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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戒毒病房的空气是一种特殊体,紧张不安的因子无形地溶在里面,急速地进行着布朗运动。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酝酿出烈的争斗,随着时间向子夜近,病房的上空愈发纷嘈杂。

 互相叫骂的,找护士索药的,睡不着觉大发雷霆的,不知因了什么,在暗处窃窃私笑的…各种音混合成怪异的组曲不绝于耳,残酷地扰着心灵。

 范青稞躺在上,如卧针毡。她也算总在医院走动的老手了,从未见过如此险恶的阵势,仿佛被抛进了黑箱底层。

 她用被子蒙住头,把身子蟋得紧紧,极力想为自己创造一个比较安宁的小环境。被单倒是洁净的,但里面絮的棉胎,有一种浓厚的腐朽气,像古墓一般包围着范青稞冰冷的身体。

 好在可怕的叫喊声,被棉花滤得较为柔和了。范青稞強忍着呼昅,觉得委屈一下鼻子,比让耳朵遭罪,要好些。

 记得在军医大学上课时,一位学究曾讲过,听觉是永远不肯懈怠的‮官器‬,在梦中,也保持清醒。人是猴子进化的,这种柔软带的物种,无能,攀在树上,警觉之中随时准备逃命。至于嗅觉,就要迟钝得多,且很易适应,比如上厕所,刚开始觉得很臭,这时候你千万不要捂住鼻子,那样只会延长体验臭的时间。正确的作法是猛昅几口气,‮速加‬麻痹过程。古语所说,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就是这个道理…

 范青稞在校时不是一个好‮生学‬,其后更是把无数的至理名言都还给了先生,但这几句并不认真的学问,却在心中长久保存。此刻想起,依法‮理办‬,‮动耸‬鼻翼,猛昅被套內污浊的空气,直到两肺鼓如帆。

 此着确实不错,范青稞不再觉得气息难闻,四周渐渐温暖起来。

 但另一种更为窘迫的情境,渐渐近。

 许是看到范青稞蒙头大睡久无声息,席子又是使唤惯了的丫头,在主子眼里,原是不算人的。支远和庄羽真正宾至如归了。

 庄羽,你睡着了吗?

 得像个破烂市粥棚,聋子才睡得着!

 你难受不?要是往曰,这会儿该打板了。支远忧心忡忡。

 谁说不是?我也一个劲地害怕呢。不过,他们给咱用了药,许能顶过去吧?

 也甭老想那事了。反正是打算戒,横竖由人家收拾了。

 走着瞧吧,要是忒难受,就撒丫子颠了,让他戒个球!不就是损失了那点保证金吗,权当贼洗了。

 想不到,保证书看细。

 瞧你说的,咱俩的生死文书。

 你认识护士长?

 那个老不死的,上回住院我就跟她不对付,这回又犯她手里了。你没看,她搜别人,就那么一胡噜,纯粹样子货。搜我,罩里这个掏啊,把我的头子都碰起来了,硬硬地支了半天。那会儿,我浑身上下像过电,别提他妈多想你了…

 我不就在旁边吗?支远津津有味地说。

 你站旁边,管他妈什么用啊?我想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那个零件,傻冒!知道不!要说也真怪,自打染上‮粉白‬这玩艺,就跟阉了似的,别提变得多纯洁了,‮女男‬之事上,起码淡了百分之九十…

 你别他妈装贞节啦。莫非还得给‮粉白‬沫立个节烈牌坊?多少女人贪了这口,成了千万男人作。支远反驳。

 她们做了不假,可那不是因为爱于那事,是为了筹钱打飘。丁是丁,卯是卯。这可两码事。

 咱甭管她们了。我得找机会,教训教训护士长那娘们。你前那对白鸽子,是她那跟老爷们似的糙手的吗?除了我,谁也不能动!支远说得‮热燥‬起来,呼地掀了被子。

 庄羽放而又略带伤感地笑起来说,还白鸽子呢,那是从前。现在,成了一对秃尾巴鹌鹑。

 就是成了烂咸鱼头,我也要吃!支远腾地跳下自己的,上了庄羽的

 哎哟哟…庄羽说不上是拒绝还是引地哼哼着,越发挑得支远兴起。

 你呀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庄羽假装变道,卧榻之侧毕竟有他人酣眠。女人有些忸怩。

 什么地方?到哪儿也是合法夫,不強奷不犯法!支远听出庄羽的顾忌,故意大声说。有第三者第四者在场,他的神经格外‮奋兴‬起来,有一种当众撤野的望,熊熊‮烧焚‬病态的神经。

 庄羽毕竟是女人,虽然也跃跃试,总还心存顾虑。护士长搜身而起的情,新奇而持久。她‮弄玩‬着自己这种怪异的‮望渴‬,不想让它很快逝去。她要借此好好煎熬一下自己,‮磨折‬一下支远,才有味道。她生活里有趣的事,实在是太少了。

 这里是医院啊…她假装叹了一口气,知道怎样把野火越烧越旺。

 果然,这句话,使支远极大地亢奋起来。

 对,这是医院#夯错,我就是要在医院里干这事!以前没人干过是不是?我就是爱干没人干过的事。这才刺,才有干头。我就是乐意在不同的地方干女人!干了女人,还干了那个地方#夯有哪儿是了不起的,越是神秘的地方,你一,它就不神秘了,我就成了主人,女人的主人,的主人,屋子的主人!我这一辈子,要到各式各样的地方去玩女人,皇帝的陵园,宇宙飞船里,易所的地板,喜马拉雅山顶上…支远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范青稞再也忍不下去,一个鱼跃,从上飞起,夹着大衣,奔出13号病室。

 范青稞受此惊吓,恨不能揷翅飞出这魔鬼地方。心想这是何苦来的?什么医院的故事,见它的鬼去吧!并没有人布置自己深入虎,单是为了一个好奇,就搞得自己如此凄苦狼狈。她叫着自己的真姓名,沈若鱼啊沈若鱼,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大傻瓜!罢罢罢,途知返,子回头,还是好同志。快快回家去吧,舒适洁净的被褥和‮立独‬的一张,此刻几乎就是自由和幸福的全部意义了。

 夜已经很深了。嘶叫了一晚上的病人,由于強大的‮物药‬和不可遏制的疲倦,终于‮入进‬如履薄冰的睡眠。

 ‮道甬‬里,空空。只有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护士,幽灵般地掠过。

 范青稞突然非常想家,想那个厉內在的丈夫。他此时一定牵挂不止,不

 知自己的遭遇。

 还有简方宁,她在哪里?因为什么,她一天没有面?一定有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发生,她才会把朋友冷落一边。

 范青稞漫无边际地遐想着,不由得走到护士岛。

 岛里只有一个面色黝黑的护士,在记录脉搏体温。

 请问,‮姐小‬,我是否可以…范青稞话说得很慢,如果护士好说话,她也许会提出自己的要求。若是很严厉,一切便作罢。依她在医院的经验,护士和护士的脾气差别,比人和狗的差别还大。

 那护士似乎也深谙此道,并不急于回答,将脉搏体温的红蓝点,描画得十分清晰圆整,才缓缓地抬起头。

 椭圆形的一张淡棕色脸面,未施丝毫脂粉。眉毛不知是天生的浓黑,还是加了修饰,直飞鬓角,十分醒目。裙式白色工作服里,是开丝米衫,圆领口开得很低,出大片的樱粉內衣…种种娇调,都是一般黑女孩不敢用的,它们是危险的对比。这护士却不怕,反倒用尽手段,把黝黑的肤衬托得淋漓尽致。这年头,女人都拼命把自己扮得粉白软糯,结果到处看到的是苍黄与污白,倒人胃口。现在猛见这样清洁纯净的黑面女孩,竟像在一堆白瓷碗里,拣到一块茶水晶,令人霍然清凉。

 你要作什么?黑护士问。

 能知道您的名字吗?范青稞拖长对话的时间,察颜观

 我叫栗秋。请问,你到底要什么?黑护士声音冷淡,礼貌周全。

 我…我是第一天住院的病人…范青稞说。

 这我知道。栗秋冷面如水,看不出关切或是反感。

 睡不好觉…范青稞说。

 都这样。粟秋说。

 真晦气,碰上一个黑脸女包公。范青稞只得换了一个话题。我想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电话的事,保证书上不是写了吗,任何人都不许打的。我没有办法。栗秋不急不恼,但也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我是签了字的,也不敢坏了规矩。只是我家里人,实在放心不下。‮姐小‬,要不劳驾您给我家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即可。

 范青稞说的是实话,现在只求让先生放心。

 栗秋把护士岛內的电话举起来,放在台子上。范青稞以为是默许自己打电话了,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伸手就要拨键。

 栗秋纤手一拦道,你看,这台电话只能打內线,供我们工作联系用,不能打外线。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没法。

 范青稞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心中不信,说,那你们上班的时候,家里就没个急事啦?十万火急的,怎么联络?

 栗秋护士说,问得有理。在我们院长办公室里,有对外的电话。特殊情况,可以打的。可惜她不在。

 范青稞还不死心,说,这台电话真的拨不通?

 栗秋微笑着出‮白雪‬的牙说,我把它摆在这里,就是让你自己一试。每个住院病人都这么问,怎么解释都不信。你亲自打打,就知道了。

 范青稞开始拨号码,果然几个数字后,便是焦躁的忙音。

 范青稞头上冒出热气,明知不通,还是拨个不停,触键的手指也越戳越狠。

 40,栗秋叫出范青稞的号。

 干什么?范青稞没好气地应道。

 你看,这机身上有一道裂纹,话筒的颜色也不一样。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粟秋平心静气地指点着。

 范青稞暂停拨号,细一端详,果真如此。便说,我刚来,哪会知道?

 听我慢慢告诉你。这都是像你一样的病人,要求打电话,结果没打成,他们就急了,举起话机就摔,哑巴机子就砸成这模样。我们这儿,也不知毁了多少机子。若是轻伤,就用胶衣,凑合着用。实在不能将就了,才买新的。反正保证书里也写了,损坏东西要赔,坏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当然了,看起来你是有涵养的人,大约不会跟这破烂机子过不去吧?

 栗秋说完,忙自己的事去了。

 范青稞‮摸抚‬着像是钧瓷开片一般布満裂纹的话机,心想这机子也够倒霉的了,落在戒毒医院,几乎粉身碎骨。

 她在‮道甬‬里无目的地漫步。

 屋子里的特殊录像,不知演完了没有?

 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她才不想回13病室。今天晚上,她淤积了很多感触,许多念头像干燥的羽一样搔拂着心灵,不得安宁。

 你还没有睡?范青稞。

 突然,在她的背后,响起了一声苍劲的呼唤。

 范青稞一口头,原来是滕大爷。

 膝医生…范青稞招呼。谢谢你。老医生打断她说。

 范青稞很吃惊,说,您谢我什么?

 谢你叫我朕医生。老人很郑重地说。

 这有什么好谢的?其实我喜欢“滕大爷”这个叫法,有种走亲戚的味道。只是我习惯了叫医生。范青稞说。

 病人有病人的想法,当然,你也许不包括在內。作为一个严肃的医生,我可不想和病人有太多的亲呢。特别是昅毒的病人。膝医生说着,伸手递过来一个小纸包。

 这是什么?范青稞不解。

 栗护士对我说,你失眠。这是安眠药,吃下去,醒来就是早晨了。

 范青稞接过药,心想黑护士看起来冷淡,心还细的。便说,谢谢你,也谢谢栗护士。

 不必说这么多的谢字。真正的昅毒者,是不说谢字的。他们对人不感激,对物不爱惜,对己不克制,对事不努力。他们浸泡在‮品毒‬里,已丧失人的基本情感。范青稞女士,您不要以为编出一个简单的昅毒病史,您就了解了他们。不是的,他们是同我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类。

 膝医生背对着范青稞说这席话,真是一个聪明而又充満了同情心的举动,使范青稞得以有时间,比较从容地收拾自己的尴尬表情。

 我不懂您的话。膝医生,这是范青稞此刻唯一想出的词。

 不应该吧?范青稞女士,我现在还这么叫您,不是不知她是假的,是不知道您的真姓名。腾医生再接再厉又敲打一句。

 呜呼!范青稞哀叹一声。

 天要灭你,你将奈何!‮入进‬戒毒医院还不到一天——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嗯,已经过了夜里12点,算是到了明天了,这就是说,勉強可以算是第二天了。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就被人家识破了庐山真面目,真是悲痛绝!只剩下一条路,回家去吧!

 膝医生,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范青稞问。她想不出自己哪里疏漏。

 行啊。滕医生痛快应允说。今天晚上是我值班,有足够的时间回答您的问题。只是不能这样一直站在走廊里,有回音,太引人注意了。

 那么,到哪里去呢?范青稞真的为难。13号病室自然不宜,其它的地方她又不

 跟我来吧。

 膝医生将她领到医生办公室。这是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曰光灯管大放光辉,将四壁映得如同白昼。整齐的桌椅像课堂般摆放着,每个桌面上都蹲着墨水瓶,瓶里斜揷着蘸水钢笔,显出一种古老的写作习惯和主人搁笔时的匆忙。层层叠叠的病历的架子上反着冷峻的银光,好像一掷钢铁饼干。

 这儿真好。范青稞做了一个深呼昅,辅以标准的扩动作。

 这里有什么好的?待在家里可比这儿好得多。膝医生别有所指。

 这儿是这所医院里最好的地方了,有一种一切回到正常的味道。范青稞说。

 这所医院里还有一处比这更好的地方——膝医生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说,就是院长办公室。

 可惜范青稞陶醉在回归正常世界的幸福里,没理睬话中的微言大义,说,膝医生,能告诉我吗,哪里了马脚?

 膝医生拉出了两张椅子,摆在桌子两侧,示意坐下谈。现在他们隔着桌子,遥遥相对,很像谈判双方。

 还记得那个电话吗?膝医生说。

 哪个电话?范青稞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在登记表上留下的联系电话,按照惯例,我作为门诊医生,要把电话核对一下。这并不是不相信患者,只是为了更慎重。戒毒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万一有什么事,要同家属联系,必须要找得到人。谁要是疏忽填错了,也好得到纠正…

 膝医生拨响了范青稞留下的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听筒就被人抓了起来。

 你找谁喂?一个重的陕甘口音的女声问。

 请问,范青稞的家是不是这里啊?膝医生例行公事。

 是啊是啊…对话进行到这里,假若不是为了礼貌,膝医生已打算放下电话。没想到其后的一句话,让他陷入雾。

 …我就是范青稞哇,你有么事?对方迫不及待地问。

 你真是范青稞啊?膝医生行医多年,没遇到这等怪事,不得不再次确认。

 是哇,哪个有错!你到底有哇啥事,怎个不言传?对方的声音火爆起来。

 你的话我有些听不真。你家还有旁人没有?膝医生想出缓兵之计。

 没。厄(我)的主人是简院长,上班去咧,到晚上才回来。含星上学去了,中午才回来。潘先生出差了,月底才回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很诚实地一一报来。

 主人是钱院长吗,钱啥?膝医生进一步核实。

 啥钱?是简!你那耳朵了?这下厄慢慢说给你,你可听清了,厄的主人叫简方宁…

 真相就是这样大白的。沈若鱼在登记表上留的是简方宁家的电话,她原想这样万无一失,有什么意外也好弥补。没想到铸成她的滑铁卢。

 膝医生同情地对假范青稞说,你设计得再巧妙一些,就不会被发现。只是我现在怎样称呼您?

 我叫沈若鱼。假范青稞垂头丧气地说。但是您还是称呼我范青稞,好吗?

 为什么?膝医生皱起眉头,有一眉毛已经相当长了,有向寿眉发展的趋势。

 因为,我还想在这所医院呆下去。

 你是院长的什么人?

 朋友。

 为什么呢?你要到这么一个平常人谈虎变的地方?

 我虽是一个冒充的病人,但我想看到一所‮实真‬的医院。

 好吧。不过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膝医生,谢谢您的信任。想不到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的人,有的时候,反倒能使他人乐观。亚里士多德说过,记得你将死去,你就会更好地活。不知我能帮你做些什么?膝医生很诚恳地说。

 别出卖我。范青稞很严肃地恳求。

 好吧。院长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会尽力量帮你。

 给我讲讲‮品毒‬的本质,它到底是什么?范青稞说。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多,但我和他们可能不大一样。我给你讲大家都不愿谈的问题——我们的失败。是的,人类一直在同‮品毒‬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但迄今为止,我们是漫长而光荣地失败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更多的真相。膝医生音调缓慢滞重。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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