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可怜荒垅穷泉骨
从他入进大屋,到我们来到,还不到一小时,温宝裕见了我,自然如见救星。等我们到了地窖,立时出声相邀。
(他在大屋各处,装了许多隐秘的闭路电视,所以外面发生的事,他全然了解。)
他把经过说完,摊着双手,一副任人发落的神态。
温宝裕这种心安理得、毫不在乎的神情,除了证明他还没有成
之外,不能说明其他,我们三个成年人的反应,就和他全然不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因为温宝裕带走的安安,和带回来的安安,大不相同。
除非唐娜的灵魂,或是再有什么路过的孤魂野鬼,入进她的脑部,不然,温宝裕摆脫不了关系。
而唐娜的记忆组再入进安安脑部的机会是多少?
在安安成为植物人的情形之下,温宝裕除了躲在这大屋中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当时,我盯着他,设想着是不是可以使他的处境,有所改善,但结果是头摇。
而温宝裕居然还笑得出来,他道:“我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是很好,但是愁眉苦脸,也没有用处,这间大屋有许多秘道,足可蔵身,就算有一百个人来搜索,都找不到我,也饿我不死,你们可以随时和我联络。”
我叫了起来:“你就在这大屋中躲一辈子?”
温宝裕眨着眼,耍起无赖:“你不会让我躲一辈子的,对不?不然,要朋友有什么用?何况我的朋友还是神通广大的卫斯理,还有高级官警黄堂,这位铁先生,虽然是新相识,也必然非同凡响。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有这样的好朋友,怕什么。”
铁天音首先“哈哈”大笑:“我别的做不到,你在屋子里躲上三年五载,所需的精神食粮,由我负责供应,还有,我负责这小女孩的健康保养。”
黄堂接着道:“我也可以做很多事,譬如避免大规模的搜索,发假誓说没有见过你,等等,可以令你安心在这里,和你的睡公主安享余生。”
温宝裕听得两人这样说,这才笑不出来,苦着脸,向我望来。我来回踱了几步,指着他道:“放心,把你弄到蓝家峒去,倒不成问题,不过,你这一辈子,也别回文明社会来了。对了,黄主任,
拐和严重伤人,刑事责任的追诉期是多久?”
黄堂闷哼:“至少二十年来。”
我一挥手:“我改正刚才的话,你在蓝家峒生活二十年,光
如箭,曰月如梭,弹指即过,追诉期一満,不就可以回文明社会了吗?”
温宝裕声音苦涩:“别调侃我了。你们也不替我想想,我有什么办法?”
我沉声道:“到那岩
去。”
温宝裕摊手:“有什么用?唐娜离开的时候,我根本看不到她,不通过一个身体,她的…灵魂,看来无法和人沟通。”
我扬眉:“那么,就算在岩
之中,她见到了她的父母,也无法沟通的。”
温宝裕这才大是烦恼:“我不知道,或许他们来自未来世界的人,与众不同。”
我昅了一口气:“你把那岩
的所在,详细道来。”
温实裕取过了纸笔,不一会,就画成了一幅简单的地图,指出了岩
的所在,并且注明了附近的地形。
我把纸折好,向黄堂和铁天音望去,用眼色征询他们的意见。
黄堂先头摇,铁天音大有跃跃
试的神情,但是考虑了片刻,也摇了头摇。
温宝裕沉声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并不需要人和我一起去,刚才只是礼貌上的询问而已,所以我立时拒绝了温宝裕的自告奋勇。我道:“不必了,你在这里,好好照顾安安。”
温宝裕烦躁起来,对着小女孩大叫:“你原来的灵魂在哪里?快回来。”他叫得声嘶力竭,小女孩连眼也没有眨一下。
我打开门,门一打开,温妈妈的号叫声,又隐隐传了上来。温宝裕叹了声:“如何我可以不
面,而使我妈妈不再保持亢奋状态?”
也只有他才把他母亲现在的情形,称为“亢奋状态”
我自问没有办法,所以并不作声,铁天音却答应了下来:“没有问题,我是医生,那是我的责任。”
温宝裕走过来,双手一起握住了铁天音的手,用力摇着,竭力表现他心中的感激。
等到我们三人,又回到大厅时,由于我们的出现,约有两秒钟的寂静,而接下来,所有人发生的声
,铺天盖地,锐不可当,其中最惊人的,自然是温妈妈。
铁天音径自来到温妈妈的身边,在她耳边说了一两句话,温妈妈立时停止出声,杏眼圆睁,望定了铁天音。铁天音再附耳说了一两句,只见温妈妈不住点头,又伸手拍着她自己的心口,分明是表示心头一块大石,已然落地。
铁天音的“医术”竟然如此
湛,令人佩服,我在众人对我的包围圈还没有形成之前,向他竖了竖拇指,就一溜急步走了出来。
我走得心安,因为我知道,安抚了温妈妈,混乱等于已平定了一半,而且剩下来的一半,比较容易控制。
在门口,我和神情焦急的宋天然作了一个请他放心的手势,一出门,我就用最快的速度,远离这幢大厦。
根据温宝裕的叙述,我知道要到那个岩
,需要有一艘
能相当好的小型快艇,我先回到家中,作了联络安排。
在不到半小时中,我花了一半的时间,望着我书房中的那具电话,心中踌躇,是不是要和在蓝家峒的白素联络。使我下不定决心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该对白素说些什么好。
自然,并不是没有话说,而是一说话,必然是我说我的,她说她的——两个人的想法,有了严重的分歧,这种情形,会产生“无话可说”的感觉。
最后,我长嘘一声,还是决定等见了面再说,而我在赴海边的途中,也改变了决定这里的事,告一段落,我先到蓝家峒去,再到德国去看老朋友。
人的生活,会在-那间有所改变,如果我不是在机场,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准备向铁天音大兴问罪之师的话,现在我已在赴德国途中了,而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会到海边的一个岩
中去。
我自然而然想起不久之前,白老大这个一生多姿多采之极的老人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探险的历程,因为永远无法知道,跨出了下一步,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温宝裕的“地图”画得相当简明,不多久,我的车子便到了无法再前进的海边。
下了车,就看到海面上,有两艘快艇,一前一后驶近,前面那艘,有人驾驶,后面那艘是被拖着的。
快艇近岸,驾艇的是一个小伙子,大声叫:“卫先生,你要的船来了。”
我自岸上的一块岩石,向后面的那艘快艇跳下去,小伙子又大声叫:“小心。”
他可能长期在海上生活,和海风海
声对抗惯了,所以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声音宏亮的喊叫。
等我落了船,他开解了拖绳,而我挥了挥手,等着快艇离去。
我则沿着岸,驾艇慢驶。沿岸全是经年累月、被海
冲击了不知多久的岩石,每一个
头涌上去,都形成无数水花,十分壮观。
由于温宝裕并没有十分接近岩
,只是凭唐娜的远指,所以我只好尽量离岸远些,去寻找我那个岩
。岩石崖上,
还真不少,太小的,自然不用考虑。
不一会,就见到了一个
口约有三公尺高的大
,海水自
中涌进去又退出来,我小心驾着快艇,直驶了进去,
中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黑暗。里面相当广阔,有一半,是海水进来时会淹没,海水后退时会
出来的岩石,高低不平。
我跃上了这片岩石之后,一眼就看到,在一块突出约有一公尺高的石块上,有一个小机械人站着。
我对这种小机械人,绝不陌生,因为我曾吃足它们的苦头,它们有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能力,绝不是人力所能相抗。
一见了这小机械人,我自然而然,生出了一股寒意,立时站定不动,严阵以待——这是一种十分悲哀的情形,我明知只要它一发动攻击,我根本没有抵抗的可能,但还是作出了全神戒备的自然反应。
约有两三分钟的时间,我紧张得除了盯着这个小机械人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海水涌进来又退出去,水淹到我的腿弯,我都不觉得。
那小机械人站在石头上,一动也不动。
为了舒缓太紧张的神经,我大声叫:“你为什么不动?你想怎么样?”
明知这样的呼叫,除了引起岩
中的阵阵回音之外,没有别的意义,但是叫喊了几次,呼昅也略为畅顺,思绪也比较灵活。我立刻想到,根据唐娜的说法,她是被带进了岩
之后跌死的,那么,他的尸体,应该还留在
中才是,可是我看不到有人——活人和死人都没有,
中只有我和那个小机械人。
唐娜的尸体,有可能在涨
的时候被海
卷走了,那么,他的父母呢?是活着离开了这个岩
,还是和唐娜的遭遇一样?
可以给我答案的,似乎只有那个站立不动的小机械人了。
我深深昅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向前走过去。虽然只是十来步的距离,但由于那种小机械人给我的余悸太甚,所以,每跨出一步,都像是经历着一场生死的搏斗。
当我终于来到了它的面前,到了伸手可及时,我额头上的汗,倘了下来,甚至影响了我的视线。
我未曾和这种小机械人对过话,但是知道他们有接收人类思想的能力,我抹汗,挥手,喝:“你——”
我才说了一个字,由于挥手的动作幅度大了些,碰到了那小机械人,它被我碰得跌倒,而且在跌倒之后,竟然碎散了开来,碎开了无数小圆粒、小柱状体、小方粒,和许多形状难以形容的小粒子,其中最大的,也不会比孔针更大,一碎,就有一大半自石头上滚跌了下来。
我反应算是快的了,连忙用手去接,也没能接住多少。
眼看着那些细小的粒子——有的还和很细的细丝纠
在一起,滚下了石块,落到了岩石之上,一阵海水冲上来,都卷走了。我提起双手,刚才由于极度的惊恐,手心都在冒汗,所以双手之上,都沾了不少那种细小的粒子。
我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思
翻涌,首先想到的,虽然后来细细想来,很觉得拟于不伦,但当时,突然想到的确然如此,人在思绪紊乱的时候,思路会不按常轨发展,常有很古怪的念头冒出来,和深思
虑、冷静思考的时候,大不相同。
我在那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呢?我想到了白居易在李白墓前所作的诗句,所兴的感叹:“可怜荒垅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接着,我想到是…那个小机械人死了。用现实世界的观点来看,机械人本来没有生命,无所谓死或活。但是,那种小机械人来自未来世界,现在世界的文字和语言,无法对它有确切的形容。
对我来说,那种小机械人非但是活的,有生命,而且统治未来世界,把人类和地球上的其它生物都当作玩具。它们神通广大之极,不但每一个都具有通天彻地之能,而且还可以通过“逆转装置”自由来往于时间之中——它们就是通过了这个装置,把陶格的一家,自未来世界放出来,放到现实世界来玩的。
所以,我想到,那个小机械人死了。若论死亡情况之惨,那么,它的死法自然列为一级,因为那是名副其实的粉身碎骨。
它散裂成了数以万计的小粒子。
我也知道,如今沾在我手上的那些小粒子,看起来,每一粒不会比我的
孔更大,可是在每一粒之中,部曾经包含过不知多少讯息,数以万计的小粒子,当它们组合在一起,能够有效运作时,就是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一个小机械人。
而如今,只是一堆微尘一样的小粒子。
我双手用力在服衣上擦着,把沾在手心上的小粒子全都抹掉,同时,不由自主
着气。
那时,我脑中一片混乱,我只是绕着那块石头,团团转着,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在这几分钟之內,我再一次肯定,陶格夫妇不在这个山石
之中,应该在这里的唐娜的尸体也不在,而且,全然没有他们曾在这岩
中停留过的痕迹。
我也曾使自己的思想集中,希望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唐娜的记忆组,可以和我接触,但是也没有结果。等到我可以开始有系统地思索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小机械人,怎么会死的?
以它的神通而论,现在世界之中,决没有可以毁灭它的力量。
在现在世界中的小机械人,不只一个,这个死了,其它的是不是也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是不是危机已经解除?
我曾在未来世界中,和一个穿著彩衣的老者相会,这个老者,以一种哀伤得心死的平淡语气,告诉我未来世界是如何形成的经过,以及未来世界的情形,知道这种小机械人,在未来世界之中,还是统治层中最低级的一种,在它们之上,还有许多种不同的机械人,神通更广大,而最高层次的,则是“控制中心”——一切命令,皆由控制中心所发。那么,如今的情形,是不是控制中心改变了命令,出派了更高层次、能力更強的机械人,来替代那种小机械人?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危机非但没有过去,而且,更加严重了。
可是,唐娜和伊凡,又都曾提及,未来世界出了问题。假设出了严重的问题,导致未来世界的控制中心无法运作,才令小机械人死亡,那又是幸事了。我思念电转,-那之间,作了种种假设,都越想越不着边际,只觉得头大如斗,忽然之间,长叹一声,感到宁愿置身于闹哄哄的少年芭蕾舞学校之中,虽然平凡琐碎,可是何需像现在这样,殚智竭力,去探索过去现在未来的奥秘,弄得一时全身发颤,一时汗涔涔下那么痛苦,又一无结果,所为何来。
想到了这一点,我不噤长叹了一声,已经转身向岩
口走去。
到了
口,
着海风,深深昅了一口气。本来,以我的处事方式而论,必然会尽量收集那小机械人的“尸骨”设法去作最详细的化验。
可是这时,我却大有看透
情的灵感,知道那些小粒子,此际无非是一些不同种类的金属,再也没有研究的价值。需要研究的是,那种小机械人的死亡,是由什么因素所带来的。
慢慢地走向快艇,跨进了艇中,任由海
摇晃,竟是一片茫然,想不出下步该如何进行,我一生的经历之中,有许多束手无策的情形,但是从未有过如今那样惘然,而且潜意识根本想放弃,不想再探索下去。
事实是,如果不是想到温宝裕的处境十分不妙,如果整件事没有新的突破,温宝裕就会变成无法
面的“人黑”我也早已把放弃的念头,付诸实行,驾着快艇离开了。
而我那时所祈求的“突破”老实说,也“
无大志”无意去解破伊凡临死之前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无意去思索陶格夫妇的下落,无意去探究未来世界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我只想能和唐娜的“记忆组”接触,请她再入进陈安安的脑际,好让陈安安伶俐活泼地回到她父母的怀抱,以解温宝裕的困境。
可是,就是那么一点子小的愿望,想要实现,谈何容易。我曾听原振侠医生说起过他的一段经历。他的那段经历是,他要找一个鬼魂,千方百计,要把一个特定的鬼魂找出来。
他曾在寻找的过程之中,和一个堪称对灵魂学最有研究,也是和灵魂接触最多的一个灵媒合作,那个灵媒的名字是阿尼密,是极神秘的非人协会会员。
连那么出色的灵媒也感叹:要随便和一个鬼魂接触容易,要和一个特定的鬼魂取得联络,极之困难,排除了偶然的因素之后,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可以通过他的脑部活动而做到这一点。
我同意他的说法,也就是说,不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主动和唐娜的灵魂联络。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得唐娜和我联络。
这是唯一的希望——我并没有绝望,因为我知道,唐娜十分希望和我联络,只要有可能,她会用不同的方式,和我接触。
她有可能直接和我接触,也有可能入进安安的脑部,利用安安的身体组织和我交谈。
这种情形,有可能出现,这是我为什么在一筹莫展之中还留在海边不离去的原因。
同时,我也想到,在最没有办法之中,还是有一种办法可用,那就是最原始的笨办法,或称死办法——这种办法由于太笨,所以往往被人忽略(尤其是聪明人)。
笨办法因事件不同而有变化,但是不论在多么复杂多变的事件之中,必然有一个笨法子存在。像我这时的情形,笨办法就是再沿海岸去找,看到每一个可以供人进去的岩
,都进去看一看。
这样进行,费时失事,可能一无所获,也可能从此柳暗花明。
我检查了一下快艇,有足够燃料,可以供我进行,我就沿岸慢驶,一个一个岩
去探索,有的岩
,需要涉水,才能入进,我也不放过。到了第十七八个岩
时,我有了发现,那是一个十分狭窄的小
,如果不是我抱定了宗旨使用笨办法,我会不屑一顾。
既然下了决心用笨办法,那就要遵守笨办法的进行原则——一切都按部就班,明知没用的步骤,也不可省略,更不可取巧。
就是基于这个原则,我才涉了及
的水,到了那个狭
的
口,着亮电筒,向
中照去。
电筒光照
的范围之中,有一个小机械人,站在
中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光
上去,头部还在闪闪生光。
我对于这种小机械人死了也要站着的情形,既然已有经验,也不会太害怕。但我还是相当小心.取了一小块石头,-过去。
果然,石头一砸中了它,它立刻无声无息,散了开来“粉身碎骨”了。
这个发现,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我继续沿岸驶,更大的发现,不在岩
之中,而是在一大块礁石之上,我看到有一个人伏在礁石上。
加快了快艇的速度驶过去,跃上了礁石,看出那是一个极老的老妇人,起先,我以为那是唐娜的尸体,可是将她翻过来之后,发现她的眼皮,还在跳动,虽然奄奄一息,已是死了九成,可是生命还未曾全部离去。那不是唐娜,是陶格夫人。
这个发现,令我欣喜莫名,此际没有铁天音在旁阻止,我托起了她的头,看来,她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力道,非拿捏得准确万分不可。不然,一出手,不但不能令她“回光反照”反会使她的生命提前几分钟结束。
我五指虚捏成拳,中指随时可以弹出,目标自然是她头顶的“百会
”
当国中传统的医疗术“针灸”已被肯定之后,人体內有
道的存在,也已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刺
“百会
”而使垂死者有片刻清醒的古老方法,至少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而且十分有效。自然,这种方法,并不能挽救垂死者的生命,有时,还会使死亡早一些来临。例如,这时垂死的陶格夫人,可能还能拖上五分钟,但是在刺
了
道之后,她可能有两分钟清醒,然后生命就消失——等于说,她的生命,缩短了三分钟,确然有一些在观念上拘泥不化者,会认为那也是一种“谋杀行为”的。
我昅了一口气,这时,我必需要陶格夫人清醒,因为伊凡和唐娜说不清楚的事,只有她和陶格先生才能告诉我,而我又无法找到陶格先生。深昅了一口气,轻轻把中指弹出,陶格夫人虽然衰老之极,可是一头浓发还在,只是不如以前那样,单是一头秀发,已美丽得叫人
不过气来,所以我用的力道,也不能太轻。
“拍”地一声响,中指才一弹了上去,我就看到陶格夫人的眼皮,陡然跳动了一下。我忙握住了她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她也在回握着我的手,我再昅一口气:“陶格夫人。陶格夫人。”
她的左眼,先睁了开来。看来,睁眼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进行得相当困难——她始终未能把眼全睁开,而只是睁了一半。
同时,她的口
,产生了颤动,这表示她有強烈的意愿,想说话,可是她的身子太衰老,无法配合她要说话的意愿。
本来,这种情形很正常,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她这时的情形,却有说不出来的诡异。
在她努力想睁大眼和努力想说话时,自然同时也牵动了面部的其余肌
,也一起有所动作。可是所有的动作,却都只集中在她的半边脸上——甚至鼻孔的翕张,也只是一边的鼻孔。
这情形,像是她一半的脸活了,而另一半脸却已然死亡,情景诡异绝伦,尤其是这种情形,出现在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上,更加可怖。
我觉出,我的右手(被她的左手握住),紧了一下,她半睁开的左眼望向我,自她的喉际,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极用心地去听。
四周环境,本来十分静寂,可是当要听清她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觉风声,涛声,简直震耳
聋。而且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干扰,连我自己的呼昅声、心跳声,也使我听不清楚陶格夫人的话。
那时,心情的焦急,真是难以形容,我连说了几遍:“请你努力,我听不清楚,陶格夫人,请你努力。”
陶格夫人左半边脸上,菗搐得更甚,终于,我听清了她说的一句话,而那句话,使我呆了至少有十秒钟。
她说的是:“我是…唐娜。”
她是唐娜。
唐娜和陶格夫人同样是一个衰老之至的老妇人,虽然说有一个“更老些”但这样的情形下,也很难分辨。我一发现她,就断定她是陶格夫人,是因为我知道唐娜已经死了。
如今,她又说她是唐娜,难道唐娜的记忆组,在离开了陈安安之后,又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体之中?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种情形,就称之为“回魂”或“还魂”也不是没有的。可是她的身体已经如此衰弱,而且她死了好几天,身体早就应该败坏了,居然还能回魂,这就十分怪异了。
那就是使我怔呆了大约十秒钟的原因。
而就在那十秒中,情形又有了变化,只见她的右眼也开始睁开来,只睁开了两三成,而她的右半边脸,也有了动作,只是相当缓慢,不像左半边那样菗搐,一望而知十分焦切。同时,她的右手,正吃力地想扬起来。
这时,她脸上的神情更可怕了——本来是一边有动作,一边静止,却变成了两边的动作不一样。
人的表情再千变万化,但是这样子的神情,连想也想不到,别说就呈现在眼前了。
而在她的喉际,所吐出来的话,却更令我吃惊,她道:“见到你了,真好。”
这还不算奇怪,更怪的是,她说了这句话之后,忽然又叫:“妈,你在哪里。”
然而,怪事还未到顶,问了一句“妈,你在哪里?”之后,居然接下来的一句是:“唐娜,是你?”
我有忍无可忍之感——她说的话,一下子显示是唐娜,一下子却又表示自己是陶格夫人。虽然医学上有精神裂分这回事,可是此刻,我却没有足够的理智去从医学的角度来分析。
我只是被这种怪异的现象刺
得有点失常,感到如果不大声呼叫,就会炸爆,所以,我
着海风,张大了口,狂呼
叫了起来。
这样的行动,确然能使得人的神智清醒。我大叫了三四下,就陡然止住了喊叫,只是
着气,盯着她看。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眼前的怪现象是怎么一回事了。
老妇人是陶格夫人,可是唐娜的记忆组,却入进了她的脑部。
本来,这种情形,被侵占者的本身脑部活动,就会停止,可是这个情形,有点特别的脑部,分成左右两个部分,唐娜的记忆组,一定是入进了陶格夫人的右半脑,而陶格夫人的左半脑,还在根据她自己的意志活动。
人体的一切活动,都由脑部控制,右脑控制左半身,左脑控制右半身,这是普通常识,所以她才会左右两边脸,出现完全不同的神情。
这种情形,在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中,奇特之极,一定十分罕见。
当然,那时我弄明白了这一点,已是十分欢喜,不会去深究,我陡然喝道:“唐娜,你别说话,你的情形,温宝裕已全告诉我了。”
情形是一个身体內有了两个灵魂,而一个身体只有一个发声组织,我急于听陶格夫人说话,当然要阻止唐娜使用发声组织。
我这样说了之后,只见她的左眼,连眨了几下,同时,又听得陶格夫人在问:“唐娜,你在哪里?”
唐娜则回答:“我在卫斯理的身边,妈,你又在什么地方?”
她们在同一个身体之內,互相之间,自然无法看到对方,陶格夫人立即又道:“我也在卫斯理的身边,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时间宝贵,决不能由得她们母女“两人”再在这个问题上纠
下去,因为那会浪费很多时间,我再次呼喝:“唐娜,你能不能不再讲话?”
左眼又连眨了几下,我疾声问:“陶格夫人,你们要见我的目的是什么?快说,我相信你能说话的时间,少之又少了。”
她
了几下,十分焦急地道:“时间颠倒了,未来世界…为了会有未来世界,他们…他们回到了过去…极远的过去,作了安排…”
我听得十分用心,虽然她用的语句,和伊凡不同,但是所说的一定是同一件事。
这是很难理解的事,如果我第一次接触,一定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但是我已在伊凡的口中,知道了有这么一件事,所以比较容易明白。
我说道:“是,未来世界的统治者,为了未来会有未来世界的出现,所以,利用时间逆转装置,到了过去,安排下了开创未来世界的条件。”
(我的这一番话,也不容易听了之后一下子就明白。如果一遍就明白了,自然很好。如果一遍不明白,就多听几遍,也不是那么难明白的。)
她连连点头,气
得更甚,我想再去刺
她的百会
,可是考虑了一下,没有再敢出手。
她在努力挣扎着,企图说话,可是却难以成句。我急得
手:“伊凡告诉我,有圈套,他们安排的圈套,圈套的內容是什么?”
陶格夫人的右眼努力睁大,她的右半边口角,也牵动得剧烈,喉际发出的声音,却仍然一点意义都没有,我知道她快死了,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见她的右手,十分艰难地扬起,指了指她的头部,又要向我伸过来,我连忙凑过头去,她的手,按住了我的头顶——应该说,她的手再也无力扬起,垂了下来,恰好落在我的头顶上。
我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还想到了温宝裕,因此可知,我对这小子,确然十分关切,我急急道:“你们两位的灵魂,在离开身体之后,随便哪一位,请入进陈安安的身体去,请。”
我看到的情形是:右眼没有反应,目光已然完全涣散,而左眼,却眨动了一下,想眨第二下时,已经不能,陶格夫人死了。
照我的理解,身体死亡之后,灵魂就离体,我自然而然,四面张望了一下,但是我当然看不到她们的灵魂在什么地方。
呆了好一会,我才把陶格夫人的尸体,推到了海中,一个
花卷过,就卷了开去。
刚才,在发呆的时候,我在想:陶格夫人临死之前,用她的动作替代语言,给了我答案,可是,答案是什么呢?
她先指自己的头,又把手按在我的头顶上,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对于打这类用手势来表示的“哑谜”不是很在行。若干年之前,在我和白素各自驾车
错而过时,白素就向我作了几个手势,她要告诉我的是“有人在照镜子的时候,在镜中看不到自己”我就怎么想都没有想出来,后来累得白素在曰本,以谋杀罪被起诉,可知我在这方面的能力甚差。
所以,我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就不再去想。一方面,仍然照我的笨办法行事——我希望在发现了陶格夫人之后,还能发现陶格先生,也希望可以再发现多一些“死”了的小机械人。
同时,我又细细把陶格夫人、伊凡和唐娜的话,想了一遍,作初步结论。
陶格夫人的话,其实很容易理解:未来世界的主宰者,回到了过去,做了一些手脚,设下了圈套,使得世界的发展,到最后,会出现出机械人作主宰的未来世界。
这个圈套,针对人类而设,而且,人人都躲不过去,圈套的內容,十分复杂,大圈套之中,还有无数小圈套。
人类显然全跌进了这个圈套之中,因为未来世界在许多年之后,顺利出现。至于后来,未来世界又发生了什么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了这样初步的结论之后,我不噤苦笑,但同时也觉得很轻松——因为那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扭转未来世界,由机械人主宰的事实(我确知未来世界的存在),我没有什么可做的。
陶格的一家人,在知道了有这种的圈套存在之后,急于想说给我听,那是把我看得太高了,我有什么能力去扭转世界上必然会来到的发展?
想到这里,我长叹了一声,这时,快艇也已驶完了那一带沿海的峭壁,并没有进一步的发现。我唯一可做的事也做了——大声疾呼,请唐娜的记忆组再入进陈安女的脑部,只要一小时就够,把安安还给他们的父母,一小时后,安安再变成植物人,也就不关温宝裕的事了。
上了岸,来到了大宅的附近,经由温宝裕告诉我的一个秘道,入进了大宅之中,上了三楼,只觉得大宅中出奇地静。
我推开了那间房间的门,只见陈安安,仍然像是一截木头那样站着。而温宝裕则坐在她的面前,双手抱膝,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望着她,口中在喃喃自语。
我走进去,温宝裕转过头,向我望来,解释他的行为:“我在招她的魂,可是没有结果。”
他的处境十分糟糕,居然还有相当程度的幽默感,当真不容易。
我伸手向下面指了一指:“那些人呢?”
温宝裕苦笑:“散了。”
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不明白何以那么混乱的场面,居然在我一个来回,就会烟消云散,温宝裕接着告诉我,那是铁天音的安排。铁天音抬出了温宝裕是“陶氏集团艺术基金会主席”可以动用的资金,数以亿计。
这一招,对身为小商人的陈先生,和作为小商人
子的陈太太,十分有用,因为大商人是小商人永恒的偶像。像陈先生这种事业略有成功,甚至已超过了丰衣足食阶段的小商人,最终目的,是想使自己成为大商人。
所以,他们在一知道带走了他女儿的少年人,竟然有这样的身分之后,心中所想的,立刻变成在生意上,可以和陶氏集团有什么样的来往,夫
两人,都面色通红,但至多只有三分是为了担心女儿,倒有七成,是为了可以攀附豪门而引发的亢奋。
而且,温宝裕的身分,也保证了他不会加害小女孩。温妈妈那时,自然神气活现,每一句话之前,都加上一句,我们家小宝,不在话下,后来,说到奋兴处,甚至拍心口宣布:“你们家安安,要是旧病复发,就嫁给我们家小宝好了。”
此言一出,陈氏夫妇更是大喜,陈太太拉住了温妈妈的手,无限亲热。黄堂看到了这种情形,自然下令收队,两家亲戚,也喜气洋洋,好象温宝裕和陈安安已在拜堂成亲了一般。
在那间房间中,当温宝裕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轰笑——他通过闭路电视,下面大堂发生的事,他都立刻知道,据他说,他一听到他的令堂大人,向陈氏夫妇作了这样的保证,惊骇得足有三分钟,连心脏都不敢跳动。
我一面笑,一面看着哭丧脸的温宝裕,又看了看木头一样的陈安安,仍然觉得好笑,调侃他道:“好啊,
子是植物人,保证不会意见不合。”
温宝裕双手抱住了头,闷声叫:“上天保佑你们夫
天天吵架。”
温宝裕自然不是有心诅咒我,而且,就算是有心诅咒,也不会变真的。
可是他的话,却真的触动了我的心境——我感到我和白素的意见不合,几乎已无可避免地会演变成一场剧烈的争吵了。
而那使我感到战栗,因为我知道,我和白素,不争吵则已,一旦发生了争吵,那就会无可收拾,所以,可以让争吵不发生,我愿尽一切努力。
那时,我默不作声,当然,也笑不出来,神情也
森得很,温宝裕不知我的心事,他感到奇怪。
过了一会,我才叹了一声,把我的经历,向他说了一遍,道:“我请求唐娜的灵魂,再入进安安的脑部。如果那样,安安当然不是‘旧病复发’,令堂的承诺,也就自动取销了。”
温宝裕苦笑,指着安安:“你看她这样子,唐娜的灵魂,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安慰他:“等多几天看看。”
温宝裕焦躁起来,狠狠地道:“唐娜的灵魂如果不来,我就设法找能人招魂,不管是什么孤魂野鬼,凶魂厉鬼,只要肯借身还魂的都好,好歹有一个会说话走路的女儿还给他们就完了。”
温宝裕这时所说的,我只当是他心情不佳,说的狠话,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竟然十分可怕——那当然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他说了狠话之后,又叹了一声:“铁医生教了我一些如何照顾一个植物人——安安的情形比较特殊,其实她不是植物人,她可以动,只是脑部完全没有思想,你推一堆,她就会动,像是一个活的玩具。”
温宝裕这时,说到“玩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挥了一下手:“我急着到苗疆去,可不能陪你等唐娜的灵魂了。”
温宝裕拍
口:“放心,也到了给我独力处理事情的时候了。”
他虽然皱着眉,可是在这样说的时候,充満自信,看来艰难的环境,会使人较易成
。我离开了大宅,回到住所,神思仍不免恍惚。
一进门,我就大吃一惊——身躯庞大的温妈妈,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和沙发浑然一体。一时之间,我连门也忘了关,可是我也立刻感到事情有点不对:为什么那么静呢?温妈妈所在之处,必然有耳膜可以抵受极限的声波冲击,何以现在那么静?莫非是一进来,耳膜就被震破,以致什么都听不到了?
正在我疑神疑鬼时,我见到了另一个人,铁天音正站起来,向我道:“卫先生,请告诉温太太,温宝裕和陶先生在一起,决不会有事。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立即照铁天音所说的话说了,温妈妈十分高兴,笑容満面,用听来很温柔的声音道:“你们两位都这样说,那是靠得住的了,小宝这孩子,行事有点出神入化。不过,倒也真是人见人爱。”
铁天音忙道:“有出息的青年人,都是那样的。”
温妈妈更是眉开眼笑,站了起来,莲步轻移,向外走去,到了门口,转过身来,向铁天音道:“谢谢你的指点,谢谢你。”
铁天音笑:“我是美容专科,使美丽的女
长期维持美丽,是我的责任。”
温妈妈心満意足地离去,我望向铁天音,掩不住钦佩的神色。铁天音失笑:“简单之极,我只不过以专家的身分告诉她,每大声讲一百句话的结果,是可能在脸上出现一条皱纹——我保证她以后再也不会发出过高的声音。”
我也觉得好笑:“不止这一点吧。”
铁天音更笑:“这年头,有财有势真好,我告诉她,小宝带着安安,去见陶氏集团主席,是陶超级巨富见了他们喜欢,带着他们度假去了。”
铁天音居然撒了这样的一个弥天大谎,令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来,铁天音也望着我。我想了好一会,也觉得这种处理方法,对我来说,匪夷所思,但确然是十分好的好办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使温、陈两家对他们的孩子暂不
面不作追究。
对望了半晌,我们同时笑了起来——人各有不同的性格,所以也产生不同的处事方法,我对铁天音了解不是太深,这算是我对他的第一次认识。
我再把在海边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铁天音沉昑不语,缓缓头摇:“捱得一天是一天,真正不行了,只好另外想办法。”
我摆手:“我要到苗疆去,不管什么圈套不圈套了。”
铁天音又想了一回:“小机械人死了,是不是表示未来世界已经完结?”
我没有回答,因为没有谁能回答。
铁天音忽然又伸手指着他自己的头,再指我的头,这正是陶格夫人临死时的手势。他再把手放在他自己的头上:“显然,圈套和人的头部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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