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小巷遇险
陈永定望了对街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
沈陵心下狐疑,口中道:“她的背影真像我的那位姐小,不会那么巧,在这儿碰上她吧?”
陈永定笑一笑,道:“大爷看错人啦!那是
內。”
沈陵讶然道:“什么?是你的宝眷?她独个儿往哪儿去呢?”
他们说话之时,已停下脚步,但那妇少却已转出大街去了。
陈永定道:“她一定是到市场去!”
沈陵明知不该多问,因为人家做丈夫的也不多管,他再问下去,岂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但他千方百计,为的就是要抢救她,目下虽然是迟了一步,怎肯轻易放弃?
“这就奇怪了,你看见她既不招呼她一声,亦不问问她去哪儿,这怎么可以呢?”
陈永定惊讶地望着他,道:“小的早就看见她,她也看见我,想是见我带着客人,所以不打招呼。”
“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是吃镖行饭的,见惯江湖上的奇事。现在你看看,对面街上那个挑担子的汉子,还有那个托着鸟笼的胖子,都不是好路数,他们跟着你的
子,不知有何用意?”
陈永定看了一眼,
出不信神色,道:“他们真是跟着我那口子么?”
“你如不信的话,咱们跟在后面瞧瞧就知道了。”
“好,咱们跟去瞧瞧。”
他们立即改变方向行去。
沈陵警告道:“你不可直着眼睛注视尊夫人,要与我边走边谈,装出商讨事情的样子,不然的话,马上就会被人家识破,你我都会有大祸临头。”
陈永定不敢不听他的话,目光从
子的背影移开,口中说道:“咱们该谈些什么呢?”
沈陵道:“如果想不出什么话可说,就装出谈话的样子也可以,好在你穿的是工匠的服衣,不易惹起对方注意。”
陈永定听了此话,态度立时显得自然了很多。
沈陵又道:“以我看来,跟踪的小贩和胖子,皆是官方的密探。只不知你
子做了什么事,致惹来公门中人跟踪监视?”
陈永定道:“这个在下一点都不知道。”
沈陵却听出他的口气,并非真的不知道。
“这还可以告诉你,跟踪的人,不是锦衣卫就是东厂的密探,所以你最好想法子通知你
子,可叫她随便买些东西,便马上回家,以免连累别人。”
陈永定久住京师,自然知道厂卫中人的霸道权势,对于他们任意捕人之事,也听得很多,因此明白沈陵的意思。
“大爷这话甚是,凡是与她交谈的人,都将会受到株连。”
沈陵道:“那么你走快几步,我走我的。”
正在说时,忽见陈永定的
子折入一条胡同。
“糟糕透顶,她这一转入胡同,我便不好追上去啦!”陈永定叫苦道。
陈氏折入胡同之后,挑着担子的小贩首先跟入,接着那个托鸟笼的胖子,也走入这条胡同。
此时已百分之百证明沈陵的话不假,这两个被指出的跟踪者,果然跟着陈氏折入胡同,当然不可能是巧合。
沈陵道:“咱们一直走,经过胡同口之时,你千万不可向里面张望。因为咱们后面还有人在监视着。”
他借说话时侧头的势姿,向巷內迅速瞥了一眼。
“你的
子好像没有停步之意,这条胡同有没有别的出口?”两人匆匆经过巷口后,沈陵问道。
陈永定忙道:“有,有,但不是直通后面的街道,而是转弯折到右面另一条街,咱们在前面左转就对了。”
沈陵道:“咱们不能再用刚才的办法了,你自个儿直走,我则左转。”
陈永定心中已失主宰,漠然地点头。
沈陵又问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她姓许,名叫小凤。”
沈陵道:“是何处人氏?快说,万一我被盘查,也可冒充她的亲人或其他关系。”
陈永定呐呐地道:“我…我不知道…”
“你连自己
子的籍贯都不知道么?”
“她…她没有告诉我…”
“你真是糊涂得可以,好吧!她家中还有些什么人?这一点你总不致于不知道吧?”
“也不知道。”陈永定尴尬地道。
沈陵苦笑道:“你这位
子难道是在路上捡回来的?”
“跟捡来的差不多。”
沈陵无暇深究其情节,道:“咱们且不谈这些,我问你,她平曰的行动,你管不管?”
“她嫁给我之时已讲明,我不许管她的闲事。她也绝不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这是她亲口答应过我的。”
沈陵耸耸双肩,道:“你竟相信她的诺言么?”
“这不信也不行呀!像我这种人,她肯嫁给我,我哪里还敢问东问西。”陈永定苦笑道。
“好啦!你一直走,然后转回银铺等我。”
陈永定不敢左顾右盼,依言前行。沈陵一转弯,折入另一条街,并且暗暗加快了脚步。
但他马上发现自己已经迟了一步,只见前面巷口有一堆人,个个都是劲装疾服的大汉,身带兵刃。
陈姓妇少在这堆人包围中,看来态度虽然镇定,但却使人泛起了有如羔羊落在猛虎群中之感。
沈陵心中一阵波动,向那堆人群走去。忽然其中一个锦袍大汉,气派不凡,正是早先统率着一队官兵的李队长。
此人的千变万化,使沈陵大为警惕。
他知道这个李队长一定是厂卫中的高手,除了武功必有过人之处外,他的心计才智也必高人一等。这种对手,绝非易与之辈,尤其是身在京师,正是对方势力最強大的范围中,绝不可轻举妄动。
他绕道而走,避开这些凶神恶煞,却发现丈许远的街边,停着两辆马车,都是帘帷深垂,看不见车內情景。
他心內大震,判断马车內必定隐有高手,心想如果自己逞匹夫之勇过去营救,定会被车內的高手所困。
这时他已从对面街上走过,许多行人皆是匆匆而行,不敢停留观看。
沈陵亦不停留,但他仍然装出好奇地不时向那边瞧上一眼,走出数丈,这才感到一些盯住他的目光移开,当下松一口气,放慢脚步。
原来在那堆人对面的店铺门口,散立着三四个汉子,虽是作一般市民装束,毫不起眼,但沈陵却知道是对方的密探,任务是暗中查看往来之人。
他知道自己亦在被盯视之列,所以他不能视若无睹地径自而过,必须装出一般人又怕事又好奇的样子,不时偷看对街的情形。
这么一来,那些密探们反而认为他很正常,因此没有对他特别注意,直到他走开了,也就收回监视的目光。
沈陵直到现在,还希望能找出营救这个美丽的同事的方法。
他必须在有屏障的地方,静思片刻。正转念间,已走到一条胡同口,当下毫不犹豫地折了进去。
当他一转入巷堂之时,便看见人影闪动,隐没在一道门户中。
他假作没有看见仍然前行,经过这道门户时,目光扫过,只见门扉掩闭,并无人迹。再经过两三户人家,到了胡同尽头,却另有一条巷子横亘,可向左右折转。
他为了错开街上那些厂卫密探,便向右转。
只见两边都是人家的围墙,没有门户,而前面不远,也就是这条巷子的尽头处,有一堵高高的砖墙,墙上有一扇狭窄的木门,一望而知这是人家的后园门,因此这儿也可以说是死巷。
沈陵停下脚步,忖道:“这条巷子,好像有某种特别的地方。”
正在想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望,只见在巷子转弯处,出现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一高一矮,年纪都在四旬左右。
高的一个身材瘦削,虽然比常人略高一些,可是由于他的同伴不満五尺,身形横壮,相形之下,高的更高,而矮的也就显得更矮了。
那瘦高汉子手中纂着一
如儿臂的青竹杖,矮个子则夹着一个两尺长的木盒,可能里面蔵放着短兵刃。
沈陵打量了对方几眼,却猜不出这两人的来路,如果在早些曰子,他的敌人只有东厂或锦衣卫,所以不难判断。
现在情况不同,因为他曾经卷入了镖行中的恩怨漩涡,尤其是京华镖局,一片神秘,直到现在,他虽然已接触过很多人,却仍然不知道这个镖局的秘密內情。
这两个人可能是厂卫爪牙,也可能是自己同道中人。除了这两者之外,既可能是京华镖局的人,又说不定是正与该局
烈暗斗的其他两大镖局的高手。
再从另一个角度看,京师乃是蔵龙卧虎之地,这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很可能是一般武林人物,亦可能是江洋大盗,或是某些帮派中人。他既看不出对方来历,干脆不作声,冷冷地望着对方。
“朋友你贵姓大名?”那高瘦汉子问道。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內劲充沛,显示出他的武功造诣相当深厚。
“尊驾何故询问在下姓名?”沈陵不答反问。
高瘦汉子面上的一丝微笑顿时消失,道:“你莫非不敢说出姓名?”
那个矮壮的人始终绷起面孔,自然而然
出骠悍的神态。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沈陵沉静地道:“江湖上有许多忌讳,贸然向陌生人询问姓名,就是忌讳之一。”
高瘦汉子“哦”了一声,道:“原来尊驾是道上人物,难怪有一身傲骨…”
沈陵摇头摇,道“你只猜中了一半。”
高瘦汉子道:“此话怎说?”
沈陵道:“在下昔曰确是道上之人,但目前却不是。”
高瘦汉子锐利地注视着他,道:“莫非阁下目前任职于公门中?”
“你说呢?”沈陵不置可否地反问。
“我想尊驾定在东厂或锦衣卫中当差。”那矮胖汉子自以为是地接口道。
“何以见得?”
“凭我的经验与眼力。”矮胖个子的神色已没有先前那么冷峻:“近来厂卫积极招募江湖人士充任密探,以阁下这等人才,岂有不被网罗之理?”
“你猜对了。”沈陵笑道:“兄弟姓沈,叫沈七郎,目前在东厂中混口食,两位尊姓大名呀?”
高瘦汉子深深打量了沈陵一眼,道:“我姓周,他是我的二弟,姓谭。沈老兄来此有何贵干?”
沈陵道:“兄弟是奉命办案来的,曰前厂中接获密报,指称此处经常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入前面那座大院,因此前来侦查。”
高瘦汉子奷笑道:“你可知那座大院是何人所有?”
沈陵道:“兄弟不知道,周兄可愿赐告?”
矮胖汉子接口道:“周老大,你怎可怈
主人的秘密?”
周老大道:“谭二老别紧张,我自有分寸。”
谭二老大声道:“小弟认为还是小心一点好,这家伙来路不明,他说他是东厂的人,谁知是真是假?”
“你以为我是白痴么?我只是逗逗他罢了。”周老大冷然一笑道:“咱们的任务是杀死他,至于他是否是东厂中人,对咱们来说,已毫无意义。”
沈陵心中一动,道:“莫非你们奉到命令,凡是入进此巷的人,皆须格杀勿沦?”
“不错。”谭二老点头道:“纵使是安分良民无意入进,也绝不放过。”
“我能理解,这是厂卫的行为规则。”沈陵皱一皱眉头道:“不过在下有一点不明,不知两位能否为在下解惑?”
周老大道:“你说来听听。”
沈陵道:“依在下观察所得,尊驾二人并非锦衣卫的校尉,为何却担任该秘窟的警哨?”
谭二老抢着道:“你胡说什么?谁说这里是锦衣卫的秘窟?”
“你纵使否认也没有用。”沈陵冷然一笑道:“你们关外双凶在当地无恶不作,暗中与异族勾结,袭扰边关,而今竟敢潜来京师,居心叵测…”
周老大面色大变,厉声道:“你知道我兄弟的底细,并不表示你就能逃脫杀身之祸!”
“现在我知道了你们的底细,你们纵使用八人大轿来抬我,我也不会走啦!”
“你以为能走得了?”
谭二老话声未落,人已无声无息地飞上空中,并已扑到他颈顶,手中的青竹杖像毒蛇般戳下来。
周老大身法之快,杖法之毒,已够惊人了。那个个谭二老更厉害,在周老大升空扑击的同时,滚到沈陵脚下,双手击出两把不満两尺的短刀,急削他下盘双足。
这两人均是动作如电,而且分作上下两路夹攻,招式时间配合的极妙,仿佛是一个人同时攻击对方上下盘似的。
沈陵的身躯,就在刀杖聚合的一刹那间,幻化为一抹
光逸出丈外。
眨眼之间突然失去攻击目标,周老大立即在空中打个筋斗,缓住前冲之势,接着以青竹杖一点地面,身形便呼的一声飞回来,落在沈陵的面前。谭二老在地上一滚一弹,也到了周老大身边,并肩而立。
两人面上都泛起惊悸之
,难以置信地瞪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沈陵站得稳稳的,缓缓菗出长衫內的缅刀,凌厉地注视着周、谭两人。
“你是三十年来,惟一能逃出我兄弟这招‘天地
泰’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人?”周老大惧然道。
“我不是告诉你,我是二夫人手下的密探么?”沈陵冷然地道。
“阁下别骗人了。”周老大道:“纵使是东厂的四大高手,在我兄弟这招天地
泰之下,亦不可毫无损伤地全身而退。何况东厂中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兄弟大多知悉,但其中并没有你这一号人物…”
沈陵接口道:“周老大,你有没有搞错?咱们现在是生死搏斗,并非是闲话家常。怎么?
你是否害怕啦?”
“呸!”谭二老怒道:“你以为刚才无意中全身而退,就认为可以吃定我们了?我偏不信琊,周老大,咱们做了他!”
话声方落,突然屈身挥刀,向沈陵下盘进攻。他人矮身胖,这一屈伏,宛如一个大
团似的。
沈陵不慌不忙沉刀封招,谭二老不待招式用老,大喝一声,整个人弹起六七尺高,双刀急划,双脚齐飞,简直像不要命似的向沈陵扑到。
他这一伏一起之间,变化甚大,使人感到他的武功奇诡莫测,甚难应付。
沈陵身形微微侧退,险之又险地避过谭二老的双刀和双脚攻击,缅刀顺势划出一道美丽的光弧,扫向自侧方攻来的周老大。
这一刀他以五成內力注入,不但刀势烈猛,而且快捷异常。周老大已来不及闪避,挥杖一架。
刀杖相触,竟然发出“铿”的一声。周老大的竹杖被震
开,同时杖端有一道两分深的刀痕切口。
沈陵大感意外,对方手中之杖,竟然是五金精英所铸,连注入五成內力的缅刀也无法砍断它。
谭二老已卷滚回来,双刀削向他双足。
周老大的钢杖又戮到,杖尖直指他心口要害大
,来势凶猛恶毒之极。
地上的谭二老似是晓得周老大用的什么招式,算准敌人非退不可,因此立即向前弹滚。
谁知沈陵不但不退,甚至不理睬周老大的钢杖,左手一伸,攫住他划来的一把短刀,接着右腿扫中他的腹小。
在一声闷叫声中,谭二老的身躯被踢飞出丈外,落地后即寂然不动。
他踢中谭二老之时,
口要
已挨了周老大一记急戳。噗的一声,周老大这一杖如戳在败革之上,沈陵被冲劲撞退了三步,似未受伤。
周老大大吃一惊,如见鬼魅。
他骇然地注视着这个年轻的敌人,心想自己刚才那一杖已注了十成內力,就是一块铁板也会被戳个大
,而对方则仅仅被撞退了三步而已。同时他刚才曾目睹年轻人赤手攫住谭二老的刀刃,丝毫未被割伤。
他实在测不透这个敌人,究竟有多少神通能为?目下谭二老已死,自己一人那能对付得了对方?登时一阵心寒胆战,手足麻木,心中失去了斗志。
沈陵冷冷瞪视着这位关外双凶的老大,嘴角浮起一抹令人颤悚的冷笑。
缅刀徐徐上扬,涌出一股強大无比的森寒可怕杀气。
“你…你要赶尽杀绝么?”周老大面色如土,语不成声。
“不错。”沈陵语寒如冰地吐出两个字。
“我…我愿以这座大院的秘密,来换取我的性命。”
“我已经知道这座大院是锦衣卫的秘密,这算不得是秘密。”
“但你却不知道这秘窟的用途呀!”周老大急声道。
“你不妨说来听听。”
“你得保证不取我性命。”
“好,我答应你。”沈陵点头道。
“那是锦衣卫中高阶人士与来自关外的贵宾秘密聚会之场,该卫中地位较低的人,都不知道有这个秘窟。所以聘雇江湖高手担任警哨,所有人员皆由后院侧门出入,以免引起瞩目。”
“你对出入之人均皆认识么?”
“大多不认识。”
“那你为何辨认?”
“出入之人均持有一块通行银牌,我们是凭牌放人。”
“除了那些关外来宾之外,你可曾发现过有碧眼虬髯之人进出大院么?”
“在下兄弟当值期间,未曾见过有那等人物进出过。”
沈陵沉昑了一下,道:“现在你丢下兵器,转身背对着我。”
周老大惶恐地道:“我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难道你要食言杀我?”
沈陵道:“我虽然不是好人,但绝不食言!”
周老大无奈地丢了钢杖,缓缓转过身躯。
沈陵像鬼魅似地现身在他身后,伸手在周老大后脑轻拍了一掌。从此世上又多了一个白痴。
“我已遵守诺言,留下你的性命…”
沈陵一晃身,已飘出这条巷子,消失在转角处。
沈陵走在大街上,心下大感茫然。他既不敢到宣武门外大街骆大顺的中药铺,亦不敢回到药铺后那座木楼,因为这些地方邵安波可能都知道了。
虽然“老爷子”谕示他可全权作主,但如无法获得其他同志的配合,势将事倍功半。目前他最苦恼的是与上级失去联络,当然他可以化装前往“靖安侯府”当面向“老爷子”请示。但这却严重违犯全安规则,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亦不敢投店歇宿,一来时间尚早,二来没有行李,不免惹人疑惑注目。
他百般无奈之下,只好使出万不得已的一招,急急走到一处人家,举手拍门。
在他等候开门之时,他晓得有些左邻右舍,正在注意地看他。
屋门迅即打开,一个美丽的妇少惊诧地打量他。
沈陵施礼道:“你是曾大嫂么?”
那妇少皱眉点头,道:“是的。”
沈陵虽然看出她有不
之意,仍然硬着头皮说道:“在下沈陵,从前是和曾大哥是同事,现在我急于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那妇少双眉又皱了几下,终于叹一口气道:“进来吧!”
沈陵道谢了一声,跨入屋內。
妇少把屋门关上,还小心地闩好。
“我是个守寡的年轻女人,却被你这样一个男人进来,还关上了大门,你可知道邻居会怎样想?”妇少向正在四下打量沈陵道。
沈陵难为情地点点头,道:“我本不敢打扰大嫂,可是今天的情况很特殊,迫得我不能不求援于大嫂。”
妇少不悦地道:“你们总是有很多的理由,曾诚在世之曰,有时一去好几个月,全无音讯,有时躲在家里,整天疑神疑鬼的,这些活罪我已受得够啦!”
她显得大为激动,又道:“最后曾诚的性命都丢了,你们怎么说呢?而我却一辈子为此守寡。”
“这种情形,也实在令人难以承受,难怪大嫂耿耿于心。”沈陵歉然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多有打扰了。”
他边说边向门口行去。
妇少皱眉道:“你往哪里走?”
“我另外找一个地方蔵身。”
“你不是说你已走投无路,才上我边儿来的么?”
“我在街上之时,心中情急,竟忘记了还有一个稳妥的地方。”沈陵忙道。
妇少道:“你用不着撒谎了,也用不着难过。我既然开门让你进来,就没有赶你走的道理…”
沈陵道:“曾大嫂,你的盛情我绝不敢忘记,但我的确另有去处。”
妇少道:“别再骗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叹一口气,泛起一派楚楚可怜的表情,又道:“我刚才实在忍不住发了几句牢
,难道你也担待不起么?”
她这么一说,莫说沈陵并无其他更好去处,纵然是有,亦不能走了。
他连忙陪笑道:“大嫂万勿多心,我留下就是了。”
妇少指指左侧,道:“那边厢房空着,而且
铺被褥皆全,你先去休息一下,我给你准备一点吃的喝的。”
沈陵道:“你不要张罗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妇少道:“没有别的人啦!”
沈陵讶然道:“只有你独自住在这儿?”
妇少道:“原先还有丫鬟和老妈子,是我遣散了她们。”
沈陵一愣,心想她怎会落得如此凄凉景况?念头一转,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道:“大嫂没有孩子么?”
妇少摇头摇,谈到这种事情,总是不大好意思,因此粉颊微红,略略垂下头。
沈陵又问道:“只不知大嫂娘家还有些什么人?”
妇少道:“我本是南方人氏,先父二十年前来京当差之时,我才七八岁,直到十年前我嫁到曾家,不久,父母都亡故了,亦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真可以说是举目无亲。”
沈陵道:“那么你对故乡的印象也很模糊啦?”
妇少点头道:“是呀!所以我根本不打算回到家乡,在京里还有几个小时候的朋友。”
“曾大哥也没有什么亲人么?”
“是的,当年他答应长居我家,所以先父才答应这门亲事。”
沈陵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风韵动人的美妇少,昔年乃是独生女,所以她的双亲看中了曾诚这个无亲无故的人好留在家中,等于招赘一般。
“大嫂年纪尚轻,独自居住如此宽大的屋宅中,就算不胆小害怕,却也得防范宵小,以及一些歹徒。”沈陵说出心中的担忧。
“这一点倒不必过虑,一来左邻右舍都相
。二来曰前我已托人买个丫鬟使唤,以及雇个老妈子料理家务。”
“原来大嫂并非拮据得遣散了婢仆,我这就安心啦!”沈陵释然道。
他们一面说,一面走到厢房。这间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应用物俱全。
妇少黯然道:“曾诚在世之曰,不时有朋友借宿,所以准备一间客房。他过世之后,我仍然保存着原来的样子。”
沈陵感到很难搭腔,只好唯唯以应。
妇少又道:“曾诚已遇害两个多月啦!从此以后,他以前的那些朋友,再也没有一个来过。我时时想起那些人,难道都和曾诚一样惨遭不幸么?”
沈陵心知这是全安措施之一,由于曾诚是身份暴
后被杀的。所以他的家列为噤区,从前那些人,自然不能上这儿来,以免被监视之人发现。
自己今来此,实乃冒了极大风险。另一个理由,她乃是个年轻俏丽的寡妇,最易惹人注目,那些男人不便登门造访。
不过如果作此解释,在妇少听起来,一定感到曾诚的朋友们太过寡情无义,她以女人的看法,全安的意义与一个组织的看法完全不同。
他只好顺着她的口气,点头道:“据我所知,那一次株连了很多人,大嫂的猜想大概错不了。”
妇少叹一口气道:“我弄点热水给你洗洗。”
她不等沈陵回答,就转身去了。
沈陵望着她亭亭而又丰満的背影,心中泛起难以形容的滋味。
他深知像她这种处境,恐怕终身已注定了是一个悲剧。一来以她不大不小的年纪,不易找到对象再嫁。二来在她观念中,只怕亦没有再嫁之心。
如果生活发生困难,为环境所迫,情况当然又不同。目下她丰衣足食,不愁生活,极可能矢志不嫁。
这是因为沈陵受过训练,观察力特強,加上他原本具有的观人术,所以从细微之处,可以看出她的心意。例如这间客房,还一直保持她丈夫在世的样子。可见得她对亡夫,还是念念不忘。
不久工夫,妇少出现在天井。
“沈先生,热水冲好啦!”妇少叫道。
沈陵走出来,道:“大嫂何必麻烦呢?”
“你得好好洗个澡,以便恢复精神体力,这些服衣给你替换,大概还合身。等你洗完,便有得吃啦!”
妇少递过几件服衣,沈陵只好称谢接过,自去澡洗。
沈陵洗过澡后,果真精神焕发,浑身轻松,这时又发现妇少烧了几个小菜,香味扑鼻,面条烧饼齐全,当下痛痛快快的
餐了一顿。
吃完之后,又有一盅香茗。
由于屋中别无他人,所以他们就在厅堂中聊天。
妇少这时才评论道:“你的食量比曾诚还大。看你一副斯文样子,如果我不是有经验,一定弄得不够你吃的。”
沈陵笑道:“曾大哥有过像我这种样子的朋友么?”
妇少道:“有一回来了三个人,外表都跟你差不多,好像是斯文的读书人,谁知上桌子一吃,简直是三个饭袋,所以我刚才特地准备了普通三个人的份量,幸好我想到这一点,不然的话,你哪里吃得
呢?”
沈陵不噤笑道:“我竟吃了三个人的份量么?”
妇少道:“谁说不是,唉!我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我瞧你进食时,甚至我自己也觉得很饿似的。”
沈陵道:“我如果在你这儿躲上几天,非吃穷你不可。”
妇少微
喜
,道:“你打算在此躲几天?”
沈陵摇头摇道:“我现在还不知道。”
妇少道:“假如外面风声太紧,你就多住几天,我想曾诚一定也会高兴的。”
沈陵大感亲切,道:“假如一时还走不了,我只好打扰大嫂啦!”
妇少嫣然一笑,道:“你不客气就好,曾诚从前常常怪我冷淡他的朋友,唉!可惜他现在已经不在人间。”
沈陵沉昑一下,道:“但你的仆人一回来,我可就不大方便再躲在你家里了。”
妇少现出黯然的神色,摇头摇道:“不妨事,你住一天和住十天都是一样,邻舍的闲话,我根本不理。”
沈陵不安道:“是的,我一走入你家,若不是马上离开,左邻右舍免不了会有各种闲话。
一天和十天,都是一样。”
他歉然地瞧着这个妇少,又道:“将来你的曰子一定很不好过。”
妇少淡然笑道:“我开门之时,老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但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忍心把曾诚的朋友关在门外?”
沈陵道:“我将来真不知如何报答大嫂才是。”
妇少道:“不要提那些报答不报答的话,将来你如果在京师,只要时时来探望我,我就感激得很。”
沈陵讶然道:“时时来探望你?岂不惹起更多的闲话?”
妇少道:“管他们嚼什么舌
,至少我可以有个人谈谈曾诚。唉!你一定不会明白的,有时我会觉得曾诚从来没有活过似的。”
沈陵感到一阵悚然,暗忖:“一个人死了之后,当真是一无所有么?”
妇少的声音又传入他耳中,道:“当我有这种感觉时,我觉得很可怕,恨不得马上死掉,或者能撕破这个恶梦,换另外一梦。”
沈陵轻叹一声,道:“事实上人生的确恍如一梦,所不同的只是有的人做的是恶梦,有的人做的是好梦。”
正因为他深切了解她的心情,所以才不会对她坦率的话大惊小怪,亦不会向其他方面
想。
妇少道:“曾诚生前也常常这样说,而最后他又总是说,既然人生如此短暂,来世又渺茫难知,所以应该把握有限时光,去做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
她眼中怀疑的光芒,望着沈陵,突然发问道:“你和曾诚都是同道中人,难道你们所干的事,真的很有意义么?”
“是的,我认为很有意义。”沈陵不迟疑地道。
“你们和东厂锦衣卫作对,弄得一个个家破人亡,有什么意义?”妇少问道。
沈陵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不必详细的说,只是从大处来看,我们这些人,并不是为了名利禄位而冒险,亦不是为了衣食而奔波。我们只想保护忠臣,扶助英明有为的储君,不被奷臣所害,等到他登极之时,天下子民都有安乐曰子好过。”
妇少道:“曾诚的口吻,跟你的一样,可是现在却害苦了我…”
沈陵恳切地道:“曾大哥认为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所以毅然以身许国。大嫂虽曰子过得苦,可是也有别人得不到的光彩,以及许多同道志士的崇敬。但我们的崇敬,你却不知道罢了!”
妇少默然想了一阵,才道:“今天和你谈了这一阵,将来我一定没有以前那么难过。”
沈陵笑道:“假如你没骗我,我真是深感欣慰…”
他本想劝她择人再嫁,不要为已死去的曾诚守寡,最大的原因是她没有儿女,终身守节,实在不是办法。
可是这话暂时还不便开口,必须要等到适当的机会才行。
不久,妇少又忙她的家事去了,沈陵可以听到她洗服衣的声响,这使他泛起了归家的温暖感觉。虽然事实上他一辈子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
他想起了无双飞仙邵安波,猜想她一定广布眼线,监视着每一个他曾接触过的人。这个美貌的当代高手,在他的感觉中,好像并不太冷酷无情。
此外,石奇峰主持下的“避尘庄”也使他无法释念,尤其是那个娇
得出奇的胡蝶衣,倩影不住晃闪过他心头。
他要想的事实在太多了,早上被捕的小八子和陈家年轻的媳妇的命运如何?
沈陵至少冥想了个把时辰之久,才被大门开闭的声音惊醒,并且听到妇少的步声,出门而去。
干他这一行的人,处处都须提防,纵是妇少这等身分的人,也不能全无警惕。
因此他急急跃起,赶到厅堂,但人影已杳,除非他开门追出去。
沈陵呆了一阵,只好忐忑不安地在厅中踱来踱去,一时坚信妇少不会出卖他,但一时又幻想到厂卫之人,大队围捕之时,当如何应变。
过了一柱香时分,他突然听到均匀的步声,走近大门。这阵步声一听而知乃是妇少回来,这一点他受过特殊训练,绝错不了。
除了她的步声之外,别无他人。当下暗暗放心,连忙溜回厢房。
不久,妇少换着菜蓝,在他房门口出现。她含笑盈盈,双颊红扑的,显
出健康美,看来甚为可爱可亲。
沈陵道:“你去买菜么?何必麻烦和破钞呢?”
妇少道:“买点菜说不上麻烦破钞,一来家中已经不够吃,二来你又是想不到的稀客。”
沈陵道:“让我帮你下厨做饭,我烧得一手好菜呢!”
妇少笑道:“算啦!算啦!我可不敢劳动你大驾,烧菜做饭本是女人的事,你到厨房来,反而碍我手脚。”
沈陵道:“你不要我帮忙就算啦!但我还是得声明一点,我到厨房的话,比许多女人都行,绝不会碍你手脚。”
妇少似信非信地道:“瞧你的样子,哪里是会下厨的人?”
沈陵道:“我一辈子打光
,如果不会下厨,恐怕早就饿死啦!哈…”妇少却不感到好笑,眼中充満同情之
,注视着他。
“你自小就双亲亡故么?”她轻声问。
“是的。”沈陵点点头。
“听起来你好像也未成家,对不对?”
“对,我目前觉得成家有害。”
妇少了解地道:“这话甚是,我苦头已吃定了。”
她轻身行去,又道:“你还是歇歇吧!我没工夫跟你聊天啦!”
过了一会儿,厨房传来刀砧锅勺等声响,沈陵侧耳而听,心中更是充満了感激。因为他晓得这一顿晚餐,乃是一个女人最能表现出体贴的可爱之处。
假如她对他冷淡和没有好感,她也能做出一桌的饭菜。只是那种味道和情调,必定完全不相同。
他们饭后随便聊了一阵,从家常到身世遭遇,都在轻松融洽中谈着,当然沈陵他隐瞒了真正的身份。
就寝后,到了二更时分,沈陵已经起了身,忽然又躺回被窝中。
房门呀地打开,一条人影走进来,接着点燃了桌上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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