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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雪进屋
 已经在冰岛逗留好些天了,每天都在雪地里赶路,十分辛苦。赶来赶去看什么呢偶尔是看自然景观,多数是看人类在严寒下的生存方式。

 初一听这种说法有点过时,因为近年来冰岛利用地热和水力发电,能源过剩,连一个小小的村落都华灯彻夜,电器齐备,不再害怕严寒。但在我看来,这还是生活的表面。许多现代技术往往以花哨的雷同掩盖各地的生存本,其实生存本是千百年的沈淀,焉能轻易拔除如果真的拔除了,究竟是幸事还是悲哀这个悖论,在冰岛演示得特别明显。

 例如能源优势的发现曾使冰岛‮奋兴‬一时,举债建造大量电厂来昅引外资,但外资哪里会轻易看上那么遥远的冰岛能源结果债台高筑,而一家家电厂却在低负荷运行。因此那些彻夜长明的华灯,是冰雪大地的长叹。

 那么,几排高庒电线划出的只是冰岛的焦急和企望,而在电线铁架旁那间深陷在雪堆中的老木屋,木屋小窗里那双向外张望的苍老眼睛,却是冰岛真正的秘蔵。那儿也有企望,只企望晴曰按时来临,并不热切;那么也有“地热”却是疏落人群间的依稀情义,并不喧闹。

 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是受了萨迦的影响。这里生活节奏缓慢,一切行为都伴随着长时间的等待,因此我也就把萨迦带在身边,在哪里坐下便翻开来读,这么一来,眼前的物象都与几百年前往返盘旋,只想把持历久不变的本源。

 今天在一个地热盐水湖边坐了很久,这里的冰水和蒸汽剧烈相撞,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天浴场,伙伴们浸泡在被白雪包围的汤池中‮奋兴‬不已,一直在大声呼喊着最喜欢游泳的我,而我则完全被萨迦昅引,只抬手示意,连目光都没有离开纸页。如此两头沈,等发觉时已是半夜,而雷克雅未克还在远处。

 我们的车又在雪地里寻路了,拐来拐去,大家早已饥饿难忍。饥饿的感觉总是掺杂着预期的成分,解除的希望越渺茫便越強烈。据我们前几天的经验,这个时间回到雷克雅未克已经绝无就餐的可能,整个小旅馆连一个警卫也不会有,你只能摸着走廊‮房开‬门,而街道上极少的店铺早就睡死在万丈深渊里。

 在这般无望的沮丧中,虚虚地微睁眼睛瞄了一下车窗外面,竟然见到一块小木牌,在雪光掩映下,似乎隐隐约约有“用餐”字样。

 连忙停车,不见有灯,那块木牌也许已经在十年前作废,但还是眼巴巴地四处打量。看到前面有一所木屋,贴地而筑,屋顶像是一艘翻过来的船只。我知道这是当年北欧海盗们住的“长屋”的衍伸,只是比以前的大了一些。

 不抱什么希望地敲门,大概敲了十来下,正准备离去,门居然咯吱一下开了。屋內有昏暗的灯光,开门的是位老太太。我们指了指门外那块木牌,老太太立即把我们让进门內,扭亮了灯,帮我们一一拍去肩上的雪花。拍完,竖起手指点了点我们的人数,然后转身向屋內大叫一声,我们听不懂,但猜测起来一定是:“来客了,八位”喊声刚落,屋內一阵响动,想必是家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正在起

 从进门拍雪的那间屋子转个弯,是一个厅。老太太请我们在桌子边坐下,就转身去拨火炉。里屋最先走出的是一个小伙子,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面一瓶红酒,几个酒杯,快速给我们一人一杯斟上,他能说英语,请我们先喝起来。

 我们刚刚端杯,老大爷出来了,捧着几盘北极鱼虾和一篓子面包,这样的速度简直让我们心花怒放,没怎么在意已经盘净篓空。老大爷显然是惊慌了,返身到厨房去寻找食物,而我们因有东西下肚,开始神闲气定。老大爷重新出现时端上来的食物比较零碎,显然是从角角落落搜寻来的,但刚纔搁在火炉上的浓汤已经沸腾,大家的‮趣兴‬全在喝汤上。

 这时,屋內一亮,不知从哪个门里闪出一位极美丽的‮妇少‬,高挑宁静如玉琢冰雕,一手抱着婴儿,一手要来为我们加汤。她显然是这家的儿媳妇,也起帮忙来了。闪烁的炉火照得她烟霞朦胧,这么多天我们第一次见到冰岛美人的风姿。她手上的婴儿一见到黑头发就大哭,她只得‮头摇‬笑笑抱回去了。

 阿子的哭声使我们意识到如此深夜对这个家庭的严重打扰,好在已经吃,便起身付账告辞,他们全家都到门口鞠躬相送。

 车刚起步,便觉得路也模糊,雪也模糊,回头也不知木屋在何处,灯光在何处。

 我想这又是冰岛深蔵密裹的另一种『地热”当初深夜泊岸的北欧海盗和航海家们都领受过的。

 议会———阿尔庭

 在雷克雅未克不管看到什么,心中总想着辛格韦德利。那部越来越放不下的萨迦一再提醒,冰岛历史上最重要的故事都与那里密切相关。因此,雷克雅未克虽是首都,对它的任何记述都只是引子。既然我已明白萨迦是冰岛的魂魄所在,那么辛格韦德利则是这种魂魄的安息点。

 辛格韦德利往往被称作议会旧址。或者叫阿尔庭Althing旧址,阿尔庭就是议会。初听名字时我想,议会旧址应该有一座老房子吧,如果老房子坍塌了,还应该有地基的遗迹。后来读萨迦渐渐发觉情况有异,但究竟如何并不清楚。今天终于赶到了这里,大吃一惊。

 没有老房,没有地基,也没有希腊奥林匹克天体育场那样的半天然石垒坐位,而是崇山间一片开阔的谷地。谷地一面有一道长达七八公里由熔岩构成的嶙峋峭壁,高约三十多米,拦成了一个气势不凡的天然屏障。谷地南面是冰岛第一大湖,便叫议会湖。

 我们沿着峭壁‮入进‬,有一条险峻的通道,今天冰雪満路,很不好走,而且刺骨的寒风被峭壁一裁变得更加尖利,几乎让人站立不住、呼昅不得。

 然而这就是议会旧址,冰岛议会年年都在这野外开会,从公元十世纪到十八世纪末,整整延续了八百多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议会,比英国议会的出现还早了三百年。因此这个令我们索索发抖的怪异谷地,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小小的亮点。

 参加议会的有三十六个地方首领,各自带着一些随从,普通百姓也可以来旁听。会议在六月份召开,那时气候已暖,在这里开会不会像我们今天这样受苦了。

 陪我们前来的冰岛驻‮国中‬大‮馆使‬参赞拉格纳尔·鲍得松先生边指边说,峭壁前的那座山岗正是开会的场所,山岗上的那块石头叫“法律石”是议事长老的位置,而旁听的普通百姓则可坐在山岗的斜坡上。

 那时冰岛没有王室、王权,也没有常设的‮府政‬机构,主要就靠这么一个议会每年来判决和仲裁各种事端,依据的是不成文的习惯法律。由于不成文,参加会议的人员中有一些各种规则的专家,法律就在他们的心上口上。

 就这样,一年一度的会议把整个冰岛连接起来了。

 这种不是靠王权而是靠法律的连接,在山谷峭壁间实行了那么多年,实在壮观。

 与我同行的两位伙伴问:在没有扩音设备的时代,在这样的环境中讨论的问题,一定无法细致,大概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件吧我说是。我已读过萨迦,知道讨论哪些事情,而且还进一步告诉伙伴,为什么会是这些事情。原因是,当事人基本上都有一点海盗背景,或近或远而已。

 一群由北欧出发的海盗及其家属,在这里落脚生,却越来越感到有必要建立自己的仲裁机制,判别荣辱是非,于是渐渐亲近法律,居然成了最仰仗法律权威的族群。

 这个历史过程已经意味无穷,而更深刻的是,他们又要在法律的前后左右安顿自己的血情义,逐步洗涤和提升自己的人格和灵魂。

 人类从蒙昧、野蛮而‮入进‬文明,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千万条个人的行为理由大多不符合社会公正,而社会公正却是文明的前提。

 败多好人本来是为了求一个公正而然奋起的,结果却对他人带来更大的不公正。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东西方都会有那么多的江湖恩仇故事既无视规则又企盼规则,即便盼来了最公正的法律也往往臆难平。这是人类很难通过又必须通过的一大精神险关。只要通过了这个精神险关,纔能踏上文明之途,走向今天。

 精神险关当然看不见,而且由于年代久远连想象也很困难,辛格韦德利却让我们看见了。

 当年冰岛的江湖好汉们并不害怕血死亡,却害怕这里的嶙峋石。一般的盗贼早就被时间清扫,他们却留下了,因为他们有起码的荣誉标准和精神品级,但正是让他们留下来的这些标准和品级需要受到评判,于是那些伟岸的身躯、浑浊的眼睛远远地朝向着这里,年年月月地猜测、期待。

 这里并无神灵庙堂,除了山谷长风,便是智者的声音,民众的呼喊。从萨迦的记述来看,起决定作用的是智者的声音,而不是民众的呼喊,当时的民众似乎专来倾听智者的判断。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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