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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现实的戏剧

 还是那个阳台,那个立约的地方。还是那样:月光,星空,丁一和娥倚栏而坐,四周密密麻麻的灯火伸展进无边的黑夜。不一样的是,落叶飘零,干枯的树枝‮挲摩‬着窗棂发出轻响。

 不一样的还有:今夜的戏剧要你放弃想象,今夜的戏剧只要你接受。

 但仍然是约定的时间。

 往曰并不遥远。往曰的回声漾在并非钟表的时间里:“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儿,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一旦像现在这样,我们一同走进月光,走进幽暗,那就是我们的舞台,夜就把我们带进了戏剧,带进了‮诚坦‬,带进一切都是可能的时间。在那儿,没有遮掩,没有羞聇,也没有歧视,那时一切愿望就都是正当的,什么话都是可以说的。你说好吗?”

 “现在,算不算发生了什么事?”丁一打破沉默。

 “你什么都可以问,”娥说。

 “问什么?”

 “所有的问题。所有你想到的事。”

 听听,你听听,那丁对我说:她可有多么镇静!/怎么了,镇静也不对了?/这算不算是圈套?/哦天,你怎能这么想?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实真‬吗?/什么什么,这也叫‮实真‬?我看倒像是预谋的退路!/说得好听点行不?改变,不行吗?改变也是‮实真‬。/嚯!谢谢啦…

 “是不是说,”丁一问娥:“你还…还是爱着他?”

 “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是,或者不是!”“我想,至少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你还是喜欢他的,对吗?”

 “本来我以为我不会了,可这次,这次…其实要是没有了那种碰不得的自卑、那种事事都要比别人占強的心态,商周他本来…哦,你见他跟问问一块儿玩时的样子没?”

 “说正题,他本来,怎样?”

 “你别这么咄咄人好不好!”“行,说吧。说呀?”

 娥暗暗地叹一声,语气变得沉缓:“我想你应该也看到了,他跟问问在一起玩得多么融洽,多么单纯,一心一意,好象他就是为了来跟她玩的,没有别的要求,不抱任何别的希望,千里迢迢好像就是为了来享受那样的时光…那样子,说真的,真是好让我感动。”

 “你在強调问问,是问问需要他。”

 “是。我不能让自己看不见这一点。”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要回到他那儿去?”

 “是他回到这儿来的!哦,而且…而且我说过了,主要是,我只是想…只是想问问应该过一种正常的生活。”

 “我看你应该承认你还爱着他。或者是,你已经又爱上他了!”

 “是吗?”

 这一句“是吗”好像是猝不及防从娥嘴里跳出来的,既有惶恐,又似急切。

 我看是喜忧参半。对吗哥们儿,我这感觉?/我说:也许,可能,是…是吧?/什么也许,可能,我告诉你:就是!“是吗?”娥依然轻声重复着这个问句,脸上既浮现着舒然,又聚集起紧张。

 老兄,你还说“也许”和“可能”吗?

 娥转身走进屋去。

 幽暗的那间空空的客厅里,月影朦胧,树影摇曳,红蓝白三的地板上游动着娥的脚步与叹息。

 “你还应该承认,”丁一跟进来“要过所谓正常生活的,其实是你自己!”

 “是吗?”娥的表情说明她在心里也是这样问着的。“是吗?”与其说是在问丁一,不如说是在问自己。“是吗?”或者是在问那空屋,问那幽暗。

 “什么‘正常的生活’吧,”丁一跟在娥身后“何必说得这么羞怯,换个说法其实就是…就是你抗拒不了白昼的惑,脫不开那种平庸的生活!”

 “平庸?”

 喂哥们儿,你不是最反感别人说你平庸吗?

 但他已经听不见我的话了。“对,平庸!舒适,‮全安‬,稳妥,循规蹈矩,但那也是僵死的生活娥你知不知道?毫无生气,毫无情,毫无想象力!就像一架机器,运转正常,几十年如一曰,一辈子按部就班。可生命呢?生命却像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然后去领取你的奖赏——职称,声誉,出国讲学,回国‮钱赚‬,买房子买车,生儿育女…等儿女长大了再来重复这个过程。”

 “你认为这样生活着的人,都是平庸?”

 “你说呢?”

 “你认为,一个人,过他想过的生活,就是平庸?”

 “那要看他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了。”

 “过你想过的那种生活才不平庸?”

 “我没这么说。”

 “那么,依你看,怎样的生活才不平庸?”

 “这你应该知道。”

 “但是我糊涂了。我糊涂啦,请阁下指点津!”

 “你不必用这样的口气。不用这样的口气我也可以告诉你:比如说充満情和充満想象力的生活,比如说我们的戏剧,比如说…总之是充満着爱愿的生活。”

 “那么,比如说你的爱愿,具体,都是什么呢?”

 “比如说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堕落进平庸!”

 “如果,如果那是我的自由呢?”

 “自由地堕落进平庸,是吗?”

 哥们儿你是不是有点儿矫情?

 “那只是你的说法,”娥说:“可你的说法已经不能自圆了。”

 “怎么不能?”

 “你自称充満爱愿的生活,好像正、正在孵化着恨。”

 “恨?对谁?”

 “对不想过你想过的那种生活的人,对影响了你想过的那种生活的人。”

 “不对不对,那恰恰是爱!”

 “是爱?”

 “是爱。”

 “哦,我倒是要洗耳恭听。”

 娥喝一口水,认真地看着丁一,等待他的高论。

 “比如说爱你的人,比如说你最亲近的人,比如说…就比如说你的父母吧,难道他们会看着你掉进一潭泥沼吗?”

 娥瞪大眼睛,意思是:怎么,完啦?然后嘴里那口水差点没噴出来,但她终于还是忍住笑把水咽了进去。

 “有什么可笑的!”那丁说。

 娥继续瞪大眼睛看着丁一,意思是:丁一呀丁一,你可真让我吃惊!

 “怎么了?我不过是打个比方。”

 哥们儿你比的这叫个什么方呀?都快成家长制啦!你爸你妈爱你,你姑你婶也爱你,你哥你姐都爱你,那你就是个宠物啦?他们说啥你都执行?

 “算啦不说这个,”娥说。

 沉了沉,娥又说:“那我问你,要是我…要是我跟商周去…去过他那种生活,比如说那样的话,你会不会恨我?”

 寂静。寂静中慢慢地听见了远处的喧嚣,和近处的钟声——“嘀哒,嘀哒”永远是这样处不惊。

 那丁蹲下,点上支烟,然后又坐下,坐在蓝区中。

 娥默默站立在“隔壁”的红区。

 没有“脫”字传来,当然不会有。问题是以后还会不会有?

 幽暗中,两个人互相望着。或许那红蓝相处的空墙正在变得有形,正在长高,合拢,把他们隔离开吧?

 “也给我一支烟好吗?”娥说。

 丁一把手中的那支递给她。——还好还好,中间尚无隔阻。

 丁一再点上一支,长长地吹出一条烟缕;烟缕纠着,牵卷着,经过月光,消散进黑暗。

 “不,那不是恨。”丁一说:“看起来像是恨,但那是爱,是我不想让你掉进平庸,也不能让萨掉进平庸。而且,我们还要让这世上的平庸都…都走向爱情。”

 “你?就凭你?”

 “还有你。”

 “丁一,你已经有点儿不像你了。”

 “怎么?”

 “你以为你是谁?”

 那丁在月影离的玻璃窗上看看自己。是呀,怎么你忽然变得像个強者了?娥说得不错,你确实不像原来的那个你了。/废话,是我不像(原来)了,还是她不像(原来)了?

 “娥,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娥你看看这是哪儿?你忘了我们的戏剧了吗?”

 “不,我不会的,那是忘不了的。但,但那不过是戏剧呀丁一!”

 “不过是?娥你说什么,不过是戏剧?”

 “我是说那所以是戏剧,正因为那仅仅是戏剧,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那毕竟不能等于现实!”

 “你更喜欢现实,是吗娥?”

 “丁一,你倒真是有点儿像秦汉了。”

 “哈,我又像起秦汉来了!”

 “他把那个电影的结尾洗掉,是因为什么你其实没懂,他是不想看见现实而宁愿呆在梦里呀。而你,丁一你更厉害,你是要把一种梦想原原本本地变成现实。”

 “不,那未必只是梦想,那是我从童年就有的理想啊!娥你说过,我们都说过,爱情是一种理想。恰恰让我受不了的就是你们这种逻辑,好像梦想永远就只能是个梦想。人们的愚昧也正在于此:人人心里都有的梦想,都有的愿望,却因为人人都不相信她能够实现,结果就真的不能实现了,真的就永远永远只能是个梦想了。然后,回过头来,你们再说那只能是梦想,只不过是戏剧,不现实,不正常,所以一代一代的人们就只能在现实中一圈一圈地走成了‘鬼打墙’!”

 “我看你也有点儿像姑父。姑父他相信时间可以倒,而你以为戏剧可以等于现实。”

 “但我只是说我们呀!”丁一抓紧娥的肩膀喊:“你、我,还有萨,我们不能放弃,不能随波逐也去过那种平庸的生活!”

 “至少有一点,大概是让秦汉说对了。”

 “什么?”

 “戏剧的要领。——有限的时间,有限的空间,有限的人物和有限的权——利!”

 是的,依也说过,我提醒那丁:可怕的并不是爱情的扩大,而是权利的扩大。

 “鬼,你听他的!”丁一喊着,并且摇撼着娥的肩膀。

 “那听你的?”娥试着摆脫开他的手,但没成功。

 “关键是我们,”丁一说:“你懂吗?关键是你!关键是你想要什么?”

 “关键是,”娥看着丁一“我能不能要我自己想要的!”

 丁一的手慢慢松开,慢慢垂落。

 娥走到屋中最远的角落里坐下,闭上眼睛,很久,然后说道:“也许,我,从来就是个平庸的人。”

 丁一笑起来。

 “丁一,你最好,最好就把我看成个平庸的人吧。”

 “那我们还说什么?”丁一笑得有点像列瓦雷士,边笑边转身离开“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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