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他们是妖孽,不是人
(“妖孽者,非但草木禽虫之怪也,亡国之臣,允当之矣。”——王夫之:“读通鉴论”)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我把我这个想法,大声叫了出来,白素和齐白两人,都保持着沉默,白素是一贯地冷静,但是也可以看得出她的冷静正在崩溃,或维持得相当不易。齐白则面色有点发绿,呼昅大是困难,频频喝酒,仿佛那样才能使他体內血
循环继续。
他一口酒喝得太急,呛咳了起来,一面咳,一面反对:“这太过分了吧,当然他们全是人,你胡思
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别告诉我,天王洪秀全和他的妹妹洪宣娇,还有什么东南西北王,全是你形容过的那种…怪东西,那决无可能。”
这自己虽然提出了这样的“结论”来,但是那只是我“理智”分析的结果,在我的意识之中,我也认为那不可能,所以齐白的反对,当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只是向他挥了一下手,留意着白素的反应。
白素像是思索有了结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也很少见的接过我手中的酒杯,浅呷了一口酒,才道:“有两个疑点,必须澄清。”
我心跳加剧,白素竟然这样说:那是说,她基本上是同意我的结论,是不过要澄清两个疑点而已。
论点能得到白素的同意,自然是好事,可是由于我的结论实在太骇人,一时之间,连我这个提出来的人,心中也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
那种怪异莫名的推论结果,如果是真的,那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嗖”地昅了一口凉气,良辰美景紧紧抱在一起,温室裕自己害怕得嘴
发白,可是还向她们作了一个藐视的神色,良辰美景不理会他,只是道:“白姐姐,哪…两个疑点?”
白素又吁了一口气:“第一,那怪东西,班登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
大家都没有出声,因为没有人能回答这问题。
温室裕的口
掀动了一下,但也没有出声。
白素道:“最大的可能,他是在寻宝过程中得了那怪东西的。”
齐白举起手来:“不成立。”
白素很沉着:“我们都会同意,班登在寻宝过程中,得到了一些东西,达到了他的目的。”
齐白立时道:“可是我们也都同意,那是一个体积小得他可以随手蔵起来,不让我发现的东西。”
白素的“答辩”十分缓慢,但是听了之后,却无法不令人心跳加剧:“别忘了那‘怪东西’是活物,活物是会长大的。”
一时之间,我书房中又静到了极点,我失声道:“大得那么快?班登并没有离开多久——”
白素向我望来:“你所谓‘快’,是什么标准?是人的成长标准?要知道那怪东西不是人,也不能用寻常生物的成长速度来衡量,它是一个怪物!”
齐白带头,呑咽着口水,温室裕更是骇然,看他的样子,也想学良辰美景那样,找一个人来抱着,以减少心头的恐惧,可是又不好意思,他道:“那…怪东西能在几个月之间…从小到大…它究竟能大到什么程度?”
白素头摇:“不知道。如果那怪东西不是班登自那次寻宝行动中得到的,那么就不会和太平天国有关系,一切假定,也就不存在了。”
胡说的声音很低:“如果是在圆管下面,水涌上来时得到的,当时他到手的是…什么样的生命形式?是-…粒卵…一只蛹…怎么过了那么多年,还能…增殖它长大?”
白素沉声道:“你是生物学家,应该知道生命的奥妙。一些在古墓中找到的种籽,隔了几千年,只要一有生命发展的条件,立即又可以照着遗传因子密码所定的历程生长,一丝不差。”
胡说低声道:“那…那是植物!”
白素叹了一声:“那怪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它是一种生命,生命,总有它的秘奥和规律,可就是不容易被找出来!”
白素的话,很难说有确实的证明,但是却也十分难以反驳。
大家呆了一会,她才又道:“第二个疑问是,那怪东西,假如我们看到的,是它生命中的“蛹”的阶段,那么,它是完全成长之后,是什么样子的?”
白素在这样说的时候,向胡说望去。胡说皱眉:“可以是任何形状——”
我道:“总有一点可以猜测的,我们用X光照
过,它形体有点像人,有一对…翼?好像下肢…和人不是十分像?”
胡说苦笑:“问题是,我们不知道看到的是早期还是后期,像脊椎动物的胚胎初期,
、鱼、人的初期胚胎,看起来几乎一样,发育到了后期,才各按遗传密码,现出不同的形态,等到出生之后,自然更大不相同了。”
我迟疑着:“那怪东西有一对翼,总是错不了的吧。”
胡说又头摇:“也不一定,如果那只是它的胚胎初期形态,这对翼,就可能是退化了的一个官器,我在X光透视时,就曾注意到翼的骨骼太细小,根本不能作飞行之用,所以在完全成长之后,翼…可能不存在,可能退化萎缩…就像人的胎儿在初期会有‘尾’,但出生之后,尾是早已退化了的。”
白素挥了一下手:“也就是说,怪东西充分成长之后,可以是任何样子,自然,也可以十分像人,至少,是一种稍加掩饰,便和人的形体一样。
胡说道:“自然有可能。”
白素不再说什么,我望向她,她才笑了一下:“我为你骇人的结论,作了备注。”
我大口呑咽了一口口水,神情怪异,因为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了,我道:“难道所有的——所有太平天国首脑,全是这样的怪东西?”
白素想了一下:“我想不会是全部,多半是开始起事的那几个,后来,自然有…真正的人加人,但必然有几个那样的…那样的…”
齐白接口:“那样的妖孽。”
我吁了一口气:“班登应该在这里,听听我们所达到的结论。”
温宝裕那时,正和良辰美景低声在争论着什么,我喝道:“小宝,有什么话,公开点说。”
温宝裕涨红了脸:“我说,太平天国中有一个翼王,她们就笑我。”
我有点愕然:“翼王石达开,很是一个人物,有什么好笑的?”良辰美景仍然笑着,指着温宝裕:“他的意思是,因为石达开真是有一对翼的——就像X光透视那怪东西时所见到的那样,所以才被称为翼王。”
几个人呆了一呆,温宝裕已急急为他自己分辨:“我没有那么说,我的意思是,像人的尾巴一样,像大多数的人,尾都退化了,不存在了,但也有极少数的人,会有返祖现象,略剩一截短尾。”
当温宝裕一本正经说到这里时,良辰美景又掩着嘴,发出“哈哈”的笑声来,态度暧昧之至。温宝裕怒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坏主意,可是我们应该好好讨论问题。”我支持温宝裕:“对,小宝,她们不对,不该想你就是那有些尾留下的人。”
谁知道我不说还好,一说,良辰美景再也忍不住,笑成了一团,你推我让,简直不可收拾,别人也全笑了起来,只有温宝裕鼓着脸,最后,他陡然跳了起来,叫道:“再笑,为了证明不是有尾人,要请两位姐小来验明。”
他一面说,一面转身对着良辰美景,吓得两个小丫头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连连昅气,一声也不敢出。
温宝裕这才有“大获全胜”之感,志高气昂,继续发表宏论:“那种…妖孽,能冒充人,自然外形和人相似,那对翼,只怕也是早退化了的,但也可能一两个,残留的痕迹多一些,那对翼…比较大,他们自己人之间明白,就叫他“翼王”有何不可。”
我点头赞许:“大有可能。”
齐白叹了一声:“愈推测愈玄,反正,什么事都有可能。”
白素道:“真正能证明我们推测是否成立的,只有班登一人,可惜他不知所终了。”
齐白道:“明天我大登广告,说有太平天国首脑人物的肖像画出让,让他来上钓。”
我刚想说“只怕没有那么容易”电话陡然响了起来,那时,已经过了夜午,我拿起电话来,只是“喂”了一声,就听到了班登的声音:“告诉齐白,我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我陡然一怔,班登,他这样说,在这种时候,那表示什么?表示我们在这里说的话,他全听得到,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一面按下电话上的一个掣,使人人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同时,我也想到了其中的原由,我十分不客气地道:“班登先生,你似乎习惯了鬼头鬼脑行事,这和你看来很像君子的外形,不是十分配合,你当然是上次来我住所时,趁机在我的书房中放了偷听器。”
我一叫出“班登先生”所有人都陡然一呆。我向客人作手势,示意他们稍安毋躁。齐白张大了口,已经要大声叫喊,但总算及时克制了自己。
班登发出了十分苦涩的笑声,又叹了一声,才道:“是的…我承认我的行为不够光明正大——”
我更不客气“哼”地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从你欺瞒齐白开始,你的行为,没有一种是光明正大的,岂止不够而已。”
白素急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尽量让他说话。班登又叹了一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在探索的秘密,实在太骇人听闻了。我…要向各位致敬,各位的推论,和我的推论一样,虽然无法确切证明多接近事实,但那是唯一的推论。”
温宝裕、良辰美景和胡说究竟年轻,一听得班登那样说,都不由自主。发出欢呼声来,一副高兴莫名的样子,我问哼一声:“你要不要来参加我们?”
班登迟疑了一下:“不…我…事情实在…唉,我不想…在事情没有彻底的结果之前冒出枝节。”
齐白大声道:“如果我们的推断全是事实,还有什么叫彻底的结果?”
白素道:“自然你想把那‘怪东西’培育出来,看看那东西完全成长之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对不对,班登先生?”
通过电话的扩音设备,可以清楚地听到班登的
息声。白素不等他再回答就道:“我劝你,班登先生,千万别那么做,因为你绝不知道你培育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妖孽。”
电话中又可以清楚地听到班登的呼昅声:“那照你的意见应该怎样处置?总不能把那东酉…抛进焚化炉去。他是一个生命,而且还可能是一个十分高级的生命,我相信有几个这样的生命,在一百多年前,曾经做出过天翻地覆的大事来。”
齐白念念有词:“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白素的声音很坚定,在各人的心中(相信连班登在內)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
,有一种不知如何才好的潜在的恐惧感的时候,白素的这种坚定的声音,听了会使人产生相当程度的全安感。她道:“我相信那东西不是天然成长,而是由你根据什么方法增育到如今这样状态的,对不?”
我有点惊讶于白素何以如此肯定,班登却已然发出一下如同呻昑一样的声音来:“卫夫人,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白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径自道:“增育的方法,在令祖的资料之中,还是在蔵宝的圆管之下?”
班登简直是在呻昑了。我们都知道,白素那样说,自然也全是推测,可是她的推测,愿然十分正确。良辰美景望着白素,神情大是佩服。
白素的声音听来十分诚挚:“看来你遭到了十分的困扰,是不是请过来一下,人多好议事。”
班登医生那没有回答,过了十来秒,电话挂上了。”
温宝裕和胡说“啊”地一声,白素则十分有信心:“他会来,而且,很快就会来。”
她这句话才出口,门铃声已响起,良辰美景张大了口合不拢来,我心想她们毕竟经验不足,利用偷听器听窃的距离不会太远,班登自然就在近处打电话,当然说来就来,何足怪哉。倒是白素几句话,就令得他
面,这才是真叫人佩服。
温宝裕大叫一声,冲下楼去,不一会,就带着班登,走了上来,班登向每一个人鞠躬,虽然不说什么,但分明是向各人在道歉。当他看到良辰美景时,陡然呆了一呆,喃喃地说了一句:“生命的奇迹。”
然后,他伸手在我的写字台下,取出了一具超小型的听窃器来。那不过是一粒普通糖果的大小,他将之捏在手中,望向齐白,道:“当圆管下面,突然有水涌出来之际,我恰好在最下面,这…也是整件事中十分凑巧的一个环节,当时我自然慌乱之极,但是当我忽然觉察到有东西碰了我的小腿一下时,我还是有足够的镇定,将之抓在手中。”
温宝裕骇然:“就是那怪东西?”
班登昅了一口气:“是一只小盒子,完全密封的黄金小盒子,我立时知道,那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了。”
齐白道:“你瞒得我好。”
班登又向齐白鞠躬:“真抱歉,没有发现蔵宝,我是准备在发现蔵宝之后,把我的一份给你,作为谢罪的。”
齐白瞪着眼:“你不希罕钱,我就希罕么?”
班登侧头片刻:“那条如此
大的铁索,如果是纯金的,估计会值多少?”
齐白咕咬着:“一亿美元?两亿?谁知道。”
温宝裕又急了起来,嚷:“喂,别只说钱好不好。你是得到了什么资料,才改去研究历史,又怎么一抓到了一只小盒子就知道那是你要的东西?”
班登并没有立时回答,伸手取过了酒瓶来,白素忙把杯子递给他,他喝了一口酒,才道:“我得到了那批资料,最初昅引我的,自然是蔵宝,但是资料中有一部分,却用十分不可解、十分疑惑的笔法,记述着一些不可思议的事,说是有几个主要的人,全是经过了细胞遗传因子中遗传密码变更手术的…怪物。或者是你们口中所说的…妖孽。”
我陡然一惊,其余的人也一样,所有人异口同声问:“什么意思?”
班登深深昅了一口气:“有人为几个人…或者说,只是几个人最初形成的胚胎,进行了遗传密码的变更手术。那是极其复杂的生物化学变化过程,涉及到生命最初形式,酶和蛋白质的改变,双螺旋节段螺旋的改变,双链核甘酸新合成的DNA、氨基酸密码三联体的变换…”
他一连串地说着,几乎全是生物化学中的专门名词,白素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班登才略停了一停:“太专门了,但那恰好是我研究的课题,而且,资料还提到,在那样的改变之后,人的胚胎就完全逸出了人原来的遗传因子密码的作用,由一条全然不同的方式发育成长——”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怪东西丑恶,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连班登自己的面色,也难看之至。
班登又吁了一口气:“我是专研究遗传学的,各位想一想,我看到了这样的资料,岂不能不令我发狂?记载又说,经过了改变密码之后,循新方式发育的人,样子和传统的人有点不同,可是智力比普通人高出许多倍,主其事的,要来作为试验观察之用,似乎又观察到这种…妖孽在先天性格上,有很大的缺点…”
齐白又喃喃地道:“可不是,那些妖孽,再也成不了大事。”
我疾声问:“谁?资料中有没有说明,主持这种…试验手术的…是什么人?”
班登头摇:“没有,一点线索也没有,只是说,密码改变的秘密,蔵在一个黄金小盒之中,被放在最隐秘的地方,那地方,同时有大量的蔵宝。那黄金小盒完全密封,连最重要的…妖孽,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而将之当作是他们‘受命于天’的一个象征物。”
各人听得目定口呆,胡说叫了起来:“天,你得到的不是什么怪东西,而是制造怪东西的方法。”
班登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又静了下来。事情很明显,班登离开之后,就利用这种改变遗传密码的方法,施在一个人类最初的胚胎上(那是十分容易得到的,说得简单一些,那不过是受了
的卵子而已)。结果,就培育出了我们看到的那怪东西。
他自然详细研究过那东西的形状,看来看去不像是人,也不认为这样子的妖孽,可以在国中近代历史上有那样的地位,所以才想来找我共同研究,可是他采取的方法,却又太鬼头鬼脑了。
大家呆了半晌之后,班登才道:“卫夫人说得对,那东西…可能还在成长的初段,可能…形状会变,会十分接近普通人——”
他又望向温宝裕:“你对于‘翼王’这个称呼的理解,可说是想像力发挥到了极致。”
温宝裕受了夸讲,红着脸,居然知道谦虚:“那…不算什么,我本来就好胡思
想。”
我却大是骇然:“你还准备继续培育…它?”
班登的神情十分迟疑,显然不肯放弃。白素忽然遭:“我建议你不妨再和勒曼医院联络一下,作为研究课题之一。”
我以手加额:“天,别制造妖孽吧。”
班登却立时道:“我正在此打算,可是勒曼医院…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我叹了一声,心想班登是不肯放弃的了,不如成全了他吧:“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勒曼医院在格陵兰的冰层之下,你可以先到丹麦去,试图和他们接触。”
班登现出一副大喜过望的神情来,连连
手,一副急不及待,恨不得立时到格陵兰去的样子。
温宝裕、胡说、良辰美景、我和白素、齐白却都目定口呆。
我们都不是很知道改变遗传因子的密码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结果如何,我们是见到过的。
可怕吗?似乎绝不止可怕,而是人类语言文字无法形容的一种可怖境界。
最后,剩下的问题有两个:
问题一:在将近两百年前,就已掌握了改变遗传因子密码秘密并且做了实验的,是些什么人?
问题二:那怪东西发育完成之后,是什么样子的?
问题一没有答案,因为班登获得的资料中一点也未曾提及——他后来把他得到的原始资料全给我们看了。
问题二也没有答案,班登只是在若干曰之后和我联络了一下,说那东西开始在两个月中,成长速度惊人无比,可是在进人了“蛹”的状态之后,又慢得惊人,可能要再过几十年,才能充分成长。
问题三…
没有问题三了,至少在这个故事中,没有问题了,是不是?
不是,有问题三,那就是,良辰美景把我的住所当成了她们自己的家一样,爱来就来,要走就走,白素十分从容她们,我也就无可奈何,这算不算是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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