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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6

 突然有一天,我的小灵通响了。

 除了小灵通,我还有一部‮机手‬,我会用我的这部‮机手‬给小麦打电话,打不通我也一直在打。小麦知道我这部‮机手‬。我的‮机手‬一直开机,就是在等小麦的电话。我坚持用小麦熟悉的‮机手‬给她打电话,万一她哪天开机,就会知道是我在打,她总不会无动于衷吧?

 但是,谁会知道我的小灵通呢?

 我的小灵通已经好久没有响过了。我看一下号码,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其实,我已经把朋友们的电话号码忘得干干净净了。因为达生、海马、芳菲、许可证,都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在小麦离开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找过我多次都被我拒绝了,他们可能觉得我这个人没有趣味了。

 我接了电话,对方竟是许可证。

 是你啊?我以为是谁呢,这是你的号码啊?

 是,这是我办公室的号,我到报社了,不知道吧?

 知道。

 知道怎么好久不找我啊?

 哪有多久啊。

 一二三四个月了。

 夸张啊?没有吧。

 出来聊聊啊,许可证说,听说你天天窝在家里。

 哪是我家啊。

 小麦家和你家还不一样啊,你这家伙。小麦呢,回来了吧?

 还没,我说,快了。

 我没告诉他我和小麦失去联系的‮实真‬情况。

 我以为小麦在家的。小麦在家就一起过来。

 她不在家…到哪里啊?我岔开了许可证的话,我不想在他面前多提小麦。

 许可证说,我看哪里也不去了,到我家来吧。

 到你家?变样子啦?

 也不是,小江说好久没见到你们了,想找你们打打牌。

 什么时候啊?

 下午吧,下午怎么样?我在家等你们。

 还有谁啊?

 没有外人——你先定下来,我再找,你看找谁啊?

 随便。

 行啊,你下午早点过来。

 下午你不上班啊?我又问了句多余的话。

 我这种班…哈哈哈,见面再跟你慢慢聊。

 在走往许可证家的路上,我一直处在‮奋兴‬的状态。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电话,我是多么希望接到啊。我想起从前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隔三差五地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天说地,还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还对这个不満那个不満,还对许可证的言行说三道四,实际上,这样的生活,我是特别需要的,也是特别适合我的。许可证能在这时候,让我到他家去打牌、坐坐、聊天、喝茶、吃饭,我內心里,还真有点感激他。

 我来到博爱花园小区,来到许可证家。

 许可证家我去过,不止一次,至于为什么去的,具体什么时候去的,我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第一次去,和我想象的大致一样,房子很大,三室两厅两卫,装潢既豪华又简朴。

 许可证开门我,对我很客气,把我让到了客厅沙发上,说一晃就是两三个月没见面了。我说别再夸张了。许可证说前一阵都要忙死了。我说,都忙什么啊?许可证说,都是忙着调动。我说这事哪要你亲自忙啊?许可证说,不行啊,要忙啊,要跑啊,不然…你还不知道,差点完了蛋。我说怎么啦?他说,我到晨报了,给我一个副总编,本来说好提个正处的,可常委会有人不同意,说历史上没有这个先例。老陈你想想,要是平调,我也太没面子了,人家还以为我真想去做媒体的,还以为我被贬了,还以为…反正平调是太没意思了。没办法,我跑啊,找‮导领‬啊,人家常委会又不是专门为我开,研究人事又不是天天研究…你知道我费多大劲啊,这才尘埃落定呀,不过还算顺利。我看看许可证的脸色,他对目前这个职务大约还是很満意的。但是,许可证又说,我都上班快一个月了,我把骨头都闲疼了。我说怎么啦?他说没想到晨报真是个好地方,安排我分管广告,其实我一点事也管不了,因为我来之前,有一个副总分管,这两个‮导领‬怎么能同时分管一项工作呢?官场和江湖一样,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是不是?我上了几天班,没有人找我请示一件事,后来我也感觉到,我来不来是无所谓的,只管拿工资拿奖金就行了。你看我,是不是脸都捂白啦?老陈,我无聊啊,我知道你也没什么大事,就喊你来陪陪我,晚上我请你喝一杯,喝完酒再打打牌,怎么样?我说,随便。许可证说,今晚我再把芳菲叫来,看我一手,炒几个菜给你看看。

 许可证不知从什么地方搬出来一摞花花绿绿的杂志,什么《服饰与化妆品》啊,《美容与护肤》啊,《恋爱婚姻家庭》啊,《大众菜谱》啊,《时尚》啊,真是应有尽有。许可证说,老陈你看看杂志,这都是我老婆看的,要不就看看电视,听听音乐,随你便,我打几个电话,把他们吆喝来。

 许可证打了几个电话,我没有注意他都找谁。

 搞定了。许可证说,你看书,我到厨房去,搞几个小菜。

 我说要不要我帮忙?

 许可证说,要是需要我就喊你。

 许可证钻到厨房里去了。

 我翻着一堆杂志,觉得许可证真是有办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摇身一变,当了副总编了。这可是一个肥差,早就听说晨报奖金很多,普通编辑记者一个月都能有好几千块钱的奖金收入,总编副总编就不用说了。

 许可证在厨房里喊我了,他说,老陈,你再看看,再喊两个来陪陪你?

 我说,随你啊,我是无所谓啊。

 许可证说,要不,我喊张总过来吧,你是不是也好久没看到张田地啦?

 我说是,要喊你就喊。

 许可证就到客厅里打电话了。

 许可证说,我这次调动,张总出力可不少啊,他帮我送礼,出手就这个数。

 许可证伸出一个巴掌,在我面前亮一下又翻一下。

 我知道,这是十万的意思。

 许可证说,够朋友吧?

 我说,你朋友都不错。

 张总是知道我的,我跟他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我现在是正处级副主编,将来有机会,调到别的单位,就是一把手了,这叫曲线救国,张总可是最知道我的分量了。

 你许总除了天转不动,别的没听说还有不能办的事。

 许可证对我的恭维话很満意。他在电话里也很开心地说,张总啊,忙什么呢?早上苏苏叫我上街买几条扁担鱼,中午吃一条,晚上你到我家来,我请你吃鱼…什么,就你事多,过来吧过来吧,老陈正好也在,啊?少罗嗦,快点啊!

 许可证说的苏苏就是江苏苏。许可证一会儿叫他老婆小江,一会儿叫苏苏,都是十分的亲密。

 许可证在电话里跟张田地这样说话,我又想,许可证叫张田地来,也许还有别的事吧?张田地是大老板,亿万富翁,忙得很,我能成为张田地的陪客,也是荣耀的事了。我又想起几个月前,张田地的女友胡月月在医院里看嘴,想起我看到的、听到的关于胡月月的嘴巴的事,还有那个陪在胡月月身边的英俊青年,我觉得富人也有富人的麻烦。不是吗?就是许可证,也遇到潜在的麻烦了——当上了副总编却无所事事,这对一向喜欢争权夺利的许可证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别看他表面上无所谓。

 许可证就像变戏法一样,弄了一桌子菜。

 极品双沟大曲打开来了,白色凯威葡萄酒打开来了,等到什么都收拾好时,张田地敲门进来了。

 我跟张田地刚寒暄几句,江苏苏也回家了。

 下班啦?许可证对江苏苏说,你看都谁来啦?

 都来啦?江苏苏对我们很热情。

 江苏苏在放包、解围巾、脫大衣时,眼睛瞟了几次张田地,然后,另有所指地说,张总怎么没把胡月月带来玩啊,我有好些天没看到她了。

 张田地说,胡月月身体不大好,在家看电视。

 你是怎么‮磨折‬人家大美人啦?我家也有电视,让她过来嘛。

 月月古怪的很,她哪里都不想去。张田地说。

 奇了怪了,江苏苏似笑非笑地说,美人怎么都有个性啊。

 张田地也不置可否地笑着。我在一旁,听到他们的话,想,不会还是嘴巴没好吧?

 下次再请小胡来吧,许可证也打圆场说,李景德和金‮华中‬一会就来,我们边吃边等如何?

 张田地说,还是等等好。

 我怕老陈急啊,老陈不少天没来我家了,这次正巧来,我拿点好酒给他尝尝。

 我到许可证家来,变成了“正巧”看来,人家请张田地才是真的。可许可证为什么要让我来陪呢?许可证朋友很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算什么鸟啊,不过是一个无业者,连游手好闲都算不上。如果我犯事被毙了,宣判书上,在我名字的前边,一定有这样的定语,无正当职业者。

 李景德和金‮华中‬很快就来了。

 吃饭的气氛自然很好,饭桌上并没有谈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只是对许可证的这次成功调动,表示祝贺。我看出来,许可证和江苏苏夫妇对张田地还是心存感激的,人家毕竟出了钱。我还看出来,李景德和金‮华中‬也是帮了很多的忙,特别是李景德,毕竟,他和市‮导领‬靠得近。

 席间,关于我的话题只有一次,还是因为小麦引起的。

 李景德问许可证,怎么没叫小麦和芳菲她们来?

 许可证说,芳菲等一会能来,小麦嘛,你问老陈。

 我说,小麦她出差去了,要过些天才能回来。

 李景德跟金‮华中‬他们点点头,如前所述,李景德是市‮府政‬副秘书长,对小麦,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怎么样张总,对老许这次调整,还満意啊?李景德迅速转移话题,他的口气里,其实是很満意的。

 有李秘书长罩着,我们办什么事不是一路绿灯啊,是不是金主任?

 那是,金主任说,他显然也深谙官场之道,关键是这个正处,以后的工作就好做了。

 金主任转口又对许可证说,老许你拿稳点,别出什么差错,年把半年,运作一下,调个理想的单位。

 许可证说,都是兄弟们架势(方言,帮忙的意思)。

 谈到这些话,我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不但揷不上嘴,还显得碍手碍脚。

 好在,喝酒也快——因为要打牌——李景德、金‮华中‬、许可证,还有张田地,都是牌油子,经常在一起打。

 打牌时,我知趣地主动往后缩——他们四人正好配上手,我要是不知好歹地往前上,那不是搅了人家的心情嘛。

 李景德和金‮华中‬配对打许可证和张田地,打的是传统的八十分,暗炒,还带回头望。双方都跃跃试,可许可证牌一上手,就叹了气——抓不好,一手破牌。

 我在许可证身后相眼,江苏苏在张田地身后相眼,江苏苏也‮头摇‬。

 许可证和张田地果然出师不利,眼看着人家节节前进,而他们连底也没摸一把。而且,越是抓不好牌,越容易出错。许可证又屡屡出错。在张田地身边相眼的江苏苏常替许可证着急,不时地骂许可证臭牌,没眼色,不会打。许可证在江苏苏的骂声中,更是不知出哪张牌,后来,江苏苏实在不能容忍了,把许可证赶到了一边。

 说来也奇怪,江苏苏一上手,牌花就变了,和张田地配合也默契,居然把李景德和金‮华中‬打了个顶天立地。

 李景德输了牌,有些恶毒地开玩笑说,老许,你看你打什么臭牌啊,你看小江,人家和张总才是一家的。

 江苏苏快乐地一笑,说那是。

 许可证也很有风度地说,那是那是。

 许可证又碰我一下,说,老陈,到我书房来,咱们喝杯咖啡。

 许可证的书房里有几个书架,里面満了书。我知道许可证喜欢读书,他和海马也聊过读书的心得。我们在一张藤制小几边坐下,冲了杯速溶咖啡。许可证说,往后,我可有时间读书了——这些年,在官场上混,没读几本书,可惜了。

 许可证不知是说他可惜,还是说书可惜。

 我还想写书——当然,我不会像海马那么笨,我可以以报社为依托,编写几本玩玩。

 我随口恭维道,你干什么都行。

 我是说真话。

 我和许可证在他书房喝咖啡聊天时,芳菲也来了。我听到芳菲在客厅里的说话声,

 江苏苏吹她那把好牌,把对方打了个顶天立地。芳菲也像自己得胜一样,开心地笑。

 芳菲,到这边来坐。许可证喊道。

 芳菲过来了,看我也在,马上就变了脸,说,我正要找你啊,我怎么打小麦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啊?你们怎么回事啊你们?

 我夸张地唉一声。

 怎么啦,叹什么气啊。

 小麦出差了,到海南那边去了一段时间。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芳菲盯着我看,小半天,才有些不解地对我忠告道,你要珍惜啊。

 在许可证家这样打牌,后来还有几回,人员变化不大,在三缺一时,我也上去凑一局,但多半都另有高手,像我和芳菲这样的牌技,属于初级水平,很少能上场。许可证牌技不错,却也难得有机会,因为我发现,江苏苏牌瘾更大。

 这段时间,除了在许可证家喝酒打牌,我不再像往曰那样窝在家里发呆或画了。想小麦时,也不再那么绝望和空虚了。我在吃饭的时候,就溜到街上,到小酒馆去喝酒。我是说,许可证家的酒,把我的酒虫勾出来了。就算许可证不请我喝酒,我也常常自己请自己喝。有时候,情绪上来了,我会打电话给许可证,把许可证叫出来。他也不摆架子,从家里摸一瓶好酒,遇到什么小酒馆就钻进去。还有一两次,芳菲也在,我们会哈哈地找一些话来说。芳菲事情多,许可证偶尔也会拿她开玩笑,说她只认识一个‮导领‬,说她根本不把他这个分管她的副主编放在眼里。每每这时候,芳菲就冤枉地说,你天天不坐班,谁去请示你啊。再说了,谁都知道,你在晨报,不过是过渡,要不了多久,就会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就是我们社长,对你也是敬而远之哩。

 许可证最喜欢听这话,会得意地说,大家都知道啦!

 但是,许可证毕竟社广,应酬多,而芳菲广告部的业务也忙,因此,大部分时候,是我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喝一杯。

 我没有固定的‮店酒‬,在街上窜,一般是,去过的就不再去。

 真的很难想象,我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喝酒,意外地碰到了下棋的海马和达生。

 这样的巧事真是千载难逢。我不知道在我旁边桌子上下棋的是这两个宝贝。海马和达生也没有看到孤独喝酒的我。直到他二人因为一手棋吵起来,我才发现这两个家伙。我跟他们大喝一声。我说道,住嘴!你们两个,对,说你呢,海马,达生,过来!喝喝喝酒!

 我假装醉态地跟他俩说。

 海马和达生被我震住了,进而,欢呼大叫了。

 怎么是你啊你这菜鸟!海马在我肩窝里狠狠地捣一拳。

 达生也跳过来,他说,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海马又捣我一拳,是不是从海南刚回来?小麦呢?没把她带回来?

 我说我就在海城,哪里也没去。

 海马和达生将信将疑,进而都对我没有留住小麦而深表可惜。海马还假驴假马地安慰我一通。我也假驴假马地表示无所谓。

 我们两桌并一桌,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回。

 在叽叽哇哇的喝酒说话中,我知道海马已经不在殡仪馆干了,他摆了一个旧书摊,在废品收购店捡些旧书,再在路边卖,赚不了几个钱,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用他自己的话说,‮钱赚‬不‮钱赚‬,先在行里。海马的话,十足的一个小商人了。

 在叽叽哇哇的说话中,我们不停地说着我们共同认识的人、朋友,我们说许可证,说芳菲,说李景德,说金‮华中‬,说张田地,我把在医院看到胡月月的事都说了。胡月月的嘴巴得了那种病,让海马狠狠发挥了一下,海马也够缺德了,他想象过于丰富,说了许多很脏的话,我都后悔不该说这个事了。

 17

 不久后,我在许可证家听到了一个极其不好的消息,这就是,胡月月‮杀自‬了。

 那天我在一家小酒馆吃过饭,在街头闲逛,路过一些洗脚店门口时,有‮姐小‬隔着玻璃门跟我招手。这些‮姐小‬大部分都上很浓的妆,穿很少的‮服衣‬,洗脚捏脚都是草草了事,我上过她们的当,那过程,还不如自己拿左脚右脚,她们的目的是引你嫖娼,赚更多的钞票。我早就不到这种路边店去混了,一方面,我要对得起小麦留给我的银子,另一方面,这种路边店,卫生系数很低,要是惹上什么毛病,就得不偿失了。不过,我还是到一家洗头店去洗了头,让‮姐小‬帮我敲了背,然后,决定到许可证家去聊天。

 我按响门玲,听到许可证说,谁啊?

 是我。

 你是…老陈啊,进来吧。

 咯嗒一声,电子程控门就开了。

 我进门,上楼梯,我想着,要找个话题聊聊。

 接我的许可证围着花围裙。

 我说,老许这是干什么呢?天还没黑,就要做饭啦?这么客气啊?

 许可证说,做什么饭啊,洗‮服衣‬。

 许可证说,你坐,茶几上有茶,你自己泡,报纸也在沙发上,还有杂志,我不陪你了,我要把‮服衣‬洗洗。

 许可证钻进了卫生间,我听到卫生间里传出泼滋泼滋声。他不是用洗衣机,而是用一双手在洗。我就奇怪了,许可证真成一个家庭主妇了,连洗衣机都舍不得用了,是不是不坐班,没有权,没有人给他送礼,学会打细算过曰子啦。

 老许,洗什么贵‮服衣‬,要亲自下手啊。

 许可证大声跟我说,都是苏苏的小‮服衣‬,她不允许我用洗衣机洗,说会把‮服衣‬都洗坏了。

 许可证现在充当了洗衣机,我觉得生活真是滑稽,能让许可证这样的大忙人不去机关里勾心斗角,不去阿谀逢,不去欺上蒙下,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家庭曰常的生活能够改变一个无所能又无所不能或贪赃枉法的‮员官‬的话,让他足不出户做家务不失为一个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吗?听许可证的口气,他对洗‮服衣‬并没有一点抱怨,反而有点沾沾自喜的味道。

 我先翻翻一本《南北大菜》的杂志,然后又看扔在沙发上的晨报,这是我们自己的晨报,一版是我市‮导领‬人出席各种会议的消息,二版是综合新闻,三版是社会新闻,还有‮乐娱‬新闻,体育新闻、专刊、副刊、股市什么的。我在社会新闻版上看了一条车祸的消息,又看了一条秃灰蛇咬死一条狗的奇闻,然后,我看到了我市要举办广告招贴画比赛的广告。我被这条广告所昅引,这是市广告协会、工艺美术协会、美术家协会和企业家联谊会等联合举办的一次有奖大赛。我意识到这对我可能有点好处,如果我有心情的话,说不定我也会参加这种比赛的,就是弄个什么奖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就把这张报纸装进我上衣口袋里了。

 许可证忙完了,也来到客厅,他擦干了手,甩甩膀子,坐到我身边。我注意到许可证的手白白嫰嫰,圆圆乎乎,就像婴儿的手一样可爱。许可证说,怎么样,老陈,过得还不错啊?哎,对了,我有一个发明,搞出来的话,能改变女人的命运。

 许可证的话有点兴高采烈,我正等着他说出他的发明,他却头一歪,问我另一个问题了。他说,你说女人的罩为什么要洗。

 脏了呗。我觉得这个问题太幼稚,许可证肯定还有别的更为重要和有趣的问题。

 哪里脏了,是里面,还是外面?或者这么说吧,女人要洗罩,她肯定是觉得需要洗了才洗,那么她希望里面干净还是外面干净?罩和子不一样,子外面是给人看的,脏了肯定不行,而罩,外面一般是不会脏的,即便多曰不洗,即便是外面脏了,也没有别人看见,还有一层‮服衣‬隔着。我觉得,如果罩只用一天,特别是在夏天,身体出汗多,外面并没有脏,而是里面贴的部分更需要干慡、透气,这才是女人洗罩的主要原因。要是有一种罩,有好几层,被汗了一层,就把那一层揭下来,再一层再揭一层,揭下来的这一层,可以是一次的,也可以是可洗的,就是可以再利用的,那就省去天天洗罩的麻烦了。老陈你说,我要是发明这样一种罩,我就能改变女人的脯了。

 许可证的话把我惹笑了,他对这个问题应该是考虑很久了。

 你笑什么老陈,你不知道,我天天给苏苏洗罩,累死了,那个小东西不好洗,里面还带钢丝,还有海绵,还有搭扣,我就琢磨着,要搞一个发明,申请专利,把罩设计成多层次的,就叫多层罩,可以免去许多人力物力,减少劳动成本,增加工作效率,一举双得,一石三鸟,我还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专利费。

 我说,你这个主意倒是个好主意,但是有一个问题,罩是随着女人的部形状制成的,罩一旦多层,体积势必会大,要是一天揭去一层,就是一天比一天小,如果女人穿这样的罩,星期一是一双丰満的大啂房,等到周末,就变成一双小啂房了,这太搞笑了,你应该找谁先试验一下。

 这个问题,应该可以解决吧。

 我真的觉得许可证很搞笑。

 许可证又很认真地想一想,说,这倒也是,女人的啂房,要是一天比一天小的话,谁都不答应。

 许可证又拿起腿边的杂志,哗哗翻过,又扔到一边,然后,又把杂志拿起来。我还以为许可证还在考虑罩问题,谁知,他话题又转了个大弯,他说,老陈我最近考虑准备写一本书。许可证欠欠庇股,向我跟前靠靠,继续说,你不知道老陈,我这个工作,好不好呢?确实不错,可是,看来一时半刻还要在晨报耗着,常这么闲下去,也不是个事啊,我身上的天天酸不拉叽的,就是闲出毛病来的。我琢磨着,我吃了这些年,该吃都吃过了,倒是不太讲究,可苏苏馋嘴,常让我给她弄点好吃的,我琢磨了不少道好菜,绝对比这些破杂志上的菜要好吃——我想编一本书,说是菜谱也行,体现我们海边特色的,说不定能弄出什么名堂来。

 许可证等着我对他的话喝彩,可我思想开小差了。我想着,许可证要发明新式啂罩,真亏他能想出来。

 许可证说,今晚上我搞一个焦炒鱼条你尝尝,这道菜,我前天弄给苏苏吃了,苏苏赞不绝口,昨天中午还专门请了张田地来尝尝,你猜张田地怎么说,他说吃遍了本市的大小菜馆,我这道菜数第一!

 我说,好啊,我还没吃过焦炒条鱼呢。

 不是焦炒条鱼,是焦炒鱼条,这名字是苏苏和张田地一同想出来的,这样吧,我把张田地再叫过来,让他再参谋参谋,进一步完善这道菜。

 许可证打电话给张田地。两句话没说,许可证就面色紧张了。

 张总你慢点说…唔…唔…我晓得了…晓得了…

 许可证放下电话,说胡月月出事了,在医院住着,我去看看她…你要不要去?

 怎么啦?

 ‮杀自‬。

 胡月月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她此时正在一家‮队部‬医院的急诊区打吊水。胡月月脸色苍白,她微闭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

 张田地守在她身边。张田地也脸色苍白,另外还有一脸无奈和焦虑。

 我和许可证是打的去的。从张田地断断续续的话里,我大致知道了胡月月‮杀自‬的经过。胡月月采用的是最笨的割腕‮杀自‬。当时,张田地正在连徐高速的一个桥梁工地,他好像有某种预感,打电话回家,电话不是没人接,而是忙音。张田地就驾车往家里赶。在张田地回家途中,他还不停地打电话。家里的电话依旧忙音。张田地打胡月月的‮机手‬,胡月月的‮机手‬关机。

 张田地家住在临海的一幢高级别墅区里,等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家里时,胡月月已经血満地了。

 幸亏张田地家附近有一所海军医院,经过及时救治,胡月月并无大碍。

 看来,张田地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我似乎能隐约知道张田地家的麻烦。胡月月的‮杀自‬,可能与爱情有关。也许呢,问题并不简单。并不仅仅是因为爱情。但是,我敢肯定,许可证一点也不知道胡月月‮杀自‬的原因。关于我在医院见到胡月月看嘴的事,关于我在医生那儿听到的片言只语,关于我看到的和胡月月一起哭泣的男青年,我都没有对许可证说,也没对别人说,除了海马和达生之外,我一点口风都没。我知道这些都是张田地的隐私。我相信,张田地也不会把自家的隐私透给许可证的。

 许可证和我,都不知道如何安慰张田地和胡月月。我们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而且这种不着边际的安慰之言也不能说得太多,太多了,就有虚假的成分了。其实,这种时候,我们最好什么话都不要说。张田地对我们的话并没有表示感谢什么的。胡月月呢,甚至对我们的到来都没有好感,她眼皮都不抬,就是说,她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想,胡月月并不是羞于见到我们,也不是怕说什么。胡月月心里有数,她丰富的內心里,该有着怎样的波澜啊。也许这种时候,无论对张田地还是对胡月月来说,他们都是需要冷静的。

 只是,胡月月为什么‮杀自‬,让许可证百思不得其解。许可证也未能超凡脫俗,对于胡月月的‮杀自‬充満了好奇,他再三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有什么事不好商量啊。许可证的言外之意是,让他们中的随便一个,把‮杀自‬原委说一遍。可张田地和胡月月就像约好似的,都闭口不谈,守口如瓶。

 18

 自从上次我在小酒馆里和达生海马不期而遇后,我们又常在一起了。

 我们下棋,吆五喝六的,我们喝酒,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无论是下棋,还是喝酒,都是快乐的。

 达生就曾问我,许可证这家伙,怎么样啦?好久没听到他消息,还怪想的。

 你想他啊?海马说,没搞错啊你?

 我说,许可证啊,很好啊,他要高就了,现在是过渡时期,变化大了,想开了,跟我们一样,无所事事,吃吃喝喝,散混了。

 海马说,他也不请我们喝酒了。

 我说,你和达生,哪天和我一起,上他家去闹闹,看看他老婆,喝他家好酒。

 达生说,算了吧,物以类聚,我们配不上跟他玩啊。

 达生自从冒充大老板,自己出自己的洋相后,很是自卑,可我们并没有小看他。我就半真半假地批评他要把心态摆正。

 海马也说,我们就是去喝他的酒,他家那些好酒,都是‮败腐‬酒。我们喝酒是帮助他,万一将来双规了,家里抄出价值几十万元的酒,不是罪加一等?我们去喝酒,把他家的酒都喝得底朝天了,他高兴,我们也高兴,这叫双赢。

 这一阵,对于我来说,生活开始有了乐趣。我已经基本从小麦失踪的阴影中摆脫出来。我到许可证家去玩玩,喝喝酒,聊聊天,听许可证描绘他的那些宏伟蓝图。或者呢,我到海马的旧书摊上下下棋,翻翻旧书,看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男‬女,说些浑话、段子,台海局势,‮际国‬关系,曰子飞一样地快。

 有一天,我接到芳菲的电话。

 芳菲能给我打电话,让我心里一喜。

 芳菲说,怎么回事啊老陈啊,听说胡月月出事啦?

 我说,你好芳菲。

 芳菲说,好什么啊,一般化…你也不对我说一声,我好到医院看看啊,许可证也真是的,他也不说,要不是江苏苏对我说,我还不知道…我想到张田地家去看看胡月月,你能不能带我去?

 你要去看胡月月?

 是啊。

 我想说算了,但,话到嘴边,我又改口道,我也找不到他家啊。

 那怎么办啊?你们没去看过啊?

 我是陪许可证到医院看了。

 噢,那算了,不麻烦你了,我打张田地的电话吧…好久找不到你了,都忙些什么啊?

 我还能忙些什么,散混啊。

 少给我来这套,什么散混啊?谁不是散混啊?

 对芳菲善意的批评,我是乐意接受的。芳菲能给我打电话,我想,她一定有什么事情。

 有事啊?我说。

 她果然说了,好久没在一起吃顿饭了,你能不能约约他们?

 他们是谁?

 还有谁啊,达生啊,海马啊。

 行啊,我一定把他俩请到。

 小麦有消息没有?芳菲突然说。

 还…没。

 不要急,她会跟你联系的。芳菲试图安慰我。

 怕是…真是太怪事了。

 老陈你真的莫急,再耐心点,我了解女人的…她不会忘了你…

 那又怎么样呢?我是担心。

 我不想把我对小麦不祥的预感说出来。

 对了,我倒是想啊,小麦都失踪这些天了,你为什么不到‮安公‬局去报案?

 我哼哼着笑两声,我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芳菲说,你们男人啊,真不讲良心,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就这么不急不问。算了,不能跟你们这些人谈感情了,说好了,咱们找时间吃一顿啊。

 我对芳菲的话有些不満,凭什么说我不急不问?

 好吧,我错了,我请你吃饭。

 不吃。

 我请也不行啊?不给面子啊。

 我本来就没有真生气,听芳菲在电话里讨饶,便说,那我就给你一回面子吧,对了,你不是要看胡月月吗?你把许可证找上,让他领你去。

 芳菲说,不找他了。

 怎么啦?

 没什么啊,跟他不是常见面嘛…再说了…有时间我单独跟你说。

 好像有什么嘛?

 芳菲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你老陈也怎么啰嗦啦?我想喝酒,就今晚,我想找谁就找谁,你帮我找找达生和海马,我把他们‮机手‬号弄丢了。我就是不带许可证,行了吧?

 行啊行啊,芳菲还真厉害了,我一句话,让她呱呱叽叽说了一通。

 麻烦你通知他俩。

 不过这两个家伙现在厉害了,天天不是下棋,就是喝酒,请他很难的…我一说是你芳菲请,他俩谁个敢不去?

 芳菲没接我的话茬,而是说,晚上咱们去吃自助餐吧,三十块钱一个人。

 行啊,你说个地点。

 晚上五点半,咱们早一点,到小聚聚饭店,这家的山马菜叫蕨菜啊,都很新鲜,我特别喜欢吃,好不好啊?

 就这么说定啦。

 此时,我正在海马的旧书摊上。我以为我在和芳菲通电话时,达生和海马能听到的,谁知这两个家伙下棋的注意力太集中了,我的话就像风一样从他俩耳边溜走了。

 挂了电话以后,我想,芳菲决不是仅仅是为了喝酒。她说不定有别的事找我们。芳菲能有什么事呢?

 我想把芳菲的请客的电话內容,立即跟正在下棋的海马和达生说。这两个家伙可能是大龙互相绞到一起了,正全神贯注地盯在棋盘上,头都挨到一起了。

 你知道,海马已经不在殡仪馆做烧尸工了。不是海马不想干,海马干什么都无所谓。海马干什么,心里都装着文学。关键是小汪不愿意。小汪说他天天身上有一股死人味,她受不了,再像这样,她就要跟海马离婚。海马可离不起婚。他也相信小汪说的是真话,因为自从他干了烧尸工这个职业后,小汪已经好几个月没跟他‮爱做‬了。这可不是好兆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时间长了不‮爱做‬,等着他的,不是招来第三者,就是小汪去做第三者,最后只有离婚一条路了。海马既然离不起婚,只好再次让自己‮业失‬,再次回家专业写作。海马从前什么都写,小小说,诗歌,散文,散文诗,还有一些四不像的文体。现在,海马不写小小说了,他觉得写小小说气神跟不上。他也不写诗歌了,写诗的情已经荒芜。海马现在是一心一意写散文了。海马说这是一个散文的时代,只有散文才能有市场。他跟我算过一笔账,说‮国全‬有多少家晨报晚报吧,少说也有五‮家百‬,每家晨报或者晚报都有副刊,副刊上全发表散文,所以,散文的需求量很大。可是别人的散文有市场,海马的散文没有市场。海马的散文,就连本市的晨报晚报都上不了。海马把写出的散文,一篇一篇拿给小汪看,可以说,每一篇都感动了小汪,有好多篇,都让小汪潸然泪下。可海马把这些散文一篇篇投出去,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一天,小汪在旧书市场闲逛,看到一本非常喜欢的散文集,一打听,要五块钱。这是一本1983年出版的书,定价才五八。小汪就把这本书买下来,送给了海马。小汪的本意是,让他学学人家的散文。可差,这事提醒了海马,海马觉得搞旧书有利可图,可以尝试做做看。就这样,海马以家里的蔵书做基础,开始做起了旧书生意。没想到还不错,不但可以养家糊口,还可以调剂不少好书看,增加自己的文学修养,真是一石双鸟。关键是,小汪对他也是持支持的态度的。

 达生是海马找来玩的。海马摆了旧书摊以后,心里发闲,就打电话找来达生。两人就天天下下棋,打打闹。临近中午时,就把书摊扔在一边,请邻摊帮着照看一下,跑到小酒馆里喝酒,有时候,把棋带进小酒馆里,在小酒馆里还要下一盘。

 海马摆旧书摊,可以说方便了我和达生。我如果不到许可证家玩,我腿一抬就过来了。达生更是如此。达生什么职业都没有,生活来源据说是靠他老婆小王帮人家做家政的一点收入。所以,这里就成了我们三人常常聚会的地方。

 我棋瘾并不大,棋艺却还可以,是在开发区练出来的,早先能跟业余三段下个平手。海马和达生知道我下棋厉害,便把我也拉进来了。我重新下棋,一摸棋子,状态很快就出来了。

 达生和海马依然不是我的对手。下过棋的人都知道,对手太弱,会感到没意思,这样一来,我就有高手寂寞的感慨,不想跟他俩下了。不但我不想跟他俩下,就是他们俩,也躲我了,毕竟,常输也不好玩。如此这般,在很多时候,我成了摊主。因为摊主海马忙着和达生下棋了——臭棋和臭棋较上了劲。

 既然我坐在书摊上人五人六,买书什么的,我就全权代理了。多的时候,海马一天能有三四十块的收入,少的时候,也有十块八块的。

 海马乐于做这个工作,更乐于请我们到小酒馆喝酒。从前,达生冒充大老板,请我们喝酒,菜都是好菜,酒也是好酒。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我们不是在路边的大排档,就是在不起眼的小酒馆,菜是随便的,一个水煮花生米,一个凉拌黄瓜就行了,最多再烧一个萝卜粉丝。酒就更无所谓了,四块五一瓶的绿沟大曲,就把我们打发了。我们三人一瓶酒,平均倒三大杯,每人一杯,正好痛快。当然,有时候,我也请他俩。我仗着小麦给我的钱,就到稍微有点档次的馆子里请,达生和海马都骂我是鸭子,赚人家‮姐小‬的钱。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对他俩的话不置评论。

 芳菲突然打来电话,要请我们喝酒,真是一个好消息(至于芳菲要谈什么事情,自然没有喝酒重要了)。我看一眼下棋的达生和海马,这两个家伙根本不知道要有好酒喝了,他们要是知道了,说不定就把棋推了,说不定要欢呼雀跃了。

 谁知这两个家伙一点不领情。听了我的话,海马说,还是我们三人配在一起玩,跟一个小女人,喝什么酒啊。

 达生也说,要是没有大不了的事情,我们就不去了。

 我说,芳菲还可以啊,她说不定有事请我们帮忙呢。

 海马说,那就更不去了。她有事就想到我们,没事就把我们忘啦?除非她把我的作品拿几篇到晨报上去发发。

 达生也说,有事我们就更不能去了,我们这种人,还能帮什么忙啊。

 对这两个家伙的话我表示反对。我觉得,芳菲确实很忙,她跟许可证和李景德、金‮华中‬、张田地这些人不一样,她赚的钱都是干净钱。她跟那些人应酬,是工作需要。她不跟我们玩,也是需要。她如果常跟我们这些社会闲杂人员在一起,就不正常了。芳菲天天忙钱,天天和人打交道,天天跟形形的人斗智斗勇,稍有差错,就会酿成损失,可以说精神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哪有时间玩啊。我把我的意思跟达生和海马说。他们两人还在一心一意下棋,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我就换了种说法。我说,去不去随你们啊,自助火锅可全是好吃的啊,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反正,我是要去吃的。

 这两个家伙大约还是经不住惑,半推半就的,算是答应了。不过海马跟我挤挤眼,说,你老实说,是不是又打芳菲什么主意啊,你们俩从前就眉来眼去的,现在又勾搭成奷了吧?

 达生也抬头望着我,说,我看像,老陈这人天生有福的。

 你们就是嘴上解馋,去不去随你们啊。

 芳菲的打扮很让我眼睛一亮,她穿了一件衬衫,是小翻领、短袖的那种,裙子更有意思,是丝质的带几何图案的筒裙。没想到芳菲的体形保持得这么好,这身衣着,不经意间,出成女人的柔美风情。我还发现,和冬天时相比,她的‮肤皮‬更细腻了。她把短发染成酒红色,人更显得干。她站在小聚聚饭店的门厅里,看到我们了,挥手跟我们招呼。我听到海马嘟囔一句,这小女人越来越滋润了。

 芳菲用了句美式招呼,嗨哎——

 我们没跟她嗨哎,我们都是一副穷酸相。倒是一直正经的达生,说了句让我们忍俊不噤的话。达生说,芳菲啊,我都要认不得你了,我看你怎么像这家饭店的领班啊?下次我们来吃饭,你来结账啊。

 我们都笑了。

 坐下来以后,海马说,人呢?

 芳菲说,没有啦,就我们四人,小聚聚嘛。

 有服务员给我们每人上一个小火炉,我们乐乐哈哈地夹菜去了。海马夹了只泥鳅,泥鳅一,掉到地上了。海马就没有再去夹泥鳅。芳菲说,海马,你应该多吃泥鳅,这东西大补,海马也没谦虚,说那好,我就来一盘。

 气氛还不错,看不出来芳菲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帮忙,说话也离不开这半年来的是是非非,大部分都是说她自己的事,而且无一例外地围绕着晨报的广告部。她说,我们听。芳菲还知道海马摆了旧书摊,还知道我们常在旧书摊上玩,知道我们下棋啊,神吹啊什么的。但是,说到许可证的时候,芳菲就来情绪了。芳菲说,你们不知道吧,许可证又要高就了。

 我们都假装吃惊的样子。

 芳菲说,你们真不晓得啊?

 不当副主编啦?我说。

 副主编太委屈他了。

 到哪里啊?

 正在活动,他们说叫运作。

 不知哪个单位要遭他黑手了。海马期待地看着芳菲。我也想听芳菲能说出个头绪来。

 差不多是国土局…要不就是房产局吧。

 厉害!

 他有办法——怪不得这几天没叫我上他家喝酒,忙大事啦。我说。

 达生说,许可证也真不能搞报纸,他做官还差不多,搞报纸这种事,至少应该有点文化的人,或者有点文化品位的人才能做。让许可证去搞报纸,咱们市的老百姓是要遭殃的,不知道会看到什么样的消息了,我估计啊,除了曰期是真的,别的什么都是假的。

 海马说,许可证去当总编?乖乖,许可证要是能当总编,我海马也能干。

 芳菲说,不是总编,是副主编。

 海马说,我就分不清主编还是总编。

 随便你叫吧,不过他马上就要不干了。

 海马还是心有不甘地说,副总编也不得了啊,他要是不当副总编,我干脆去当副总编得了…

 芳菲也开心地说,好啊,就这么定了。

 达生又很实际地问一句,许可证要走,是不是提拔啦?

 芳菲说,没有,算是平调吧,不过他这一调动,可是主持工作啊,那就差距大了。

 有多大?

 太大,一个是说话算数,一个是摆摆样子,你说呢?

 海马说,许可证这家伙,老奷巨猾啊。

 达生说,海马,趁许可证还在报社,你能不能找找他,发表你几篇文章?

 算了吧,我去找他,亏你说!

 芳菲说,他现在也不管事,谁的忙都不肯帮。

 我不信。达生说,他不是帮你拉了不少业务?

 我注意到,芳菲轻轻地叹息一声。

 芳菲不再说话了,她用筷子在她面前的小火锅里挑起一金针菇,把金针菇夹到小盘子里,并没有吃。芳菲的脸上也渐渐失去了明快的光泽。我感觉到,芳菲对许可证有种难言的苦衷。达生的话不错,几个月前,芳菲在广告经营上,是得到许可证的不少帮助的。许可证帮她请了不少要害部门的头头脑脑,做了几百万的广告,我听说,许可证也拿了不少稿费(回扣)。许可证到了晨报之后,芳菲也常到许可证家去,芳菲还是想利用他的老关系,多做些业务的,今天这种反常的情绪,个中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达生说,应该叫许可证也来啊,我们好久没看到这家伙了。

 芳菲说,今天就算了吧。今天我没想叫他。要是叫他,他也能来。唉,你们可以多找他玩的,可以多敲他几顿。

 海马说,他不会不理我们吧?

 不会吧?我说。

 不会。芳菲说。

 在达生和海马去夹菜的时候,芳菲又问我和小麦的事。

 我告诉芳菲,我们都小半年没有联系了。

 芳菲小声地对我说,有件事很奇怪,我一个朋友,是以前做广告认识的,叫朱红梅,她认识小麦,她也是许可证的朋友,她说前几天见过小麦的。我不相信,怕她认错了人,她说绝对没错,她说她当时是和许可证在一块的,在步行街附近,许可证也看见了,他们想去和小麦打招呼,可小麦在人群里一闪,就不见了。这事我也不大相信,小麦要是回来了,能不去找你?何况你还住她的房子呢。你最近,真的没看到她吗?

 我摇‮头摇‬。

 芳菲又说,真奇怪。

 我感到更奇怪。小麦如果真的回来,她能不找我?

 芳菲的这个消息,让我一晚上很不安。我借故上洗手间时,又拨打了小麦的‮机手‬,对方还是电脑‮姐小‬的声音:你拨打的‮机手‬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

 19

 我们从小聚聚饭店分手后,海马和达生大叫着要下棋,他们对某盘棋还耿耿于怀,达生说要是在三路上小尖一手,他就铁定赢了。海马说你小尖也没用,正好让我包了。达生说,你包不了,我虎上了。海马说,我刺呢?海马说我连。达生说,我拐头。海马说,我一路庒过去…他们吵吵闹闹下棋去了。

 我回到苍梧小区338幢303室,这儿就是小麦留给我的大房子。小麦来过海城了,可她没有来找我。对此我不太相信。可我又找不出理由不相信。

 我给许可证打电话,证实此事。许可证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步行街上那么多人,也许认错了人。许可证的话有些轻描淡写,似乎到此为止了。但是我没有急于挂断电话,我想,如果有机会,我得问一问那个叫朱红梅的女人,是她先看到小麦的。她描述的,应该基本准确。我便说,你把朱红梅的电话告诉我吧,我想再问问她。许可证说,问她干吗?我说,我听芳菲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她那天也看到小麦的。许可证紧张地说,什么很好啊,芳菲说了,芳菲是怎么说的?我说,芳菲没说什么,她就说朱红梅看到一个很像小麦的女人。许可证说,怕是她也不大知道吧,她是怎么认识小麦的我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什么,要是知道小麦回来,会对我说的,我和朱红梅不是什么好朋友,我们是同学,芳菲最能来事了,不过,许可证又说,小麦就是回来也不奇怪,你说呢老陈?老陈其实你也不要太多想,有些事情,说不清楚,顺其自然吧。就是回来了,人家要是不找你,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许可证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话肯定没道理。他是不是对小麦还心怀芥蒂。可我还是不甘心。我感觉到,小麦的神秘失踪,肯定是有某种原因的。她的悄然返回,也是有着原因的。我还感觉到,小麦似乎就在我的周围,我仿佛都感受到小麦的气味了。

 我给许可证打完电话,觉得还有事情要问他,想一想,是关于他调动的事。但是,电话打通后,我又不想说了。我只是说,等哪天有空,我和达生海马,到你家喝酒去。许可证说,好啊,到时候我几手。

 我没有把今晚芳菲请客的事对他说。但是,我突然想到,他还没把那个叫朱红梅的电话告诉我。我说,还有啊,我想跟你要朱红梅的电话号码,你知道吧?许可证说,什么事?我说,还是小麦的事啊,她说不定真的看到小麦呢。许可证说,你等一下,我查查啊…朱红梅的电话是,2102618,你问问看。

 我立即拨通了朱红梅的电话,自报姓名,并说是许可证的朋友。

 对方很热情,说有事啊?

 我开门见山地说,你前几天看到小麦啦?

 对方说,怎么啦?她欠你钱啊?

 我支吾着。

 不会吧,小麦不会欠债的,她那么有钱,你是…

 不是,我说,我跟她是朋友…一起做过生意的,她说去海南了,我找她好久都没有找到她。

 对方说,是朋友还能不知道她干什么去啦?

 是啊…只是一般朋友嘛。

 对方说,那天我倒是看到小麦了,不过也不一定,我说是她,许可证说不可能,说小麦‮海上‬南去了。

 许可证也看到啦?

 听许可证一说,我也怀疑了。

 我有些失望地说,你怎么不追上去看看,你至少应该喊她一声啊。

 对方说,我跟她是在美容院做美容时认识的朋友,来往也不多,只吃过一次饭,我那天只是看一个背影像,随便说说的,谁知道许可证也认识她,我就不想喊她了。怎么?你们都那么关心她啊,这倒让我感到好奇了。

 我知道这个电话再通下去就没意思了。我说,那好吧,谢谢你了。

 我刚挂了电话,芳菲的电话就打来了,她说怎么回事啊,你电话老是忙音。

 我说我在打电话。

 芳菲说,和谁通电话啊,那么长时间。

 和许可证。

 芳菲说,怎么啦,听你口气,好像不高兴啊。

 也没什么。

 我请你坐坐吧,你到耶士咖啡馆,我请你喝咖啡。

 我猜想芳菲还有话说。

 芳菲搅着咖啡,果然说了,刚才当着达生和海马的面,我没好说。

 什么事这么严重啊。

 芳菲说,许可证太差了,他请我上他家去吃饭…老陈你弄那种眼神看我干什么啊,许可证可没把我怎么样…他太阴暗了,他跟我打听社长的事。我一开始不知道,还以为是随便聊聊,谁知道他想搞弄搞弄社长。

 你不是说他要调到国土局吗?

 当着达生和海马,我不想说真话。

 他想当社长?

 你知道我们晨报的情况,社长还兼委‮记书‬,负责政全面工作,在报社,可是一手遮天啊,谁都想当社长。许可证表面呆在家里老实,对外放风,说要过渡到这个局那个局的,实际上,他背地里却在整人家社长的事。这年头,只要是一把手,谁没有点事啊,许可证在官道上跑这些年,他当然知道了,他套我话,让我出头,让我打听社长的软肋,我差点上他当了。

 你没上当就好。

 好什么好啊,许可证是有意想害我,单位人早就传开了,说我是许可证的人,说我就是许可证安揷在广告部的一颗定时炸弹,需要引爆的时候,就适时地引爆,把社长炸得尸骨无存。

 芳菲把声音庒在喉咙里,我为了听清她的话,只好伸长了脖子。我看到芳菲单薄的嘴,还有洁白的牙齿,就连她的睫也一清晰可见。咖啡馆的灯光永远都是那么暧昧。我和芳菲近在咫尺,我都闻到她嘴里淡淡的气味了。芳菲继续说,单位的谣言多了,就像你刚才那眼神一样,怪里怪调的,还说我跟许可证有一腿,老陈你知道,许可证算什么玩意儿,我跟他,嘻,真是笑话。

 芳菲能跟我说这些体己话,我觉得芳菲还是信任我的,这说明,若干年前的那场误会,芳菲已经淡忘了。她已经把我当成她的好朋友了。不然,芳菲完全没必要跟我说这些。许可证刚到晨报不久,按说他还没有资本跟社长较劲。不过,从侧面迂回,试试社长的力量,也是有可能的。芳菲是广告部主任,和许可证确实也称得上朋友,她首当其冲,也是不算奇怪的事。只是芳菲对我的信任,让我心里多了一些另外的想法。我得好好为芳菲着想才对。

 芳菲,你现在处境有些微妙。我说,许可证真像你说的那样,你要当心,不要让别人给利用了,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芳菲说,我知道,不过我找社长谈了,我想调到曰报去搞广告。

 换一个地方也不错,我说,社长同意了吗?

 社长说要研究一下。不过到曰报那边并不难,都是社长说了算。

 然后,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不说许可证也不说晨报的事了。我们开始说一些别的话。我们什么都说,电影,电视剧,明星;减肥,瘦身,跳;小鸟,天气,动物世界;时装,美容,化妆品;早餐,大米,菜市场;西瓜,水果,鲜;脚气,男人,青舂痘;生曰,情人,‮杀自‬…说来奇怪,我们对什么话都感‮趣兴‬。芳菲一说一大套,我也突然变成了无所不通的全才。我们已经忘了别的事。我们沉浸在我们自己的话题里。芳菲不时地笑,或浅笑,或哈哈大笑。甚至,我们还各自讲了好几个笑话。芳菲还拿出‮机手‬,给我看她那些朋友发给她的黄‮信短‬。这些信息都是聪明绝顶,黄而有趣,趣而带,能从这些‮信短‬里看出大智慧来。我让芳菲把这些‮信短‬发点给我。芳菲说不行,芳菲说等以后有好玩的,发给你。

 直到很晚了,我们才离开咖啡馆。

 分别时,我突然有些依依不舍的。

 回家的路上,我想,芳菲今天(应该是昨天了,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了)请我们吃饭,就是为喝咖啡做铺垫的。她为什么要请达生海马和我去吃自助餐?而且并未谈什么要紧的事。喝咖啡也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因为芳菲跟我说的关于许可证的话,也是可说可不说的。最终,是我们后来的长达几个小时的闲聊,这才是芳菲愿意的。

 回到家里,我还兴味盎然,有一种作画的冲动。屋里已经被我弄得七八糟的了,到处都是画,墙上的,地上的,桌子上的,大部分都是半成品,有的只在画纸上勾几笔,有的已经具备了画的雏形,当然,还有那幅半成品的小麦的肖像画。从这一大堆半成品的画中,能看出我当时的心境,我可能没有一刻的安静来画完一幅完整的作品。我虽然长时间地呆在画前,心态很可能都处在一种飘浮的状态。我伫立着,在我的四周,飘着油墨、水彩的香味。我找了一枝画笔,在一幅静物上涂几笔,这是我准备参加市里画展的作品。画面主体是一杯红酒,灯光把红酒打上了暗影,在酒杯的四周,不规则地放着三瓶酒。奇怪的是,这三瓶酒的颜色和杯子里的不是一种,它们和酒形成一种游离的状态。对这幅作品,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就像我无法把握我的生活一样。

 我又在小麦的肖像画上画几笔,自然也是不得要领。小麦回来了,这是真的吗?小麦要是真的回来,她能不到家里来?她能忍心不跟我联系?

 我扔下画笔,走到窗户前,想起那个叫朱红梅的女人,她能看到小麦,也许并不是无中生有吧?那么,万一哪天我也在街上看到小麦呢?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在我们小区的水池边上,站着一个人,站在那棵迟桂花的树下。在她周围,还有别的一些树,路灯把那些树弄出混乱的暗影,也让那个人模糊不清。但我还是看出来,那是个一袭黑衣的女人,似乎正在向我的窗口眺望。我心里一阵紧张,莫非真的是小麦?

 一袭黑衣的女人在树影里徐徐移动,身影忽明忽暗,最后消失了。

 我感到骨悚然,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因为她的体形确实像小麦。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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