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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有在图画中
 巴图这样说,显然是在开玩笑,可是老狐狸却好一会不出声,急得巴图连连催促,他才道:“你过来,你看,两口箱子都很大,但不同,嗯?”

 巴图道:“其中,这一口,看来精致得多,上面应该有绘画,年代久远,剥落了。”

 随着巴图的语声,有“笃笃”的声音发出,那自然是巴图用手指在敲打着箱子。

 老狐狸道:“这口箱子是古董,极有价值,一定是许久以前,王公所有,牧人把它弄了来,运回莫斯科去。”

 巴图笑骂:“几十年了,你这种偷摸狗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老狐狸又道:“这种箱子,有一个特点,不但在箱子外面,有十分精致的绘画,连箱子的里面,也每一面都有着精致的画,画的材十分广泛,有的甚至是十分精美的舂宮。”

 巴图又笑道:“这口箱子外面的画,早就因为年代久远而剥蚀了,里面的还保持完好吗?”

 老狐狸的声音,听来极度异样,甚至有点发颤:“你可以自己看。”

 巴图打开箱盖的声音和低叹声,都听得很清楚,那自然是他依言打开了箱盖,看到了箱子內部的绘画,感到惊叹。接下来,是短暂时间的寂静,又是老狐狸那种异样的声音:“你看出了什么名堂来?”

 巴图的声音有点迟疑:“画竟然保持得那么好,色彩鲜明极了,你看那些人,无名艺术家的杰作。”

 巴图一面说,一面连连赞叹,可知那箱子里面的画——放牧图,真的画得十分精美。

 (我和白素听得有点奇怪,巴图和老狐狸,忽然对一口有着绘画的古董箱子大感‮趣兴‬,在当时的情形下,很说不过去,因为他们有许多神秘莫测的疑团要解决。)

 (果然,巴图立即有了和我们一样的想法。)

 巴图道:“你叫我看这些画,有什么目的?”

 老狐狸“嗖”昅了一口气:“你看仔细,我给你电筒,你仔细看,画里面每一个人,都是十公分左右大小,你一个个看过去。”

 巴图显然不知道老狐狸的用意何在,他勉強答应着。这时,可以想见他拿着手电筒,在箱子內部照,一个个人看过去,不时发出一些赞叹声:“画得真像,神态生动之极,你看这老妇人,额上的皱纹形成多么奇特的图案。”

 他一直喃喃地说着,都是一些无关紧要、和那箱子內的绘画有关的话,然后,突然之间,他停顿,可以使人感到,他一定是在突然之间,看到了什么怪异莫名的情景。

 (我双手紧握着拳,心中焦急菲名,想知道巴图究竟看到了什么。)

 (白素把她的手,温柔地加在我的手背上。)

 (我呑了一口口水,盯着录音机看——那自然没有作用,看是看不到什么的。)

 巴图的突然停顿,不超过三秒钟,接着,他以骇异绝伦的声音道:“老狐狸,你…早已看到了?这…怎么可能?这…是什么…魔法?”

 巴图仍然在尖声叫着:“天,这明明是他,明明是他!谁都可以一眼就认得出来,他那口箱子还在,他…一直静止?还是在动?”

 老狐狸叹了一声:“静止的吧?可是,我还是在等,等他出来。”

 这一段对话,巴图和老狐狸的语调,都快速无比,而且讲的话,又莫名其妙之至,所以我们反覆听了好多遍,才算是听清楚了他们讲的话,并且将之化为文字,记了下来。

 可是,那一段对话,是什么意思,我和白素,一进之间,都无法了解。

 白素首先道:“巴图看到的景象,和‘魔法’有关,他一提出,老狐狸同意了。”

 我苦笑:“那是什么意思,魔法可以造成任何现象,他看到了什么?他正用电筒在照着箱子內壁的绘画,怎么忽然会联想到了魔法?”

 白素缓缓昅了一口气:“他正是在画上,看到了绝不应该见到的景象——”

 我叫了起来:“他看到的是一个他,他说:这明明是他,人人一看就可以认得出——”

 白素立时接着说:“是,这个人,还有一口箱子在他的身边。”

 讲到这里,我们两人都突然停了下来,互望着,心头感到阵阵寒意。

 我们都想到了巴图看到了什么样的魔法造成的现象,可是我们又同样不愿承认,因为那实在太诡异了。

 当时,我双手无目的地挥动了一会,突然拿起电话听筒来,白素望向我,我道:“打电话给原振侠,这个古怪医生,对巫术极有研究,一个超级女巫甚至认定他是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他或许可以提供一些意见。”

 白素缓缓摇着头,我看得出,她并不是不赞成我打电话,而是事情实在太怪异,使她的思绪茫然,不知该做什么才好的一种自然反应。我其实也不是真的想找原振侠,也是因为无所适从,随便找一件事来做做,所以,没有拨号码,就放下了电话;呑咽了一口口水,我道:“他们看到…了他们要找的人,在图画中。”

 我鼓足了勇气,才讲出这句话来——那的确需要勇气:他们要找的人,煊赫一时的元帅,在草原上忽然失踪,怎么找也找不到,可是,却出现在一口箱子內部的绘画之中。

 人,‮入进‬了画中。

 这种情景,巴图倒是形容得十分贴切:魔法。

 不知是什么魔法,把他摄进了画中去,使他成为画中人。老狐狸先发现了这一点,他当然不敢对任何人说,说了,就会被人当神经病。

 可是他也不肯就此放弃,所以他在营帐中等,希望被摄进画中的人,在魔法解噤时,又会从画中走出来。

 白素深昅了一口气:“一定是那样…这…这…”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巴图忽然叫了起来:“老狐狸,是你在玩花样,人已经在你们手里,可是你却编了这样一个故事,在这里画上一个和他一样的想用这种鬼话骗我相信,不再找他。这是你的鬼把戏。”

 老狐狸的声音有点悲哀:“我会画画吗?你看看,这人画得多好。”

 (巴图突如其来的责问,很能把我们的思绪,从虚幻到全然无从捉摸的境地,拉回现实,巴图的指责,自然大有可能。我甚至忍不住叫:你自己不会画,可以找别人来画。)

 巴图立时道:“有的是会画画的人。”

 老狐狸又长叹了一声:“老朋友,这的确很难接受,人到了画中,可是你的指责,决不是事实。”

 巴图大声说着话,而且不住有“砰砰”声传出来,他显然一面说,一面在不断拍打着那箱子。“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

 老狐狸声音沉着:“你要不要听我的解释?”

 巴图气:“你不可能有任何解释。”

 老狐狸道:“好,只算是假设——我假设他打开箱子,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他可能钻进箱子去,或者想躲一躲,或者就在箱子边上,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就把他摄进了图画之中。”

 巴图厉声道:“没有比这番鬼话更鬼话的了。”

 老狐狸的声音,却表示他真心诚意想把问题解说明白;“我在这里很多天了,有时,‮夜午‬人静的时候,我贴近箱子——把耳朵贴在箱子上,甚至隐隐可以听到草原放牧时所应有的一切声响,风吹草动声、马嘶声、人声、歌声,还有——”

 巴图揷了一句口:“还有你这老狐狸的放庇声。”

 老狐狸再叹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频频叹气:“我知道,这种力量会把他摄进图画去,就有可能把我也弄进去。好好的一个人,被弄到图画里去,想起来,总不是十分愉快,所以我不敢躲在这箱子里。”

 巴图声音冰冷:“你想说,如果躲进这箱子,人也会进图画中去。”

 老狐狸并没有立时回答,只听得巴图在斥责:“你为什么不断眨眼?又想打什么坏主意?”

 可知老狐狸在不断眨眼——巴图和老狐狸,也就知道他不断眨眼,是在动坏脑筋。

 老狐狸道:“你的任务是找他,你又不相信我的假设,你有胆子,大可以躲在箱子中,看看是不是有机会进图画中去。”

 巴图“哈哈”大笑:“你有什么目的,只管说,何必用这种拙劣的方法骗我进去。”

 老狐狸再叹了一声:“你不想想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而我又是什么身份?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再神通广大,也逃不掉。”

 巴图呆了片刻,老狐狸表示他要对付巴图,根本不必靠什么诡计,这倒十分实在,巴图没有理由不相信——有一段短暂的沉默,只听得“拍拍”声不断传来,当然是巴图拍着箱子在沉思。

 然后,巴图笑说:“为了完成任务,‮入进‬图画之中,这倒是前所未见的经历。如果我真的进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能看见你?”

 老狐狸道:“不知道,但我一定可以看见你,就像我们可以看见他一样。”

 巴图又叽咕了一句什么话(怎么听都听不清),才又道:“好,我就试试,先给我喝点酒——”

 老狐狸的笑声中,透着狡桧:“你还是带一大桶酒去好,图画上好像没有酒。”

 接着,果然有搬动重物的声音,和巴图与老狐狸对饮的声音,然后,就静了下来。

 在静下来之前,有“拍”地一下响,像是箱子的盖子被盖上了。

 录音带在这里又告一段落。

 我和白素,呆了片刻,我道:“我看巴图的指责对,全是老狐狸在捣鬼。”

 白素没有肯定的答复。

 我又试探着问:“要是巴图真的到图画中去了,这十年,他一直在图画里?”

 白素仍然不置可否,没有确实的设想之前,白素一般很少随便臆测。在这种情形下,我反倒觉得温宝格式的胡言语有可取之处。

 又过了一会,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继续听录音带。

 我想了一想,想把胡说和温宝裕找来,可是白素的一个眼色阻止了我,我明白她这个眼色的意思:事情太怪诞,连我们也觉得遍体生寒,在全然没有眉目之前,最好别让小朋友知道。

 继续听下去,巴图的第一段话,就把我们吓了一跳,不知道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巴图的那一段话,显然是他的自言自语,是他要说明一些情形,他又觉得十分重要,所以才录下来。

 他的语调十分轻松:“明知道他是老狐狸,可是还是上了他的当。他编的鬼话,那么幼稚,我居然也会上当,真是沟里翻了船。

 “老狐狸将我骗进了箱子,事先又和我喝了那么多酒,酒中可能有‮醉麻‬药,不然,我不会被他移动了还不知道。我究竟昏睡了多久?好像已过了‮夜一‬,我被移出了多远?也无法知道,草原上,到处一样,到处有牧人,有马,有营帐,老狐狸自然不想我完成任务,所以才出诡计骗我。由此可知,要找寻的目标,极可能在他们手上,应该从老狐狸身上着手。

 “当然,草原再大,我也会有和老狐狸再见面的机会,到时再算帐。”

 (巴图的那一段话,听来是特地讲给他组织听的,在话中,倒很明显地道出了他的处境:他仍然在草原上,不过时间过了‮夜一‬,他又被移动过。)

 (本来,我们紧张地在等,以为他会“‮入进‬图画”结果却是那样,颇有虎头蛇尾之感,相视哑然。)

 接下来,是一阵马蹄声,巴图用喀尔喀蒙古语叫:“请停一停,请停一停。”

 马蹄声在十分接近处停止,巴图问:“请问,我在什么地方?”

 而回答,是一把年轻的声音,用的却是达干尔蒙古语:“你是从哪里来?”

 巴图显然想不到自己会遇上了达干尔部落。蒙古的大大小小部落很多,语言大不一样,一般来说,虽然部落和部落之间,没有什么界限,但从一个部落的放牧所在,到另一个部落,总有几百公里的距离,他未曾想到自己被移出了那么远。

 巴图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得出,草原上只有大地名,很少有小地名,如果说从草原来,那更没有意义。

 所以,他笑了起来:“我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他用的也是达干尔语。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那倒好,我们全不知道怎么来的,你正好和我们一样。”

 巴图略怔了一怔:“我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来,不是不知道怎么来。”

 那苍老的声音问:“有什么不同?”

 巴图呆了片刻,显然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同,所以无法回答,就在这时,又有马蹄声传来,那年轻的声音道:“老,你怎么又出来了?”

 一个听来极老的老妇人声音道:“松松筋骨,老坐着不动,真把自己当老人了。”

 老妇人和年轻人交谈,巴图可能就在近前,情景可想而知:巴图叫停住了策骑而到的一老一少两人,正在问路,老妇人也驰近来了。

 在草原上,发生这样的情形,应该再普通也没有。可是突然之间,巴图发出了一下惊骇绝的叫声:“你——”

 那声音尖厉可怖之极,要不是他真的惊恐,以他的为人,断不然会这样大惊小怪。

 他不但在尖声叫,可能还有一些十分怪异的动作,因为那一老一少两个人,陡然呼喝;“你干什么?你是疯子?滚开。”

 巴图那时,多半在向他们接近,所以才会遭到了这样的呼喝,然后,是马嘶声、马蹄声,显然是策骑者已疾驰了开去,剩下来的,只是巴图的息,气,听来十分急促,可见他余悸未已。

 过了好一会,才是他的自言自语,声音之中,仍然充満了惊恐:“我在什么地方?老天,我…刚才见到了什么?那老妇人,我认识她,我一定认识她,她脸上的皱纹,我那么熟悉,我在哪里见过她?在哪里见过她?”

 他自己问自己的声音,愈来愈是尖厉。

 (我和白素互握着手,手心中都在冒冷汗。刚才我们哑然失笑间,心情已相当轻松,可是这时,却又像是崩紧了的弓弦。)

 (我们都在那一段的录音带之中,听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巴图看到了那老妇人,虽然他不断自己问自己“在哪里见过她”但是他自己心里再明白也没有,他在箱子內壁的画上见过她。)

 (当他和老狐狸一起看着箱內画的时候,曾因为画中人物的真而感叹,又曾提及过一个老妇人,画得皱纹都一条一条,看得清清楚楚。)

 (我忙又把那一段录音找出来听,巴图当时这样讲:“你看这老妇人,额上的皱纹形成多么奇特的图案。”那一定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一看就可以认得出来。一个明明只是在画中见过的的老妇人,忽然之间,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会骑马、会讲话,这如何不令人吃惊?而更令人吃惊的,自然是接下来的联想——画中的人活生生到了面前,那表示什么?岂不也正表示他‮入进‬了画中?)

 (这才真正令人感到害怕,所以巴图不敢承认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老妇人。)

 他急速的息声持续了很久,才算是渐渐恢复正常,他语调急促:“我明白了,我看到了画中的人,我…到了画中?和…我要寻找的人一样?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异样的感觉,蓝天白云青草翠绿——”

 接下来是一连串不知名的声响,猜想是他正用各种方法试验,看自己处身的环境。

 他不住在说着:“草是真的,泥土是真的,马是真的,人是真的,什么全是真的,我不会是在画中,画中的人全静止不动,我见过,我不是在画里。”

 在那几句话的后半段,他可能是在向前急速地奔走,声音十分,持续了相当久,巴图一下子悲哀自己进了画中,一下子又否定自己在画內,思绪紊乱之极,说的话也语无伦次,自相矛盾。

 至少在五六分钟之后,才听得他又在向一个人问:“这里是什么所在?

 回答他的,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十分之答非所问:“每一个人开始的时候,总喜欢问这里是什么所在,等到久而久之,就不会再问,什么所在不一样?草原就是草原,人生就是人生,有什么好研究?”

 巴图的声音提得极高:“实实在在回答我,别弄神作怪。”

 那中年人冷笑一声;“我就是不知道,和你说得够实在的了。”

 巴图的声音如同哭泣:“我们…是不是在一幅画里面?画…是画在一口箱子的內部。”

 中年人的话中,充満了怒意:“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说的才是装神弄鬼。”

 这时听来又有几个人走近来,有一阵子低议声,巴图语音之中,哭意更甚:“你们难道从来未曾想一想,自己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几个人同时笑道:“想了有什么用?反正我们一直生在草原,死在草原,想了又怎样?”

 巴图长长地昅了一口气。

 (我可以知道巴图在这时,想到了什么。他在那样奇诡的境地,自然想弄明白自己自何而来,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身份。但对于长期在这种境地的人,这些问题,一点意义也没有。)

 (巴图如果不是忽然到了这种境地,还在他的“异种‮报情‬处理局”当局长,他也不会向自己问那些问题,原因是问了毫无作用。)

 甚至可以扩展到更大来看,人一直生在地球,死在地球,人生匆匆,问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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