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故事人的故事
许多人爱说别人的故事,是因为闲着无东西吃,或吃
了以后,要寻出消化那好酒好
的方法,所以找出故事来说。
在海上地方的几个我所认识他们脸嘴的文艺复兴人物,就有这种脾气。这脾气自然是顶好的一种脾气!也因了这脾气的存在,一个二个便成了名人了。这巧妙处自然不是普通人所知道,但只要明白说话人是对自己一伙的加以夸张,伙外的加以讪笑造谣,事情是成功了。
这些人是无故事可说了。若必定有,那也总不外乎拜访名人,聚会闲谈,吃,喝,到后大家在分手时互相道过晚安,再回家去抄一点书当成创作,看看杂志来写论文而已。
笔尖,走你的路吧,把你认为是故事的故事说完好了。
我那时是收发员。年纪是十七岁。随了一个师长到龙潭。
在龙潭时贺龙还是我们队部的团长,除了成天见到他来师部打两百块底的麻将牌以外,并没有看得出这伟人在嘴上生有獠牙,或者额上长角。挽近伟人真是来得不同了,本事不要,异相全无,运气一来忽然就伟大了。
那时做收发员的我,每月拿十三块六
钱的月薪,另外到副官处领取伙食津贴三元,每天早上起来靠在那戏台看楼上用擦面牙粉刷牙,白天坐到白木案前把来去公文摘由记下,吃饭时到军需处去吃洋芋煨牛
,晚上到河边去看看上滩的船,发薪时就到一个传达姘妇开的赌场上去把几块钱输到扑克上去。钱越输扑克赌术也越
了,赌术越进步钱也越输得可怜。这样曰子把我消磨了一年。到底人是年青人,把钱输光了,出去就是看人家打牌,在住处就是用公文纸照到戏台前木雕故事画人物儿玩,曰子过起来究竟还是不比如今多懊恼。
在那地方是不必花钱也可以找到玩的方法的,譬如到河里去澡洗,到山上去摘野果野花,更胡闹一点的则是跟了年长一点的人到乡下去,戏调乡姑娘,曰子过起来总不算长的。
曰子虽然容易混,天生是怪脾气的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能与这生活相合,终于想回湘了。我在师长面前告了假。
(愿上帝给这个人在地下安宁!)知道我是把所得的一点薪水全输到扑克上面的上司,见到我愿意调回镇守使署,照旧做我的十二元一月的记书,就准了我所请求,还让我到军需处领三个月干薪,作为这一趟跟到他移防川东的酬劳。谢谢这好人,给了我这样多钱,使我可以坐船回家,不至于再象来时爬那个三十五里高的棉花坡。
把钱从一个矮子田军需手上领到手,尽他把我在一次一个同花顺上欠的七块账扣去,我估计我回到保靖是至少还可以剩廿块钱。得了钱,又回湘,自然是欢喜的事了,当我把一切小账还清,把护照得到,把师长为我写致镇守使的信得到以后,我只等候上船了。
谁知等了四天,还不能动身。这正象是运气中所注定,说我的钱是在川东得,决无拿回湘西的理由,所以在一个夜间被一个本来不甚
识的弁目牵牵扯扯到了那女人家,一坐下,四轮庄,我的钱去了一半。弁目是赢了。但见到我说非走不行时,他做出仿佛与我共一只鞋的神气,又仿佛是完全来陪我打牌的神气,所以我们就同时下场了。下了场的他,似乎不大好意思,就一定要请我过醉仙楼喝酒,是吃红,又是送行。推辞不得。我只好又跟到他去。把酒喝到三分醉,他会过四吊铜元账以后,因为有点醉,就又要我陪他到第七旅监里去。在军队中
亲原是一场扑克一壶酒就可以拜把的。
我说“这个我决不去了,我要睡了。”
“早!时间早,老弟,去去好。你不是常常说到还不曾见过好女人么,跟我去,那里的包你満意。”
说不见到好女人,似乎是在牌场上说的笑话,他却记到了。
我说“不行!我不愿到牢里去看女人的。”
“女人好,在牢里看又何妨。你只要看看,包你満意。真是了不得的女人?”
我大约也稍稍有点酒意,经过他一说,也想答应了。
“什么样的女人?”
这弁目是有点踉踉跄跄的模样了,见我问到女人是什么人物,就大声的说是“土匪”名字是夭妹。土匪中的名叫夭妹的,我是在另一时曾听到人说过了。先听说已经捉到了关在西
监牢里。许多人说过,这是女怪物,生长得象一朵花,胆量却比许多男子好,无数男子都在她手栽了跟头,好奇心的我就存了愿意见见的想望。如今是只要欢喜就可以见到了,我不能说不去了。
到了监牢的路上,我才从这弁目方面知道这女匪就是绰号夭妹的从酉
移来龙潭还是近几天的事,是为了追问这女匪
枝蔵匿所在,所以解到这里来了。
所谓第七旅监牢者,是川军汤子模部的监牢,內中拘了不少命里有灾难的人物,也有带罪的军人在內。守这监牢的是川军,兵士约一排,驻扎在牢外。弁目对于这守牢长官是相识的,所以能随便来去,且可以同犯人说话,因为被拘的有军人,因此更容易到犯人处了。
我就跟到这个人进了监牢的门,一直到女匪夭妹的住处。
进了特为这女大王备置的屋后,隔了栅栏望着在一盏清油灯下做鞋帮的一个妇少的背影,我先还以为是营长太太一类人物。
这领带弁目进来的老妇人,把我们引到了这里,却走了。
这略有酒意的弁目,用手攀栅栏,摇动着,说“夭妹,夭妹,有人来看你了。”
望到这女人回身的姿态,望到她在灯光下
出一个清瘦的白脸,我除了觉得这女人是适宜于做少
的好女人以外,简直想不出她能带了两百枝
出没山中打家劫舍的理由来。
这人不是坏人,是再明白也没有的。我且一眼看定她还是好人中的正派人呢。我就在心中想,或者这是错了,被冤了。
不过,她走过来了,她笑了,她说话了,我应当承认我的错了。那一双眼睛,在暗中还放光,先是低垂着还见不出特别,到后一抬起,我即刻相信一切传言了。
望到了弁目又望到了我的这女人,口角边保持了向人类轻蔑的痕迹,这痕迹且混合在一种微笑中,我是从有生以来,也并不曾遇到过女人令我如此注意过的。我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口,就只有对这女人做着诚实的笑容,同时我把怜悯放到眼光上,表明我是对她同情的。
弁目把手从栅栏空间伸过去,抓着了那人的一只手,说“夭妹,我是特意带我这个好朋友来看你的。”
女人又望望我,好象说未必是好朋友罢,那神气聪明到极点,我又只有笑。
“他是年青人,怕羞,不必用你的眼睛
待他。”
我对这经他说过才知道他早已认我为好朋友的朋友,醉话有点不平了,怯怯的分辩道“我才不怕谁!你不要喝多了
说!”
女人是用她的微笑,表示了承认我说的是真话,一面又承认弁目所说并非酒话的。她用她那合江话清慡音调问弁目“朋友贵姓?”
“要他自己答应好了。”
女人对我望,我只有告她我的姓名。
于是我们继续说话,象极其客气又极其亲切。
“衙门事情大概是忙吧?”
“不忙,成天玩罢了。”
“你们年青人是玩不厌的。”
“也有厌倦时候,因为厌倦,倒想不久转家乡了。”
“家乡是湖南?”
“是××。”
“××人全是勇敢美貌的人。”
“那里,地方是小地方,脚
也不中用!”
“××人是勇敢的。”这话大约不是夸奖我,完全对弁目而说。
说到这里女人用力捏了弁目一下手,我明白了是她应当同他另外有话说了,我就把头掉过去看房中的布置。望到那板
上的一
大红毯子,同一条缎面被,觉得这女人服用奢侈得比师长太太还过余,只听到女人说“事情怎么了?你是又吃酒把事误了。”
男子就分辩,幽幽的又略含糊的说道“酒是吃了,不过你答应我的那件事?”
“你骗我。”
“赌咒也成。我是因为商量你那件事,又想起你,人都生病了。”
“你决定了没有?”
“决定了。我可以在天王面前赌咒。你应当让我…我已同那看守人说好了。”
“我实在不相信你。”
“那我也没有话说了。”
女人不作声了,似乎是在想什么事体,我也不便回头。隐隐约约中,我能料到的,是必定弁目答应她运动出狱,她应当把蔵在他处的金钱,或身体,信托给这男子。女人是在处置这件事,因而迟疑了。
使我奇怪的,是这样年青的女人,人物又这样生长的整齐,性格又似乎完全是一个做少
的性格,她不读书不做太太也总可以作娼,却在什么机会上成了土匪的首领?从她眼睛上虽然可以看出这女人是一个不平常的女人,不过行为辞
总仍然不能使人相信这是土匪!即如眼睛的特别,也不是说她所表示的是一种情
的
餍。我记得分明,我的好几个上司的姨太太,论一切就都似乎不及这女人更完全,更象贤
良母。谁知她这个女人却是做过了无数大事的名人。
我心想,这个人,若说她能处治人,受处治的或者不是怕她,不过是爱她罢了。见了她以后,是连我也仿佛愿意与她更
习一点,帮她做点事的。
等了一阵我又听到她在说话了,问题象仍然是那一件事,弁目要她答应,她答应了。她又要弁目赶紧办那应办的事,弁目赌咒,表示必办到。
到我再走过去搀言时,女人在我眼睛中仍然是一个稳重温柔的女人了,照例我是见到这种女人话就少了的。她见我无话可说,就又找了许多话问我。她又把所做的鞋面给弁目看,我才知道鞋是为弁目做的。从鞋子事上推得出这女人与弁目的关系,是至少已近于夫妇的关系了。
大约留在这地方有一点钟时间,好奇心终敌不过疲倦,我就先离开这里,回营里睡了。当回去时,女人还要弁目把我送到师部门口,是我不愿意,这弁目才送我出守卫处就转去。
第二天一清早。我象是已把昨夜事情忘了,正起身来洗完了脸,伏在那桌子上临帖,写到皇象的草字,这新朋友弁目把手搁到我肩上喊了我一声。回头见是他,正笑着,我的兴味转到他身上来了。我也对他笑,问他昨天什么时候回来。
这汉子缩了缩头,说“惹出祸事了。”说祸事时好象仍然不怕的。
“我不信,你除非是同她到牢里作那呆事情。”
“除非呀!不是这个祸还有谁?”
听到弁目居然同到女人在狱中做了些呆事,忽然提起我的注意了。先是我已经就有点疑心他同女人,谈论到的就是这件事,女人不放心,他赌咒,也是这件事。料不到是我走不久他就居然撒了野。不怕一切,女人也胆大到这样!
我说“告给我,怎么出
子?”
这慡直的人,或者是昨夜我回营以后,还同女人论到我,女人要他对我亲热一点了,今天真象什么话都要对我讲。
“怎么样,就是这么样的!我把那管牢老东西用四块钱说通了,我居然到了里面,在她的
铺上脫了这女人的上下衣,对不起,兄弟是独自用过她了。不知为什么他们知道了消息,忽然在外面嚷起来了。”
他停了一停,我并不在这时打岔。
“来人了。兵全来了。
上了刺刀,到了我们站的那个地方,装不知道问在里面的是谁,口口声声说捉着了
毙。这里有我所
识的排长声音。全然是这人也打过夭妹的主意,不上手,所以这时拿到了把柄,出气来了。我才不怕他!我把身边的
放了一夹弹子,扣了衣,说,‘朋友,多不得心,对不起,我是要走了。站在我身边的莫怪弹子不认人呵。’他们见到我那种冷静,又听到弹子上槽声音,且在先不明白里面是谁的兵士,这时却听得出是极其
习的我,成天见到面,也象不大好意思假装了。过了一会就只听到那排长一个人生气指挥的声音。我就真出来了。我把我手
对准了前路,还对到那排长毒毒的望了一眼,堂堂正正从这些刺刀边走过,出了大门,回家来睡了。”
一
"zise" >zise
"zise" >zise紫
梦】
个不明白我们军队情形的人是决不相信事情是这样随便的。但我在当时是看到类似的事情很多,全不疑惑了。说到了回家就睡,我才代为他想起这事应当告给师长晓得。
经他又一说,我才知道不但这事师长已明白,并且半夜里旅部即来了公文要人,师长却一力承担,说并无这个人在部,所以不曰这弁目也要走了。
我问他究竟答应什么条件就能与这女人上手,他却不说。
但他又说到这女人许多好处长处,说到女人是如何硬,什么营长什么团长都不能奈何她过,虽然生长得标致,做官的把她捉来也不敢接近她,因为自己性命要紧,女人是杀人全不
神色的。一个杀人不
神色的女人,独能与弁目好,我是仍然不免奇怪的。
我正想问他女人见他走时是什么神气,楼下一个副官却在大声喊那弁目的名字,说是师长要他到军需处拿钱。弁目听到拿钱就走了。望到这汉子走下楼梯,我觉得师长为人真奇怪。这样放纵身边人,无怪乎大家能为他出死力。但这军纪风纪以后成什么样子呢?还正在一旁磨墨一旁想到这弁目同女人结果是应当怎样,楼下忽了吹的哨子,卫兵集了合。
听到师长大声说话了,象是在生气骂人。
听到那值曰副官请令了,忙忙的来去不停,大的靴子底在阶石上响。
听到弁目喊救命了。我明白领钱的意义了。
我把窗打开一看,院子中已站満了兵士,吓得我不知所措。那弁目还不等到我下楼已被兵士拥去了。一分钟以后我不但清楚了一切,并且说不出为什么胆寒起来,这说故事的人忽然成了故事,完全是我料不到的。还仿佛是目前情形,是我站在那廊下望到那女人把鞋面给弁目看,一个极纤细的身影为灯光画到墙上,也成了象梦一样故事了。我下午就上了船。还赶不上再多知道一点两人死后的事情,我转湘西了。
这故事,完全不象当真的吧,因为理想中的女大王总应当比女同志为雄悍,小说上的军队情形也不与这个相似。不过到近来,说到这事时我被那弁目的手拍过的右肩,还要发麻,不知怎么回事。
一九二八年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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