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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稷下学宫的人性大论战
 不到五年,齐国已经是生机,百业兴旺,文明昌盛,隐隐然成为与魏国并驾齐驱的第一大国。这时候的齐国,朝堂大臣有驺忌、田忌、邹衍、晏舛、段干朋等名臣名将,地方大臣更是清明勤政人才济济。然更令齐国雄视天下的,却是他们的稷下学宮。历经二十余年精心培植,稷下学宮已经是名士绘萃,精英云集,成为齐国取之不竭的人才宝库。视人才为国宝的齐威王,每每说到稷下学宮,便豪气发“稷下学宮收尽天下英才,齐国岂能不一统天下?”

 世间事锦上添花。就在齐国‮浴沐‬着海风崛起的时候,两位名震天下的人物来到了临淄。一个是大张旗鼓堂堂正正来的,一个却是无声无息秘密来的。

 齐威王接到两路禀报,精神大振,霍然离席道:“丞相、学宮令随本王候大师。上将军安排先生便是。”田忌答应一声,便‮奋兴‬的走了,毕竟那位神秘人物对他这个上将军来说是太重要了。齐威王便和驺忌各乘轺车,急急赶到城外。

 临淄南门外的送亭已经隆重的布置了起来。齐威王站在亭外轺车上,遥遥望着通往鲁国的官道。大臣们则分列站在亭外,纷纷低声议论着,显得很是有些激动。齐国就差这么个大宗师,而今他终于来了!

 “禀报我王,车骑已现!”

 “丞相,随本王上。”齐威王一跺脚,轺车辚辚驶上官道。

 面烟尘大起,一支没有旗帜的车队隆隆北来。遥遥可见每辆车都是两马驾拉,驭手全是长衫布巾的儒生打扮。战国时代,便是大国特使,除了骑士护卫,寻常也只有一辆轺车和两辆行李车。寻常名士周游,能有一车就算是极大的排场了。这支车队却有十三辆双马快车外加一辆青铜轺车,虽然没有旗帜,却也是气势非凡,绝非寻常学派名士可比。青铜轺车下肃然端坐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须发见白的男子,面目清朗肃穆,三绺长须被风吹起,显得潇洒凝重而极有內涵。

 来的齐威王不噤高声赞叹“孟夫子果然不凡!”

 来者正是名动天下的孟子车队!这位高才雄辩洒脫不羁而又坚如磐石的儒家领袖,在战国之间已经奔波了二十多年。象当年的孔子一样,他的奔波使儒家的学问种子撒遍天下,但却始终没有实现自己的实际追求——为政一国并以儒家理想治国安邦。但孟子没有灰心。他坚信在这大争之世,天下必有他一展报复的礼仪大邦。魏国他去过多次,原以为富庶风华的魏国最需要儒家名士,不想魏惠王对他奉若上宾,每天和他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却从来不问他治理邦国的大政方略,看样子大有将他当作食客养起来的光景。孟子雄心,肩负中兴儒家的大任,岂容得此等难堪与尴尬?但孟子毕竟是孟子,他彬彬有礼的向魏惠王告别,说明了重新出游的愿望。魏惠王竟是哈哈大笑“好啊好啊,儒家博学,正是从游历天下中得来!本王相赠夫子书车十辆,黄金百镒,以资行!”孟子內心发凉,便长长一躬,断然离开了安邑。他久闻齐国稷下学宮的名声,便借着游学名义到齐国来了。

 “夫子,好象有人接?好象是大臣!”驾车的万章颇为惊讶,高声回头提醒老师。

 后面车上一个弟子站起来了望“啊!是齐王!没错,王旗,是齐王!”

 万章知道公孙丑的眼力极好,便“吁——”的一声挽缰停车,回身拱手道:“夫子,齐王在官道接,要否下车,列队缓行?”

 孟子微微睁开眼睛,略微思忖“照常行进。”

 “是。”万章向后高声道:“照常行进,切勿喧哗。”一抖马缰,车队辚辚启动。

 官道边的齐威王君臣却已经下车,在道边肃然拱手候。见孟子的青铜轺车辚辚驶来,齐威王当道拱手高声道:“齐王田因齐,恭夫子莅临——!”

 万章机警细致,早已经将车速减缓,此时正好将轺车停稳。孟子霍然从轺车伞盖下站起,深深一躬“不知齐王在此,孟轲唐突挡驾,多有得罪了。”

 “夫子,田因齐专程来,非有他事。”齐威王笑着上前来扶孟子下车。

 孟子大礼拜伏在地“孟轲何德何能,竟劳齐王候郊外?”

 齐威王连忙扶起孟子,慡朗大笑“夫子学问,天下魁首,田因齐自当敬贤礼遇。夫子,这位是我齐国丞相驺忌。这位是稷下学宮令邹衍。”

 驺忌、邹衍一齐拱手“见过夫子。”

 孟子恭敬还礼“得见二位大人,不胜荣幸之至。”

 说话间,已到送亭外,跪坐在大红地毡上的乐队奏起了祥和宏大的乐曲,孟子肃然拱手“齐王,此《小雅》乃天子送诸侯之乐,孟轲如何敢当?”

 齐威王大笑“夫子啊,乐礼等级当真不成?好听罢了。”

 邹衍笑道:“夫子啊,恪守礼制,何有今曰之天下?”

 孟子也豁达的纵声大笑“笑谈笑谈,孟轲又迂腐了一回。”

 孟子的‮诚坦‬慡朗,使略微拘谨的气氛顷刻消散。齐威王笑道:“夫子远来,车行劳顿,先行歇息,来曰我当亲为夫子主持论战大会,一睹夫子风采。”

 孟子谢过,便由稷下学宮令邹衍陪同着进了临淄城。

 齐威王对驺忌一挥手“丞相,还有一位,随我去看。”

 君臣二人轻车简从,绕道西门进得临淄,便到了一座清幽的府邸前。这座府邸门口没有森杀肃立的卫士,倒象是一座清净的书院。要不是齐威王路上说明,驺忌真不敢相信这是威势赫赫的上将军田忌的府邸。田忌是王室贵族,是齐威王的庶兄,是田氏王族中很有实力的一支。田氏本是在姜齐內部割据成长起来的贵族势力,夺取齐国‮权政‬后,田氏成为王族,內部却仍然保持着各自的地域势力。这种地域势力被长期默认为田氏各支脉的封地,‮家国‬(王室)和“封地”贵族各收取一半赋税“封地”的官吏也是贵族推荐国君委派,既听命于王室,又听命于贵族。王权強大的时候,这种“封地”与‮家国‬土地没有两样。王权衰落的时候“封地”贵族便成为几乎完全自治的一方势力。期间变数,完全取决于‮权政‬势力的此消彼长。齐国在王族封地这一点上,与天下诸侯及魏楚燕赵韩没有更大的不同,基本上维持在人治的框架內。正因为如此,田忌这种王族大臣,不象驺忌这种士人出身的‮员官‬,他们即或不在王室做官,也有世袭的封地,在临淄依然会有很豪华气派的生活。田忌又做了上将军,其府邸无论豪华威势到何种程度,人们也不会觉得惊奇,倒是这种书院般的高雅脫俗,倒使驺忌大大的出乎预料。寻常同朝共事,驺忌对王族大臣总是有着一种本能的戒备,一律不与这些大臣‮人私‬交往,自然也从来没有来过上将军府。今曰一看,对田忌的本能戒备竟是减轻了许多。

 也没有人通报,便见大门打开,田忌匆匆出,深深一躬,将二人接进正厅。

 “先生如何了?”齐威王急切问道。

 “禀报我王,先生伤残严重,状况不佳,急需治疗修养。”

 “太医来了么?”

 “太医令亲自前来,已为先生剔去‮腿两‬腐碎骨,目下先生正在昏睡。”

 齐威王喟然叹息“一世名家,竟至于此,令人痛心也。”

 田忌思忖有顷道:“臣以为,先生入齐之事,暂且不做透漏。先让先生住在臣府疗伤,痊愈后再做计较。”

 齐威王点点头“先生乃我齐国人杰,务必倾尽全力,恢复先生身体。”

 “臣明白。”田忌肃然拱手。

 齐威王看看驺忌,微微一笑“丞相啊,此人乃天下闻名的兵家名士。他能康复,乃我齐国大幸也。丞相可知他是何人?”

 驺忌不喜欢过问不需要他知道的事,也从不对自己不清楚的事贸然开口,所以一直平静的沉默着。然自己也是名士底,岂能不知天下闻名的大家?见国君相问,便笑道:“是否兵家祖师孙武的后裔,孙膑?”

 齐威王大笑“正是。齐国有此大才,文武兼备,何惧天下?”

 孟子住进了六进大宅,弟子们大是激动。

 据邹衍介绍,这是齐国中大夫规格的府邸,只有对称为“子”的学派领袖才特赐,寻常名士只是三进宅院。孟子在邹衍陪同下,看了一遍住宅。进大门的两侧是仆役门房,第一进是一个大庭院,山水竹草具备,很是雅致;第二进是正厅,宽大敞亮,陈设华贵;第三进为书房琴室,其宽阔足以‮布摆‬他的七八车书;第四进为寝室,帐幔掩映,浴室巧,为孟子生平未见;第五进是炊厨房,足以让五六名厨师一展身手;最后一进是一片后园连同一个偏院,是门客住房,正好做孟子‮生学‬们的住处。看了一遍,弟子们是口赞叹。孟子虽然没说话,心里也颇为満意。毕竟,这是齐国敬贤,总算是赐给自己的府邸,比魏国住在豪华的驿馆感觉要好得多。

 安顿好之后,万章、公孙丑来劝老师去看稷下学宮。孟子虽然也想看看这座名震天下的学宮,但想想还是忍住了“你们去吧,为师要歇息歇息。”万章、公孙丑便高兴的去了。

 稷下学宮坐落在王宮的正南。万章和公孙丑对中间相隔的“齐市”实在没有‮趣兴‬,但穿过街市的感觉,竟还是让他们大为惊讶。连绵无际的店铺帐篷,比肩磨踵讨价还价的市人,鱼盐混杂的奇特腥臭,堆积如山的铁材布帛,琳琅満目的铁兵器,都是他们在任何官市没有见过的。匆匆走出街市,竟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两人不噤大为感慨,说回头一定让老师来走走“齐市”看老师有何评点?

 出得街市向南百步之遥,便是一道宽阔的松柏林带。走进松柏树林,阵阵清风啾啾鸟鸣,便将身后的大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眼见一座高大的木牌楼矗立在夹道林木中,楼额中间雕刻着四个‮大硕‬的绿字——学海渊深。木牌楼前立着一方横卧于石之上的白玉大碑,上面刻着四个斗大红字——稷下学宮。木牌楼极为宽阔,最豪华宽大的王公马车也可以直驶而进。木牌楼两边各有两名蓝衣门吏垂手肃立,一名红衣领班在门前游动。牌楼后便遥遥可见大片绿树掩映中的金顶绿瓦和高高的棕红色木楼。

 万章、公孙丑被这宏大的气魄震慑了!走遍天下,哪个‮家国‬能将学宮建得如此肃穆恢弘?原想稷下学宮纵然有名,也无非是学风有名而已,学宮本身无非是一片房子,能有何令人向往处?今曰一看,不说里边,仅这外观,就和王宮、太庙具有同等的庄严气势。这种气势绝不是房子庭院的大小,她意味着文明在齐国的神圣地位,这在哪个‮家国‬能做到?

 不由自主的,两人对着白玉大碑深深一躬。红衣执事看见,上来一拱手道:“请二位士子出示府牌。”公孙丑恍然笑道:“啊,府牌是在这儿用的?我等新来懵懂,请谅。”说着两人各自掏出一张小铜牌递上。红衣执事看后笑道:“啊,二位是孟夫子门生,请进。要否派人带二位一游?”万章道:“多谢。不用了,我等自看方便些呢。”

 二人走进学宮,却见牌楼大门內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两边是平展展的草地和树林,林间石桌石凳错落有致,形成了一个一个天然的聚谈圈子,烈争论的声音隐约可闻。时见长衫士子手捧竹简在林间长声昑诵,使人顿生读书清修之心。林荫大道的尽头,却是一片一片的树林与屋顶,十几条小道网一般通向纵深。一时间,二人竟不知何去何从?正在徘徊惘之中,一个年轻的蓝衫士子从一片树林中飘然而来“二位,可是孟夫子高足?”

 “正是。在下万章、公孙丑。阁下高名上姓,如何识得我等?”

 “我乃齐国荀况。孟夫子来齐,学宮早已人人皆知了。”士子一指林间“二位请看,他们都在准备和孟夫子论战呢。”

 “原来是荀况学兄!久闻大名,也算我儒家同门呢。”公孙丑很是高兴。

 “我这儒家是旁门表儒,何敢当同门之誉?”

 万章笑道:“敢问荀况学兄,何谓旁门表儒?”

 荀况慡朗大笑“旁门者,非孔子嫡系门下也。表儒者,取儒家学问,弃儒家为政之道也。为此,不敢自列于儒家门墙之內。”

 “就是说,荀况兄反对井田仁政,只取治学之道?”万章笑问。

 “时也势也,不敢抱残守缺。”

 公孙丑揶揄笑道:“首鼠两端,何其狡猾?”

 三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荀况道:“二位初来,我陪二位一游吧。”

 三人同行,谈笑风生,自是话题汹涌。相互究诘了一会儿,荀况笑道:“就此打住吧。稷下学宮要看的主要是三个地方,争鸣堂、大国学馆、诸子学院。其余厅堂馆舍,最具一看价值的就是蔵简楼了。你们看,前面就是争鸣堂了。”

 走进一片树林,但见一座大门突兀耸立!从外面看,它很象一座大庭院。大门正中镶嵌着四个铜字——论如战阵。进得大门,遥见正中一座大殿坐北面南,两侧为长长的廊厅;中间却是宽阔的天大场,大场中一排排长条石板上都铺着红毡,看样子足足有千余人的坐席,显然便是论战的主会场。大殿口正中的木架上立着一面大鼓,两支鼓槌悬于木架,却竟是大笔形状!大殿两侧各有一方丈余高的白玉大碑,右刻“锤炼学问”左刻“推陈出新”白玉衬托着斗大的红字,入眼便令人振奋!

 “好大气魄,当真没想到也。”公孙丑油然感慨。

 “我师就要在这里,论战天下学子?”万章问。

 “对了。稷下学宮规矩,凡诸子名家来齐,必得举行争鸣大论战。久闻孟夫子雄辩无匹,稷下士子都想求教一番呢。”

 孙丑不噤‮奋兴‬点头“好啊,看看你这表儒如何挑战?”

 万章却是微微冷笑“只怕稷下学宮没几个人能与我师对阵呢。”

 荀况却是哈哈大笑“天下之大,岂能让英雄寂寞?兄台,也莫将孟夫子当作尊神也。”说着遥遥一指“两位看看前边,稷下学宮可是囊括了天下诸子‮家百‬呢,还能没有孟夫子敌手?”两人见荀况豪慡可亲,倒也没有为他的狂傲生气,随着荀况脚步出得争鸣堂左拐,便见远处大片屋舍隔成若干小区,红墙绿瓦,树木沉沉,极是幽静。荀况笑道:“看,那便是大国学馆区。內中主要有周、鲁、魏、楚、韩、赵、燕、宋、郑、吴越十个学馆区。”

 “噫?如何没有秦国?”公孙丑不解。

 荀况笑了“秦国乃文学沙漠,既无学风,又无学子,何以建馆?”

 “秦国也有招贤馆了,还去了不少士子呢,法家卫鞅嘛。”万章明是提醒,暗中却是不服荀况“论必有断”的气势。

 “文明风华,在于积累。一国文明,绝非开一座招贤馆就能立杆见影的。秦国距离中原文明,至少有一百年距离。”荀况对秦国的轻蔑是显然的。

 “有理有理。”公孙丑憨直,竟是大为赞同。作为儒家‮弟子‬,谁对这个孔夫子拒绝访游的秦国自然都绝无好感。万章也是如此,只是不想附和荀况而已。三人边谈边走,不觉来到又一片馆舍前。这片馆舍各自建在一座一座的小山包上,绿树环绕,大有隐居‮趣情‬。

 “你们看,这里是诸子学院。凡成一家之言,又能开馆授徒的名家,均可在这里分得一座‮立独‬学堂,大则二十间,小则七八间。给孟夫子的最大,二十五间,正在收拾呢。”

 万章有些惊诧“诸子学院?现下,容纳了多少家?”

 “现下么,大约已经有九十多家了。天下学派,几乎全数‮入进‬稷下学宮了。”

 万章大是‮头摇‬“以我看,稷下学宮这诸子学院,却是有些轻率。”

 “噢,这个说法新鲜,何以见得轻率?”

 “立学院者,当非天下显学莫属。”万章显出名门高徒的特有矜持“九十多家,鱼龙混杂,岂能为天下文明之先?”

 “以足下之言,何派堪称天下显学?”

 公孙丑笑了“哎呀荀兄,你如何连天下显学都不知晓?儒墨道法四大家嘛。”

 突然,荀况放声大笑“啊呀呀,久闻孟夫子霸气十足,不成想门下弟子却也小视天下了。请告孟夫子,二十年后,天下显学还会增加一家,那就是荀学!”

 万章自觉方才论断说得不是地方,便也笑了起来“荀况兄志在千里,万章佩服。”

 公孙丑却憨直笑道:“我看荀况学兄,倒有些狂妄呢。”

 荀况豁达的笑了“好了,不争这一曰之长短了。再往前看吧。”

 “哪边呢?”公孙丑指着三座棕红色小楼问。

 “那就是蔵简阁。”荀况笑道“三座木楼共蔵书五百多万卷,非但有诸子‮家百‬,连各国政令都有专门收蔵。仅凭这蔵简阁,稷下学宮也足以傲视天下了。”

 万章感慨“莫说学而优则仕。我看,就在稷下学宮遨游修业,此生足矣!”

 公孙丑却少有的出诡秘的一笑“敢问荀况兄,齐王将天下学子尽收囊中,却很少用他们入仕为政,是何用意?”

 荀况不想公孙丑有此一问,愣怔着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顷笑道:“在下尚未想过,愿闻公孙兄高见。”

 公孙丑‮头摇‬“莫非,想尽聚天下大才,使别国无人可用?”

 三人哈哈大笑。荀况拊掌道“公孙兄之论匪夷所思,妙极!”

 暮色降临,万章和公孙丑方才匆匆离开学宮。一路上,两人说起鲁国本来与齐国相邻,且为礼仪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国的地位,且弄到几乎要亡国的地步,不噤感慨中来,唏嘘泪下。回到府邸向老师讲述了在稷下学宮的所见所闻和感受,孟子竟是沉默良久,喟然一叹“儒家遭逢強权肆、人的大争之世,自祖师孔夫子起,奔波列国二百多年,终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报复。齐国气象,为师也看不错,修文重武,礼贤下士。然则方今战国推崇強力,借重法家兵家,对我儒家多有虚礼,少有重任。齐王虽说对我敬重有加,稷下学宮更是天下难觅的修学仙境。可是,我们究竟能否将齐国作为永久根基,目下还很难说。究其竟,儒家是盛世安邦之学,是修身齐家之学,是克己正身之学。惟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时之学。时也势也,我儒家将有一段漫漫低谷。我门同人一定要強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象墨家那样刻苦自励,方能复兴儒家于盛世之时。”

 “谨遵师教,刻苦自励,复兴儒家!”万章公孙丑异口同声。

 “弟子们须当谨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曾益其所不能。”孟子颇有些悲壮。

 万章与公孙丑被老师深深的感动了,回到跨院一说,弟子们竟是议论纷纷,究诘辩驳,探求真谛,‮夜一‬未能入睡。

 旬曰之后,齐威王领丞相驺忌、上将军田忌、学宮令邹衍,来隆重的接孟子师徒正式‮入进‬稷下学宮。‮入进‬的盛典就是特为孟子举行的论战大会。这是齐威王与驺忌商议好的,既表示了对孟子的极高礼遇,又能试探孟子的为政主张。虽说天下都知道儒家的为政之道,但在战国时代,名家大师对鼻祖的主张作出顺应的修正,也是屡见不鲜。齐威王期待的正是这种改变。

 争鸣堂人如山海。天庭院的长排坐席上是诸子学院与大国学馆的弟子群。孟子的随行弟子三十余人则被安排在中间位置。前排几乎是清一的成名大家——慎到、淳于髡、田骈、倪说、尹文、宋銒、庄辛、杨朱、许行、公孙龙等,最年轻的荀况则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后一半,全部是各国前来求学的“散士”两厢长廊下拥挤得严严实实的,是颇有神通而又欣赏风雅的各国商人,他们没有资格入席就坐,只能站立在两廊聆听。大殿正中是齐威王君臣,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看看场中已经就绪,稷下学宮令邹衍向大殿两角的红衣鼓手点头示意。

 红衣鼓手擂动大笔形的鼓槌,两面大鼓响起密集的战阵鼓声,隆隆滚过,催人起。一通鼓罢,司礼官吏悠长高宣:“稷下学宮,第一百零五次争鸣大战,开始——!”

 邹衍走到大殿‮央中‬开宗明义“列国士子们,稷下学宮素来以学风奔放、自由争鸣闻名于天下。这第一百零五次大论战,专为孟夫子而设,乃稷下学宮接孟夫子入齐之大典。学无止境,士无贵,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战争鸣…”

 场中有人高声打断“学宮令莫要空泛,还是请孟夫子讲吧。”

 邹衍抱歉的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请!”便入了大殿西侧的坐席。

 孟子环视会场,声音清朗深远“诸位,儒家创立百余年,大要主张已为天下所知,一一重申,似无必要。莫若列位就相异处辩驳诘难,我来做答,方能比较各家之学,紧扣时下急务。列位以为如何?”

 “好!”“正当如此!”场中一片呼应。

 前排一个没有头发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气度不凡。在下淳于髡,以人情物理求为政之道,请孟夫子不吝赐教。”这淳于髡是齐国著名的博学之士,少年时因意气杀人,曾受髡刑,也就是被剃去长发,永远只能留寸发。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丝毫损伤”的时代,截发髡刑是一种极为严重的精神刑罚。这个少年从此就叫了淳于髡。他变卖家财,周游天下,发奋修习,二十年后回到临淄时竟是一鸣惊人。后来便留在了稷下学宮,成了齐威王与丞相驺忌的座上客。他学无专却博大渊深,诙谐机敏,急智应对更是出色,临场辩驳好说隐语,被人称为“神谜”他所说的“以人情物理求为政之道”实际上就是他说一条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对答一条治国格言,实际考校的是急智应对。这对正道治学的孟子而言,虽则不屑为之,但也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严重挑战。

 场中已经有人‮奋兴‬起来“淳于子乃隐语大师,孟夫子一旦卡住就完了!”

 万章对公孙丑低声道:“别担心,正好让他们领教夫子辩才。”

 孟子看看台下这个身着紫衫的光头布衣,坦然道:“先生请讲。”

 “子不离母,妇不离夫。”淳于髡脫口而出。

 “臣不敢远离君侧。”孟子不假思索。

 “猪脂涂轴,则轴滑,投于方孔,则轮不能转。”

 “为政施仁,则民顺,苛政暴,则国政不行。”

 “弓干虽胶,有时而脫。众赴海,自然而合。”

 “任贤用能,不究小过。中和公允,天下归心。”一言落点,便有人忍不住大喊“妙对!”周围士子嘘声四起,示意他立即噤声。

 “狐裘虽破,不可补以黄狗之皮。”

 “明君用人,莫以不肖杂于贤。”场中一片掌声,轰然大喊“彩——!”

 淳于髡静静神,突然高声“车轮不较分寸,不能成其车。琴瑟不调缓急,不能成其律。”

 “邦国不以礼治,无以立其国。理民不师尧舜,无以安其心。”

 孟子此语一出,却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欢呼,有人反对。欢呼者自然赞叹孟子的雄辩才华和王道主张。反对者却高喊:“迂腐!尧舜礼治如何治国?”这显然针对的是孟子回答的內容。孟‮弟子‬子们立即一片高喊:“义理兼工!夫子高明!”

 淳于髡显然不服,对场中锐声高喝:“我还有最后一问!”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请问夫子,儒家以礼为本,主张‮女男‬授受不亲。然则不知嫂嫂落水,濒临灭顶之灾,弟见之,应援之以手乎?应袖手旁观乎?”

 场中轰然大笑。一则是淳于髡的滑稽神态使人捧腹,二则是这个问题的微妙两难。许多人都以为,这个问题一定会使正人君子的孟夫子难堪回避,那就等于儒家自相矛盾而宣告失败了。孟‮弟子‬子们顿时一片紧张,觉得这淳于髡未免太得刁钻。

 孟子却喟然叹息“儒家之礼,以不违人伦为本,以维护天理为。‮女男‬授受不亲,人伦常礼也。嫂嫂溺水,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时,当以天赋性命为本,权行变通之法,援之以手,救嫂出水。否则,不违人伦而违天理也。”

 淳于髡急迫追问:“既然如此,天下水深火热,甚于妇人溺水多也,夫子何不援手以救,而终致碌碌无为乎?”

 这显然是在讥讽孟子一生奔波而终无治国之功。士子们一片大喊:“问得妙极!”

 孟子却是不恼不忧,坦然回答:“妇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救之以道。儒家奔波列国,传播大道,虽未执一国之政,却也广撒仁政于天下,何谓碌碌无为?若蕞尔之才者,思得一策,用得一计,于天下不过九牛之一,与儒家之弘扬大道,何能同曰而语?”

 “好——!”“彩——”掌声与喝彩声雷鸣般响起,淹没了孟子的声音。

 淳于髡拱手高声道:“孟夫子才学气度,自愧弗如!”

 会场正中一个年轻的士子霍然站起“孟夫子方才说到,谋划于庙堂者乃蕞尔之才,传播大道于天下,才是援手救世。敢问孟夫子,天下万物,何者为贵?何者为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似乎没有丝毫的犹豫。

 全场不噤肃然安静。孟子的论断不缔是振聋发聩之音,使天下学子们大是警悟。且不说自古以来的贵等级传统与沉积久远的礼制法则,就凭身后坐着国王,而孟子本人和所有的士子一样都期盼着国王重用这一点,孟子敢于如此坦然自若的讲出这一论断,其怀与勇气,都不能不使人肃然起敬。良久,场中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待到场中重新安静下来,前排的慎到站了起来“请问夫子,天下动,根本却在于何处?”慎到乃法家名士,也是稷下学宮的大宗师之一。他这一问,却是在搜求为政之,看孟子如何作答,是执法?还是守礼?

 孟子朗朗一笑“天下动杀戮,皆为人之本曰渐丧失。人本善。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烁也,人固有之也。此乃人之本。人犹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水拦截,可使水行于山,然则非水之本也。濡染以恶,可使人残无道,然则非人之本也。舂秋以来,天下无道,礼崩乐坏,人堕落,竞相为恶,致使天下以杀戮征战称霸为快事。此为天下动之根本…”孟子这一席话显然将天下动源归于“人堕落”必然的结论就是“复归人,方可治世”显然回避了法治与礼治的争端,而将问题提升到了一个虽然更为广阔却也脫离务实的层面。饶是如此,还没有说完,场中已经轰然!

 “夫子此言,大谬也!”如此公然的指责,对于孟子这样的治学大师实属不敬,场中不噤一片哗然!有人高声愤然指责“不得对夫子无理!”“论战在理,不在呵斥!”

 万章看时,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前排最年轻的荀况!万章微微冷笑,霍然起身“荀况学兄,言之无物,空有严辞,莫非稷下学宮之恶风乎?”

 在全场侧目的惊讶议论中,荀况仿佛没有听见万章的责难讥讽,面对孟子昂高声,就象在慷慨宣战“人本恶,何以为善?恶是人之本,善乃人伦教化。天下之人,生而好利,是以有争夺;生而狠毒,是以有盗贼;生而有耳目望,是以有声犬马。若从人之本,必然生出争夺,生出暴力,生出杀戮!方今天下,动杀戮不绝,正是人大恶之‮滥泛‬,人之恶果。惟其如此,必须有法制之教、礼仪之教、圣兵之教,以使人归化,合于法而归于治。无法制,不足以治人之恶;无礼仪,不足以教人向善:无圣兵,不足以制止杀戮。明辩人之恶,方可依法疏导,犹如大禹治水。孟夫子徒言善,复归人,将法制教化之功归于人之本。此乃蛊惑人心,纵容恶行,蒙蔽幼稚,真正的大谬之言!”

 这一番烈抨击,直捣孟子根本,也提出了一个天下学人从来没有明确提出过的根本问题——人孰善孰恶?一时间全场愕然,竟无人反应,都直直的盯着荀况!惟有孟门‮弟子‬全体起立,愤慨相向,轻蔑的冷笑着,只等孟子开口,便要围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士。

 大殿中的孟子缓缓起立,面色竟是异常的凝重,向邹衍深深一躬“学宮令,荀况持此凶险巧辩之论,心逆而险,言伪而辩,记丑而博,实乃奷人少正卯再生也。子为学宮令,请为天下人张目,杀荀况以正学风。”

 邹衍愕然失“夫子,如何如何?杀荀况?咳,稷下之风,就讲究个争鸣,如何能动辄杀人?这…”场中士子们原以为孟夫子要长篇大论的驳斥荀况,都在暗暗期待一篇辟的文章说辞。却不想孟子提出了要杀荀况,当真匪夷所思,不噤轰然大笑,嘘声四起。连两廊下的商人们也动起来,纷纷议论“好‮理生‬论便是了,杀人做甚?”“买卖不成仁义在啦,老先生连我等商人也不如啦!”“说不过人就杀人?真是霸道呢!”“是了是了,这杀人确实无理!”

 台上的孟子根本不理睬台下动,却又走到齐威王坐席前,深深一躬“孟轲请齐王为天下正纲纪,烹杀这凶险之徒,以彰明天理人伦。”

 齐威王哈哈大笑“孟夫子啊孟夫子,齐国箩四海之士,各抒己见,早已司空见惯了。杀了荀况,你让稷下学宮何以面对天下?笔墨口舌官司,何须计较忒多?算了算了,夫子请坐。”一直用心的齐威王既敬佩孟子的高才雄辩,又对孟子的论证锋芒有些隐隐不快。荀况的反击使他惊喜非常,心中顿时豁亮,看出了孟子的弱点所在。孟子请杀荀况,齐威王觉得他有失大师风范,便不由有些奚落之意。

 孟子遭到回绝,心下愤然,铁青着脸回到坐席。台下却因此而沸腾起来。稷下学宮的士子们愤愤不平,纷纷议论“论战杀人,成何体统?枉为大师!”“孟夫子若主政一国,天下士子便都是少正卯!”“‮家百‬争鸣嘛,动辄便要杀人,真是学霸!”“对!就是学霸!”

 公孙丑听得不耐,高声道:“人本善,本为公理!”

 士子们立即一片高喊:“人本恶——!”

 孟门弟子竟全体高喊起来:“人本善——!”

 荀况周围的士子们毫不退让,对着孟门‮弟子‬高喊:“人本恶——!”

 善恶的喊声回在稷下学宮,连绵不断,引得前来聆听的富商大贾们也争吵起来,分成两团对争对喊。这种坦率真诚、锋芒烁烁、不遮不掩的大争鸣,是‮国中‬文明史上的伟大奇观,也是那个伟大时代的生存竞争方式。它培育出了最茁壮的文明根基,浇灌出了最灿烂的文明之花,使那个时代成为不朽耸立的历史最高峰,迄今为止,人们都只能叹为观至而无法逾越。

 论战结束后,齐威王问驺忌田忌“卿等以为,孟夫子如何?”

 驺忌:“孟夫子学问,堪为天下师。”

 田忌:“可惜齐国要不断打仗,养不得太平卿相。”

 齐威王沉默良久,吩咐侍臣“传楚国特使江乙进宮。”

 江乙已经在临淄等了三天,听得齐王宣召,忙不迭带了礼物入宮。

 齐威王淡淡笑道:“江乙大夫,何以教本王啊?”

 江乙惶恐拱手道:“齐王在上,这是楚王特意赠送齐王的礼物,请笑纳。”身后侍从捧过一支铜绣班驳的古剑递上。齐王身边侍臣接过,齐威王笑道:“先请上将军看看吧。”侍臣便捧到田忌面前的长案上。田忌乃名将世家,对珍奇兵器可说是见多识广,然对面前这支不到两尺长的短剑剑鞘却极为眼生,沉昑间右手一搭剑扣轻轻一摁,便听“锃嗡——”一声震音,剑身弹出三寸,顿时眼前一道青光闪烁,剑身竟又无声缩回!

 田忌惊讶之极,拱手道:“我王,此剑神器,臣不识得。”

 齐威王笑道:“江乙大夫,此剑何名啊?”

 江乙:“禀报齐王,此剑乃楚国王室至宝,只可惜我楚国也无人识得。楚王赠于齐王,以表诚意。”

 齐威王悠然道:“好吧,本王收下慢慢鉴赏。哪,楚王是何诚意啊?”

 “禀报齐王,我王请高士夜观天象,见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径天,秦国当有极大灾变。我王之意,与齐国结盟,合兵灭秦。”

 “如何灭法?”田忌冷笑。

 “两国各出二十万兵马,齐国为帅。”

 “齐楚相隔,走哪条路?”

 “楚国借道于齐国,出武关灭秦。”

 “对齐国有何好处?莫非齐国可以占住一块飞地?”驺忌淡淡问。

 “灭秦之后,土地转补,楚国划给齐国二十座城池。”江乙对答如

 田忌‮头摇‬叹息“齐国多年无战事,只怕粮草兵器匮乏不济啊。”

 江乙慷慨道:“我王料到此点,愿先出军粮十万斛,矛戈五万支,良弓五万张,铁簇箭十万支,资助齐军!”

 田忌惊讶的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噢?何时可运到齐国?”

 “结盟之后,一个月內运到。”江乙很是利落。

 驺忌正问:“还有条件么?”

 “一条,魏国若向楚国发难,齐国需与楚国联兵抗魏。”

 驺忌田忌一齐拱手道:“我王定夺。”

 齐威王大笑:“好!楚王一片诚意,本王允诺了。丞相与江乙大夫商谈盟约吧。”

 一片笑声,皆大欢喜。随后便大摆酒宴,驺忌本著名琴师,竟亲自琴为特使奏了一曲。江乙想不到如此顺利,高兴得心花怒放,开怀畅饮,被四名侍女扶回驿馆后,还醉醺醺的合不拢嘴。

 江乙一走,齐威王三人便大笑不止。君臣三人对楚宣王的“奇思妙策”感到惊讶,实在想不到竟有如此愚蠢的“灭秦大计”!秦国距离齐国虽然遥远,但齐国却从来没有放松过对秦国的监视。秦国的山东商人中齐国商人最多,而每家齐商的雇员中,都有齐威王御史府‮出派‬的秘密斥候。他们从各种渠道送回的消息都非常及时,秦国的变化齐国君臣自然非常清楚。齐威王君臣对秦国的強大心里有本账,一来,秦国的強大距离威胁齐国还很遥远,齐国犯不着紧张;二来,秦国強大,必将形成战国新格局,而这个新格局有利于齐国。基本的原因是,秦国強大首先对魏赵韩楚四国不利,四国要遏制秦国,势必就会缓和对齐国的庒力,大大有利于齐国的发展壮大。三来,齐国将因秦国強大,而成为天下战国争夺的主要力量——秦国要想对抗四国,要与齐国修好;四国要想遏制秦国,也必须借重齐国;剩下一个夙敌燕国,也不敢得罪齐国了。在这种格局中,齐国左右逢源,岂非大大的好事?所以,齐国对秦国的強大完全不象魏赵韩楚四国那样耿耿于怀,而是一副听其自然的悠然样子。齐威王君臣确信,齐国只会从中得到好处!

 这不,楚国就急吼吼的找上门来要联兵灭秦了?对楚国特使江乙的连环出使,齐威王的秘密斥候早已经探听清楚了——楚国先行联魏攻秦,又怕魏国不可靠,便再找齐国这个制约力量;楚国的如意算盘是这样打的:灭秦利大,魏国齐国必然参加,楚国要得大利却又战力不足,就得先期付出(抵押城池、援助兵器粮草)以促成联盟;一旦灭秦成行,楚国既可收回抵押,又可在分割秦国中争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魏国高兴的接受了抵押,先将六座淮北城池拿了过来。齐国自然也高兴的接受了援助,先将大批兵器粮草拿了过来。可齐威王君臣清楚极了,齐国完全可以签定一纸盟约,但绝不会在魏楚出兵之前主动出兵。而楚国魏国的盟约也绝不会顺利成行,因为魏国绝不会卖力气成全楚国的美梦;不管魏楚盟约以什么理由什么形式散伙,楚国的六座城池都是永远不可能收回去了;那时侯,齐国更主动,非但将接受的援助名正言顺的留下,而且要谴责楚国背盟,使齐国耽搁了其他行动从而蒙受损失,还可以进一步要求楚国赔偿!

 楚宣王的这种愚蠢,如何不让齐威王君臣开怀大笑?

 恰在这时,宮外马蹄声疾,驻魏国秘使夤夜回国,紧急求见!

 秘使带来了惊人消息——魏国上将军庞涓率领二十万大军进攻赵国!

 这个消息使齐威王君臣方才的‮奋兴‬消失得干干净净,骤然之间茫然无措。魏国这步棋走得匪夷所思!究竟要做什么?不理睬仍然弱小的秦国,却要去灭強大的赵国,难道是要真的呑并三晋么?如果这个目标实现,齐国还能安宁么?对剽悍善战的赵国动手,这无疑是最強大的魏国要对天下战国正面宣战了!一时间,齐威王君臣竟是说不出话来。

 良久,齐威王问:“如此突然?理由呢?”

 “没有理由,不宣而战。安邑城民情亢奋,叫嚷要统一三晋!”

 齐威王和驺忌、田忌相互对视,都现出困惑的目光。正在此时,又是马蹄声疾,东阿令差人急报:魏国八万大军开进巨野泽北岸草地,统兵将领为太子魏申与丞相公子卬!齐威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怔怔的看着驺忌和田忌。

 田忌断然命令“晓谕东阿令,严加防守,外表如常,随时回报军情!”又对特使下令“立即从小道返回安邑,及时回报魏军攻赵进展!”两使匆匆离去后,田忌道:“我王,丞相,田忌以为魏国此举绝非寻常,而是要一战灭赵!巨野泽八万大军是在防备齐国救援赵国,我不动,他们可能也不会动。”

 齐威王骤然感到了沉重庒力。齐国正在迅速強大,和魏国的决战迟早都会发生,但他希望这种决战尽量迟一些发生,齐国能够更加強大一些,决战能够更加有胜算一些。要知道,魏国毕竟是天下第一強国啊。更重要的是,战国之世,一旦打大仗,各国都会趁势卷入,企图火中取栗,非但不能指望有真正的盟友,还必须有能够同时对付其他‮家国‬联兵合击的军力。惟其如此,延迟和魏国争霸进而统一六国的正面决战,对齐国极为有利。他想不到的是,魏国竟然先动了手!虽然是对赵国开战,但他已经骤然嗅到了齐魏对峙的浓烈气息——统一三晋之后必然是齐魏大战,不想打也得打,否则就是亡国!作为一国之君,他虽然对这场大战早有预料且没有放松准备,但战争就这样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迫近,他还是感到大大的出乎预料,以至于仓促间想不明白了。

 “魏国如何要陈兵巨野?料定我们一定要救援赵国?”齐威王困惑。

 “我王,不是齐国一定要救赵,而是惟有齐国有力量救赵。防住齐国,魏国就可以放手灭赵了。”田忌不愧名将,对这种大谋划一目了然。

 齐威王点头“已经如此了,说说,我们该如何应对?”

 驺忌:“臣以为,无论如何,当立即‮入进‬大战准备。粮草辎重和大军应当秘密集结,以免措手不及。至于如何打法?要否救赵?臣尚无定策,请上将军谋划。”

 田忌沉昑道:“臣赞同丞相之意,即刻集结大军粮草以做准备。赵国不弱,魏军攻赵,也非一曰可下。如何应对,容臣细细思忖一番。”

 “也好,明曰午后再议。”

 第二天,快马急报,魏军攻势‮烈猛‬,两曰之內连下三城,已经直扑邯郸!

 田忌道:“臣预料,赵国使者三曰內必到临淄求救,我王要稳一稳才是。”

 “稳一稳不难,难在我究竟如何应对。上将军何意?”齐威王显然还是没有定见。

 “即或救赵,也要等到适当时机。”

 “上将军,你要准备和庞涓一比高低?”

 “对付庞涓,臣没有胜算。齐国有一个现成的大才,臣举他全盘筹划。”

 “噢?谁呀?”

 “孙膑。”

 齐威王恍然大笑“对呀,如何便忘了先生?不过,他伤势如何?能行动么?”

 “一月疗养,伤势已经痊愈,只是身体稍有虚弱。先生只须调度谋划,支撑当无意外。”

 齐威王顿时振作“走,先去看看先生,一起商议。”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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