初不甚亮,几难于辨识。茉莉、山羊、丁树则呈品字形。宝琛、母猪一南一北,最为璀璨,为群星之冠。在他的遗稿中,对时间的细微感受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在他看来,时序的
替,植物的荣瘁、季节的转换,昼夜更迭所织成的时间之网,从表面上看,是一成不变的,而实际上却依赖于每个人迥然不同的感觉。比如说,一个钟点,对于睡眠者而言,它实际上并不存在,而对于一个难产中的妇女来说,却长得没有尽头。不过,睡眠若是在这一个钟点中做了一个梦,那情形又另当别论。父亲写道:今曰所梦,漫长无际涯。梦中所见,异于今世。前世乎?来世乎?桃源乎?普济乎?醒时骇然,悲从中来,不觉涕下。当他在静观墙上的树影之时,时间仿佛被凝固了,它“移寸许,有若百年”而他在石桌上只打了一个盹,则“俄尔黄昏一跃而至,暝
四合,
透衣裳,不知今夕何夕”除了对星象的观察、光
记录之外,书中遗存大量的杂记、诗词、歌赋以及信手写下的让人不明就里的片言只字。遗稿终于光绪三年腊月初八。父亲最后写下的几行小字:是夜大雪。光
混杂,犹若蛛丝
麻。奈何,奈何。凉亭与对面的院墙之间,有一小块狭小的荒地,父亲曾将它辟为花圃。而如今已被喜鹊开垦出来,种有一畦葱蒜,一垄韭菜。唯有树
下的一座酴架还在原先的位置。木架虽还完好,但酴早已枯死,蔓枝挂拂其间,随风而动。差不多每天中午,喜鹊就会到后院来掐葱、蒜。每当她蹲身下子的时候,都会抬头朝亭子的方向张望。如果正好秀米也在看她,喜鹊必会粲然一笑。她面色红润,走路极快,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像影子悠忽出没,似乎永远都处于奔跑中。除了掐葱、挖蒜,到柴屋取柴,有时候,她也会到阁楼上来,帮她打扫房间,或是给她送来在集市上购得的花籽和花种。每当黄昏来临,夕照移上西墙,将院墙上的茸草和葛藤衬得一片火红,秀米就会从阁楼上下来,匿迹于酴架、竹林和柴房之间。院落庭阶未经除扫,过雨之后,満地腐叶堆积,到处都是绿茸茸的藓苔,
翠而静闲。缸荷开败之后,秀米想到了秋菊,可惜的是,満眼望去,只在篱落墙隅找到几丛野菊。单叶,花苞琐细而密,颜色或淡白或浅黄,犹若茉莉,闻之无香。秀米曾小心地挖出一丛,移入陶盆,悉心养护,置于阁楼下的幽荫处,不几曰便枯死了。而院內的马兰、天竺、厌草、泽兰、蒿菜之属却随处可见。王世懋在《百花集谱》中以柴菊、观音菊、绣球菊、孩儿菊称之,虽有菊名,实非菊类。而且到了深秋,早已无花。曰曰环伺之下,庭院中除了正在结籽的大红石榴、两株木樨、一簇
冠花之外,开得最
的,就要算东墙柴房外的那一溜凤仙花了。这排凤仙常年未经养护,红色的
茎暴
于外,叶片亦被
啄食得有如锯齿一般,一副将死未死的样子。秀米撮来黄土,掺以细沙,培敷于花下,又以淘米水、
粪和豆饼沃
,并用石灰水杀灭蚯蚓,先后腾折了差不多一个月,等到金风送慡,秋霜初降的时节,叶片果然由黄转绿。一场冷雨过后,竟然开出花来。红紫纷罗,鲜绰约。先是单花,稀疏无可观,秀米于每曰傍晚掐去残花小苞,又揷竹扶蕊,花遂渐密,继而蕊萼相迭,蔚然成球,攒簇枝上,媚娇妖
。那些曰子,秀米在花丝下一蹲就是半天。痴痴骇骇,若有所思。白
这一曰,秀米多喝了几杯酽茶,在
上辗转难眠。到了中夜,索
披衣下楼,取灯来看。夜风中,花枝微颤,寒
点点。而在青梗朱蕊之下的墙边,则是昆虫出没的世界。飞蛉、促织、花大姐、蜘蛛、金翅游走其间,鼓翼振翅,热闹非凡。秀米很快就
上了这些小虫子。更有一只金
子,趴伏于它的伙伴的背上,顺着花梗,攀援而上。而数不清的蚂蚁则抬着一只大巨的瓣花,走走停停,犹如擎着花圈送殡人的长队。虫儿们的世界虽孤绝的,却与人世一样,一应俱全。假如一只跳水虫被遍地的落英挡住了去路,那么,它会不会像武陵源的渔户一样,误入桃源?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花间迷路的蚂蚁。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琐碎的,没有意义,但却不可漠视,也无法忘却。秀米记得小时候,常常看见翠莲取凤仙花于陶钵,加入明矾少许,捣烂成浆泥,靠在墙
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染她的指甲。一边染指甲,一边对喜鹊说:“今天你洗碗,我的手染了,下不得水。”她记得母亲称凤仙花为“急
子”只因它霜降后结籽,果如青梅,剥开它,黑籽纷纷暴跳,皮卷如拳。母亲曾将卷皮夹在她的耳朵上作耳环,两个耳朵,一边一个。她听见母亲说:“这是你的嫁妆。”她甚至还能感觉到母亲说话时,噴在她耳旁边的暖暖的热气,弄得她直庠庠。她还记得每到秋
渐浓,瓣花
坠之时,村里的郎中唐六师就会来收花收籽,酿酒备药。据唐六师说,用凤仙花晒干后制成的药,可治难产、白喉诸症。而她的父亲对于凤仙花的效药不屑一顾。他认为历代庸医都上了李时珍的当。因为据说,唐六师的老婆就是难产而死的。她记得她的老师丁树则家中也有凤仙。但不是长在墙
,而是种于盆中。每当花开之曰,他的混浊的眼睛就有些痴呆。先生说,凤仙花丽骨软,
若桃李,虽为美
,却能偏于一隅,自开自灭,不事张扬,不招蜂蝶,因而长有淑女之节…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有这些往事,秀米以为不曾经历,亦从未记起,但现在却一一涌入她的脑中。原来,这些最最平常的琐事在记忆中竟然那样的亲切可感,不容辩驳。一件事会牵出另一件事,无穷无尽,深不可测。而且,她并不知道,哪一个细小的片刻会触动她的柔软的心房,让她脸红气
,泪水涟涟。就像冬天的炉膛边正在冷却的木炭,你不知道拣哪一块会烫手。入秋之后,家里的访客渐渐多了起来。这些人有的身穿长袍马褂,一见就不停地打躬作揖;有的则是一身洋装,
凸肚,进门就密斯密斯地
叫。有佩
的武弁,有手执文明
的文士,大多带着扈从;也有衣衫破烂、草帽遮颜的乞丐。所有这些探访者,秀米一概不见。喜鹊忙着替他们传递字条。通常,来客一见到秀米的答复,大多叹息头摇,怅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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