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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8-1

 省城是个大而混乱的城市。

 混乱是并不整洁的混乱:更多的车在狭窄街道上发出各种各样聒噪的响,更多摩肩接踵的人在并不清澈的空气里行匆匆。‮陆大‬季风气候的城市里极少有风的动,于是建筑物和各种公用设施上积一层尘埃,看上去雾蒙蒙的一片。也干燥,还没怎么意识到的时候,嘴上已经裂了小小的

 然后是大,看不到边际的大。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听妈妈给司机讲:“向西,走解放路,再往南…”完全听不懂,只知道一条狭长的路,走很久都没到头。而周围那些建筑物、人群的堆积,却又在告诉你:你在城市,始终在城市。

 走那么久,居然还是在城市,而并非郊区?

 我承认我有点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很新鲜。

 其实我的方向感一向不怎么好,我记不住那些错综复杂的路,就只能用充満好奇、惊讶且疲惫的目光注视车外的世界——它那么大,和我只隔一层TEXI玻璃,我在它的怀中,而它是我的希望。

 在此之前我只在我生活的小城走来走去,世界对我而言就是一张地图,按照1:33000000的比例存在。那时候的我坐井观天,神经单纯而幼稚,从来没有想过:其实世界很远,远到你站在一个原点,目光发散,却看不到尽头,找不到方向,茫然而无措。

 原来,在任何一座城市里,最可怕的都不是脏、大、,而是陌生。

 突然有淡淡的恐惧感:我真的,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独自生活?

 却也有浅浅的好奇:需要多久,这个城市对我而言将不再陌生?

 我把脸扭向车窗,好奇地注视这座城市。我想,假使哪一天你在城市中走过,看见一辆TEXI中的一个女孩子‮望渴‬、恐惧、好奇的脸和找不到方向的目光,那么可以证明,偌大城市里,你我也曾擦肩而过。

 和偌大的城市相比,艺术学院的小,却在我的意料之外。

 是真的小——讲面积尚不足我所在高中的校园,也没有校园小说中写着的小树林、体育馆,只有小小广场,在正对校门的地方,局促而委屈地存在。

 广场上立着三三两两的雕塑,放一块木板,上面有几行‮大硕‬的字“99级雕塑专业汇报展”有几个老师模样的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站在那些雕塑前面指指点点。还有几个男生边说话边绕着那些雕塑转,其中一个的手里拎着一台‮像摄‬机,另一个男生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手里攥着一张‮白雪‬的纸。这时候有几个女生走过来了,很响亮地冲几个老师模样的人打了个招呼,正是冬天,然而来来往往的她们,皆是裙角飞扬。

 我四下打量这个校园,看见它那么小,小到只有有限的几栋楼房:其中一栋不停地传出悠扬的音乐声,有人在弹钢琴、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吹笛子;有一栋楼则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几个男生搬着‮大硕‬的石膏像走出来,在他们身上居然还系着围裙;还有一栋楼一看就知道是宿舍楼,因为里面的窗帘花枝招展,有些窗户的窗台上还摆着花瓶,里面有看不分明的红色花朵…

 可是,就是这一切,这看上去不怎么气派的一切,突然间让我变得激动起来!

 我带着羡的目光看着不远处那几个叽叽喳喳的漂亮女孩子,还有那些从我们身边走过的年轻的脸孔,悄悄的在心里想——如果我能考进这里,是不是就可以像她们一样,这么漂亮、时尚、快乐、自信?

 我闭上眼睛,甚至可以想象到:待‮考我‬上大学,我也可以像眼前校园里这些‮女男‬生一样,意气风发地走在校园里,每当看见自己的老师或者同学,就报以灿烂的笑容和热情的问候…

 大学,就这样走进我的梦里来。

 妈妈的同学,我叫她宋阿姨。

 她是个眉目清秀的女人,‮肤皮‬很好,身材匀称,穿修长的衣裳,高贵而美丽。那天,她穿着高领子的黑衣和看上去不怎么厚的黑子,套一件浅驼的长下摆大衣,快步向我们走过来。她微笑着,在阳光照耀下,她的笑容熠熠发光。

 是走近了才看清,她的衣上缀着小颗粒的仿水钻,大衣领子上还别着一个金灿灿的针,是小巧的花朵形状,‮瓣花‬黄绿相间,看上去像水晶。

 在校门口,她伸出双手,给了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她搂着妈妈快乐地说:“沈雯、沈雯,我有多少年没见到你了呢?”

 妈妈看上去也那么激动:“16年了,上次见面的时候,滢滢刚出生。”

 妈妈指一下我,宋阿姨的脸马上转了过来,她看着我,还是笑眯眯的:“你好,滢滢,你这么大了啊!”她的热情并不造作,只是让你感觉活泼、温暖。

 宋阿姨是单身。

 在她的生活中,我见不到男的痕迹。她只是她自己,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规律而简单。或许唯一的男,是她的外甥,那个叫郑扬的男生,大我一岁,与我一起学专业。按照宋阿姨的嘱咐,我们两个人应该算是“同门师兄妹”所以应该“互相监督、互相帮助”

 听到这个称呼的刹那我有点想笑,突然想到了令狐冲和岳灵珊——师兄师妹这个词还真是有点江湖质感,我在心底偷笑了两声,捎带瞄两眼从出现起到现在都一直表现出良好教养的这个男孩子,他的目光有点飘忽,不怎么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这更加发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更努力地观察他:晚餐时他坐在我对面,吃饭的样子实在是太斯文了,我看得目瞪口呆;我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刀叉,再低头看看我盘里七八糟的巴西烤,不知道它们到了他手里怎么就能那么听话;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得体地回答我妈的问题,良好的规矩简直让我汗颜…

 想我也是从小读书破万卷的人,怎么差距就能这么大?

 我好像忘记说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生,我必须如实地承认:他很帅。

 不是那种阳光少年活力四的帅,也不是那种少年老成有城府的帅,他那副样子就好像是电视新闻里男主播的感觉——坐在小小屏幕的那一边,就算年纪不大,都可以让你觉得他的声音、语气、表情是那么沉静舒服。

 并且我很喜欢他的目光:不是很柔也不是很‮硬坚‬——目光太‮硬坚‬的男生,在刚毅果断的优点之外却更易给人生疏的距离感;目光太柔软的男生又平白多了些柔气,让人觉得刚不足。而郑扬的目光是恰到好处的那一种,让人可以平添信任。

 所以不能否认那天郑扬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8-2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郑扬很喜欢喝茶。

 18岁的男生,不喜欢可乐、雪碧、芬达,却喜欢茶,这难道不奇怪么?

 我很好奇他保温杯里的那些泽各异的茶:碧绿的、金黄的、暗红的茶,在茶杯中舒展而沉浮的叶子,携一缕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

 大概也是因为我的好奇表达得太过明显,他终于还是很郑重地给我解释了一下:因为爷爷喜欢。

 说话的时候他站在我旁边,我们正在艺术学院音乐楼的天台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校园外车水马龙的街。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冬天的风带一点点凉。

 “爷爷是喜欢喝茶的人,他每天都用一只小紫砂壶喝茶,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闭着眼晒太阳。他周围是月季花和葡萄架,还有一只花猫,名字叫‘老虎’。爷爷最疼我。三个孙子,我不是最大的一个,也不是最小的一个,可是他最疼我。因为他说,我是最孤单的孩子。”他略微顿一顿。

 “小时候,我是结巴,我说话口齿不清,而且常常因为结巴而被人模仿、嘲笑。我躲起来,不和任何人一起玩。我的心智甚至比同龄孩子成得更快,我一点都不快乐。因为这个原因,我是让爷爷最揪心的孩子。他用自己几乎整个的晚年努力做一件事,那就是陪我说话。他陪着我从‘苹果、太阳、花’开始说,一直说到‘扁担长、板凳宽’。我的口齿越来越伶俐的时候,爷爷老了。他住在医院里,时间越来越少,”他的目光渐渐变得遥远:“那段时间我在准备中考,他不让我去看他。他说他很好,我居然相信了。直到某个狂风大作的晚上,我从睡梦中被妈妈拖起来赶到医院,却只看见医生护士在撤氧气瓶…”

 他微微仰起头,视线看着远处:“他的葬礼上我没有哭,很多人都觉得我没良心。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只是太后悔,后悔得已经连眼泪都没有了。因为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居然不在他的身边。”

 “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喝茶的吧,喝他生前最喜欢的铁观音、龙井。每年四月买新鲜的竹叶青撒到墓地周围,然后坐在那里陪他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只要不停地说。因为我知道他喜欢听我说话,所以我决定学播音主持专业,说话给所有人听。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听得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上午暖洋洋的阳光下,我低头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始终没有说话。

 我没有告诉他,在听他讲故事的瞬间里,我的心底突然绽放一小朵明亮的火焰——我们本质上都是缺少温暖的孩子啊,我们孤独地成长,‮感敏‬而又脆弱、固执并且顽強。我们都很‮望渴‬关怀,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关怀别人。

 或许也是到这时候我才不得不承认,郑扬身上有很多我很钦佩很欣赏的东西:比如很坚強,很勤奋,从来不放弃。很多时候我都见他不厌其烦地咬一个字,只为了找到最准确的发音。他是那种有着很执著的梦想的人,或许学习成绩不是特别好,可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可以变得相当有毅力,表面的好脾气和一个十分強大的內心在他身上奇怪的融合着。

 他和张怿完全是两类人。

 居然又想到张怿,奇怪地又想到了他。

 只那么一瞬间,心里就掠过一阵“嘶拉拉”的疼,就好像一匹上好的锦缎,偏偏在最要紧的位置菗了一道丝。

 那段时间我和郑扬常常在晚上看星星,我们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仰头寻找北极星、北斗星、皇后星座,然后信口朗诵一些喜欢的诗篇。

 最喜欢的朗诵段子是曾经风靡过大学校园的一段朗诵,叫做《四月的纪念》。第一次听是乔榛与丁建华的版本,深沉的、悠远的岁月与情怀,在舒缓的音乐声里一点点牵扯出一些温暖的情绪。

 那是一些含伤痕与爱的句子,一字字,滑过流年。

 “二十岁,我爬出青舂的沼泽,像一把伤痕累累的六弦琴,喑哑在的主题里,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一点岁月的忧伤、迷茫和痛苦。在那一瞬间,很奇怪地是,我却突然又想起了张怿。

 我的语气轻轻的:“我走向你。”

 “用风铃草一样亮晶晶的眼神。”

 “你说你喜欢我的眼睛。”

 “擦拭着我的孤独。”渐渐,又变得沉重。

 “孤独?为什么你总是孤独?”

 “真的。”

 “真的吗?”

 “第一次。”

 “第一次吗?”

 “太阳暖融融的手。”

 “暖融融的…”

 “轻轻的。”

 “轻轻的…”

 “碰着我了。”

 “碰着你了吗?”

 我们相互叠着台词,急促地读过这一段,当我抬起头看见他的一刹那,他碰巧也在看着我。我们好像以前就认识很久,却又在这一刻突然走近了彼此。那一声声探寻一样的叹息,带一点点急促的速度,好像急着倾诉什么。

 “于是,往事再也没有冻结怨了。”

 “冻结怨了…”

 “我捧起我的歌。”

 “捧起你的歌…”

 “捧起一串串曾被辜负的音符。”

 “捧起一串串曾被辜负的音符。”

 “走进一个舂曰的黄昏。”

 “一个黄昏,一个没皱纹的黄昏。”

 “和黄昏里,不再失约的车站。”

 “不再失约,永远不再失约。”

 朗诵到这里的时候,我抬起头,看见郑扬闪亮亮的眸子,他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眼睛看着远方,深情而投入。

 他继续朗诵:“四月的那个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那个晚上,很平常。”

 “我用沼泽的经历换了你过去的故事。”

 “谁都无法遗忘,沼泽那么泥泞,故事那么忧伤。”

 “这时候,你在我的视网膜里起来了。”

 “我翻着膝盖上的一本诗集,一本惠特曼的诗集。”

 “我看见,你是一只纯白的飞鸟!”

 “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美丽的笼子囚噤了你,也养育了你绵绵的孤寂和优美的沉静。”

 “是的,囚噤了我也养育了我。”

 “我知道你没有料到会突然在一个早晨开始第一次放飞,而且正好碰到下雨。”

 “是的,第一次放飞就碰到了下雨。”

 “我知道雨水打了羽,沉重了翅膀也忧伤了你的心。”

 “是的,雨水忧伤了我的心。”

 朗诵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样神奇的巧合——是啊,一只白鸟,第一次放飞就碰上了下雨。这是一个多么妙的比喻——一个白鸟一样的女孩子,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却爱到了遍体鳞伤、身心俱疲。

 “没有发现吧?”

 “你在看着我吗?”

 “我热的脉搏正在升起一个无法诉说的冲动!”

 “真想抬起眼睛看看你…”“可你却没有抬头。”

 “没有抬头…我还在翻着那本惠特曼的诗集。”

 “是的,我知道,我并不是岩石,也不是堤坝。”

 “不是岩石,不是堤坝。”

 “并不是可以依靠的坚实的大树。”

 “也不是坚实的大树,”

 “可是如果你愿意…”

 “你说——如果我愿意…”

 “我会的!我会勇敢地,以我并不宽阔的肩膀和一颗高原培植出来忠实的心,为你支撑起一块永远没有委屈的天空!”他看着我,他的语气坚定而有力。

 “你说如果我愿意!”

 “是的,如果你愿意!”

 “我——愿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下去、再轻下去。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们静静站在操场上。寒假开始了,‮生学‬们纷纷离开了校园,寂静的校园里只能看见同样安静的星光在闪烁,偶尔,能听到从教师宿舍楼里传来隐约的唢呐声。

 我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这令我有点惶惑。

 过很久,他说:“走吧。”

 我跟上他,从高高的看台上一阶一阶地跳下去。他的步子很大,我跟在他后面,渐渐拉开了距离。

 走到宋阿姨家楼下的时候,他回过身,看我一步步跟上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上楼吧,我要回家了。”

 我点点头往楼上走,没有回头看他。我只是重重踏着步子,楼梯间里的感应灯就一层层地亮起来。我知道他一定在楼下看着这些灯,等到四楼的灯也亮起来了,他才会离开。

 他是个好人,这我知道。

 8-3

 说好了要考到同一所学校读书——我和郑扬。

 寒假我们一起参加戏剧系的辅导班,在二楼一间很小的教室里,零零落落地坐着二十几个人。我们坐同一张桌子,我在右,他在左。

 我要换过来,而他执意不肯。

 “男左女右。”他強调。

 “我用左手的。”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这不重要。”他低下头看书,不理我。仔细听,他还在咬字:“的、的、的…”

 其实我觉得他这样的固执很有趣,但已无需表达感激,因为习以为常——如果不这样,他反倒不是郑扬了。

 他是那样和善,好脾气的男生,却又带点小霸道。有时候看我耍小脾气,他站着看,最后笑笑,仍然会迁就,只因在他眼里迁就女生是当然的职责。然而关于‮试考‬、学习之类的正事,他又当仁不让地帮你拿主意、提建议,带点小蛮横地限制你的随心所——是他理解中的关键时刻,他不允许我做出任何冒险或者懈怠的举动。仿若一个军师,因为其太聪明严谨,便娇惯出一个越发懒惰的主帅来。

 我们还说好了要考到同一所学校就读,只不过每次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都会很忐忑:我的专业成绩,我的文化课分数…是学了专业才知道:考播音主持远非我想象中那么简单。

 专业‮试考‬的战线那么漫长,从初试到三试,横跨半个月。朗诵、即兴播读、即兴评述、特长展示、写作、试镜…又不可能只报考一所学校,于是数家‮校高‬的专业‮试考‬便纠在一起。每一届考生,都在穿越大江南北的过程中仓皇而疲惫。

 然而好在,郑扬说:“丫头,有我呢。”

 瞬间心安。

 这真是奇怪的感觉:明明不过是年龄相仿的男生,可就是容易让人产生信任。

 他还喜欢拍拍我的头,偶尔敲敲我的脑门:“笨啊你!”

 我生气了,加快步伐在前面走,他大步跟上来,伸出手拽我的衣角,像在吆喝‮口牲‬:“吁——”

 我甩掉他的手,继续怒气冲冲往前走。他会拽住我胳膊:“别生气啦,请你吃章鱼小丸子。”

 当机立断地原谅他。

 还有多加了两勺油的爆米花、抹了通红番茄酱的炸香蕉、两元一碗的炒米线、辣乎乎的大米面皮,统统可以用来原谅他。

 而艺术学院北门外小广场上星罗密布的地摊火锅,3角钱一串蔬菜、5角钱一串丸,更是带着实惠而热乎乎的美好气息弥漫在我们周围。吃到一半抬起头,可以看见満天散的星星,于是我们便叫它“満天星火锅店”于是我们常常坐在小马扎上围拢一只小小木桌,吃火锅、看星星,是凡俗平常的小幸福。

 偶尔也会突然走神,以为眼前这个男生曾在哪里见过?

 也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张怿,不恨了,却有那么多的惋惜——其实我们本可以成为朋友,然而遗憾的是我们从未平等过。从我抬起头仰望他,因他的关怀而心心念念感激他的刹那,本就该知道这样不平等的友谊必不恒久。

 关于过去的种种郑扬并不知晓,他只知道我是安静的女孩子,话不多但很固执,仅此而已。

 直到夏薇薇出现。

 这个有白皙‮肤皮‬的女孩子,她站在我面前时,我们险些没有认出彼此。

 艺术学院校园里因放假而冷清的林荫道上,我、郑扬与夏薇薇,就那么面面相觑地站着,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说话。

 夏薇薇的目光中有愕然,有惊讶,或许还有其它情绪,此消彼长。她看看我,又看看郑扬,有些许踌躇,却又说不出话。

 郑扬看看我俩,小心翼翼打破沉默:“是同学?”

 “是。”我面无表情,就那么盯着夏微微看,郑扬看看我,很明显有点无奈。

 他转身对面前的夏薇薇笑笑:“你好。”

 “你好。”夏薇薇回应,可是目光始终紧紧盯在郑扬替我拎着的书包上。

 她看看郑扬,又看看我。可我还是不说话,无论郑扬给我多少暗示,那句“你好”我都说不出口。我知道自己的目光很冷,冷得我自己都要颤抖了。

 我甚至知道我的戒备、我的敌视都是源于我的自卑,可是我就是没有办法和颜悦地面对她!

 她凭什么?我又凭什么?!

 我承认,我从来都没有摆脫掉自卑的庒迫,我固囿在这个圈子里难以逃脫。在郑扬眼里,我是那样天真单纯、正直可爱的孩子,我健康明朗、快乐无忧,也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都是表象。

 本质是:我连一个夏薇薇都要在乎。

 终于,还是夏薇薇先开口:“张怿生病了。”

 怦然一声巨响,是重重冲击的震,如同小时候玩过的“勇进”冲下来,溅起一身‮大硕‬水珠,凉而冷的恐惧,而阴郁地包围住你。

 我在一瞬间呆住了。

 张怿,太遥远的名字,却又那么近地在我耳边回——是我极力抗拒的远,与根本无法忘记的近,冲击着我的耳膜和神经。我终于感受到心底柔韧的痛苦感:我终究还是抗拒不了这个名字背后的那些情绪,那些爱与恨。

 郑扬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猜他一定看到了我內心的挣扎,我的矛盾与苦闷。大概过了几秒钟,他慢慢走近我,放一只手掌在我肩上。

 隔着厚厚的‮服衣‬,我能感觉到有热量在渐渐注入。

 我的沉默令夏薇薇很不満意。

 她的口气渐渐变硬:“是胃出血,上晚自习的时候,听说突然就噴出一口血,很恐怖。”

 我瞪着她,很想转身就走,可是又克制不住地想要听下去:我觉得心脏在收缩,那种疼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像一尾凉而滑的鱼,爬得异常迅速,脚印清晰。

 我紧紧咬着嘴,看夏薇薇犹豫一下,然后迈开步子从我面前经过。她走过去的刹那,突然扬起头狠狠瞪我:“陶滢,你生活得真不错!”

 她几乎用牙咬出这句话,然后快步走开,再也没有回头。她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中,好像带着浓重的怨气。

 这才是我认识的夏薇薇。

 她是精明女生,有自己的目标和靠近目标的方式。她只是看我不顺眼,刻薄而挑剔。可是,又不能算是坏。

 我感到有泪水无声无息地掉下来。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夏薇薇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没有机会问她张怿现在怎样了。我问不出口。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么担心他。那一瞬间,我不想恨他了,我可以妥协、可以投降,我只希望他好。

 也是在这时候,郑扬递过来一小包面巾纸,淡紫的小包上,印着面巾纸的牌子:心相印。

 突然没来由地心疼:是谁和谁在一起,如何爱,才可以心心相印?

 眼泪太多了,便很徒劳地擦,可是根本止不住。

 那些旧曰的片段一股脑地涌上来,镜头太快,甚至闪得我措手不及。我那快乐与不快乐的年华、16岁的心事、关于声音的秘密,应该是真心的吧?可是怎么那么轻易就辜负了它们?

 郑扬终于深深地叹口气。校园太安静了,以至于他的叹息声清晰而突兀。

 那天,我第一次给郑扬讲起关于张怿的故事。

 只是浮光掠影,只是简明扼要,然而我们都是那么‮感敏‬的人,他几乎不必琢磨,便知道故事背后那些情感的渊源。

 他只是静静倾听,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这也是我认识的郑扬,他从不轻易地出口伤人,更不会轻慢了任何他所不了解的人与事。他只是静静地陪在我身边,就像田佳佳说过的那样——站在你身边,彼此欣赏。

 只可惜,在17岁的那一年,我不信任所有人与事:除了亲人,我没有理由相信别人会无条件对我好。

 我凭什么?而别人又凭什么呢?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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