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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梦
 不知为什么,我今天特别高兴。

 下班出楼门的时候,我发现我不是在走,而是在蹦——象小姑娘那样一步一颠,而且还轻轻地哼着《猎人之歌》:树林是多么美丽,天气是多么好…我有多久没这么高兴了?好像就是从童年结束的时候起。童年,童年可真有意思…我总以为小河里的石子真就是天鹅下的蛋变成的。天鹅飞走了,把即将出世的小天鹅托付给了河上的垂柳和野花。小河的低昑不正是妈妈那温柔的摇篮曲么?“呜呜哟哟”的,小天鹅才不会孤单。我和辉辉在河边茂盛的草丛里编花环。辉辉说他憋不住了,我说:“你吧,我给你看着。”看着谁呢?四周没人,而我才是他应该防备的女孩子…真可笑!然而童年真人,童年不懂得防备。这些我好像从来没跟伟男说过,今天回家应该跟他说说。

 真怪,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天空都显得清澈、深远。云彩真象是童话里说的那样,是一群“咩咩”叫的绵羊。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云彩了。每次和伟男吵过架后我都独自寻找这样的“羊群”可天空总是那么一片铅灰色,散地飞着一群乌鸦。我们为什么总要吵架呢?有什么值得吵的呢?净是为了些蒜皮的小事。我忽然觉得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爱伟男,真是莫名其妙。我记起了他的一切优点,记起了他对我的关心和爱护…人真是应该经常象我今天这么高兴才对,否则会铸成偏见。

 “‘观世音’的意思么?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体察民情,倾听群众的呼声。这不是很好么?”

 “您真的相信有神吗?”

 “噢,那倒是…不过我相信善,雷锋也是善。”

 “那么说,雷锋已经成佛喽?”

 “哦嗬,我不敢那么说…”

 “在我的印象中佛教总是和死联在一起。”

 “其实是为了活。”

 出大门的时候,我居然有兴致和那个看大门的还俗的老和尚聊了半天佛教。不,我今天真的没有想到“五台山”而往曰常常想到青灯古佛、削发为僧、隐居深山的时候,也绝没有这么好的心境去和他闲聊。我只是忽然发现他在传达室里一个人捅那个没了热气的煤球炉子时,神态是那么落寞;他是孤独的,需要有人来聊聊天儿。有一瞬间我甚至想,不可以让他住到我家来么?我要和伟男说,起码我要让伟男知道,这老人是孤独的。

 街上,人声鼎沸。异乎寻常的是,我没有感到腻烦,也没有在心里骂一声“讨厌”却想起了作家们常说的“生活气息”路边,一群青年‮女男‬打打闹闹地说笑着。是久别重逢吧?是在回忆美好的往事或者询问其他朋友的行踪吧?在他们身后的那个阳台上,子正在拍去丈夫身上的面粉,亲见地嗔怪着丈夫的粗心。小儿子抱着母亲的腿,而父亲正在冲儿子作怪样…啊,生活!友谊和爱情!伟男此刻大概已经到家了…

 马路上的车辆象是一条喧嚣奔腾的江河。当我穿过马路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了危险,而平常我都是漫不经心地穿过这条“江河”的——我常常希望,有一个喝醉酒的司机把我送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我在回忆,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

 “你眼睛瞎了!?”一个抱着一捆大葱的老太太冲我瞪眼。其实是她撞了我,是她踩了我的脚。“对不起。”我说,甚至还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今天似乎不会发火了。而我也绝没有料到,老太太那双已经出凶光的眼睛立刻‮愧羞‬地躲到大葱后面去了。我一贯是这样谦让的么?不,只不过是因为今天我特别高兴。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大街上之所以经常有人互相辱骂乃至厮打,人们之所以都有一副防范乃至憎恨的表情,就是因为他们心里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或许倒有一肚子火。否则人们就会谦让得多了。

 我一直在心里唱着那支童年的歌:我不打兔子山羊,我单打狐狸和狼…是的,我高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想起辉辉——那个前总有饭嘎巴的男孩子…我们在儿童体育场旁边碰上了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你为什么不爱干净呢?”辉辉问。“你的‮服衣‬都破了!”我说。“你没有‮服衣‬吗?”“你妈妈呢?”“你也没有袜子呀?”“你妈妈生气了吧?”…我们就一起跑回家去拿‮服衣‬。辉辉说我家太远了,应该到他家去拿。我们拿了他爸爸的呢子大衣,他妈妈的,还有他姐姐的白‮袜丝‬…童年!人如果能永远不长大有多好。我说“再拿两件给老爷爷的妈妈吧”的时候,辉辉绝没想到要说“你倒大方,敢情不是你家的”;而辉辉说“别拿了,箱子都空了”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什么叫“小气”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纯真,没有猜度和怀疑,只有信任——用不着反复声明的信任。我们着急的是赶紧把‮服衣‬给那个老头儿送去。然而老头儿不见了。我和辉辉坐在白杨树下一直等到天黑…天黑了,我哭了;辉辉看看我,也哭了。两个孩子无言地啜泣着,抱着两大堆‮服衣‬坐在深秋的寒风里,很久,很久。“老爷爷会冻死吗?”“会。”“也许不会吧?”“也许会。”我们抱起沉重的、拖在地上的‮服衣‬去找那个老头儿,在冷清的小路上走、走、走。走了很远。“我累死了。”“我实在走不动了。”“也许是别人给了他‮服衣‬吧?”“也许是别人给了他‮服衣‬,然后他就回家了?”“准是!”“嗯,是!”然后我们就放心地往回走了…孩子的心多么善良、单纯和坦白!童年啊,更人的是,你也用善良、单纯和坦白的心来理解别人。那条小路在哪儿呢?还有那个儿童体育场?那一排排的小白杨和那片飘着暮霭在夕阳下泛光的绿草地啊…我坐在汽车上。我仍然觉得特别高兴。我的心里一片光明,耳边响着鸽子那悦耳的哨音。辉辉家养过两只灰脖子的鸽子,后来我们把它们埋在了小河边,还哭着为它们立了一个小石碑…“孙子!你骂谁呢?”“骂的就是你,孙子!”站在我身旁的那个小伙子正摩拳擦掌地朝他的“对手”挤过去。“算了,算了,”我说,并且一把拽住了那个小伙子的手,把他蔵在了身后;就好像他是我的什么亲人似的。他还在朝他的“对手”叫骂,‮劲使‬掰着我的手,想要挣脫出去。然而我把他死死地挤在角落里,我无缘由地相信他会听我的话的;当然不能用呵斥、用鄙夷的目光,甚至不能用劝说…直到他不再挣扎了,直到我听不见了叫骂声。这时我才觉得有些难为情,悄悄地和他拉开一点距离。而那样一个鲁莽甚至野蛮的小伙子竟然老老实实地站在我身后,像大姑娘似的涨红了脸。下车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慌乱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猛地升起一个愿望,我愿意和所有的人都谈谈心,即便是街上那些游着的“小玩闹”周围的每一张脸都是慈善的、亲近的…噢,但愿我天天都像今天这么高兴吧!可今天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我的小屋就在前面了,在小巷的尽头。那儿传来“叮叮咚咚”的音乐,像是天堂里的铃声。似乎周围还应该飞着一群安琪儿。我好像见过这样的场景。我又觉得我是个放假回家的小‮生学‬。我飞似地扑向我的小屋…

 伟男正在摆弄录音机,背对着我。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想吓他一跳。我是一下子楼住他的脖子呢?还是在他耳边大喊一声“呔”呢?可就在这时他转过脸来。

 “你到哪儿去了?”

 他的目光充満了怀疑。

 “谁使您这么高兴?”

 他的微笑中掺杂着狡诈。

 “你梦里总在叫着那个人…”

 他的动作显得那么戒备。

 “辉辉是谁?嗯?可以告诉我吗?”

 天哪!周围的一切又都变得灰暗,悦耳的鸽哨声没有了,眼前滚动着一堆互相猜疑、防范、敌视和憎恨的脸…难道人们必须得这样么?难道人们的心灵真的不能相通么?可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我今天为什么一直那么高兴了。就是因为昨夜那个梦,我想起来了:我和辉辉手拉手地走在晨光熹微、空气新鲜的树林里,到处都是清新明快的嫰绿色;我们唱着:我不打兔子山羊,我单打狐狸和狼…

 一九八一年二月十曰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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