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宽咽鱼
比利每天早晨,利用早餐时间采访莱安。
莱安他们现在专心研究的题目,是海豚语言中的地域差别问题。
“通俗易懂地说,就是海豚的‘方言’。”
面对比利的采访,莱安说。
“海豚也有方言什么的吗?”
“海豚如果有语言,就会有方言,所谓语言就是这种东西。语言可说是某种动物之间进行
的一种手段。但是,只有有限的动物才拥有这种手段。”
“人类是有代表
的动物吧?”
“对,人类有个坏习惯,总把语言当成特别重要的东西,认为如果能掌握语言,就可以判断对方是高智能的生物。所以,还试着教大猩猩和黑猩猩手语。”
“您对那种研究持否定态度吗?”
“黑猩猩如果能同人类会话,那当然了不起,但如果就此评价说它接近了人类的智慧,那就错了。其实那只黑猩猩比人更聪明,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人会说黑猩猩语。”
“确实如此。”
“我认为,语言并非是那么好的东西。比如说,家国不同,语言也随之改变。但语言如果变了,
也将断绝。你在全世界旅行,想必有切身体会吧?”
“常常因为语言不通出现问题。”
“对,语言就是那么一种程度的东西。它作为
手段非常不方便。所以其他动物未必要选择语言这种表达手段。”
“是吗?”
“也许是。又或许,人的语言本是为切断
才进化出来的。以之作为伙伴之间的暗号,不让敌人明白,这确实是划时代的手段。不过我不知道是否曾有那种历史背景。”
“哦。”
“也有人认为,其他动物只是还没有进化到能利用语言的程度罢了。但是,如果没有语言就很不方便的话,难道它们是在很不方便地活着吗?聚集在那悬崖斜坡上的燕鸥那么嘎嘎地喧闹着,你认为它们活得很不方便吗?”
“它们是不是连‘不方便’这种事都感觉不到?”
“你那么想?”
“不是。反驳一下,以便继续谈话。”
“实际上也许确实如此。可能它们既不知道人类定义的语言,也不认为它不方便。人类不能在天空飞翔,但并没有感觉不方便。看不到红外线,也没有感到不方便。但在平时利用那些东西的动物看来,比如从蝙蝠的角度来看,人既不能在空中飞,又不能听见声音,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呢?它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动物不需要语言,所以它们与语言无关地生活着。需要语言的动物,则使用语言来生活。仅此而已。只是人类不明白这回事罢了。人类没有任何优越
。因为不明白所以调查,那就是科学。可口可乐罐掉到海里,章鱼试着用脚去碰碰它——科学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
“确实如此。”
“总之,要理解动物的语言,必须打破固有观念去研究,否则马上就会陷入僵局。”
不仅海豚,野生动物的研究全都费时费力。特别是莱安他们现在全力研究的、分析海豚的“方言”一事,操作非常艰难。他们不研究饲养的海豚,而是以野生的海豚为对象。即便发现成群的海豚,它们也决不会停留在相同的场所。因为要录音,船必须关闭引擎,还要设置水中话筒,但即使如此殷勤,海豚也未必会来。
通过长年不懈的努力,莱安他们成功地与数种海豚
上了“朋友”获得了几个群体,它们能自行积极来到布置好的地域…更具体地说,就是他们在驯养野生海豚方面取得了成果。
海豚的声音从大的方面分有两种。一种是“克啦声”海豚发出这种高频声波,通过回声定位探知对象物,蝙蝠也会这种扫描系统。这种声音不像“吱吱吱”的叫声,而是近似于某种磨牙声。另一种是口哨声,这是为互相
而使用的,像口哨似的音。莱安他们研究的,就是口哨声。
比利来访时,他们正在对这种口哨声进行数据整理。数据是在三个月前收录的海豚叫声,总计近一百个小时的量。两周来比利每天参观这种过于单调的工作,到了第三周,才有机会到海里潜水。
给海豚录音预计需要二十天。如果录不好,时间还要延长。不过莱安说,运气好的话只需要二三天左右。
经过两天的准备,载有大量音响器材的专用游艇出发了。
比利也想一同潜水。最初的四天,他没有得到潜水许可证,只好在掌舵室中观看海中的实况。在第五天,他终于得到潜水的机会。
最初和往常一样,莱安、高登、羽陆潜水,两小时后比利替换下高登。
潜水前,比利从高登手里接过袖珍像摄机。
“开关在哪儿?”
“什么都不用做。已经开动了。剩下的你随便拍就行。”
比利把对讲机装在头上后,戴上紧身式面具。身后的水箱是将呼出的空气不排到外面的类型,呼昅时不噗噗冒泡,让人感觉很舒适。这种功能有防鲨效果,令人信心大增。鲨鱼对声音很感敏,衰弱的鱼游动时声音不自然,鲨鱼能马上反应并赶来。潜水员呼出的气泡声很容易昅引鲨鱼。
海中已经开始了海豚的表演秀。完全
识的海豚在莱安身边转悠着,有的还贴紧他胳膊。
“莱安,能听见吗?”
比利用对讲机呼唤莱安。
“能,感度良好。”
莱安手里拿的小箱子是声音采样机。这个机器里有几十种海豚的声音,经过莱安巧妙的操作,能像海豚一样“说话”至少在比利看来,莱安是在和海豚说话。
莱安和海豚间优雅的闲谈都被比利收入了像摄机。水中沉有五个防水话筒,再加上羽陆手里拿着伸缩式话筒,来追逐海豚群。如此收集到的与海豚之间的会话,由船上的杰克用多声道录音机录音。其录音数据将成为重要的研究材料。
莱安教比利采样机的操作方法。采样机只有平装书大小,机身上有三个大按钮。看上去很简单,但必须用这三个按钮控制所有的功能,所以操作起来很难。
莱安隔着耳机对他说明:
“上面两个按钮切换频道。下面的是播放按钮。”
一按频道按钮,位于机身央中的小屏幕一个接一个地显示出存储好的海豚声。
“那,先放这个。”
比利播放莱安给选的声音。海豚发出完全相同的声音回应。比利不由得笑逐颜开。
“刚才这个是什么意思?”
“海豚想玩耍时常说的话。相当于说:‘玩玩吧’。”
莱安又选了不同的声音,让比利播放。海豚群突然安静了。
“这个呢?”
“停止某些行动的意见。相当于说‘等一下’,或是‘不是玩的时候’。”
比利按了下一个声音。机器发出尖锐的高音。海豚突然
闹着撞向比利。
“这是奋兴时的声音,表示‘真高兴’。下面的则相反,是通知有危险的警戒音。”
比利刚按下按钮,海豚就四散游开,从这一带消失了。
“那个…它们逃跑了。”
“不要紧,马上就会回来。”
莱安又播放出“玩玩吧”不一会儿,海豚都回来了。
“那么我教你最简单的吧。”
说完莱安又改变了频道。一按播放按钮,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是克啦声吧。”
“对,克啦声是用于回声定位的声音,但一弄响这个,它们就会跑来玩。”
“是不是把我们错认成是同伴了?”
“鹦鹉说‘早上好’的话,人是不是觉得有趣?和那个一样的。”
“我们是鹦鹉?”
“对它们来说是。”
回头可以看见海豚一边看着这边,一边发出克啦声。比利用克啦声回答,于是海豚高兴地“嘎吱嘎吱”
叫着,来回转圈游动。
“看!”
从对讲机中传来高登的声音。
“快看南面。”
顺着高登指示的方位一看,只见大巨的鱼群形成一条宽带。
“沙丁鱼群。”莱安说。
“哈哈哈哈!”对讲机那边,高登高兴得拍手大笑。
“今天是旗鱼节!”
跟在沙丁鱼群后面的,一定是旗鱼。沙丁鱼是旗鱼的美食,而高登则酷爱钓旗鱼。虽然是工作时间,他已经在船上早早准备动手钓鱼了。
“准备好了吗?该走了。”
杰克的声音传来,莱安答以GO的记号。
多声道录音机再次开始运转时,海豚已开始享受稍有点提前的午餐。把长嘴揷入沙中,卷起隐身其中的鱼,进行捕食。这时海豚使用特殊的声音。和平时的克啦声不同,声音更加尖锐。看上去像是鱼听见后吓了一跳,从沙中飞跃出来,其实鱼是由于那个声音“受害”的。海豚以声波将鱼击昏,从沙中飞出来时,鱼已经挛痉不能动了,海豚很容易吃掉它们。多么高超的技巧啊。
比利用手提起一条鱼。果然,鱼已神志昏
,轻易就能抓到。
“是‘
击音’。”莱安说。
“太
了!看到这个还是头一回。”
“这种‘
击音’对人类无害,只对鱼有效。因为海豚知道,什么样的声音能击倒鱼。这些家伙没像人类那么进化的理由可能就是这个。试想如果人也有这么便利的功能的话,就没有必要发明什么钓竿、钓钩了。”
“这些家伙…真是理想的进化。”
“那么想是人类的固有观念。海豚这么聪明,平时也甘愿成为鲨鱼的饵料。在这一点上,它们和鱼是平等的。换作人类会怎么样呢?假如人类在海洋中生活,会因为害怕被鲨鱼无声地吃掉,从而打碎珊瑚建成庞大的要
,住在其中吧。”
“那是出于所谓人类的习
吧?”
比利用采访的口气说。
“是的。”
事实海上豚很善谈,它们在二人周围环游,不停地说着这个那个。比利心想,要是明白它们的语言,该多么有趣啊。
“它们在说什么?是‘今天的鱼很好吃’吗?”
“呃?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骗你的。”
比利对着接近的海豚,拼命转动袖珍像摄机。由于过于专心,最初没察觉到那个声音。莱安突然说了一句:
“鲸鱼。”
“啊?”
比利回过神来,向四周望去。
“在哪里?”
“你听不见吗?那个声音。”
听他一说,比利侧耳倾听。的确,声音虽然微小,但确实能听到。与海豚的声音不同,那声音很低沉,奇特地有点悲伤。
“是
脊鲸吧?”
羽陆说着,将伸缩式话筒360度缓慢旋转。在水中,用耳朵确认声音的方向
很难。羽陆监视着定向
很強的话筒,试图找出那个方向,但怎么也没有发现。
莱安呼唤船上的杰克。
“喂,杰克。你那边也能听见吗?”
“什么?”
“有鲸鱼的声音。”
“啊?”
杰克把集音话筒的音量调到最大,但什么也听不到。
“还能听见吗?”
“啊。声音倒是很微小…”
说着莱安再度凝神细听,声音停止了。
“消失了…”
周围再次变成海豚的
闹声。
“杰克,传感器怎么样?”
“什么也没照出来。只有沙丁鱼的鱼群。”
“喂,杰克,你咕叽咕叽的太吵了。”
“啊,对不起。”
杰克扔掉正在嚼的口香糖,然后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录音机的电平,只见水中的七个话筒一瞬间大幅摇摆。
“!”
仪表
烈地左右摇摆。但从扩音器中仍然能听到海豚的
闹声。
“高登!你来一下!”
正在甲板上准备钓鱼的高登来了。
“怎么了?”
“快看,这个。”
莱安从海中说:
“杰克!你咕叽咕叽的太吵了!”
杰克和高登面面相觑。杰克的嘴根本没动。
“喂!杰克!太吵了。你在嚼口香糖吗?”
莱安的耳朵里依然萦绕着嚼口香糖的声音。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莱安,那莫非是‘炸油噪音’?”
所谓炸油噪音,是在海中常能听到的,好像热油噼里啪啦飞溅的声音。虾挥动大螯的声音,浮游生物碰到话筒的声音,听来都是如此。
“音量控制器的哪一栏调得太高了吗?”
不等莱安说完,杰克已经确认到,装有调节音量装置的桌子上,所有的音量栏都没有丝毫错误。但莱安仍然抱怨说,像口香糖像炸油噪音的声音还在响,电平测量器也依然在
烈地摇摆。杰克转到装有桌子后边,一一确认电缆线的接头,也没有问题,回到桌前一看电平测量器,指针已经摆到红色警戒区的顶点,回不来了。杰克莫名其妙,对水中的二人说: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
“啊?没什么?”
比利用对讲机回答。
可是,各自的声音在比利的耳中反复回响。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啊?没什么?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
“这是怎么了?在重放吗?杰克。”莱安甩甩头。
“怎么?”杰克的声音。
“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怎么?啊?没什么?这是怎么了?喂,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在重放吗?杰克。…啊?没什么?怎么?…”
他们的话陆续被重复。莱安再也忍耐不住,叫了出来:
“妈的!”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喂,测量仪器不正常。妈的!妈的!你们那边怎么样?怎么?…妈的!…啊?没什么?这是怎么了?…妈的!妈的!妈的…喂,测量仪器不正常。妈的!你们那边怎么样?在重放吗?杰克。…啊?没什么?这是怎么了?怎么?…妈的…”
反复的声音重叠起来,音量也越来越大。再加海上豚啾啾的鸣叫和克啦声,莱安他们立即陷入恐慌状态。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船內杰克的声音传来,又引发新一轮反复。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妈的!妈的!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喂什么事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怎么?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啊?没什么?什么事妈的!喂妈的!测量仪器不正常。你们那边怎么样?在重放吗?杰克…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妈的!妈的!…”
“杰克!求你别说了!”
“你说什么?”
“别再说了!”
“为什么?”
“别说话!”
“到底为什么?”
“别说话——!”
“嘁,明白了。总之你们先上来!”
“OK!”
“能听到吗?”
“OK!”
“听不到吗?嗨!”
“别再说了,杰克!”
“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无辜的杰克喋喋不休,弄得莱安他们大脑中都要炸爆了。莱安想要摘下对讲机,手却偏偏被面罩挡住无法过去。想拿掉话筒只能先拿掉面罩。莱安用手指向其他二人发出信号,让他们浮出海面。
羽陆看到了他的信号,比利却顾不上这些。由于恐慌,他连哪边是海面都分不清,等发觉过来,自己正在向海底踢动脚蹼。本想海上面去,但展现在眼前的,是漆黑的海底深渊。这促生了进一步的恐慌,比利一把揪下面罩。海水顿时
入气管,比利痛苦得昏了过去。莱安和羽陆在他身后,从腋下伸过手,硬把面罩安在他脸上。
“振作点!”
说着,莱安按下比利的稳定器清洁钮,给面罩中加庒。可是面罩中还留有
隙,从边上溢出气泡。那气泡遮住视线,使莱安不能把面罩准确地固定在比利脸上。尽管没有安好,莱安也只好放弃,抱着比利寻找海面。从比利的面罩溢出的空气像水母一样膨
上升。其方向就是海面。莱安追随在“水母”后面,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遮住了二人的去路。一看,无数的鱼以极快的速度从眼前游过。
好像游进了沙丁鱼群。莱安和羽陆満不在乎地踢动脚蹼,在三人周围,鱼儿令人目不暇接地来回游动,以眼看就要撞上面罩的势头飞进视野。
看清那些鱼的形状,莱安为之愕然。
“居然会有这种事吗?”莱安小声嘟囔着。
“啊?”
“…是宽咽鱼。”
听他一说,羽陆也终于发现眼前的鱼不是沙丁鱼,那拥有奇妙黑色身体的鱼,正是莱安研究所里饲养的深海鱼,宽咽鱼。
“怎么会这样…”
羽陆全身一阵战栗。
莱安用对讲机在喊。
“快录下来!”
“录?”
羽陆环顾四周。像摄机用锁链拴在比利的
带上,正在水中漂
。羽陆急忙把它拉近,把镜头对准鱼群。但宽咽鱼刹那间就游到远方去了。羽陆转动像摄机,直到再也看不见鱼群的影子。这期间莱安拖着比利,浮上游览船侧舷。杰克和高登把比利拽上船,对他人工呼昅,让他吐出海水。
杰克紧紧追问上到甲板的莱安:
“你说啊,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正想问你呢。”
莱安很激动。
“振鸣得厉害。你确认一下每一组声线,是不是哪个频道引起了回声?”
“难道是我的错?接线和音量控制器全都没问题!”
“总之你再确认一遍。先不说这个,我们看到了好东西。是宽咽鱼的鱼群,而且数量很大。”
“…你说什么?”
稍迟一会儿,羽陆也浮出海面。
“怎么样?录下来没有?”
莱安问。羽陆脫下面罩,无
打采。
“我想可能录得不太好。”
“是吗?算了,上来吧。”
杰克和高登还搞不清情况,但先把比利送往医院才是要务。
船开动后,莱安重新向杰克他们说明了事情经过。
比利被裹在
毯里,意识朦胧中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但被抬进艾法提的小医院时,他已经记不得那些了。
这件事发生在圣劳伦斯岛南西南方向海上,约四英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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