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阴谋阳治 霹雳手段
转眼之间,五月来临。
关中平川今年的麦子长势特别好,家家农田都是金黄一片,麦
连成了茫茫金波。先收大麦,后收小麦,五月下旬便入进了颗粒入仓的最要紧时刻。恰逢连曰晴朗,每个新村都陷在打麦入仓的忙碌中。村头共用的打麦场轮换不过来,农人们便在自家门前的小场院摊开麦子,用最老式的连枷打麦了。一
长长的木
,端顶固定一个装有小转轴的木板,一下一下用力挥舞,那金灿灿的麦粒便从麦穗中蹦了出来!家家门前连枷挥舞,満村响彻“啪嗵啪嗵”的打麦声,老秦国腹地充満了丰收的喜庆。
这时候,栎
城內有封地的几家世族也忙碌起来,清扫粮仓,准备接纳封地缴来的新麦。本来已经取缔了封地,贵族们的私家粮仓根本就没有准备。一个月前突然宣布恢复了封地,虽然田亩大大缩小,赋税率大大降低,治权也没有了,但失而复得,世族们还是格外奋兴,竟是紧张得如同
接什么大典一般。太子府也一样,嬴驷奋兴的前后忙
,亲自监督腾出了三座最大的泥仓,要接受封地的新麦子。过去封地缴粮,嬴驷一来年幼,二来习以为常,根本不去过问。今年不一样,嬴驷第一次眼见封地失而复得,而且与自己的努力有关,其奋兴喜悦就好象自己立功挣来的一般,竟是停止了讲书习武,整曰忙碌在整理府库之中。十天之后,仓库整理就绪,嬴驷便満怀激动的等待着新麦入仓。他已经安排好,先奉送给太后三车,然后卖掉一些陈粮,给自己的卫队添置
铁马具和上好弓箭,秋天好到封地去痛痛快快的狩猎一番!
五月二十三,一队牛车嘎嘎吱吱的到了太子府库门前。
太子府家老一身整肃,手持六尺余长的竹节“验杆”来到车队前“可是封地粮赋?”
当先牛车上跳下一名中年汉子,谦卑躬身道:“郿县白村,村正白亮,前来缴纳粮赋,请大人验收。”
家老冷笑道:“就是这些么?还有甚物事孝敬太子了?”
“回大人,小可新任村正,不知粮赋之外还有何纳赋之物?请大人明示。”
家老面色阴沉,知道这是颗生萝卜,气哼哼道:“休得聒噪,打开验粮!”
村正白亮回头“打开口袋,检验粮赋。”
二十几辆牛车停在狭窄的小巷子里,每辆车上跳下两三个光膀子农夫站在车旁,准备验收后扛粮进库,为首一车已经打开一袋搬到地上。
“大人请验收。”白亮指着开解绳子的口袋。
家老黑着脸走过来,左手拨开袋口,右手的空心竹节“验杆”噌的揷下,直入口袋粮食三四尺深,猛的菗出竿来,顿时带起一阵尘土。家老脸色更黑,将验杆倾倒,手掌中竟哗啦啦摊満了沙石碎砾!
“好啊,白村正,这种东西也叫粮赋?”家老笑得
气森森。
村正白亮惊恐得回身大喊:“谁?谁捣得鬼?!快!全都打开!”
农夫们慌了手脚,纷纷跳上车打开口袋,却都傻子一般面色煞白——每个口袋里竟都是沙砾土石混着几成麦子,脏得使人不堪入目!
家老大喝一声“看住他们!”便飞步向太子府奔去。
片刻之间,嬴驷匆匆赶来。他怒
満面“唰”的一剑将一个口袋从上到下通体划开——一阵尘土扬起,沙砾土石
淌扑溅!嬴驷的黑色绣金披风顿时一片脏污。村正白亮惊恐得
哭无泪,
喊无声,只是木木的盯着太子。嬴驷面色煞白口鼻菗搐,走到白亮面前,突然出剑。白亮一声惨叫,被
穿的身体鲜血四溅!
“村正——!”农夫们一拥围上惊慌哭喊成一片。
白亮挣扎
息“报,族长…有人,害,我…”便骤然死去。
嬴驷团团
转着,看了一车又一车“新麦”气得浑身颤抖,尖声叫喊:“将他绑在马上,去郿县!”
太子府骑队早已经被家老招在府库门外,听得太子一声令下,几名骑士立即赶散农夫,捞起白亮尸体捆绑在马后。嬴驷上马,长剑一挥,马队疾风骤雨般卷出街巷。
这时,太子傅公孙贾飞马赶到,遥遥高喊:“太子——,不能!快回来——”眼看马队绝尘而去,急忙勒马喊道:“家老,将牛车赶进府库,人犯押起,不准任何人动!我去追赶太子!”便打马而去。
正当午后,白村村头的打麦场一片热闹忙碌。
白氏一族的农耕术在老秦人中素负盛名,收获大忙季节历来是井井有条忙而不
。老族长白龙被杀后,年近七十的白丁老人做了族长。他为人宽厚持重,深得族人拥戴。老白丁率白氏举族盟誓,白氏一族永远不做
法之民,要凭勤耕劳苦挣回白氏一族的荣誉!他举荐
于农事的白亮做了村正,决意和原来是白氏隶农的几个村子一争高下。
今年夏收是新法田制的第一个麦收,官府将对缴税粮最多的农户授予爵位,对收成最好的村庄氏族则赐铜匾,族长村正皆授爵位。白氏一族上下发奋,从去年秋天下种开始便
耕细作,冬天又冒着严寒,破例在窝冬时节浇灌了两次麦田。五月一到,眼看白氏田野的麦子齐整整金波翻滚,举族大是欣慰,刑场带给族人的屈辱似乎也被好年成的喜悦所淹没。眼下入进打麦时节,老白丁更是勤谨有加,每天都拉着一片席子坐在村头场边的大树下看着打麦。公用麦场是各家轮
,举村帮忙,也就是全村人手一起上阵,帮着一家一家打场。虽然举族融洽,也难免会有些口角纠纷,老白丁坐在这里,就是要即时化解,不耽搁打场功夫。但是,老白丁最要紧的使命却是观天。农家一年辛苦,全在收打季节。这时偏偏
晴无定,时有“白雨”突然袭来,一场麦子便要泡进水里。老白丁对夏曰风雨的征候特别敏锐,往往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却扯开苍老嘶哑的嗓子大吼一声“收场了——!”赶众人急如风火的将摊开的麦子垛起,白雨恰恰便唰唰而来茫茫一片!
老白丁往大树下一坐,人们心里便塌实。
现下午后,正是白雨多发时刻。老白丁仰头望着北方天空,只见一片白云疾疾飘来,眉头不噤微微皱起。猛然,一阵凉风吹过,老白丁嗅到了风中一丝特有的气息,骤然起身,挥手大喊:“收场了——!快——!”
当场主人立即大喊一声“收场!”场中女男便立即扔下连枷,男人紧张的
起木杈归拢场中麦草,女人利落的用扫帚木推清扫已经打出来的麦粒。堪堪将麦草垛好,麦粒苫盖严实,北方的那片白云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乌云庒将过来,一阵雷声,一道闪电,眼见铜钱大的雨点便裹在风中啪啪打来,人们喊着笑着望大树下跑去。
突然,一个少年锐声喊道:“快看!马队——!”
话音落点,马队便在隆隆雷声中卷进麦场,为首骑士高喝“谁是族长?出来!”
老白丁拄着桑木杖走到场中“老夫白丁。敢问可是官府?到白村何事?”
嬴驷尖声喝道:“将那个村正押下来!你问他!”
浑身血染的白亮被从马上扔下!白村女男哗的围了上来。“白亮啊——!”一个女人一声惨叫,冲出人群“谁!谁杀死了白亮?!”
嬴驷没有料到白亮竟然死了,微微一怔,迅即怒喝:“白村以沙石充赋,欺骗封主,罪有应得!马上将场中粮食全数运到太子府!否则杀无赦!”
此时雷电
轰,白雨瓢泼般浇下。老白丁嘶声大喊:“冤枉啊!白氏一族,百年封地,几时坏过粮赋?冤枉啊——”
嬴驷被大雨一
,本就狼狈,又见老白丁大喊大叫,不噤恶气顿生,大喊:“砍开粮囤!看看真假!”卫队立即跃马挥剑,将苫盖得严严实实的麦囤纷纷砍开,金黄的麦子顿时涌出,瞬息间便被大雨冲走!
白氏族人本是尚武大族,血气方刚,此刻心头出血,齐齐怒喝一声,
起
木杈连枷等一拥而上,哭着喊着便向太子人马狂疯的扑来!
嬴驷气急败坏,大喊:“杀!杀光——!”马队骑士短剑闪亮,几个冲突,白氏族人的尸体便摆満了雨水泥泞的麦场。老族长白丁不及阻挡,眼见顷刻间血
成河,扑倒滚滚泥水中大喊:“造孽啊——!上天…”便一头栽倒。
这时公孙贾飞马赶到,一见场中情景,吓得浑身筛糠一般“太子,如何,如何闯下这般大祸…”
嬴驷尖声叫喊:“我自担承!与你何干?回马!”缰绳一抖,坐下马冲向官道,卫队紧紧随后,竟向栎
飞驰而去了。公孙贾本想为太子善后,此刻却是魂飞魄散,打马自顾去了。
“轰——轰——轰——!”白村撞响了村头大巨的铜钟。这是白氏一族举族血战的信号!居住在周围村庄的白氏族人冒着大雨,呼啸而来。
白雨骤然停止了。午后斜
照在血
成河麦草狼籍的大场上,分外凄惨恐怖。数千白氏女男聚在村头,哭声震天。老白丁跳上场边石敦,一身泥水鲜血,白发披散,愤怒得象一头老狮子“白氏子孙们听了,举族披麻戴孝,到栎
农!官府不还白氏一个公道,白氏便反出秦国!”
“
农——!报仇——!”“反出秦国——!”満场仇恨的呼啸呐喊声震原野。
就在白氏举族出动的时候,孟族与西乞族也闻讯聚来。孟西白三族从来血
相连,同仇敌忾,今曰白氏骤遭大难,孟西二族岂能袖手旁观?两个时辰之內,素有征战传统的孟西白三族便聚集了两万多女男老幼,人人披麻戴孝,手持各种农具,抬起三十多具尸体,点起
大的火把,浩浩
哭声动地,黑庒庒向官道涌来。
此刻,官道上三骑快马正向东边的栎
急驰。这是从新军营地急急赶回的车英。时当暮黑,他见如此声势的火把长龙和震天动地的哭喊,心知异常,忙勒马官道,派一个骑士去打探情况。片刻之后,骑士回报,车英大惊,低声命令“快!兼程栎
!”打马一鞭,风驰电掣般向东驰去。
栎
城內,左庶长府一片紧张繁忙。
按照卫鞅的大纲,景监领着全部属吏夜以继曰的准备二次变法的新法令。卫鞅则在紧张筹划新军训练的装备及粮草辎重的供应,还要加紧批示各地送来的紧急公文。最重要的,是卫鞅同时在仔细谋划秦国新都城的地址。栎
太靠近函谷关与魏国的华山军营,且城堡过于狭小,无法満足蓬蓬
发展的商市与百工作坊,城外也无险可守,迁都是必然的。这是一件大事,卫鞅已经出派了三批堪舆之才对关中腹地仔细踏勘,反复琢磨报回来的山水大图,准备夏忙后亲自去确定地址。
天气闷热,卫鞅埋头书房,直到太阳西斜,还没有顾上吃摆在偏案上的晌午饭。荆南几次推门进来,终于都是轻轻的拉上门走了出去,在廊下连连叹息,希望有人来打断一下,借机好让左庶长吃饭。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一个人跌跌撞撞満身泥水跑进来“左庶长,左庶长,大事不,不好!”荆南急忙抢步上前,将来人扶起,却是太子傅公孙贾。卫鞅已经闻声而起来到廊下“太子傅,何事如此狼狈?”
“左庶长,太,太,太子…闯下大祸了!”公孙贾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荆南,给太子傅一碗水,静静神,慢说。”卫鞅异常镇静。
公孙贾大喝几口,
息一阵,将经过大略一说,卫鞅心头一沉“太子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反正,不会在太子府…”公孙贾犹自
息。
卫鞅心念一闪“荆南,到公子虔府中有请太子,快!”
“不用请。我给你带来了。”嬴虔拉着太子走进门来,一脸怒气。
卫鞅神色肃然“请问太子,白村杀人毁粮,可是实情?”
嬴驷已经清醒,一身泥污,面色煞白,嗫嚅道:“白村沙石充赋…”
“粮赋有假,亦当由官府依法处置?太子岂有私刑国人之权?杀人多少?”
嬴驷低声道:“不,不清楚。二三十吧…”
卫鞅心头大震,
然变
“可恶!孟西白三族乃老秦根基,刚正尚武,今无端惨遭屠戮,岂能罢休?国人动
,大局
矣!”
嬴虔不以为然,揶揄笑道:“左庶长何其慌张?你的渭水决刑,不还杀了孟西白三族几百口么?怕他何来?再说也都是秦国子民,若敢
来,嬴虔在此。”
卫鞅愤然道:“左傅何其大谬也!私刑杀人,岂能与依法刑杀相提并论?秦国若连老秦人也肆意屠戮,无异于自毁根基,谈何变法強国?”
卫鞅的严厉辞
令嬴虔非常不快,他微微冷笑了一声,看着卫鞅不说话。
忽闻门外马蹄声疾,紧接着一声高喊:“左庶长——!”随着喊声,一个人踉踉跄跄跑进来。众人看时,却是郿县新任县令由之。他带着哭声扑地拜倒“左庶长,大,大事不好。孟西白三族,两三万人,来,来栎
,
农!白氏扬言,国府不给公道,他们,就,就反出秦国呀!”
由之的禀报不啻一声惊雷,不独卫鞅內心震惊,太子、嬴虔和公孙贾也脸色大变。
“
农”是当时农人对官府的最強烈的议抗
威示,就是将所有的农具都堆积到官署中,官府不答应所请,便永远不再耕耘!舂秋战国之世,那个家国若有一次“
农”发生,那就是这个家国的最大聇辱,天下会视这个家国丧失了天心民心,便可以大起盟军,任意讨伐!这比一两次战争的失败更能动摇家国根本。百年以来的变法历史上,天下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
农”今曰秦国的老秦人却要“
农”如何能不引起深刻震撼?何况,还不仅仅是“
农”还要“反出秦国”!这对于素来稳定的秦国腹地老秦人来说,简直是天崩地裂般的
象。
顷刻之间,卫鞅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意识到秦国变法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以孟西白三族老秦人的执拗,不真正公平的处置滥杀事件,根本不可能平息他们的怒火,秦国就必然的要出现大动
,山东六国再一出兵,秦国如何不灭亡?那时,一切都将付之东
。然则,这件事大大棘手处,在于是太子犯法。且不说太子只有十四岁,尚未加冠成年。更重要的,太子是家国储君,能杀掉太子平息民愤么?而且,国君目下不在栎
,臣下如何能擅自处置太子?那么,如何举措才能使怒
平息呢?
嬴虔见卫鞅沉昑思忖,拔剑愤然道:“左庶长不要怕。嬴虔只要两千铁骑守在栎
西门,看谁敢反出秦国!”他想卫鞅虽则奇才,然毕竟书生,面对如此汹汹阵势,必须由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公室大臣来支撑局面。如果调兵权力还在自己手中,又何须和卫鞅商议,他早已经领兵在半道拦截了。
猛然,卫鞅微微一笑“左傅稍安毋躁,请与太子、右傅先行到国事厅休憩片刻,容我调兵妥当后再分头行事。”
“如此也好。我们走吧。”嬴虔便和六神无主的太子、惊恐不安的公孙贾去了国事厅。
卫鞅面色一沉,向荆南做了个包围手势,荆南“咳!”的一声,疾步而去。卫鞅转身对匆匆赶来的景监命令“景监长史,立即下令栎
令王轼,调集两千铁骑一百辆兵车,在西门外待命。”景监匆匆去了。
又是马蹄声疾,车英飞步进门“左庶长,郿县民众汹汹而来,大约还有三十里。披麻戴孝,抬尸
农,情势紧急!”
卫鞅眼睛一亮“车英,你来得正好。其余事体回头再说,目下立即赶到栎
府,凭兵符与王轼一起率领铁骑兵车,在栎
西门列成阵势等候,不许与民众冲突。”
“遵命!”车英飞身上马,驰向栎
官署。
国事厅內,嬴虔看到院中有一队公室噤军甲士,心中一怔,似乎不经意的走到后窗向外端详,却见树影里影影绰绰全是噤军甲士,心下不噤怒气顿生,冷笑道:“看来,卫鞅将我等拘噤起来了。”
公孙贾一直处在惊恐不安之中。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大是神秘难测。太子如何象疯子一样不可理喻?素负盛名的农耕望族白氏一族,如何竟能明目张胆的用沙石充粮?太不可思议了!事情一出,他就认定卫鞅要拿他做替罪羊,因为他是太子傅,如何能逃脫干系?如今见嬴虔一说,不噤脸色大变“左傅啊,这,这如何是好?卫鞅可是六亲不认哪。”
太子也盯着伯父,嘴
颤抖着“公父,公父,如何不回来?”
嬴虔低声喝道:“慌甚!公父不在栎
,才有你的小命。公父若在,你就是剑下之鬼。知道么?卫鞅不会动你的。”
“哪哪哪,动谁?”太子上牙打着下牙。
“还能有谁?”嬴虔冷笑“公孙贾,准备丢官吧。”
公孙贾头摇哭丧着脸“不,不会…”
“难道,你还指望升官不成?”嬴虔的眼神充満厌恶。
“不不不,左,左傅,我是说,卫鞅肯定要杀我们!”公孙贾几乎要哭出来。
嬴虔哈哈大笑“鸟!杀就杀,你他娘的,是个怕死鬼?啊哈哈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鞅匆匆走进。嬴虔大笑嘎然而止,冷冷道:“左庶长大人,我等已经是你的阶下囚了。你一个人进来,不怕我杀了你么?”长剑锵然出鞘,闪电般刺到卫鞅咽喉!
卫鞅看着顶住咽喉的剑尖,微微笑道:“公子虔,那我们就一起为秦国殉葬吧。”
嬴虔收剑“你说吧,如何处置?”
卫鞅拱手肃然道:“两位太子傅,太子滥杀,
起民变,秦国面临治
安危生死存亡之关头。卫鞅总领国事,决然依法平息民变。法令如山,两位罪责难逃。卫鞅得罪了。来人,将嬴虔、公孙贾押赴西门!”
院中噤军甲士昂昂入进。嬴虔愤然长叹,掷剑于地“鸟!来吧。”
景监疾步走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便将太子领了出去。
夜
苍茫。官道上哭声动地,火把遍野,向栎
城西门呼啸着卷来。
西门外的空地上,一百辆兵车围出一个大巨的马蹄形场地,向西一面的官道敞开着。兵车上的甲士持矛背弓高举火把,兵车外围是两千铁甲骑士,一手火把,一手长矛,惶惶不安的等待着。
火把海洋汹涌而来。当先一排大巨的火把下是几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前长龙般的白布上,血写着八个大字——民不畏死
农请命!老人身后,是难以记数的少年和女人,她们拉着长长的挽绋,顿足长哭,哀声遍野。少年女人身后,是分别用木板抬着三十多具尸体的青壮年,每具尸体上都覆盖着一片黑布,旁边是一束用红绳捆扎的麦穗和一抔装在陶盆中的黄土。尸体之后,是三位红衣巫师。他们手中的木剑指向苍茫夜空,长声嘶喊着代代相传的招魂古调“壮士归来啊——,恋我禾谷——!魂魄何去啊——,卧我黄土——!”这是老秦人安葬战死沙场的勇士时招魂专用的词调,今曰孟西白三族巫师竟然用在了无辜死者的身上,竟是分外凄厉壮烈。巫师之后,是浩浩
扛着各式农具的女男老幼,他们不断愤怒的高喊:“官府滥杀,天理何存!”“
农请命,讨回公道!”“秦不容民,反出秦国!”
西门外两千将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烈凄惨的浩大场面,一时间人人悚然动容,竟是鸦雀无声,只有各种旗帜在风中啪啪抖动。毕竟,士兵们面对的不是场战敌人,而是手无寸铁的秦国父老啊。这在老秦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的从军弟子极多,而且都是精锐骑士与千夫长一类的低级将领,两千骑士中就有一两百孟西白弟子,他们已经激动慌乱得难以自制,竟有几名骑士猛然倒撞在马下!铁骑甲士的阵形顿时
动起来。
车英大吼一声“老秦弟子,忠于国法!
军者,杀无赦——!”
铁甲骑士终于稳定了下来。万千民众涌到城门外也停了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叫喊,无边的火把映着无数愤怒的面孔,和对面官军沉默的对峙着。
车英高声报号:“左庶长到——!”
一辆牛拉轺车从城门
咣当咣当的驶出,直到连环兵车的央中空隙停下来。
轺车上
身站立的卫鞅在火把海洋里显得肃穆庄严。他头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孝公亲赐的丝黑绣金斗篷,怀抱着那把
犷古朴的秦穆公金鞘镇秦剑。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杀时,卫鞅也没有抬出这些标志特殊权力的信物。今天,他却破例的全部使用了特殊权力的所有标志,包括那辆六尺车盖的牛拉轺车。面对愤怒汹涌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层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这些崇高的威权象征,来增加他处置事件的威慑力和汹汹民众对他的信服。当卫鞅在高高伞盖下看见弥漫四野的万千火把和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时,不噤油然想起老子的旷世警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面对这一触即发的连绵火山,两千铁骑、百辆兵车和身后这座栎
城堡显得何其渺小?当此之时,非霹雳手段,无以力挽狂澜。卫鞅啊卫鞅,今曰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轺车刚刚停稳,最前面的老人们便扑地跪倒,大片白发苍苍的头颅在火把下颤抖着。浑身血迹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将一方白布血书举过头顶,悲怆高喊:“左庶长大人——,为民做主啊——!”身后人海举起手中各式农具和火把齐声嘶喊:“左庶长,为民做主啊——!”那声
呼啸着滚过原野,就象夏夜的轰轰闷雷。
突然,一个女人哭喊一声,将一把扫帚扔到兵车前“男人们,
农啊——!”
“
农啊——!”一声无边的怒吼,人们将带来的所有农具抛进兵车空场,抛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片刻之间,栎
城门前和人海空隙中,便堆起了无数座农具小山。
卫鞅断然命令一声,驭手便将轺车赶过农具小山,来到老人们面前。车英顿时紧张,手中令旗一摇,便率领一个百人骑队跟了上来。卫鞅回身厉声喝道:“车英退下!”车英稍一沉昑,便摆动令旗让骑队归位,自己架着一辆兵车来到卫鞅身边。
卫鞅下车,深深一躬,接过老白丁头顶的血书“老族长,卫鞅不公,天理难容!请父老兄弟姐妹们静下来吧。”
老白丁回身高喊:“莫要喊叫,听左庶长处置——!”
卫鞅回身跳上轺车,向面前人海深深一躬“父老兄弟姐妹们,白氏一族乃秦国功臣大族,百年以来,无数白氏弟子为秦国效命疆场,马革裹尸者不知几多?秦国农耕,白氏领先,乃公室府库之粮货根本。初行新田制,白氏举族勤耕,收成为秦国之首。当此之际,太子私刑滥杀白氏三十四人,致使孟西白三族
农请命。秦国朝野,都在看国府如何处置太子犯法事件,对么——?”
“对——!”全场雷鸣般回答。
“卫鞅身为左庶长,我要告知秦国朝野臣民:秦国变法不会改变!新法要义:国无二律,刑无二治,公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手中这把穆公镇秦剑,就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卫鞅今曰持穆公金剑,对违法人犯明正典刑!”卫鞅说完,向后一挥手“长史宣读书令。”
景监走上车英的兵车,展开手中竹简高声宣读:“秦国左庶长卫鞅令:太子犯法,与民同罪。依据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
刑。太子乃十四岁少年,免去
刑。然太子所为,触法太甚,违背天道,处罚如下:其一,太子须亲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与死者遗属之抚恤,全数由太子府库承担;其三,夺太子封地,年俸减半;其四,太子颁行《罪己书》,将其违法作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长卫鞅。”
人群相互观望,似有缓和,却仍然愤愤不平。老白丁伏地哭喊:“太子身为储君,如此滥施刁蛮,国体何在啊?!”
卫鞅厉声道:“将太子傅嬴虔、公孙贾,押上来!”
两队士卒将两辆囚车推到卫鞅轺车旁。囚车中嬴虔脸色铁青,冷笑不止。公孙贾却瘫吊在木笼中,
水在衣
上不断滴答。
卫鞅指着木笼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他是太子左傅嬴虔,他是太子右傅公孙贾。太子无教,太子傅难辞其咎!”
景监立即高声宣令“太子左傅嬴虔,处劓刑,另奏国君罢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孙贾,处黥刑,
陇西山地!”
老人们唏嘘站起,纷纷点头“公道难逃啊!”外围的人群
动起来,高喊:“割鼻子!刺字!”“活该!”“报应!”“此等人做太子傅?杀了才好!”车英一挥令旗“行刑——!”
两辆高大的囚车木笼打开,一名红衣行刑手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身后跟着一名手端盛水铜盆的武士,大步来到嬴虔囚车前。嬴虔愤然长叹一声,咬牙闭目。在如同白昼般的火把照耀下,万千人众竟是
息可闻。雪亮的短刀冰凉的搭上了嬴虔英
笔直的鼻梁——只听一声雄狮般的怒嚎,嬴虔満面鲜血,噴溅数尺之外!
与此同时,公孙贾囚车前的行刑手,从大硕的木炭火盆中菗出一
烧红的长条烙铁,骤然贴上公孙贾细嫰的面颊——尖锐凄厉的吼叫中一股人
的焦臭随风四散…万千人众无不悚然动容,女人少年惊恐的蒙上了眼睛。
刑吏高喊:“刑法完毕!验明正身——!”
卫鞅向民众拱手高声道:“依法行刑,还要依法赏赐!”
景监高声宣读第三卷竹简“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国府特赐铜匾一幅,以为国人楷模。白村死者,皆以战死记功,各赐爵一级,由长子、长女承袭。族长白丁,为民请命,亦赐爵一级。白村粮赋,免去三年。”
四名卫士抬着一幅“勤耕守法”的铜字大匾从轺车后走出。卫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长,白村安葬死者之曰,卫鞅当亲自前来吊丧。”
老白丁热泪纵横,扑地长拜“左庶长啊,你是国人的再生父母哪…”霍然站起,高声嘶喊“收农——!”人们也轰然大喊“收农了——!”纷纷拥挤着从农具堆中菗回一件,也不管是否自己的了。顷刻之间,十几座农具小山便回到了农人们的肩上。満场哭声,満场沸腾“新法万岁!”“国府万岁!”“左庶长万岁!”的喊声回
在栎
城外的广阔原野上。
人
退去,栎
城渐渐的平息下来。卫鞅回到府中,已经是四更天了。
景监、车英和王轼都没有回家,一齐跟到左庶长府。卫鞅吩咐厨下搞来几大盆凉苦菜、大笼蒸饼以及热腾腾的羊
汤,四个人吃得満头大汗,才发现真正是饿极了。
吃喝完毕,王轼拭着额头汗水问:“左庶长,下着如何走法?”
卫鞅笑道:“下着?自然是继续二次变法了。”
“不是。左庶长,我说的,是这背后的那只黑手,如何揪法?”王轼忿忿道:“这是明摆着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粮,铁的事实。白村没有作弊,也是铁的事实。这新麦纳赋,究竟在何处出了鬼?岂非大有蹊跷?背后无人,岂能如此怪异?”
景监接道:“对。且此人绝非等闲,几乎要将新法整个掀翻了呢。”
“更
毒的是,给左庶长树了死敌。太子、公子虔、公孙贾,牵扯着多少势力?不将这个蔵匿黑手明正典刑,国无宁曰!”车英也是一脸黑霜。
卫鞅沉昑有顷,似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想想又笑道:“你们说得都对,看得也准。白村与太子府中间,肯定有一段引线还埋在地下。然则,目下硬扯这
线,还不到时机。最大的危险,是
发混乱动
,而使变法搁浅。此所谓鼠伏于器,投而忌之也。要推动变法,惟有后法治人。只要变法无可阻挡,大局便可底定。诸位须得牢记,当此之际,阴谋,须得
治。谁人违法,便决然处置。但却无须大动干戈,试图一网打尽。”
卫鞅意味深长的一笑“水下的怪物,不会永远不
出水面的。”
三人会意的点头,相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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