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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广和居
 从广和居出来,又在外面料理了许多事,梁启超回到米市胡同南海会馆的时候,已经夜里十点了。他躺在上,辗转不能入睡,决定找点东西看看。忽然想起,早上谭嗣同不是送了他四首诗吗?何不现在就看看?于是,他点起蜡烛,读了起来:

 其一

 同住莲华语四禅,

 空然一笑是横阗。

 惟红法雨偶生

 被黑罡风吹堕天。

 大患有身无相定,

 小言破道遣愁篇。

 年来嚼蜡成滋味,

 阑入楞严十种仙。

 其二

 无端过去生中事,

 兜上朦胧业眼来。

 灯下髑髅谁一剑。

 尊前尸冢梦三槐。

 金裘噴血和天斗,

 云竹闻歌匝地哀。

 徐甲傥容心忏悔,

 愿身成骨骨成灰。

 其三

 死生转不相值,

 天地翻时忽一逢。

 且喜无情成解脫,

 追前事已冥氵蒙。

 桐花院落乌头白,

 芳草汀洲雁泪红。

 再世金环弹指过,

 结空为又俄空。

 其四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焉能忍此而终古,

 亦与之为无町畦。

 我佛天亲魔眷属,

 一时撒手劫僧。

 梁启超读着、读着、读着,他惊呆了。天啊!这是多么好的诗!沉郁哀,字字都是学道有得之作!按说“诗无达诂”解诗并无清楚的定说,但是,这四首诗读起来,你立刻就有一股苍茫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去追寻一点文字的痕迹,还是可以“达诂”一下的。于是,梁启超披身坐起来,开始仔细推敲诗稿。

 “谭复生这诗,所受佛学影响之深。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把莲花看做最清净出凡的花,净土宗的佛教徒甚至強调死后托生莲华,花开见佛。佛门有‘莲华国’,这是西方极乐世界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修四种禅定所生的天——‘四禅天’,从初禅天的鼻舌以外眼耳身意四识,直到四禅天的六识之中只剩意识,十八天中境界愈来愈高,高到可以空中一笑,笑声洋溢。想到弘扬佛法,天雨生之时,一阵黑风吹来,天空也就惨雾愁云。《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只要我不考虑到我自己的生命,我就一切超脫起来,这种超脫,就是佛门中的身无定相,在身无定相下,《庄子》所说的‘小言詹詹’也就聊以遣悲怀、破琊道了。正由于自身已无,再回过头来务实一下,所以虽然无心而行事,一如《楞严经》所描写的味同嚼蜡,其实也是不无滋味的,大可跟着《楞严经》所列的‘十种仙’一块儿上天下地一番呢!”

 “十种仙”是什么?梁启超记不清了,他下了,在书架上取下《楞严经》,查了一下。原来是:

 地行仙、飞行仙、

 ‮行游‬仙、空行仙、

 天行仙、通行仙、

 道行仙、照行仙、

 行仙、绝行仙。

 “好,现在再研究第二首。”梁启超自言自语“佛门说三世转生;是谓三生。《集异门论》说三世是过去世、未来世、现在世。白居易诗有‘世说三生如不谬,共疑巢许是前身’。谭复生写‘无端过去生中事,兜上朦胧业眼来’,自然是指前生之事,无始无终的,忽然显现此生。佛门所说的生死轮回,是由‘业’决定。‘业’包括行动上的‘业’,就是‘身业’;语言上的‘业’,就是‘口业’、‘语业’;思想上的‘业’,就是‘意业’。业有善有恶。由‘业’生出的是‘业力’,是指善恶报应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业因’,达成‘业果’、‘业报’。‘业因’是前世给今生的报应。由于前世有‘业因’,所以前世的无始无终的许多事,在朦胧之间,尽入眼底。西太后和小人们,逆天行事,歌舞升平,只是想盘踞高位,位三公而对三槐,満朝行尸走,一如《庄子》所指的‘髑髅’,祢衡所指的‘坐者为冢、卧者为尸’,总该把他们清除。贾岛的诗说:‘撞钟饮酒行天,金虎蹙裘噴血斑。’在小人在位、违反天意的时局里,我跟他们,展开一场苦战,悲歌慷慨,动地而来,但这又算什么?生在鼎食之家,我的一切都得自吾土吾民,我不是我,我只是一具枯骨,今天在尚有血生命时候,我要忏悔、我要发愿牺牲自己:愿我的体化为枯骨、枯骨化为灰烬,为吾土吾民献身。”

 梁启超又进一步自言自语:“这诗的整个意思落在最后‘徐甲傥容心忏悔,愿身成骨骨成灰’上。是用晋朝葛洪《神仙传》的典。徐甲是老子的佣人,跟了老子许多年,可是从没拿到薪水,有一天他忍不住了,向老子算总账,说老子欠他多少多少。老子真行,他一言不发,把徐甲化为枯骨一具。这时徐甲恍然大悟:他清楚知道,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一具枯骨,他的血生命怎么来的,还不明白吗?区区人间小事,还计较什么?于是他忏悔了。谭复生引徐甲的故事,当然是说我们要粉身碎骨去为大目标奋斗,只有这种大目标,才有意义;其他人间小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至于第三首,”梁启超寻思着“就更沉郁哀了。佛门言死生转,在人经历无量度数的轮回后,跟自己心上的人怀念的人,本已无法相值会。不料,在天翻地覆的世里,我跟我心上的人怀念的人却又巧遇了、相逢了。但是,前世的因缘,已杳然难寻,寻还休,我也以无情解脫自喜。自古以来,从燕宮归怨、到吴宮离愁、到人间的雁行折翼,本有着太多的离情别绪,纵使人间因缘,像羊叔子那样,本是李家七岁坠井而死的男孩的后身,且有金环以为物证,但是,又怎样呢?死生又转了,再世相逢,最后空空如也,还如一梦中。”

 “最后一首也有情诗成分,”梁启超心想着“不过,它综合了前三首,把对生命、对‮家国‬、对人情的一切,都串连在一起。这首诗写人间柳絮飘萍,本寄迹水面,各自东西,虽然今天堕水成离,他年却会化泥成聚。目前,纵有着屈原《离》的痛苦,却可展现庄周随缘的无垠。佛门以波旬魔王常率他的眷属障碍佛法。《楞严经》有‘如我此说,名为佛说;不如我此说,即波旬说’之语,足征天亦有亲而魔亦有眷之外,魔眷与魔,又同为与佛说打对台的魔说。虽然如此,这只是一时的。《佛国记》有‘喝言菩萨从三阿僧抵劫苦行,不惜身命’的话,阿僧劫是数目的极限,是无数的意思。纵使成佛也摆脫不掉天亲魔眷的拦路。但是,从自己终期于尽、归于死亡看,一切也都是阿僧劫的历程,人生的千变万化,看开了,不过如此。”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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