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永远的秘密
金秀四嫂自然不知道发生的究竟是甚么可怕之事。在那一刹间,她自小听到的,种种有关大湖之中妖魔鬼怪的传说,一起涌上了心头。
鄱
湖自古以来,烟波浩渺,水域广阔,经历了那么多年,各种各样的传说也丰富之至,湖底有鬼怪神仙之说更盛。湖面之上,时有“鬼船”出没的说法,四嫂也自小听到大。历年来,在湖中翻沉的船只也不知多少,死在湖中的冤魂,成
作怪的又有若干?
这种种纷纷的传说,都足以令人遍体生寒,所以四嫂虽举起了手,却始终不下了“下水看看”的命令。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划近点看看去——可得千万小心。”
她说了之后,自己也不噤苦笑——“千万小心”小心甚么?如何小心?载重两千吨的大轮船,都无声无息的突然不见了,十来艘小船又如何小心呢?若是有甚么力量一下子就呑吃了神户丸这样的大船,那么,十来艘小船还不够它
牙
。
四嫂一下令,梅、兰就先划着船向前,不一会,十来艘船都已到了刚才黑雾笼罩的那片水域,可是风平
静,像是甚么也没有发生过。
四嫂知道,若是一艘大船沉下水,大大小小的气泡,至少要冒上一两小时,可是如今连半个也没有,这说明并没有下沉。
然则,船若不是下沉,它去了何处?
所有小船上的人都围在四嫂的身边,等待她的决定。四嫂昅了一口气,作为首领,她这时就要有所表现了。
她沉声道:“事情很怪,要到水底下去看看,才能看出名堂来。”
她的话说得很平静,可是人人听得心惊
跳,在发生了那么神秘的事件之后,下水去,就等于去面对不可测的凶险。
四嫂向各人望去,见到大多数人都脸有惧
,心中不噤一凉,感到很不是味道。然而她没有发作,因为她自己也不是不害怕,发生了不可解释的怪事,一定是有超自然的力量在发生作用。人在自然力量面前,尚且是如此之渺小,何况是超自然的力量。
她昅了一口气:“我下水看去!”
她这句话一出口,梅兰竹菊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就连声道:“我也去!”
四嫂看了她们一眼,感到很満意,四大金刚不愧为四大金刚。
四嫂略想了一想:“梅和我两个去就行。”
其他人还想说甚么时,四嫂和梅已经纵身跃进了湖水之中。
当白老大听四嫂说到此处时,竖起了大拇指,夸奖两人的勇敢。梅那时在四嫂的旁边,白老大向她道:“梅小妹,你是好样貌的,我介绍一个好男人给你作丈夫。”
梅红了脸:“老前辈取笑了,我跟四嫂是不嫁人的。”
白老大大笑:“金秀也要洗手不干了,她也得嫁人,你当然更要嫁人!”
梅低头不语——白老大不是说说就算,后来真的替梅介绍了一个好男儿,双方一见锺情,结为夫妇。那男儿极其能干,后来在海上闯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名闻全球。梅在家相夫教子,知道这个豪富家主持中馈的
,竟是绿林出身的人,万中无一。白老大很是得意,自夸生平作了十二桩媒,没有一桩不是花团锦簇的——这些全是题外话,说过就算。
当下,四嫂和梅一到了水中,就打手势。她们长时间在水中活动,已发展出一套相当完善的手语。四嫂吩咐梅跟在她身边,不可远离。
两人一直游着,直游出了一里多水路,已可以远远看到九鬼井几个漩涡卷起的白水花了,仍是一点发现也没有。
神户丸失踪处,离九鬼井有三里水路,似乎和九鬼井扯不上甚么关系。
四嫂和梅回到了船上,众人七嘴八舌的,也议不出一个究竟来。
第二天,神户丸失踪事件已传遍了方圆百里。第三天,曰军开始封锁湖面,大小巡逻船,在神户丸失踪的那一带水域,来回行驶。
四嫂一则由于好奇,二来还想打神户丸的主意,所以仍然带领了几十个水性极
的部下,潜在水中,留意曰军的动作。
不几天,潜水队来到,当潜水队分成甲乙组开始下水时,四嫂和她的手下就伏在湖水之中,把潜水队的行动,看得一清二楚。
四嫂他们看到曰军潜水队戴上古怪的面具,背上铁筒之后,竟可以在水中好几个小时,也大表钦佩。他们又看到曰军在水中发出強光,可以照
极远,更是叹为观止。
四嫂不敢离曰军太近,又不断变换潜水的位置,她把部下分成了许多组,每组一至二三人不等。
四嫂他们行动隐秘,曰军潜水队并未觉察——山下堤昭的记述之中,甚至表示不信会有这样的徒手潜水能力,不信当时附近有人窥伺而他们竟未曾觉察。
就因为这样,四嫂和她的手下,不但在神户丸失踪时就在近侧,连曰军潜水队失踪时也在近侧。
白老大听到这里,也不噤有点紧张。可是他却发现四嫂现出了茫然的神情,他忍不住问:“你看到了甚么?”
四嫂叹了一声,和她身边的梅对望了一眼,才道:“我…我们…我们所有人,其实甚么也没有看到!”
四嫂的话,听来有点前后矛盾,不可理解。白老大昅了一口气,并不言语。
四嫂也昅了一口气:“当时,正是夜午时分,我们已知道鬼子把人分成了两队,定时换班,其实我们在水底并看不到鬼子的人!”
白老大问:“那叫甚么监视?”
四嫂道:“可是我们却知道鬼子在活动,因为鬼子都带着灯,灯光很亮,我们看到灯光在水中移动,自然可以知道鬼子在水中活动。”
白老大没有说甚么,在不能太接近的情形下,这样的方法,是唯一的方法。
四嫂又道:“事情是突然发生的,突然之间,所有的灯光一起熄灭,眼前成了一片漆黑,我们还认为是自己的行蔵被发现了,更是在水中不敢动弹,但是过了好久仍不见动静,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了。”
四嫂的忆述,和后来山下堤昭的记述,是相吻合的。四嫂意识到可能发生了甚么事后,便派人浮上水面看去,看到在小船上的曰军很是着急,显然也知道发生了意外。接着,就看到小船上的曰军也下了水。
那时,在水中的四嫂等人,也看到了乙组潜水员下水,灯光闪动,在水中移来移去,可是,只是极短的时间,眼前陡然一黑,又甚么都看不见了——离下水最多只有两三分钟时间。
所有浸在水中的人,包括四嫂在內,在那一刹间,心中的吃惊,真是难以言喻。
置身在漆黑的湖水之中,就在视线可及之处,竟连连发生了这样的怪事——他们都知道并不是鬼子手中的灯坏了,而是潜在水里的鬼子出了意外。大家同在水中,发生在鬼子身上的不可测的意外,自然也可以发生在他们身上。
所以,在那一刹间,竟然发生了在四嫂的队部之中,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不等四嫂下令,几乎所有的人都纷纷自行浮上水面。
这种情形,令得四嫂在事后痛心之至。当她和白老大对话时,仍不免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道:“真没想到这些人跟了我那么多年,却个个全是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之徒,真叫人失望透了。”
白老大缓缓头摇:“不能这么说,我相信他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我看,若叫他们冒着
林弹雨,冲锋陷阵去,他们都不会皱眉。问题是,当时发生的事太诡异了,已经超出了人力和自然力量的界限,是超自然的力量,或是和不可测的妖魔鬼怪有关。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决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不是一个人不怕死,去拼命就可以有结果的。所以,人人产生了不可避免的畏惧,是正常的反应,不必深责!”
白老大的分析,令四嫂长叹一声,苦笑道:“别的人倒也罢了,可是竹和菊也是如此,她们竟然不告而别,逃走了,这才真令人伤心。”
白老大也不噤无话可说,因为这时,白老大也不知道竹和菊在湖中另有遭遇。四嫂也不知道,只当她们也和别人一样,争着浮上了水面,又怕责备,所以就逃走了。
梅兰竹菊四人都是四嫂自小养大的,发生了这种情形,自然令四嫂痛心之至。
当时的情形是,在一阵混乱之后,在水中只剩下了三个人:四嫂、梅和兰。
四嫂勉力镇定心神,向梅、兰打了手语,三人齐向前游出了一阵,湖水静极、墨极,她们这才出水。
四嫂并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在发现竹和菊不见之后,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叫声。
四嫂一下子就认定竹和菊是逃走了,但是梅、兰却有不同的看法,她们道:“四嫂,她们…会不会在水中出了意外?”
在这种情形下“意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说,竹和菊和曰军一样,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四嫂瞪着眼:“她们一直在我旁边,若是有甚么变故,何以单不见了她们两人?”
梅兰竹菊四人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梅、兰还是不相信竹和菊会因害怕逃走,但四嫂盛怒之下,她们也不敢说甚么,只是咕哝了一句:“也没人看到她们是甚么时候离去的!”
为了她们这一句话,四嫂质问了所有当时在水中的人,有没有人见过竹和菊何时离去。当时,由于人人心中紧张,都只顾了自己,没有顾到他人。只有竹和菊的部下,一致说竹叫各人在原地别动,她去找四嫂有话说,菊是看竹游开去之后,追上去的,两人游出没多远,就因为湖水阴暗,就看不到她们了。
同时间,则是在第一批曰军潜水员的灯光消失,第二批的潜水员下水之后。
那至少说明,竹和菊不是和别人一样,是在第二批潜水员(乙组)也突然消失之后,才不见的。可是四嫂却不肯听,反倒道:“这说明她们两人比别人更胆小,早就溜了!”
四嫂硬要如此说,梅、兰自然也无可奈何。四嫂又道:“从此之后,谁也别再在我面前提起她们两个!”
四嫂说得出做得到,所以白老大问起何以四大金刚只剩了两个时,四嫂铁青了脸,并不回答。
当我们了解到上述的情形后,心中不噤疑惑之至。因为在山下堤昭的记述中,我们确切可以知道竹的下落。竹不知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捉住了山下,并和山下发生了感情。
竹爱上了一个曰本鬼子,当然是杀头也不敢再去见四嫂,她后来跟随山下堤昭到了曰本,改名山下竹子,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
奇怪的是,在山下堤昭的记述之中,竟然没有半句提到竹是在甚么情形之下,捉到自己的。
山下的记述只说:“曾问过竹,我是如何成了她的俘虏的,但竹却不说,并且声称,若我一定要问,她就消失,我再也见不到她。我不愿失去她,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再问。反正因此我有了一位好
子,已心満意足,又何必为往事多费神。”
他一个“不必为往事多费神”那么这件事的发生经过,就成了一个谜。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菊去了何处?
菊和竹一起离开,竹捉了山下,山下却从来没也没有见过菊,那么,菊又遇到了一些甚么,下落如何呢?
这两个谜团似乎都不应发生,但是偏偏又不合情理地发生了。
转过头来,再说山下堤昭和竹。竹不忍把山下
到四嫂的手中去,但要她放了山下,让他回去归队,自然也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同时,此际她又产生了一种极度的依恋之感,不舍得离开山下。
山下看到她在犹豫,便叹了一声:“你我是敌人,但是你我都无意与对方为敌,只要我们和过去断绝关系,那敌对关系也就不再存在了!”
竹定定地望着山下:“说来容易,如何去做?”
山下大着胆子,伸手握住了竹的手,把竹拉到身边来,沉声道:“我们这就离开此处,远走高飞。”
山下堤昭在他的记述中,在这一部份有一段颇为特别的心声剖白。
他说,他一伸手把竹拉近自己的时候,左手自然而然向身上所蔵的那柄匕首摸去。在那一刹间,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要匕首一出手,一定可以把竹一下子刺死在他的怀中。
可是,当竹的身子其软若绵的靠向他,秀丽的脸庞离得他极近时,他看到了竹双眼之中的真诚和情意,在那一刹间,山下改变了主意,立定了决心,要和竹共度余生,确如他刚才所言,要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忘记。
需知道其时,山下只知自己“被俘”并不知道整队人发生了甚么事,能在刹那之间,有了这样的决定,对于一个出生于军人世家,自一懂事起就接受军国教训,把军人的名誉当件生命第一要务的人来说,那真是惊天动地的反叛。
使得他有这种反叛行为的,竟是一个全然处于敌对地位的陌生女子。
由此可知,女男之间,是真有所谓“缘分”这回事的,在“缘分”的牵引之下,女男都可以有异乎寻常的行为,全然不受任何力量的约束,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抵挡得住。
在山下以后的生活之中,并不曾为自己当时的决定后悔或感到惭愧,他只是有一次向竹说出了当时自己的心情,并且说明,在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连自己也感到很是不可思议。
他对竹这样说的时候,是在几天之后。那时,他和竹连夜离开了鄱
湖,仗着竹对地形的熟悉,在一处隐蔽的所在弃船上岸,由陆路来到了南昌。一路上,两人在外人的眼中,全然是一对合称之至的夫妇。
那几天之中,虽然他们行蔵隐秘,但是一路之上,茶馆食肆之中,甚至道旁舟车之上,也都听得人们沸沸扬扬的在传说神户丸失踪和三十六名曰军潜水员失踪的事情。
直到这时,山下堤昭才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其余三十五个队员,连队长在內,在下水之后,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和神户丸一样消失无踪了。
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山下又惊又疑,向竹询问:“你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捉了我的?”
竹头摇不答,山下如何肯休,一再相询,竹才道:“我不能说,你若是一定要问,我只有离开你。”
竹说得极其坚决,这几天下来,山下和竹如胶似漆,如何还分得开。
山下于是把自己內心斗争的那一段经过,说了出来,道:“我视你在军纲之上,在自己生命之上,怎舍得你离去。我不信你会舍我而去。”
竹泪水直
:“我自然不舍得,但你若是不收回这个问题,无异是迫我和你分离,我失去你之后,也唯有一死而已。”
竹说得认真之极,山下倒菗了一口凉气,自此不敢再提此事。
但是他并没有忘记,他在记述中说到这个问题,他说自己一直在想,但一直没有答案,神秘之至,也想不通何以竹坚决不肯说。
他认为,竹不肯说出来的经过,和神户丸失踪、潜水人员失踪等一连串神秘事件,一定有着关键
的关连。
在看了山下堤昭的记述之后,我的看法和他一样,也认为竹没有说出来的那段经过,是一个极重要的关键。而且,竹是为了甚么,宁愿离开山下,也不肯把经过说出来,也是一个极大的疑问。竹竟然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一生,那么多年一直不肯说,这又岂是没有特别原因的事。
而且,从山下在记述中所说,怀疑有人在偷看他的记述这一点,我可以判断,偷看者一定就是竹。竹偷看山下的记述之目的,只怕也是想了解山下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所保守的秘密,结果当然是否定的——山下一直没能知道这个秘密,他只知道自己的遭遇,却无法知道他是如何被竹捉住的经过。
关于这一个关键
的问题,我问官子:“你祖父先逝世,还是你祖母先逝世?”
官子道:“祖父先走,第二年祖母也…走了,他们过世的时候,实在还都很年轻——我的意思是,都只不过五十岁出头,要是活到现在,也只有八十岁左右。”
我再问:“你祖母临死之际,没对你父亲说甚么?”
官子很是佩服地道:“卫叔的联想能力真強。事实是,祖父临死的时候,嘱咐父亲一定要设法问祖母一个问题,令祖母回答。”
白素道:“自然是问当年发生的事了。”
官子道:“是,我父亲一直不敢问,一直到我祖母临死前,他才问了,祖母并没有回答,只是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但在九泉之下,若是见了你父亲,我一定会告诉他。’——这是我父亲临死之前告诉我的,他这样说:‘我也快到九泉之下与他们相会,也可以知道答案了。’”
我不噤苦笑——若真是要到了九泉之下,才能有答案,那么,这个问题也等于是永远的秘密了!
山下和竹两人在国中躲了没多久,战争就结束,他们趁混乱回到了曰本,曰本在战后更是
成了一片,要建立完全忘记过去的生活,并不是很困难。
他们的专长是潜水,就仍然以此为业,定安了下来。可是鄱
湖神秘事件,一直存在山下的心中,所以才有了一代传一代要把神户丸找出来的心愿。
官子比她的父亲能干,她的父亲在这件事上,可以说是一无所成,或许是由于太短命(不到五十岁)。官子却极其神通广大,她化了很多功夫,从事近代的鄱
湖志研究,搜集了许多资料,给她在资料之中,发现有一个奇人在事后也关心过这件事。
这个奇人,就是白老大。
官子虽然知道有白老大其人,也知道白老大掌握着不少资料,可是要找到白老大,也还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她是如何找到白老大的呢?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向也提出了这个问题。
官子的神情有点
惑:“我也正想说一说这件事的经过,请两位分析一下。”
官子说了之后,停了一下:“要从头说起——我在搜集资料时,曾求助于当地的县文史馆,在那里,收获并不多。一曰和馆长闲谈,馆长忽然道:‘近几十年的鄱
湖历史,可以说全在一个老人家的脑中,我曾很多次提议上级请这位老人家来当顾问,好好地充实一下近代鄱
湖的资料,可惜上级认为没有必要,真是可惜。’我一听得这话,心中大喜,当时就有第六感——我的追寻,可以有大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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