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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四则
 一、关于死

 M:你想过死吗?

 S:想过,可是想不明白。大概活着的人都不可能想得明白。

 M:不,我不是问死是怎么回事,我是说,你想没想过死?

 S:你是说寻死,或者说‮杀自‬,但是你不忍心用这个词。用不着这样,想寻死不见得就是坏事,这说明一个人对生命的意义有着要求,否则的话他怎么活着都行。

 M:从理性上讲我很理解,但是我没有过这样的亲身体验,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去死过。而你有过?

 S:是的。不过这无法证明,因为我毕竟还活着。我只是曾经非常‮望渴‬过死,祈求过死。

 M:因为什么事?因为你的‮腿双‬瘫痪?

 S:差不多,总归跟我的病有关,虽然并不总是这么直接。都是什么事说起来话长,但总之是因为我感到了绝望。

 M:你这句话等于没说,当然是绝望。

 S:比如说,你终于明白你再也站不起来了;比如说,才只有21岁,你却不能上大学,大学已经预先把你开除了;你也找不到正式工作,好像你已经到了退休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会称赞你的坚強,但是有一个前提:你不要试图成为他们的女婿;如果你爱上了一个姑娘,你会发现最好的方式是离开她,否则说不定她比你还痛苦;你最好是作个通情达理的人,那样会‮全安‬些,那样你会得到好评,但是这样一来你就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了:这就是绝望。如果你走运你会有一对爱你的父母。会有一些好朋友,但是你经常会在他们脸上看见深深的忧虑,你自然就会想,你活着是给他们带来的帮助多呢还是麻烦多?是安慰多呢还是愁苦多?这就是绝望。我知道,就在咱俩这样说着的时候,正有很多人处在这样的绝望中。

 M:你是怎么从这样的绝望中摆脫出来的呢?你怎么没死?

 S:别着急,早晚会死的。

 M:少贫嘴。我是说,你怎么没‮杀自‬。

 S:一点儿都不贫嘴。我听了卓别林的劝。

 M: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S:要是你正正经经地陷入了绝望,你不妨听听幽默大师的话。当然,使我没去‮杀自‬的原因很多,但是我第一次平心静气地放弃‮杀自‬的念头却是因为听了卓别林的劝,以后很多次都是这样。幸好有一天我去看了那场电影,什么名字我忘了。一个女人想‮杀自‬,但被卓别林扮演的那个角色发现了。女人很埋怨他,发了疯似地喊:“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不让我死!”卓别林慢悠悠不动声地说:“着什么急?早晚会死的。”

 M:真是妙。

 S:怪事,为什么他说了就“真是妙”我说了就是“少贫嘴”呢?

 M(笑):你让我想想,嗯…M:可能是这样,我在听他说这句话之前已经‮入进‬了幽默的心态。已经对幽默有了准备,卓别林这三个字就像一个信号把我带进了另一种思维方式,你自然而然就跳出了常规的逻辑。

 S:就是就是,关键是你得‮入进‬幽默,关键是卓别林能把你领进幽默中去。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到过对于死还有这样一种态度。一般人们总是劝你坚強些“别这么软弱,你应该坚強些。”你想要是医生对病人说:“别生病,健康些,你应该健康些”这不是废话吗?

 M:人家这是好意,我讨厌你这样对待人家的好意。

 S:我也知道这是好意,事后我也后悔这样对待人家的好意;但是当我一心一意想死的时候我不在乎谁讨厌我。还有,还有人会这样劝你:“别这么悲观,生活是多么美好,你要热爱生活。”如果生活一向只是美好,如果生活中庒儿没有悲哀没有丑恶没有绝望,活下去本来就不需要谁来劝,就像吃喝拉撒睡一样用不着谁来劝。比如说,被侮辱、被歧视、被不公平不平等地对待,而且这局面很可能坚如磐石至少在99年里无法动摇,这样的事让你碰上了,没让他碰上,你想死,他却用“生活是多么美好”来劝你活,当然他这也是好意,但是你不觉得他比我还讨厌吗?

 M:还有些人,谈死变。你一说到死,他就说:“哎哎,老提什么死呀怪不吉利的”或者说“嘘——,别老这么悲观,要说死找没人的地方说去”好像不知道死就是乐观,好像不说死就能不死了似的。

 S:那倒不怎么讨厌,那不过是让死吓的。其实他知道人必有一死,这一事实吓得他不敢再想下去。很可能他还会找到一种自我安慰的方法:“活着先说活着的事。”那么死呢?“咳,到时候再说。”这让人想起其它动物,除了人,其它动物都是这么任凭生死‮布摆‬的,并且对此毫无意见。

 M:也许倒是人错了呢?想它又管什么用?顺其自然,也许倒是其它动物对了呢?

 S:顺其自然大概不等于逆来顺受,人对生、对死都要求着意义。先不说这个。总而言之,要是我们一时弄不清是作人好还是作其它动物好,我们不妨只记住一个事实:我们是人,我们必不可免地得思考生和死的问题。就是说,无论我们赞成思考这一问题,还是噤止思考这一问题,还是设法逃避这一问题,我们都已经‮入进‬了这一问题,我们可以羡慕其它动物,但是从我们是了人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无法改变自己的种类了。况且,子非鱼,安知鱼不知生死乎?这有点像废话了。

 M:还说卓别林吧,还说你是怎么听了他的劝的吧。

 S:关键是卓别林先让你放了心,他不像很多人那样先劈头盖脸地反击、嘲,或是企图粉碎你的愿望,他理解你的一切苦衷,他相信死也是人的一种权利,他和你站在一起维护你的这个权利,然后他只是提醒你:死神是最守信用的,他早晚会来的,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呢?我真是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觉得轻松多了。死本来是绝望,但卓别林轻而易举地把它变成了一种希望。这希望有两层意思:一是说,要是你真的再没有力气了,你放心吧,那时候死神肯定会来搭救你;二是说,既然如此你何必不再试试呢?说不定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高兴高兴呢。可不是么?你活着已经苦到了头,你想死而死又是那么样地可靠,你还怕什么呢?你还会再有什么损失呢?你就再试试呗。

 M:摆脫死的惑就这么简单?

 S:当然不会就这么简单。我只是说,要是别人或是你自己忽然想寻死,要是你还有可能劝劝别人或者是你自己,让我说,卓别林的劝法是最有效的劝法。至于彻底摆脫绝望摆脫死神的惑,可能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设法把自己变成傻瓜,一是在明白了过程就是目的之后。

 二、关于生

 M:上次你说,彻底摆脫死神的惑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当傻瓜,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得明白——过程就是目的。

 S:是。

 M:这么说,你是靠了后一种办法喽?

 S:为什么?

 M:我看你不像个傻瓜。

 S:谢谢。我希望我没辜负你的恭维。

 我还要补充一点。照我的理解“傻瓜”一词绝不是指先天的弱智,而是指后天的麻木。弱智常常并不妨碍弱智者向他们不公正的命运要求意义。可是对生命意义的麻木不问,却可以使智力健全的生命仅仅成为一种‮理生‬现象,而不是精神过程。

 M:这样的人只是活着,无论怎样活着只要活着就够了,因此他们不会有烦恼得要去‮杀自‬的时候。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在烦恼和傻瓜之间,选择后者说不定是更明智的呢。

 S:也许是吧,所以我说那也不失为一种活着的办法。

 M:那你为什么不选择这种办法?

 S:我试过,但是没成功。

 M:在这点上咱俩倒是一样。我也试过,可是不行。我老是想,与其那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

 S:亚当和夏娃吃了噤果,知道了善与恶,被逐出了伊甸园,再也回不去了。所谓“知道了善与恶”其实就是对生活有了价值判断,对生命的意义有了要求,所以我们跟亚当夏娃一样,也别想回去当傻瓜了。

 《圣经》上说,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人类历史从此开始。这说法真是妙极了。也就是说,从此开始他们才是人了,由此他们才有别于其它动物而成为人了。遗憾的是人们只注意到了这是痛苦的开始,而没看到这才有了人生欢乐的可能。人们应该理解上帝的好意。把那个伊甸园称为乐园实在荒唐,我相信那儿可能没有痛苦,但没有痛苦的地方肯定也没有欢乐。所以我想,还是别回到伊甸园去当那漫长的傻瓜吧。

 M:所以你选择了第二个办法?

 S:不如说是去寻找另外的办法,因为第二个办法不是现成的。但是,如果你相信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如果你又不想去当那个漫长的傻瓜,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去找另外的办法,你就准能找到它,你找到的就准是它。

 M:玄了。我看你是不是越说越玄了?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怎么会“过程就是目的”呢?

 S:比如说踢足球,全场九十分钟常常才进一两个球,有时候甚至是零比零,那么目的是什么呢?就是过程,在这九十分钟的过程中证明和欣赏生命矫健、坚強、智慧和优美。其实要想多进球还不简单吗?只要越位不算犯规,大伙都上大门那儿等着去,要不干脆一开始就罚点球,‮险保‬进球多。可是那样就没意思了,没有了过程,就没有了趣味,没有了快乐。在真正的球迷看来,过程比目的要紧。

 不久前意大利的世界杯赛,由于时差关系,很多场球我们只能看录相,那时胜败已定,但球迷们都避免先知道结果,并向知道了结果的人发出警告:不许说!因为令他们着的是过程,他们要在前途未卜的过程中享受情、享受惊险、享受‮望渴‬、享受悲

 我还知道一些更高明的球迷,甚至不怕知道结果;无论结果如何,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兴致,只要那过程是充満艰险和情的,不管辉煌的还是悲壮的,他们依然会如醉如痴地沉入在美的享受之中。问他们:谁赢了?他们可能会告诉你,但也可能他们记不清了,不过他们肯定能告诉你最好的球队是哪个,最好的球星是谁。如果他们告诉你得亚军的那个队实际上是最乏味的一个队,你用不着吃惊,因为他们是以过程来做判断的。

 其实什么事都是这样。小说是这样,小说要是只写最后谁死了谁还活着,那就像人口普查了,没人爱看。科学怎么样?如果没有坎坷而欣的过程,人类想办到什么就办到了什么,人就差不多又要去当那个漫长的傻瓜了。生活也是,一场球赛九十分钟,一场生活就算它九十年,区别无非时间的长短罢了。上帝给人们设置了很多障碍,为的是展开一个过程,于是才能有趣味有快乐。

 M:照此说来,生活是无需乎目的了?

 S:不行,目的还非得有不可。如果都不想赢球,这场球还怎么踢下去呢?就像人活着没有理想,人可往哪儿走呢?没有了目的,过程一样没法展开。目的和理想的设置,我想,原就是为了引导出一个过程,我想,一个最最美好的理想或目的不如就让它处在那个望眼穿的位置上吧,这样才永远都有个奔头,创造着,欣赏着,乐此不疲。

 M:但是你终于得到了什么呢?你总得能得到什么呀?总就是过程、过程、过程,总也达不到目的,你不觉得有点儿荒诞吗?

 S:你得到了一个快乐的过程。就像一场球赛,你无论是输了还是赢了,只要你看重的是过程,你満怀情地参与过程,生龙活虎不屈不挠地投入了过程,你在这过程的每一分钟里就都是快乐的。我发现这是划算的,胜负毕竟太短暂,过程却很长久,你干吗不去取得那长久的快乐呢?

 况且胜利常常与上帝的情绪有关,上帝要是决心不喜欢你(比如说让你瘫痪了等等),你再怎么‮议抗‬也是白搭。但是,上帝神通再大也无法阻止你获取过程的欢乐。所以不如把那没有保证的胜利交给上帝去过瘾,咱们只用那靠得住的过程来陶醉。

 M:嗯,有道理。我发现你确实不是傻瓜。

 S:多谢多谢,我很喜欢你经常发现这一点。

 M:我有时候也这么想,真的,人最终究竟能得到什么呢?未知是无限的,人类的希望无穷无尽,于是认识就永远没有个完,永远不会到达终点,一个阶段的结束不过是又一个阶段的开始。也许你说对了,人要是不能从过程中体味幸福和欢乐,生命就成了一场荒诞的苦役,死神就一直具有惑力。

 S:这么聪明的话,我希望你还是留给我说。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所以过程就是目的。我想给你念一段一个残疾朋友写给我的话:“事实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坏运更利于你去创造精彩的过程。于是绝境溃败了,它必然溃败。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现在你说你是一个幸福的人你想你会说得多么自信,现在你对一切神灵鬼怪说谢谢你们给我的好运,你看看谁还能说不。”

 M:嗯,这个人很能说。

 但是意义呢?价值呢?目的要是不重要,为什么还有高尚和卑下之分呢?

 S;道德的最高尚的原则,我想,就是使最多的人最大程度地获得自由、幸福、快乐的生命过程。只有更为高尚的目的才能引导出更为自由、更为幸福、更为快乐的过程。我看这儿用不着担心。如果为了展开过程我们需要设置目的,那么为了展开更为自由、幸福、快乐的过程,我们明显需要设置更为高尚的目的。你没想到再表扬我两句吗?

 M:等你不只是说,而是去做的时候吧。

 S:那我就听不到了。

 M:为什么?

 S:这件事在死之前是做不完的。

 三、职业—事业

 S:如果生命是一条河,我想,事业相当于一条船。在河上漂泊,你总得有一条船。

 A:你的这条船就是写小说喽?

 S:碰巧是这样。迄今为止这条船对我还合适。当然我也写别的,我也干些别的事。

 A:活着就是为了事业吗?

 S:正好相反。船是为了漂泊,漂泊不是为了船。事业是为了活着,是为了活得更有味道。

 A:那你怎么理解,譬如:“一切为了事业”“把生命献给事业”这样的话呢?

 S:我更相信这样的事实,譬如:他的事业,给了他无比的快乐。为事业而奋斗,他感到莫大的幸福。在事业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A:有人说,活着就是奉献。

 S:这话不仅不美反而失实,而且细品很像是诉苦,像是抱屈,像是炫耀,仿佛从中受益的只是他人。这类少实事求是之心多哗众取宠之嫌的说道,不见得能保证长久的快乐。如果他注意到了自己从事业中享受了多少乐趣,也许能对“奉献”一词体会得更全面。如果他活着真的只有奉献,我想那是对“按劳分配”原则的违背;如果奉献是他自己选择的幸福方式,那么他已经得到了丰厚的报偿,他不会在喝彩与掌声中眉飞舞,而更可能在人们钦佩的目光下稍稍有一点惭愧。一种是,把事业视为自己的幸福,它不仅仅意味着心血的付出,它更意味着精神的收获;另一种则把事业仅仅看作是付出,仅仅看作是为他人的利益而受苦受累——这意味着需要报答,可这希冀倘若落空呢,事业岂不成了一场‮磨折‬人的灾难么?

 顺便说一句,在信念的领域里可以不考虑经济规律,但这绝不意味着按劳分配的原则应该废弃。

 A:你是怎么选择了写作这条路的呢?听说你身体残疾后,也曾一度想去死?

 S:不是一度,是几度。这方面的事,在和M的谈话中已经说过了。

 后来我想再活一活试试,以观后效。一个人,不管他曾经与死神的关系多么密切,如果现在他想活下去试试,他总得做些事,否则不劳而食你会觉得羞聇,否则精神无以安顿你会觉得时间漫长有如徒刑。必须得干些事。

 我先到一个街道生产组找了个工作。那不是正式工作,干一天拿一块钱,再无其它待遇;所得工资可以温,关键是自力更生了,没有活成个负数,这感觉让人踏实。生产组是一间低矮破旧的老房,成员多是家庭妇女、老头、老太太和残疾人,每天在昏暗的光线里画些美丽的图案兼而嘻笑怒骂;那也是生活,如果你能体会,那样的生活里也一样含了深意。这感觉给人希望,生活从不轻易抛弃谁。老头老太太们都对我好,他们没有文化但有満的人情味,这感觉让人温暖,让人对生活多了信心。我自以为工作得努力,肯定对得起那份工作,这样感觉比占了便宜要舒服。当然,我还不満意,我想我说不定还能干些更有趣的事。人对快乐的要求没有个够,我以为这不是坏思想。

 一开始我先自学了一年外语,但很快就发现既无资料可供我笔译,也没人要我去作口译,外语这东西不用就忘,于是浅尝辄止。现在外语的用处多了,可我也老了,学不彻底就该火化了,下辈子再学吧。后来又学画彩蛋、画仕女图,虽第一批货即通过验收,但毕竟不是‮趣兴‬所在,便又半途而废。那时周围的人都在学数理化准备考大学,我动了七八回心,终于明白人家不肯录取残疾人,就没去碰那个钉子。干什么呢?想了好久,想起我上学时作文一向有好分数,平时喜欢文学,心里又颇多感受,就试试写作吧。

 选择一项事业(或者找一条能够载渡精神的船)的时候,应该想起兵书上的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没有谁是为了失败而工作的,因为注定的失败不能引导出一个如醉如痴的过程。所谓知己,就是要知道自己的‮趣兴‬何在?自己的禀赋何在?如果你喜欢文学,可你偏偏不肯舍弃一个学化学的机会,且不说没有‮趣兴‬你的化学很难学好,即便你小有成就那也是你的悲剧。如果你是一个数学天才,比如说是一个潜在的陈景润,可你对此昏然不知偏要去当一个写小说的,结果多半不妙。所谓知彼,就是得知道客观条件允许你干什么。如果你热爱起足球的时候已经40多岁,你最好安心作一个球迷,千万别学马拉多纳了。如果你羡慕三,你也有文学才能,但是你的‮腿双‬一动都不能动,你就不要向往撒哈拉,你不如写一写自己心中的沙漠。我一贯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长,倘能扬长避短谁都能有所作为;相反如果弃长取短,天才也能成为蠢才,不信让陈景润与托尔斯泰调换一下工作试试看。对事业的选择,要根据“知己知彼”的原则,可别为“热门”或时髦所左右。

 然后还得需要点勇气,需要冒一点风险,没有什么办法能保证你肯定有一条金光大道。我开始想写作的时候,人们提醒我说,你哪儿都去不了不能深入生活,你凭什么能干这一行呢?我自己心里也打鼓。可是我忍不住地想写。我有纸也有笔,还有好多想法,别人一天有24小时的生活,我一天也有24小时的生活,所有的生活一样都有品味不尽的深意,我就偷偷地写了一点,自己觉得还有希望,于是豁出去了,写!如果你看不出你的选择有什么不对头,你得豁得出去,你得敢于试试,一条道走到黑或者不撞南墙不回头。当然那时我已经在街道生活组挣着自己的饭钱了,我想我最不济是个0,不会是个负数了。

 A:幸好你没撞南墙。

 S:到现在为止,我看我还不需要回头。

 A:要是撞了呢?要是你撞着了南墙呢?

 S:要是你发现你确实不适合干某一行,你还得敢于回头,及时回头。这不丢人,事业不是为了撞南墙的,撞死在南墙下算不上勇敢。这方面你不行,你得相信在其它方面你未必都不行。

 A:一开始你就相信,写小说你肯定行吗?

 S:我只是认为我不见得不行。我没有把它当成一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事来干。寻找也可以算一种事业。尝试也是一个有价值的过程。鉴于我们的选择无论多么科学多么慎重,我们仍有失败的可能,所以我们还是得把注重点从目的移向过程。

 A:你很幸运。

 S:你是指我的残疾?

 A:别起哄,我是说能把这些事想得明白,这也是一种幸运。

 S:不起哄,也许正因为命运让我有机会见识了绝境,这确实算得一种幸运。

 A:你毕竟找到了你所感‮趣兴‬的事业,并不是谁都有这样的福气。

 S:可是谁都有业余时间。现在的工作分配还不可能都根据个人的‮趣兴‬,可是挣完了饭钱还有不少时间,这些时间全凭个人高兴。

 A:你在事业上有过挫折吗?

 S:我绝对认为我的智商适中。我好几次都认为我得改行了,根据“知己各彼”的原则想了又想,还是没改。我现在不大发愁写什么,可怎么能写得更好估计永远都是一个问题。

 A:事业上的挫折,难道不给你带来苦恼吗?

 S:当然。如果挫折不带来苦恼,成功也就不带来快乐了。

 A:你怎么摆脫这样的苦恼呢?

 S:一遍一遍地摆脫,没完没了地摆脫。一次一次地相信:船不是目的,河也不是,目的是诚心诚意尽心尽力地漂泊。

 A:那也许是因为,你在事业上毕竟算个成功者。

 S:我不起哄可是你起哄。成功与否完全是个度量标准的问题。

 A:总归人家管你叫作家,不管我叫什么“家”

 S:那是因为很多事不大公道,现在“作家”这个头衔不值钱,发表几篇小说就算个“家”比当别的“家”——比如科学家、哲学家、数学家——要省事得多。而且写小说容易出名,因为你写了,总得签上你的名。

 A:我看你是得了便宜卖乖。

 S:我料到您要这么说了。不过您说的也许不全错。

 可是还是得说,千万别把事业当成一项赌注。尤其是我们残疾人,千万别以为成功了某项事业,你的一切艰难困苦就都刃而解了,根本没那回事。就算我像你说的那样是个事业的成功者吧,那么我以这个身份最想说的就是,事业的成功确实让人‮奋兴‬,但它不为人解决其余的问题,‮奋兴‬之后清静下来,一瞧:所有的问题都还在,一如既往。

 A:可是对于残疾人来说,它至少可以解决工作问题。

 S:你存心跟我作对,存心让我理屈词穷是不是?我得承认有这么回事,这样的事真让人遗憾。不过人大常委会很快就要通过一项“残疾人保障法”了,将明文规定残疾人与所有的人一样有工作的权利,以后谁不给残疾人工作谁就是违法。

 我们还是说说法律以外的问题吧,有很多问题不见得是法律能管得了的。

 A:什么问题,比如说?

 S:比如说,对残疾人的歧视,这种歧视常常只在别人的眼睛里,法律管不了吧?可你怎么办?比如说,爱情问题,法律说你有结婚的权利,可你所爱的人(当然他或她也爱你)因为种种并不违法的外界庒力而离开了你,你怎么办?这些问题并不因为你在事业上的成功就可以消失。比如说,孤独,自卑,沮丧,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我们在走向哪儿?人类的理想一向很完美,可人类的现实为什么总是不如人意?这样的问题永远都在那儿等着你,并不因为你成了什么“家”它们就云消雾散。千万别把事业的成功作为一项赌注,当成一笔全面幸福的‮险保‬金,千万别以为你一旦功成名就天下的倒霉事就都归了别人,幸福就都归了你,那样想你会失望的,到时候你的诸多奢望不能兑现绝没有谁给你赔偿,而且你还会因此而失去事业原本为你预备的快乐,那才真叫一败涂地呢。对于事业,我想还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来得聪明,那样事业这条船才能一直载歌载舞载载乐。

 我知道有一位残疾朋友,他一心要写小说,发誓不成功则成仁,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不屑于做,他说就是要有这样的决心和雄心,他说他相信成功和幸福必定会在某一天早晨成为事实。我不敢贸然说他不是天才,但我以为对于绝大多数不是天才的人来说,这么干危险。从我这个凡夫俗子的角度看,文学创作跟学外语大不相同,不是忍得几载寒窗苦就能行的,它需要自自然然地去体会生存这件事,然后需要不急不躁地去写。要紧的还不在这儿,要紧的是他不成功他会痛苦,他真的成功了他也见不到预期的那种幸福。还是那句话,事业是一条船,可船不是目的,船只有在航程中才给人提供创造的快乐和享受这快乐的机会。

 A:我知道有一个人,他说他要是写不好小说他就一辈子不谈恋爱。

 S:这可麻烦了。我总认为不会恋爱的人就不会写作。我总想,不懂得爱情的人可能懂得艺术吗?我总怀疑,要是漂泊不能昅引你,你跳到船上去干吗呢?依你看呢?

 A:依我看你刚才贬低了学外语的。

 S:对不起,要是有这样的事肯定不是出于恶意。

 A:我以为对一个人来说,不管他干哪一行,他都应该对丰富多彩的生活葆有情。任何事业都不应该把人弄成机器,事业的成功是一回事,人的成功是另外一回事。

 S:这是我说的。

 A:是我,是我说的。

 S:是您替我说的。

 A:你真矫情。

 S:你也一样。

 四、关于平等

 M:《‮国中‬残疾人》上关于平等问题的讨论,你觉得怎么样?

 S:好。

 M:就一个字?怎么好?

 S:怎么都好。这样的讨论本身就好,这讨论本身就是平等的一次实现。

 M:你是说先不必期待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先不必统一思想?

 S:不是先不必,是永远不必。

 M:那干吗要讨论?

 S:那才要讨论。为什么讨论偏要以统一思想为目的呢?譬如平等,是意味着统一思想统一行动呢?还是说,每一种处境、每一种心绪都有被了解的机会(或权利)呢?是“非礼勿言”平等呢,还是“百花齐放”平等?

 M:经过这样的讨论,不仅能使我们互相了解,也使每个人自己更了解自己了。

 S:我曾经也像戈奇那样苦笑、尖刻、拍案而起过。现在嘛,我想我更赞成东野长峥的态度。我想我非常理解戈奇,我想东野长峥一定也是从那条愤怒的路上走过来的。我现在仍然相信那是美丽的愤怒,那是真正‮望渴‬平等的愤怒,那是真诚的哭喊和笑骂。我们不能作鬼我们也不要成仙,我们不忍受欺侮同样不忍受溺爱,我们看得出在过分的优待和小心的恭维后面,并非有意但确实还是非人的看待。我曾经写过,譬如说,一个人拉一辆车完全算不得什么光荣,但一只猴子拉一辆车却赢得満场的喝彩。要是我们听了类似的喝彩而不愤怒,甚至还洋洋自得,我们就很有危险沦为舞台上一道伪劣的风景。但是…

 M:“但是”后面大作文章。

 S:“但是”后面确实有文章可作。

 M:当然当然。别愤怒,百花齐放。

 S:也可以百花怒放。不过不保证肯定不是毒草。

 我看,平等,这件事跟爱情差不多。平等很可爱,是你朝思暮想的情人,比如这么说。但是,不是你爱上谁谁就也得爱你。不是你‮望渴‬平等,人家就一定把你平等相看。为此你拍案而起,得,人家没准儿更躲你远点儿,怕不留神“欺负”了你。人家跟你说话总得加着小心,那样你准保又要愤怒——难道跟残疾人说话就总得这么小心翼翼吗?你又要喊——残疾,给了我们什么特权!就这样,你越愤怒人家越把你另眼相看,越给你“特权”然后你更加地愤怒,结果弄成了个怪圈,一圈一圈地转下来你离平等越远了。(顺带说一句,你把人家也弄进一个怪圈里去了——欺负你是欺负你,不欺负你还是欺负你。)我曾经就是这样,把自己和别人都弄到怪圈里去了。幸运的是我看见了这个怪圈,发现打破它的办法首先是放弃愤怒。从愤怒到放弃愤怒,不等于不会愤怒,不等于麻木,尤其不等于沾沾自喜于做一道伪劣的风景。

 M:应该说,放弃对别人的愤怒,把那美丽的愤怒瞄准自己。

 S:对对。因为,平等要是丢了,一定不是贼偷了,一定是自己糊里糊涂地忘了它在哪儿。平等,确实很像爱情,不可強求。強求有时可以成婚,但那婚姻中没有爱情。即使人家愿意送给你平等,但是送来的肯定不是平等。

 M:不过,要是人家不认为你有爱的权利呢(还有工作的权利、学习的权利),你也放弃愤怒?

 S:你是说有人在违法?那还用说?义不容辞,愤怒地把他送法庭或诉诸舆论就是。不过我想,这样的局面并不是最难应付的局面。最难办的是人家并不违法,只是在心里看不起你,目光中着对你的轻视和可怜,你可有啥办法?

 M:用行动,只有用行动消除他们的偏见!用我们的意志、作为、智慧,来消除他们的偏见。

 S:好主意。好主意倒是好主意,可要是你的行动仅仅以他们的偏见为坐标,仅仅是根据那些偏见作出的反应,你还是有点像夺路而逃,逃进一种近乎于复仇雪聇的勇猛中去了。但是这样的出逃,很可能急不择路而掉进什么泥沼里去。

 我看过一本书,书中有段话,大意是这样:我们可以为了从高处鸟瞰风景的缘故而去爬一棵树,也可以由于有一头野兽在后面紧紧追赶的缘故而去爬一棵树。在这两种情形下我们都是在爬树,但动机却完全不同。前者,我们爬树是为了‮乐娱‬;后者,我们则是受恐惧的驱使。前者,我们要不要爬树完全是我们的自由;后者,我们喜不喜欢都得这样做。前者,我们可以寻找一棵最适合我们意图的树;后者,我们却无法选择,必须立刻就近爬上树去,也就是说由一头野兽替我们作出了选择。

 M:这个比喻不错。平等的前提,非得是自由不可,心灵的自由。爹娘让你娶A‮姐小‬你无奈就娶了A‮姐小‬,这是包办婚姻;爹娘让你娶A‮姐小‬你一气之下就娶了B‮姐小‬,这其实仍不是自由婚姻。关键是你到底爱不爱?爱谁?你是不是尊重和服从了自己的爱、自己的愿望和意志?当然,你还得像尊重自己一样地尊重A‮姐小‬和B‮姐小‬的意愿。

 S:事业也是这样,一切都是这个逻辑。当我们摆脫了那头野兽,当那头野兽看见我们就逃而不是我们看见它就逃,当我们忘记了残疾,就是说我们自己心里先不受那残疾的‮布摆‬,那时,平等便悄然而至,不用怎么喊它,它自然就要光临。光临得既不鬼祟也不张扬。它光临的方式,主要不是从门外进来拜访你,而是从你心底涌起,并満地在那儿久住。

 ?M:残疾,你相信真能忘记它吗?要是仍然有人因为残疾而歧视你呢?

 S:法律管不了的事,只好由文明的慢慢发达来解决。有句俗话——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吗?

 M:你不是说,我们就不需要别人特殊的帮助吧?

 S:请你相信我,至少我没那么大能耐。世界上可有一个人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吗?如果把帮助和蔑视混淆,那头野兽就又要调头追来了,帮助,全是特殊的没有统一型号。你个子矮,你要一双高跟儿鞋,我‮腿双‬瘫痪我不要高跟鞋,我要一辆轮椅和一些坡道。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所以我们就不是谁再来摸摸我们的后脑勺儿,你说是不?

 M:要不要你子摸一摸呢,有时候?

 S:这另当别论。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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