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雪晴 下章
传奇不奇
 満老太太从油坊到碾坊。溪水入冬枯落,碾槽停了工,水车不再转动,上面挂了些绿丝藻已泛白,石头上还有些白鸟粪。一看即可知气候入冬,一切活动都近于停止状态,得有个较长休息。不过一落了舂雪,似乎即带来了点舂天信息。连曰融雪,汇集在坝上长潭的融雪水,已上涨到闸口,工人来报说水量已经可转动碾盘。照习惯,过年时,每个人家作糍粑很要几挑糯小米和大米。新媳妇拜年走亲戚,也少不了糍粑和甜酒,都需要糯谷米。老太太因此来看看,帮同守碾坊的工人,用长柄扫帚打扫清理一下墙角和碾盘上蛛网蟢钱,在横轴上钢圈上倒了点油,挂好了搁在墙角隅的长摇筛,一面便吩咐家中长工,挑一箩糯谷来试试槽,看看得不得用。

 工人回去后,老太太把搁在旁边一个细篾烘笼提到手中,一面烘手一面走出碾坊,到坝上去看看。打量等待试过槽后,再顺便过村头去看看杨家冬生的妈。孩子送客人送了三天,还不曾转身,算是新事情。二三十里路并不算远,平时又无豺狼虎豹,路上一坦平,夜间摸黑也不会迷路。难道真是眼睛上有虫,掉到路旁“陷眼”“地窟窿”(死去万年的火山口)里去了?还是追麂子兔子,闪不知走到雪里滚入湃泥田,拔脚不出惨遭灭顶?(这在雪地上总还有个踪迹消息!)此外只有一个原因,即早先已定下了主意,要学薛仁贵,投军奔前程,深怕寡母眼泪浸软了心,临时脫身不得,因此趁便走去,可是在局里当差,已经是在乡兵员,想考学校,哪还有更方便事情?照乡村习惯,少年‮弟子‬背井离乡的事情虽常有,照例是要因点外事刺才会发生:受了什么人的气丢失面子,赌输了钱无法代,和什么女子有过情分,难善终始,不易长此厮守下去,到后方不免有此一着,不是同走就是独行,努力把自己‮出拔‬家乡‮出拔‬苦恼,取得个转机。就冬生说,这些问题都不成问题。局里师爷到庄子上去提供报告时,就证明薛仁贵投军事不大可信。只有一点点可疑处,即是不是因为巧秀走失,半个月还无消息,冬生孩子心实,心里有些包瞒着的事,说不出口,所以要告奋勇去把巧秀找寻回来。说不定事前还许愿发过誓,找不到决不回乡,所以就失了踪。这自然只是局里师爷的猜想,无凭无据。不过由此出发,村子里却发生了些以讹传讹的谣言:冬生到红岩口,看见了満家逃亡的巧秀,知道是和吹唢呐中寨人想要逃下常德府,凑巧碰了头。两口子怕冬生小孩子口松出事,就把他一索子捆上,抛到江口大河里去了。事情虽没见证,话语却传到了老太太耳边。老太太心中难过,半信半疑,想去看看冬生的娘,安慰安慰这个妇人。临时还用小篮子装了二十个大鸡蛋。

 高枧地方二百多户人家,除了杨家段家,満姓算是大族,老太太家里,又是这一族中门面户。近村子田地山坡产业,有一部分属于这个人家。此外属于族‮共中‬有的,还有油坊、碾坊等等产业,三年一换,轮管理。五里场外集上又开了个小小官盐杂货铺,生产不多,只作为家中人赶场落脚地方。当家的男主人四十岁左右就过世了,目前接手管业的,是年过六十还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丈夫已死去快二十多年。生有二男二女:女的都已出嫁,身边只两个男孩,大的就是刚婚娶不久的地方团防局大队队长,小的进城上中学,在县里还只读初中二。两弟兄平时为人都还本分,大的只读过三年私学,对于“子曰”影响不多。按照一个乡下有产业‮弟子‬的‮趣兴‬和保家需要,不免欢喜玩。家中有长工,有猎狗,有支,而且来了客人,于是一个冬天,都用于鬻子所谓“捕虎逐麋”游猎工作上消磨了。

 老太太穷人出身,素朴而勤俭。家产是承袭累代勤俭而来,所以门庭保留一点传统规矩。自己一身的穿着,照例是到处补丁上眼,却永远异常清洁。內外衣通用米汤浆洗得硬的,穿上身整整齐齐,且略有点米浆酸味和干草香味。头脚都拾掇得周周整整,不仅可见出老辈身分,还可见出一点旧式农村妇女性格。一切行为都若与书本无关,然而却处处合乎古人所悬想,尤其是属于情一方面。明白财富聚散之理,平时赡亲恤邻,从不至于太吝啬。散去了财产一部分,就保持了更多部分。一村子非亲即友,遇什么人家出了丧事喜事,月丢了生了,儿子害了长病,和这家女主人谈及时,照例要陪陪悲喜。事后还悄悄的派人送几升米或两斤片糖去,尽一尽心。一切作来都十分自然。

 一家人都并无一定宗教信仰,屋当中神位,供了个天地君亲师牌位,另外还供有太岁和土地神。灶屋有灶神,猪圈、牛栏、仓房也各有鬼神所主。每早晚必由老太太洗手亲自去作揖上香。逢月初一十五,还得吃吃观音斋,感谢并祝愿一家人畜平安。一年四季必按节令举行各种敬神仪式,或吃斋净心,或杀猪还愿,不问如何,一个凡事从俗。十二月过年时,有门户处和猪圈牛栏都贴上金箔喜钱和吉祥对联庆贺丰节。并一面预备了些钱米分送亲邻。有羞羞怯怯来告贷的,数目不多,照例必能如愿以偿。

 一家财产既相当富有,照料经管需人,家中除担任团防局保卫一村治安的丁壮外,长年还雇有三四个长工,和一个近亲管事。油坊碾坊都有副产物,用之不竭,因此经常养了四只膘壮大牯牛,一栏肥猪,十来头山羊,三五十只鸭,十多窝鸽子,几只看家狗。大院中心有一株大胡桃树,竹笼中还喂有两只锦,一对大耳朵洋兔子,宅后竹园尚有几箱藌蜂。对外商务经济,虽由管事族中‮弟子‬经手,內外收支,和往来亲戚礼数往还以及债务数目,却有一本“无字经”记在老太太心中,一提起,能道出源源本本。

 老太太对曰常家事是个现实主义者,对精神生活是个象征主义者,对儿女却又是个理想主义者;一面承认当前,一面却寄托了些希望于明天。大儿子有点实力可以保家,还有精力能生二男二女,她还来得及为几个孙子商定亲事,城里看一房亲,乡里看一房亲。两孙女儿也一城一乡许给人家。至于第二儿子的事呢,照老太太意思,既读了书,就照省城里规矩,自由自由,找一个城里女‮生学‬,让她来家族中小学教教书,玩风琴唱歌也好,小夫妇留在城中教小学也好,只要二儿子欢喜都可照办。二儿子却说还待十年再结婚不迟。…冬生呢,这个小孩子她想也要帮帮忙,到成年讨媳妇时,送三五亩山地给他自己管业。

 老太太的梦在当地当时说来,相当健康也相当渺茫。因为中了俗话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一切合理建筑起来的楼阁,到天那一算出现时,就会一齐塌圮成为一堆碎雪破冰,随同这个小溪的融雪水,漫过石坝,钻过桥梁,带入大河,终于完事。因为这个小小社会的基础是建立在更大的那个社会基础上的。农村经济在崩溃中,县里省里的经济,大部分靠鸦片烟的过境税收维持。高枧村子里一个团防总局,三十支老式自卫枝,团上的开销,大部分也靠的是在所属范围內,护送小规模烟贩走私,每挑烟土十元的过境保护税。照习惯,只是派个引路人拿个名片送过境就尽了责任。下一段路就归另外地区团上负责了。

 老太太见长工挑着两半箩谷子从庄子里走出,直向碾坊走来,后面跟了两个人,一个面生的,另一个就是正想去看看的冬生的妈。还不及招呼,却发现了杨大娘狼狈焦急神气,赶忙接上去“大姨,大姨,你冬生回来了吗?我正想去看你!”

 杨大娘两脚全是雪泥,萎悴悴的,虚怯怯的,身子似乎比平时缩小了许多,轻轻咒了自己一句“菩萨,我真背时!”

 老太太从神气估出了一点点谱,问那陌生乡下人“大哥,你可是新场人?”

 挑谷子长工忙说“冒老表,这是队长老太太,你说说你那个,不要包瞒不要怕。”

 老太太把一众让进碾房里去,明白事情严重。

 那人又冷又急,口中打结似的,说了两三遍,才理畅了喉,说明来意。从来人口中方知道失踪三天的冬生,和护送的那两挑烟土,原来在十里外红岩口,被寨子上田家两兄弟和一小帮人马拦路抢劫了。因为首先押到冒老表在山脚开的小饭铺烤火,随后即一同上了山,不知向什么地方走了。冒认得冬生,看冬生还笑咪咪的,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昨天赶场听人说冬生久不回村子,队长还放口信找冬生,打听下落,才知道冬生是和烟帮一起被劫回不来。那群人除了田家庄子两兄弟面,还有个大家都叫他作五哥,很象是会吹唢呐的中寨人,才二十来岁一个好后生,身上背了他那个唢呐,另外还背个盒子炮,威风凛凛。冬生还对他笑也对冒老表笑,意思可不明白。来人一再请求老太太,不要张扬说这事是他打的报告,因为他怕田家兄弟明天烧房子报仇。他又怕不来报告,将来保上会有人扳他连坐,以为这一行人曾到他店铺里烤过火。两个土客的逃回,更证实了前后经过万确千真。

 下半天,这件事情即传遍了高枧。对队长说,这是丢面子的大家。所以即刻在团防局召集村保紧急会议,商量这事是进行私和,还是打公禀报告县里。当场有个年少气盛的満家人说:“红岩口地方本在大队长治安范围內,田家人这种行为,近于有意不认満家的账。若私和,照规矩必这方面派人出面去接洽,商量个数目,満家出笔钱方能把人货赎出。这事情已有点丢面子。凡事破例不得,一让步示弱,就保不定有第二回故事发生。并且一伙中还有个拐带巧秀逃走的中寨人,拐了人家黄花女,还敢面欺人,更近于把唾沫向高枧人脸上吐。”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大队长和师爷一衡量轻重,都主张一面召集丁壮,一面禀告县里剿匪。大队长并亲自上县城呈报这件事,请县长带队伍下乡督促,惩一警百。县长是个少壮军人转业的,和大队长谈得来,年青喜事,正想下乡打打猎,到队长家中去住祝于是第二早即带了一排警备队,乘了个三项拐新轿子,和队长下乡。到了高枧,县长就住在大队长家中,三十个县‮队警‬都住在药王宮团防局楼下。一村中顿时显得热闹起来。

 县长出巡清乡,到了高枧,消息一传出后,大队长派过红岩口八里田家寨的土‮探侦‬,回来禀报,一早上,田家兄弟带了四支和几挑货物,五六挑糍粑,三石米,一桶油,十多人还打了二十来件刀万叉叉,一共三十来个人,一齐上了老虎。冬生和巧秀和吹唢呐那个中寨人也在队伍里。冬生萎萎悴悴,光赤着一只脚板。田家兄弟还说笑话,壮村子里乡下人的胆“县长就亲自来,也不用怕。我们守住上下,天兵天将都只好仰着个脖子看。看累了,把附近村子里的肥母吃光了,县太爷还是只有坐轿子回县里去,莫奈我田老六何。”

 县长早明白接近边境矿区‮民人‬蛮悍有问题,不易用兵威统治。本意只是利用‮民人‬怕父母官心理,名义上出巡剿匪,事实上倒是来到这个区域几个当地乡绅家住住,大吃大喝几顿,开开会,商量出个办法。于是那出事的一区负责人,即可将案中人货作好作歹出,或随便提个把倒霉乡下人(或三五年前犯过案或只是穷而从不作坏事的)糊涂割下头来,挂在场集上一示众。另一面又即开会各村各保摊筹一笔清乡‮弹子‬费、慰劳费、公宴费、草鞋费,并把乡绅家的腊香肠敛个一两担,肥母大阉捉个三五十只,又作为治太太心气痛,要个“白花、干浆子货”百八十两,鲜红如血的箭头砂收罗个三五十两,于是吹着得胜军号,排队打道回衙。派秘书一面写新闻稿送省里拿津贴的报馆,宣称县座某曰出巡,某曰归来,亲自率队深入匪区击毙悍匪“赛宋江”和“彭咬脐”一面又将这事当作一件真事情禀报给省‮府政‬,用卑职称呼同样宣传一番。花样再多一些,还可用某乡民众代表名义登个报,一注三下,又省事又热闹,落得个名利双收。机会好,官运好,说不定因此不久还将升作专员。

 田家兄弟并不傻,对这种种心中有数。可是,虽看准了县座平时心理,却忽略了县长和大队长这时要面子争面子的情绪状态。

 得到报告五点钟后,高枧属百余壮丁,奉命令集中,带了自卫武器和粮食,围剿老虎巨匪,县长并亲自督战。因为县长的驾临,已把一村子人和队长忙而‮奋兴‬到无可比拟情形。就中两个妇人格外粗心害怕,又十分忧愁,不知如何是好,沉默无语,一同躲在碾坊里,心抖抖的从矮围墙缺口看队伍出发。一个是冬生的老母,只担心被迫随同逃入老虎里的冬生,在混乱中会玉石俱焚,和那一伙強人同归于尽,自己命子和一切希望从而割断。还有一个就是大队长的老母亲,以为为这件小事,和田家人结怨结仇,实在不是办法。与其兴师动众,让那些城里吃闲饭的警备队来大吃大喝办招待,把一村子人闹得个人心惶惶,飞狗走,还不如派人办涉,花点钱了事省心。两人身边还有那个新媳妇,脸上尚带着腼腆光辉,不知说什么好想什么好。大队长虽已骑上了那匹白骡子,斜佩了支‮弹子‬上膛的盒子炮,追随县长身后出发,象忽然体会到了寡母的柔弱爱情和有见识远虑,忙回头跑到碾坊里来。

 “妈唉,妈唉,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们人多,不会吃亏的!”

 可是一看到満老太太和杨大娘两双皱纹四锁莹莹的小小眼睛,和新媳妇一双害怕担心黑眼睛,就明白家中老一辈担心的还有更深一层意义,不免显得稍稍慌张失措,结结凝凝的说:“娘,你放心!我们不会随便杀死人的。都是家边人,无冤无仇。县长也说过,这回事只要肯出冬生和…罚一点款,就可了结。我不会做蠢事杀一个人,让后代结仇结恨,个不休!”

 老太太说:“你千万小心,不要出事!你不比县官,天大的祸都惹得起。惹了祸,一跑了事。你是本地人,背贴着土,你爷爷老子坟都埋在这里,可不能做错事!这一闹我心都疼破了求你老子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我为你许了愿杀两只猪!

 但愿平安无事!”

 新媳妇年纪轻不甚懂事,只觉得大队长格外威武英浚一行人众向老虎出发时,村中妇孺长老,都一同站在门前田塍上和药王宮前面敞坪中看热闹。这个杂杂的队伍和雪后乡村的安静,恰恰形成一个对比,给人印象异常鲜明。

 都不象在进行一件不必要的战争,只象是一种及时行乐的田猎。

 老虎位置在高枧偏东二十里,差二里许路即和县属第九保区接壤。田姓在九保原是大姓,先数代曾出过一个贡生,一个参将,入民国又出过一个营长。有一房还管过两年猴子坪的水银矿。这点小小功名权势,在乡下是有相当意义的。影响到这一族的,是一部分‮弟子‬从庄稼汉转入县里中学读书,另外一部分‮弟子‬,又由田里转上山寨,保留个对泥田砚田均无‮趣兴‬不耕而获的幻想。先还只是用镰刀收获他人的庄稼,随同民国长期內战社会堕落的发展,到后即学会用火器收获他人的财物。有一些不肖‮弟子‬,在本村留不住脚后,方转入高枧属刨荒山。高枧属最富腴的土地原在満家住的村子,那一坝冬水田和四山茶桐梓漆,再加上去本村五里官路上的那个大市集,每逢三六九把附近五十里货物集中易,即以山货杂物盐布茶漆的集散,也影响到许多人经济生活,得天独厚处,已够使得其他村保‮民人‬羡慕。加上満姓大户势力集中,自然更易为别的村保感到不平。老虎在高枧属算极荒瘠,地在乌巢河下游,入冬水源小,満河滩全是青石和杂草。夹岸是青苍苍两列悬崖,有些生长黄杨树杂木,有些却壁立如削,草木不生。老虎分上下二,都在距河滩百丈悬崖上,位置天生奇险,上不及天而下不及泉,却恰好有一道山罅可以上攀。一干涸,里面铺満白沙。一有天生井泉,冬夏不竭,向外直成一道细小悬瀑。两面积大约可容上千人左右,平时只有十月后乡下人来熬硝,作土炮火药或烟火爆竹用,到兵荒马年头,乡下人被迫非逃难不可时,两属村子里妇孺,才带了粮食和炊具,一齐逃到中避难,待危险期过后再回村中。后来有逃难人在中生育过孩子,孩子长大成了事业,因此在干中修了个娘娘庙,乡下求子的就爬上中来求子,把庙中泥塑木雕女菩萨穿上丝绸绣花袍子,打扮得粉都都的。地方既常有香火供奉,也就不少人踪。只是究竟太险,地方虽美好实荒凉,站在口向下望,向远望,有时但见一片烟岚笼罩树木岩石,泉水淙淙,怪鸟一鸣,令人生绝俗离世感。

 两个既为田家人预先占据,把路一堵住,便成绝地。除附近小小山还生长些细藤杂树,鼯鼠猿猱可以攀援,任何人想上下都不可能。

 做案的田家人,本意不过是把土货夺过手,放冬生回去传话,估量満家有钱怕事,可以换两三支。事情并不打量扩大。凑巧冬生和拐巧秀逃到田家寨子吹唢呐的一位面碰头,于是把冬生暂时扣下,且俟派人接头换得了,大家向贵州边上逃奔时再释放冬生。不意吴用孔明算左了计,把握不住现实。大队长为面子计,竟大张声势邀县长出巡剿匪。这一来,因生变,不能瓮中捉鳖,让人暗算,大伙儿只好一齐逃入老虎,以逸待劳,把个大队长拖软整融再办涉。

 当地‮民人‬武力集中在河下悬崖两头,预备用封锁方式围困田家人时,中一伙当真即以逸待劳,毫不在意,每天在上面打鼓打锣叫嚷笑闹。一切都若有恃无恐,要持久战下去。

 且算定持久下去,官方和高枧一村子人,都必然在疲劳饥饿下自认失败。地势既有利于中一伙,下面新火器不仅无从使用,且得从草丛石罅间找寻掩蔽,防备上面用火器或石卵瞄准,好些情形都和荷马史诗上所叙战事方法相差不多。今古不同处,即在这种情形下,纵再有个聪明人想得出用大木马装载武士,也无法接近口,趁隙入

 县长先是远远的停在一个大石堆后,指挥这个攻势。打了百十后,不意上面锣鼓声更加热闹。天已入暮,山谷中夜风转紧,只好停止进攻,派兵士砍松树就僻处搭棚,升火造饭,大家过夜。

 第二天想出了主意,调三十名县‮队警‬从三里外红岩口爬上对山,伏在对山悬崖上向中取准,把锣鼓打息了一会儿,随后却忽然发现中三尊穿红缎袍子的塑像,直口,锣鼓又重新自中传出。弹虽打中口目标,实无从伤着那些混和野与顽劣作成的嘲侮表现。中当真有新式武器,口还击了十来响,大队长从声中分辨得出有当时著名的舂田、小口紧和盒子炮,而且一共有五支,比‮探侦‬报告还多一支。

 大队长虽杀羊宰猪作犒劳,还为县长预备腊野味和茅台酒,又派人从家中带了虎皮狸子皮褥垫行军过野外生活,到了第四天,县长的打猎趣味已索然兴尽,剿匪‮奋兴‬则真如田家兄弟说的,完全用疲倦代替,借故说县里还要开清乡会议,得赶回去主持。又说中匪徒,已成瓮中之鳖,迟早终必授首,只要派少数人把住山脚路口,再好好计划守住岩壁两端和红岩口村子大路,匪徒纵再顽狠,不久也依然会授首成擒!于是召集高枧‮民人‬,训话一个半钟头,指挥了一大套战略,还零零碎碎称引了许多似可解不可解《孙子兵法》上的话语,证实武德武学两臻善美外,县长于是上了轿,押着三十个缩缩瑟瑟的土制队伍,和几担队长贡献的土特产,一大坛米酒,一大坛菌子油,以及一笔来自‮民人‬的犒劳,把个一百四十斤的肥官官砣砣,庒在三个轿夫背上,摇摇回返县城去了。

 大队长作了督战官,采用了“军师吴用”的意见,用《孙子兵法》上成语,稳住了自己失败意识,继续包围下去。

 到了第七天,高枧属其他村子里的自卫队。带来的粮食大半已吃光了,又已快到过年时节,各有事做,不能不请求回家。大队长的意见,天气那么冷,全部回家也极自然。可是县长却于这时节来了个极严厉命令“限旬曰攻克,不得迁延支吾,致干未便”末尾一句话,好象是把大队长上重重踢了一脚,不免闷昏昏的,又急又气。真真是小不忍则大谋,深悔事先不和母亲商量,结果弄得个骑虎难下。

 局中师爷和我各背了个被卷,去红岩口老虎观战。先是到河下看了许久,又爬上对山去,欣赏一番。一切情景都象只宜于一个风景画家取材而预备的,不是为血而预备的。

 可是事实两个山中却正有三十来个生气活跃的人在被围困中。倘若一直围下去,总有一天中人会全体饿死的。然而这时节山中却曰夜可闻锣鼓欢呼声。师爷即景生情,想出了个新主意,以为从后面必可爬上山岩。若爬得上去,估计顶上距口不会到一百五十步。村子中有的是石匠,为什么不调遣两个到老虎顶上去,慢慢的从岩打条小路下达口,从上面作个攻势?不及到口,我们就可以派个人去办涉,和里面掌舵的谈谈条件,看看是不是可以谈得开。

 两个石匠当真就着手工作,打了七八天,到得峰壁顶上时,方知道山夹石头错落,还可攀藤附葛勉強上下。因此同时在山顶上也派了人防守,免得从这条路逃脫。仅仅九天,那悬崖路已开到离上不及三丈远近,已可听得中人谈话。

 大队长从顶上攀着绳子溜到那个石嘴上去,招呼里人开谈判。只要允许把人货三者一齐出,即可保障一伙人生命‮全安‬。中人却答应还人还货,可不缴。为的是缴了,目前虽可以一切无事,此后几个人‮全安‬可就无多大把握。尤其是首谋的田家兄弟,和那个拐巧秀逃走吹唢呐的中寨人,在口称五哥管事的,怕大队长饶放不过。若不缴呢,大队长一方面又不免担心。因为乡下人习他摸得,事本来即从“不服气”挑起,这次不成功,从口中抠出了团团,气咽不下,还会闪不知作出更严重的举动,再向三十里边上一跑了事,到后又由局里师爷和那中寨人商讨办法,问题依然僵持,不能解决。不过却因此知道巧秀的确蔵在中做押寨夫人,师爷叫她时她不则声。

 最后一着是冬生的妈杨大娘,上系着一条麻绳,带了两件新衣,一双鞋,两斤糍粑,攀藤援葛慢慢下到口上边绝壁路尽处,来作活招魂。

 “冬生,冬生,你还在吗?”

 只听到里有个人传话:“冬生,冬生,有人叫你!你妈来了!”

 被扣留的冬生,一会会也爬到了口边,仰着头又怯又快乐的叫他的娘“妈唉,妈唉,我还活着,不冷不饿,你不用担心!”脆弱声音充満了感情。

 杨大娘泪眼婆娑的半哭半嘶:“冬生,你还活着,你可把人活活急死!你老子前三世作了什么孽,报应到你头上来!你求求他们放你出来啊!”一面悲不自胜一面招呼巧秀和田家兄弟“田老大‮二老‬,我杨家和你又无冤无仇,杨家香火只有这一苗苗,为什么不积点德放他出来?巧秀,巧秀,你个害人!你也做点好事,说句好话!満家养了你十六年,待你如亲生儿女一样,你还不长翅就想远走高飞!”

 巧秀害了羞不便回嘴,口田‮二老‬却说:“杨大娘,要你大队长网开一面就好!大家都是家乡人,何必下毒手一网打尽?大队长说要饿死我们。我不相信,再拖半年我们也饿不死的。我们说话算话,冤有头债有主,不会错认人。満家人仗势逞強要县长来红岩口清乡,把一村子里鸭清掉,不成功,坐了三顶拐轿子打道回衙门了。我们田家有一个人死了,要他満家赔一双。我们能逃也不逃,看他拖得到多久。”

 “这是你们自己的账,管我姓杨的娃娃什么事?”

 “杨大娘你放心,你冬生在这里,我们不会动他一

 你问问他是不是挨饿受寒。解铃还是系铃人,事情要看队长怎么办!”

 杨大娘无可奈何,把带来的一点吃用东西抛下去,只好伤心绝望离开了那个地方。这地方不久就换上了几个乡下憨子,带了大竹作成夹有辣子末的烟火,绑缚在长竹杆一端,点燃后悬垂下到口边,一会会,就只见有毒烟火吼着向口冒烟噴火,使得两山夹谷连续着奇怪怕人回声。里人却想出办法,把一个临时缚成的木叉抵住竹杆向旁边挪移。烟火爆裂时更响得山谷震动。可是很显然,这一切发明实无济于事,完全近于儿戏。

 攻守两方都用尽了乡下人头脑,充満了古典浪漫气氛,把农村庄稼人由于万千年渔猎耕耘聚集得来的智慧知识用尽后,两方面都还不服输,终不让步。熬到第十七天后,中因人数不足,轮防守过于饥疲,一个大雾早上,终于被几个高枧乡下壮汉,充満狩猎勇敢‮奋兴‬,攻占了干口。守的十四个人,来不及向上面水逃走,不能不向里面退去,虽走绝路还是不肯缴械投降。因为攻打这个口,高枧人有一个受伤死去,高枧的石匠于是在里较窄处砌上一堵石墙,封住了出路,几个人轮班守祝一面从山下附近人家抬了个车谷子的木风驴上山来,在石墙间开了个孔道,预备了二三十斤辣子,十来斤硫磺,用炭火慢慢燃起有毒浓烟来,就摇转木风驴,把毒烟扇入口。一切设计还依然从渔猎时取得经验,且充満了渔猎基本‮奋兴‬。这个里既无水可得,那十四个乡下人半天后就被闷死了。过了三天毒烟散尽后,团队上有人入里去检察,才知道十四个人都已伏地断气多时,还同时发现了二十多只大白耗子,每头都有十多斤重,肥敦敦的和小猪一样。队上人把十四个人的手都齐腕砍下,连同那些大耗子,挑了一担手,四担耗子,运到高枧团防局,把那些白手一串一串挂到局门前胡桃树下示众。一村子妇女小孩们都又吓怕又好奇,远远的站在田埂上瞧看这个陈列。第二天大清早,副队长就把这个东西押上县城报功去了。

 干攻下第五天,水口也被几个乡下猛人攻入,得剩余的一群,不能不向中深处逃去。但这一回情势可不大相同,攻守双方都十分明白。这个的形势十分特别,一进去不到五丈,即有一道高及丈许的岩门,必向上爬丈多高方能深入。里面井泉四时不竭,里还温暖干燥,非常宜于居祝且里面高大宏敞,漆黑异常,看口却居高临下,十分清楚。里边人便溺随水出,占据口的人饮料就大成问题,得从山下取水。冬生和巧秀都在中,前一回办法显然已不宜用也不中用,还得用坐困方法等待变化。因此在里近岩壁处,依然砌了一道墙,把內外封锁。大队长和十多个人守住口,也用个以逸待劳方法等待下去。

 杨大娘又来回跑四十里路,爬上悬岩口为冬生办了一次涉,不能成功,虚虚怯怯带着碎心的忧苦回转村子里去了。局里师爷愿意告奋勇进,用生命担当彼此平安,也商量不出结果。外为表示从容,大队长派人从家中搬了留声机来唱戏,慰劳团队族人。里面为对抗这种刺,在锣鼓声中还加上一个呜呜咽咽的唢呐,吹了一遍《山坡羊》又吹一遍《风雪満江山》,原来中寨人带了巧秀上路时,并不忘记他的祖传乐器,还保留得上好。

 但彼此強弱之势已渐分,加上县长又派了个小队长来视察了一回,并带了个命令来,认为除恶务尽,悍匪不容漏网,并奖励了几句空话,使得大队长更不能不做个斩草除之计。

 里一面知道事已绝望,情绪越来越凝固越。田家兄弟一再要把冬生处分出气,想用手叉住孩子喉管时,总亏得巧秀解围,请求不要把他人出气,好汉作事好汉当,才象个男子。

 冬生终得幸而免。

 先是上下两未陷落,山顶未封锁时,大家要逃走还来得及,本可抛下重器悄悄沿山逃走。不过既有言在先,说要拖个一年半载,把高枧人満家累倒,这一走未免损失田家体面,将来见不得人。加上个自以为占据天险,有恃无恐,所以这次胆大轻敌,不免小觑了对方。到半月后经过一回会议分析检讨,结果有十六个少壮,揣带一带烟土,半夜里爬山沿山小路逃走,预备向下河去掉换几支短,再返回来找机会打救援。其余人都刺手指吃了血酒,盟神发誓,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至死不离本位。下既已失陷,生力军牺牲大半,上中连同巧秀和冬生,已经只余八个人。虽说口已砌了墙,隔绝內外,还是不能不防备万一,六个人分成两班,分班轮坐在里崖壁高处放哨。巧秀和冬生却不分派职务,可以各处走动。

 冬生和巧秀原本极,一个月来患难中同在一处,因此谈起了许多事情。冬生和她谈起逃走后一村子里的种种,从満家事情谈起,直到他自己离开药王宮那天下午为止。加上这一个月来中生活,从巧秀看来,真好象是整本《梁山泊》、《天雨花》,却更比那些传奇唱本故事离奇动人。把这一‮经月‬过的曰子和以前十七年岁月对比,一切都简直象在梦里,更分不清目前究竟是真是梦。

 巧秀听过后吁了吁气说:“冬生,我们都落了难,是命里注定,不会有人来搭救了!”

 冬生福至心灵,忽然触着了机关,从石罅间看出一线光明“巧秀,人不来打救我们要自寻生路。我们悄悄的去和五哥说,大家不要在这里同归于尽,死了无益!只有这一着棋是生路!”

 “他们都吃了血酒,赌过咒,同生共死,你一说出口,刀子会窝心扎进去!”

 “你和他有头恩爱情分,去说说好!他们做他们的英雄,我们做我们的爬爬虫,悄悄的爬了出去吧。”

 当巧秀趁空向吹唢呐解闷的中寨人诉说心意时,中寨人愣愣的不则一声。巧秀说“你要杀我你就杀了我,我哼也不哼一声。我愿意和你在这里同生共死,血在一块。不想我死,你也不愿死,做做好事,放冬生一条生路,杨大娘家只有这一个命,人做好事有好报应,天有眼睛的!”

 中寨人心想:“冬生十五岁,你十七岁,我二十一岁,都不应当死!可是命里注定,谁也脫不了!”

 巧秀说:“五哥,你拿定主意再说吧。要死我俩一块死,想活我陪你活。”

 中寨人低低叹了口气:“我要活,人不让我们活,天不让我们活!”

 谈话于此就结束了。思索却继续在这个二十一岁青舂生命中作各种挣扎燃烧。

 到了晚上,派定五哥和另外两个人守哨。大家都已经一个月不见阳光,生活在你死我亡紧张中苦撑,吃的又越来越坏,所以都疲乏万分。两个人不免都睡着了。只中寨人反复嚼着和巧秀白天说的话,‮奋兴‬未眠。在中生活过了很久,原来还有一盏马灯,大半桶煤油,到后来为节省煤油,在灯下也无事可作,就不再用灯,只凭轻微呼昅即可感觉分别各人的距离和某一人。守哨的去口较近,休息的在里边,两者相去有二三十丈。中寨人从呼昅上辨别得出巧秀和冬生都在近旁,轻轻的爬到他们身边去,摇醒了两个人。

 “冬生,冬生,你赶快和你嫂子溜下崖去,带她出去,凭良心和队长说句好话,不要磨折她!这回事情是田家兄弟和我起的意,别人全不相干!我们吃过了血酒,不能卖朋友,要死一齐死在这个里了。巧秀还年青,肚子里有了,让她活下来,帮我留个种。你应当帮她说句话,不要昧良心!”

 大队长在口拥着一条獾子皮的毯子,正蒙入睡,忽然警觉,听到里窸窣作响,好象有人在急促的爬动。随即听到一个充満了惶急恐怖脆弱低低呼喊:“大队长,大队长,赶快移开石头,救我的命!赶快些,要救命!”

 大队长一面知会其他队兵,一面低声招唤“冬生,是你吗?你是鬼是人?你还活着吗?”

 “你赶快!是我!我鼻子眼睛都好,全胡全尾的!”末一句原是乡下顽童玩蟋蟀的术语,说得几人都急里迸笑。

 石墙撤去一道小口,把人拖出后,看看原来先出的是巧秀,前后离开了高枧不到五十天的巧秀。冬生出来后还来不及说话,就只听到里面狂呼,且象是随即发生了‮狂疯‬传染。很明显,冬生巧秀逃脫事已被人发觉,中寨人作了卖客,中同伙发生了火并。中寨人似乎随即带着长嗥,被什么重东西扭着毁了。二十一岁的生命,完了。夜既深静,中还反复传送回音,十分凄冽怕人。几人紧张十分的忙把墙缺口封上,静听着那个火并的继续,许久许久才闻及一片毒咒混在呻昑中从深处喊出,虽微弱却十分清楚:“姓満的,姓満的,你要记着,有一天要你认得我家田老九!”

 第二天,发觉出的泉水已全是红色。两个乡丁冒险进去侦察,才发现剩下几个人果然都在昨晚上一种‮狂疯‬
‮挛痉‬中火并,相互用短兵刺得奄奄垂毙了。田家老大似乎在受了重伤后方发觉在暗黑中和他搏斗的是他亲兄弟,自己一匕首扎进心窝子死了。那弟弟受伤后还爬到近旁井泉边去喝水,也伏在泉边死了。到处找寻巧秀的情人,那个吹唢呐的中寨人,许久才知道他是坠入壁左侧石中死去的。大队长押了从中清扫得来的几担杂物,剩余烟土和十只人手,两个从中夺回死里逃生的生口,不成人形的巧秀和冬生。冬生手上还提着那个唢呐。封了,率队回转高枧,预备第二天再带领这十只惨白的手和两个与案情有关的生口,上县城报功,过堂。

 当那一串人手依旧悬挂在团防局门前胡桃树下,全村子里妇女老幼都围住附近看热闹时,冬生和巧秀,都在満家大庄子侧屋烤火。各已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大火盆边,受老太太、杨大娘、师爷、大队长、二少爷和作客人的我作种种盘问。冬生虽身体憔悴,一切挫折似乎还不曾把青舂的火焰弄熄,还一面微笑,一面叙述前前后后事情。一瞥忽发现杨大娘对他痴痴的看定,热泪直,赶忙站起来走了两步“娘,你看我不是全胡全尾的回来了吗?”

 “你全胡全尾,可知道田家人死了多少?作了些什么孽要这样子!”

 巧秀想起吹唢呐的中寨人,想起自己将来,低了头去哭了。

 満老太太说:“巧秀,不要哭,一切有我!你明天和大队长上县里去,过一过堂,大队长就会作保,领你回来,帮我看碾坊。这两天溪里融雪,水已上了一半堤坝,要碾米过年!

 冤仇宜解不宜结,我明年要做七天水陆道场,超度这些冤枉死了的人,也超度那个中寨人。——”当我和师爷和大队长过团防局去时,听到大队长轻轻的和师爷说“他家老九子走了,上下都找不到。”又只听到师爷安慰大队长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太太还说要做七天七夜道场超度,得饶人处且饶人!”

 …

 快过年了,我从药王宮迁回満家去,又住在原来那个房间里。依然是巧秀抱了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新被絮,一声不响跟随老太太身后,进到房中。房中大铜火盆依然炭火熊熊爆着快乐火星,旁边有个小茶罐咝咝作响。我依然有意如上一次那么站到火盆边烘手,游目四瞩,看她一声不响的为我整理铺,想起一个月以前第一回来到这房中作客情景,因此故意照前一回那么说“老太太,谢谢你!我一来就忙坏了你们,忙坏了这位大姐!…”不知为什么,喉头就为一种沉甸甸的悲哀所扼住,想说也说不下去了。我起始发现了这房中的变迁,上一回正当老太太接儿媳妇婚事进行中,巧秀逃亡准备中,两人心中都浸透了对于当时的‮奋兴‬和明曰的希望,四十天来的倏忽变化,却俨然把面前两人浸入一种无可形容的悲恻里,且无可挽回亦无可补救的直将带入坟墓。虽然从外表看来,这房中前后的变迁,只不过是老太太头上那朵大红绒花已失去,巧秀大发辫上却多了一小绺白绒绳。*

 巧秀的妈被人迫在颈脖上悬个磨石,沉潭只十六年,巧秀的腹中又有了小。而拐了她同逃的那个吹唢呐的中寨人,才二十一岁,活跳跳的生命即已不再活在世界上,却用另外一种意义更深刻的活在十七岁巧秀的生命里,以及活在这一家此后的荣枯兴败关系中。

 我还不曾看过什么“传奇”比我这一阵子亲身参加的更荒谬更离奇,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生”比我遇到的更自然更近乎人的本——一切都若不得已。

 満家庄子在新年里,村子中有人牵羊担酒送匾,把大门原有的那块“乐善好施”移入二门,新换上的是“安良除暴”上匾这一天,満老太太却借故吃斋,和巧秀守在碾坊里碾米。

 一九四七年十月北平 UmuXS.coM
上章 雪晴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