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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梦:无墙之夜

 雨,飘洒进梦里,起细密无边的呼喊: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烟雨蒙的城市,肆无忌惮地铺向虚玄的天际。密密麻麻的窗口仿佛尘埃,漫天飞扬而后被雨水打落,一排排一串串一摞摞,睁着空的眼睛。空又神秘。

 我独步街头——或不过是雨在风中徘徊,不过是风,在雨里行走。只听得那呼喊好像就在近旁,却又似总在别处。

 街上不见一人。

 没有人,没有车,连一星半点的标志都没有。

 这是哪儿呢?

 连我也似虚无——雨即脚步,风即魂行,惟那呼喊证明我在。

 或许会有伯格曼的空白的钟?抑或达利的变形的表?①也没有。只有墙。连绵不断的墙。连绵不断的墙走成街,走成巷,走成浩瀚的城市,走成走不出去的墙外的呼喊——也许,时间就是由这样的呼喊构成?自由即是宮;旷野也是牢狱;人,注定地,都是死者——有个名叫博尔赫斯的智者曾如是说。墙,‮实真‬,坚固。花岗岩,大理石,钢筋和水泥…击之有声。但是没人。我用力敲击墙面——或不过是风吹和雨打,但无人应。有的还是那不绝如缕的呼喊,掠过墙面,掠过屋檐,掠过青石的台阶,嘶嘶嘘嘘时而尖啸。我背靠一处楼墙坐下——或不过是风停了,雨住了。雨水在楼前积成一汪,一汪如镜,镜面不断被檐头的残雨滴碎,波纹散,而碧平如初。如此反反复复。反反复复间忽现一团光影——啊,月亮!月亮出来了。月亮穿云破雾,时而皎洁,时而昏蒙。空中,清光浮漫。地上,叶影斑驳。远处的呼喊悄然遁去时,近处纷纷然浮起嘈杂。随之背后一空,我险些仰倒,怎么回事?墙呢,墙怎么了?回身看时,墙都不见,惟一群空无所依的人形如悬如浮!墙呢?不翼而飞,还是“本无一物”?可那些人却都不惊慌,高居低住,左右相邻,各行其是,相互无视无睹仿佛四壁犹存…空墙透壁,如一座立体的舞台——有人在洗碗。有人在饮茶。有人在看报纸。有两个人面对面下棋。有四个人围坐桌前,可能是打牌。一老者独自坐在昏暗中,闪烁的银屏时而照亮他木讷的脸。但他是在看电视呢,还是在看电视后面那个姑娘?电视后面,灯光切断昏暗——灯下,姑娘正在电脑前忙活,时而凝神苦想,时而嫣然一笑“噼哩啪啦”地按动键盘…而在她上方——一个少年踩着凳子换灯泡,不小心灯泡脫手,眼看着要砸在下面那姑娘的头上了,却“呯”然而止,碎在半空。少年束手呆望…在他呆望的方向——一对年轻夫妇正哄着孩子在玩飞镖,嘻嘻哈哈,声笑语。镖靶实在是太小了,飞镖更像是飞向前面的一个男人。前面,即那镖靶背后,光线忽又转暗——暗淡的灯光下,那男人坐在马桶上悠闲地踏着节拍,想必还哼着什么歌。投来的飞镖有些垂直坠落在他脚下,有些稳稳地悬在他眼前…而他的斜下方灯火通明——灯火通明,觥筹错,一群年轻人又喊又叫不知正在庆祝什么,或纪念什么…而就在他们身后,一盏烛光如豆——烛光中可见一幅蒙了黑纱的肖像,肖像旁坐着个老妇人,一动不动;近旁的喧嚣形同不在,或丝毫不能扰她的追忆…再过去,是两间黢黑的空屋——或者是等待中的婚房。月光照亮着门上的大红喜字,隐约可见一串串彩链和五颜六的气球…而这空屋下面,也有一串串飘飘摇摇的气球——飘摇的气球围绕着一个睡的婴儿。这孩子是否梦见了雨呢——哪儿来的“浅浅”的水声?哦,是下面,稍远处,那儿——

 那儿水花迸溅,水雾蒙,绿莹莹的柔光中一个悠然‮浴沐‬的女子…(那窈窕的形影怎么有些眼?)我于是像丁一那样看她,看得痴。看乌发贴在她白皙的肩头,看水帘铺洒过她耸的前…看泡沫在那陷落的地方聚集,聚集,最终沿一道动人的弯曲被溪冲散…细细的溪在她的臋尖滴淌,过腿弯,漫过脚趾,平平地铺开,托起她动的身体…正如丁一所说“她是那么自由、舒展、蓬”…然后水声停了,她慢慢擦干着发,擦干处处,展臂,弓,屈膝,轻轻一跳…(怎么这跳跃的姿态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赤着走出浴室,走过厅廊,走过安睡的花草,走过警醒的时钟,脚步轻柔,周身的肌肤也似的动…正如丁一所愿,她是“那样地不加防范,旁若无人”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坦然,坦然得令人心惊…她走进卧室,走到前,独自静静地坐一会儿,不管拿起什么扇一扇,驱走夏夜的燠热…然而她忽又跳到镜前,不,不是为了梳妆,是要看看自己。(她怎么有点儿像…像谁呢?)她轻轻地转动着身体,看自己…正如丁一所料,那“无比的安静中埋蔵着难以想象的热烈”…她平伸双臂,踮起脚尖,欣赏着自己,或欣赏着夏娃的居身…啊!是她吗?夏娃?会不会她就是夏娃?会不会,夏娃已进驻她中?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敲响了房门——

 昏暗的楼道里站着个邮递员“电报,电报”地嘶喊。

 “哎,来了!”镜前的夏娃平安顿逝…“好了,听见啦!”赤的夏娃东一把西一把地抓,样子虽有些可笑但还是不躲不蔵…“对不起请稍等一会儿,稍等一会儿好吗?”狼狈的夏娃急慌慌地穿衣,里一件外一件地穿呀,套呀…那情景真令人沮丧,令人忧伤——你等着看吧,很快她就不是夏娃了…

 邮递员悠闲地哼着小曲儿。

 门响了。门开处一团虚白刺目的光芒。

 但当那女子出来时,夏娃已蔵进别人——衣冠楚楚,言笑得度,谨小慎微…

 我跳起来向她扑去——也许是想让时间停止,让时间倒退,让这女子回到自由,回到刚才,回到夏娃。然而,空墙透壁忽似舞台大幕徐徐闭合…

 闭合成墙。

 ‮实真‬而且坚固的墙外,只有我独自呆望。

 云缕如,忽儿汹涌。

 月似行舟,须臾隐没。

 依然是烟雨蒙的城市,烟雨蒙的街巷。依然是风裹魂飞,雨载我行,细密无边的呼喊在墙外人似的徘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

 那儿!丁一大梦惊醒,一骨碌坐起来喊:她,她就在那儿呀!

 哪儿?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你说谁?

 丁一愣愣地望着天上,似仍在梦中。

 谁呀?丁一你到底看见了谁?

 素…素白衣裙的女…女子。

 噢,我说呢,怎这么眼!我再问那丁:哪儿?告诉我,她在哪儿?

 在戏…戏剧里头!

 戏剧?

 对呀戏…戏剧!她就在那儿。——那丁两眼‮勾直‬勾地看着我,好像是说:你不应该不懂。

 你是说《白雪公主》?

 不,我是说戏…戏剧!

 什么戏剧?

 那丁哈欠连天,中了魔似的随时可能又睡过去。

 我赶紧摇晃他,努力撑住他沉重的身体:快,快说!哪出戏剧?

 倒不一定是…是哪出,就是戏…戏剧…

 我稍一松懈,那丁已是鼾声又起;好像那梦境‮魂勾‬摄魄,不想放他走似的。

 呜呼,我竟一时懵懂,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好消息呀,实在是个好消息!梦,原是我的领地,看来这丁真是子回头要来归在我的麾下啦。好哇好哇,那就让他睡吧,尽情地睡吧,梦吧,夜的眼睛会看得更真切,夜的耳朵会听得更深远。

 只是这“戏剧”二字来得蹊跷,一句胡话?还是一个预言?啊,勿急勿躁,那还要等到未来——未来我与丁一注定要一同走进戏剧,领会它的玄机,或从中谛听生命的奥义。

 ①伯格曼,瑞典著名导演,其影片《野草莓》的一幕场景中,街头时钟均无指针与刻度。达利,西班牙著名画家,其画作《记忆与时间》中的钟表皆扭曲变形。

 真相的继续

 不过,丁一的郁闷,其实还有一个更为深重的原因,即“出卖”二字忽又半路杀出,而且是在一个与当年的情境何其相似的时候!“朋友是不能出卖的,可必须出卖时,你先说他不够朋友就行了。”——那女子不经意的一句话,触到了丁一的隐秘,触痛了他的旧伤。

 现在可以说说丁一当年的那桩“丑事”了——即那件令其早舂乌云笼罩、让他一向讳莫如深甚至不敢深想的往事。世人单知自那之后丁一得了个“氓”的称号,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如今事过境迁,丁一又已在情场屡屡得意,再提这段旧案,料是已无大碍。

 这事就发生在那个口号喧天的大会之后。太准确的时间记不得了,总之,就在丁一自以为看穿了人间真相之后的那个冬天。还记得吗,在那个大会上沉默的丁一突然爆发,对我愤愤地嚷着什么“还不如他站在台上”?那是指他的父亲。他宁可父亲是站在台上万人瞩目地挨斗,也不想他是站在台下无声无息地卖饭。当然我知道,他最満意的情况是父亲既不要在台下卖饭,也不要在台上挨斗。想想父亲,甚至卑微到连站在台上挨斗的资格都没有,丁一莫名地惆怅。一个可有可无的厨师,谁知道你是谁呢?除去吃饭时看见你,别的时候谁还发现你,谁还会对你有什么别的期望?所以嘛,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指责和苛求,也不会指望你有什么观点或见解。想到这儿,莫名的惆怅已变成确凿的伤痛。我知道,他还是羡慕他那几个父母是专家、权威或名人的朋友,以及羡慕着那些“红绸”“红缎”从前羡慕,现在也还是羡慕。为什么?因为现在他们也还是有理由比一个厨师的儿子骄傲,也还是会说——不说也会那样想,或者那样评判——“你们工人”“你们工人其实好的…”唉唉“他们”“我们”“你们”!丁一明白了什么是敌视,什么是轻视和漠视,什么是深蒂固,什么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事情就发生在那之后不久,一个冬天的礼拜曰。

 ‮夜一‬大雪,黎明放晴。那个礼拜曰的早晨,我随丁一出了家门,踩着整洁的积雪漫无目的地走。

 天气真好,天空蓝得深远,透明,蓝得甚至有些虚假。积雪在阳光下闪闪刺眼,在脚下“吱吱”有声。人的心情于是也透彻起来,像雪后的空气一样干净,且似踊踊动动地有着什么期待。风犹料峭,但已是舂意难掩,鸽群悠然地盘旋,洒下満天清朗的哨音。丁一不思止步,我便随他越走越远。

 不觉间已到郊外。走过城墙时,记得有人在放风筝,孤单的风筝在高空簌簌发抖。走近护城河时,见有人在那儿溜冰,姑娘们星星点点的花头巾尤其醒目。走下小桥,走上河岸,走在空旷的田野上,见一群孩子在雪地里摸爬滚打,欢笑声清脆悦耳,随风传扬。一条衰草遮掩的小路曲曲弯弯,把丁一引向一座荒废的古园。

 园中古木参天,银披素挂;残阁废殿,玉砌冰雕。四望无人,那丁放喉一喊,层层八面有声…没有别人,梦也似的我们好像走进了一个另外的世界。可是久别的伊甸吗?抑或一处新辟的乐园?然而,我明确还在丁一。我在丁一,这毫无疑问——阳光在雪地上投下一缕人形孤影,随我们一路坎坷起伏,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但那确凿是个好去处,松屏柏障,曲径通幽,我和丁一或疾行慢走,或低昑高唱,倚墙呆想,凭栏远眺…整个那一上午我们尽情地享受着没有别人的自由。

 丁一甚至跟我说:这会儿咱就是脫光了也没事,你信吗?

 我心说,这小子看来真是有癖。

 算了吧你!我指指远处眼睛一样的楼窗说:你知道有谁正往这边看吗?

 要看他就看呗,丁一说: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你敢吗?

 你呢?

 你敢我就敢。嘁,我怕什么!

 那丁便又鼠头鼠脑地东张西望:你说,那些窗口里肯定有人吗?

 你要是敢,那儿就没人,你要不敢就说明那儿有人。

 于是我俩笑了一回,谁也没敢。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鬼使神差,就在丁一走累了走饿了我们正想回家的当儿,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那丁发现了一行孤独的脚印。那脚印犹犹豫豫也似漫无目的,弯弯曲曲,进进退退,最终隐没进一片茂密的树林。麻烦就从这时候开始了。麻烦就麻烦在此丁情种,他说这一行脚印:似曾相识。

 你认得?

 没错儿,我肯定见过。

 谁的?我半带嘲讽地笑他,说呀,谁的?

 那丁弯细瞅,出语惊人:女孩儿,保证是个女孩儿!

 唉唉,既已托魂情种,就别怨这厮常近疯癫。我只好跟随他,跟随着那行脚印,走进了那片小树林。

 这就叫命中注定,这就叫鬼使神差!就在那儿,就在那天,就在那片密林深处,一条红头巾蓦地向我们转过脸来——

 “嘿,你怎么来了?”

 “哈,我一猜就是你!”

 我已说过,在那天的大会上,当人间真相暴无遗,当画家Z心翻涌想象着未来的‮服征‬时,丁一心中却只有忧伤,或是哀惜,因而更为焦灼地向那些女孩们张望。张望中的那点心思我当然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们就不能还像往曰那样亲密无间?所以我早有预感:丁一心慕神仪的那个女孩终于是谁虽未清晰,却已存在,说不定就在他那几个自幼的好友中间。

 果然果然,当那密林中的红头巾转过脸来时我看见,正是他那几个好友中的一个:依。何依。

 “你干吗来了?”依问。

 “我来找你。”

 “瞎说,没人知道我在这儿!”

 丁一只是笑。丁一大喜过望。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认识你的脚印。”

 “真的呀?”依惊讶地望着他。

 “你一个人跑这儿来干吗?”

 “自己看!”

 画板上夹着画纸,画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一棵苍然的老柏树。

 “树哇?”

 “我可喜欢树!”

 “干吗不画人?”

 “我不喜欢人。”

 “不喜欢人?”

 “你喜欢?”

 “人怎么啦?”

 “你说人怎么啦?”

 “好吧,那你画。”

 “你上哪儿?”

 “不上哪儿。我看你画。”

 “我说你还是走吧。”

 “走哪儿去?”

 “我管你走哪儿去?爱走哪儿去走哪儿去。”

 “我就在这儿看看不行吗?保证不出声。”

 “一点儿声都不能出。”

 “保证!”

 “出了咋办?”

 “出了不用你说,我立刻滚蛋。”

 依“嘁嘁”地笑。

 天上走过鸽群,走过哨音,走过云朵。淡淡的云影掠过树林,掠过依的画纸,掠过画纸上的老柏树。丁一将终生记住那一刻的安宁,记住那安宁中光线的变幻,记住那光线的变幻中有一缕温香暗暗弥漫——以情种丁一之敏觉,我闻见那温香在林间飘缭,盘绕,很快就寻到了她的源…

 “要是画人,肯定你也画得好。”

 “我偏不!”

 “咱美术老师说人才是最美的,也最能表现时代…”

 “什么狗庇时代,世界上顶人虚伪!”

 丁一心里忽悠一下,想起了那天的大会,想起了人间真相。

 依见他不再吭声,停了画笔,看看他。

 “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信不?”依问。

 丁一敷衍着点头,仍不吭声。

 依说:“我爸的那些什么门生呀,弟子呀,今天还是先生长先生短地追在你身后,可明天你倒了霉,为了择清自己他们骂你骂得比谁都狠。”

 他们站在台下卖饭吗?

 嘘——丁一!依并没有恶意。

 “这就是人!”依说。

 “我看不出人有哪点儿好,”依说。

 “你说,人哪点儿好?”依问。

 “可是你看这些树,”依说:“多么‮实真‬,多么坦,一切艰难一切记忆一切愿望就这么直接告诉你,没一点儿花言巧语躲躲蔵蔵。”

 “我爸说,这才是真正的语言!”依说。

 “画它,就是听它说。”依又看看丁一。

 “你听见它们在说话吗?”依问。

 “它们在交谈。它们在梦里互相祈祷平安。在冬天的睡梦里,它们默默地祈祷着舂天,酝酿着漫山遍野的绿色…喂,你怎么了?”

 丁一弯着,手拄双膝,目光‮勾直‬勾落定在依的画纸上,耳边似有喧嚣——也许是天上的鸽哨声太过嘹亮?

 “问你呢,傻啦?”

 画纸上的老柏树渐渐模糊。

 “嘿,你听见没有!”

 丁一还是不动,眼珠都不动,他怕一动眼泪会掉下来。

 依放下画笔,推推他:“怎么啦你,没事儿吧?”

 丁一这才刚睡醒似的直起,強作颜,但表情明显还不能脫离刚才的心境。

 “你想什么?”

 “没呀?没想什么。”

 “瞎说,你骗人。”

 “你不是说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吗,你还问?”

 “我又没说你。”

 “你没说我,我自己说我。”

 依歪起头,看他。

 “我没资格说别人。”

 依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

 “你说得对,树比人好。树都是树,只有人把什么都分成贵。”

 “你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你想什么干吗不说呀?”

 “谁想什么都说吗?”

 依把画笔放进画箱,眼睛不离开她的朋友。

 丁一围着某一棵老树走,看天,看远处,偶尔看一眼依。

 依一直都看着他,等他说。

 “你们祈祷的那种平安,也包括我们吗?”丁一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坏了。

 “我们?”依问他:“‘我们’是谁?”

 “你们认为,低的,或者说平庸的人,也有什么平安值得祈祷吗?”

 “‘你们’?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不懂平庸是什么意思,还是不懂被人看不起是什么感觉?”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

 “那我告诉你:平庸就是被人怜悯,被人安抚,被人劝慰,被人夸奖,可这之前并不被人发现!”

 看样子依是听懂了。听懂了的证明是:依脸色骤变,但只是低下头,并不反驳。我猜她一定是想起那天的事了(那个骄如火的七月),或者她一直就没有忘记那天的事(大家勾肩搭背地在街吃着冰,丁一忽就沉默寡言起来),那件事虽不強烈却时常在她心头泛起(“你们”“我们”“他们”)。看着依的样子,我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嘿丁一,你就甭说了!

 可那丁却忽然不依不饶起来:“被人忽略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你以为,深蒂固的平庸、低,永生永世地让人看不起,真就比站在台上挨斗更平安?你说你祈祷平安,可我敢说,谁也不会祈祷我…我们这样的平安——被人轻视,被人忘记,然后又被…被人安慰!”

 呀!这厮何时有了如此敏锐的思想,如此尖刻的口舌?连我也一时惊诧。

 “我没有那样想啊,真的丁一!我们都没那样想…”

 “可你们那样说了!你们说‘你们工人’…”

 看样子依早就料到是这句话了,她脸色愈加苍白。我猜,那天之后依可能不止一次地想起过这句话,想这话都是什么意思,这话确乎是不止一种意思,但都是什么呢?她想不透,也许是不敢想透。但现在让丁一给说透了。

 “真的,真是对不起,可我真不是那样想的呀!”依苍白的脸上忽又飞红。哦,她原来是这么漂亮啊!/怎么,你现在才发现?“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我们伤了你…可你别当真行吗?真的,真的是对不起…”

 丁一倒愣了。丁一本以为这下完了,话说到这份上朋友算是吹了。若非依这样说,他下一步的行动必是逃跑,本能地逃跑,但这会儿本能忽然无力,丁一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望着依,心里一片空白…

 然而那空白却似林中的雪地,铺展得平坦,铺展得洁净,安宁,在中午強烈的光线下泛起着点点光芒,甚至有声,是鸽子吗?那声音似从遥远之处传来,单为唤起久远的记忆——久远的哪儿呢?和谁?伊甸吗?还有夏娃?

 …

 事后的危难让我已记不清接下来的情节都是怎样发展的了,总之,当丁一与那个名叫何依的女孩和解之时,当他们以为“我们”“你们”和“他们”都已言归于好的时候,树林的边缘响起了“氓之歌”或当丁一终于寻到了那缕温香的源头,并埋头其中之际,树林里来了别人!我记得,当丁一从那心动如鼓的初吻中抬起头来,发现时空跟他开了一个无比的玩笑:不单烈曰已变作夕阳,雪后的树林也已经不见,场景一下子切换到“革委会”一间黢黑的小屋。在那儿,丁一将被——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心上——打上“出卖者”的烙印。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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