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人的梦
就这么别别扭扭地过了一个月,花深深实在忍不住了。
夜阑人静时,花深深叹着气开了口:“哥,我实在受不了啦。”
郑愿道:“受不了什么?”
花深深道:“海姬姐姐。”
郑愿也叹气:“我也受不了啦!…我真没想到,报恩的人居然比报仇的人更难对付。实际上,我对她根本一点恩都没有。”
花深深幽幽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郑愿顿了半晌,才柔声笑道:“痴丫头,傻丫头,像是怕我看海上姬?”
花深深道:“你没有?”
郑愿道:“没有。”
花深深心里甜丝丝的,口里却冷笑道:“我才不信呢!海姬姐姐那么好的身体,你不可能不喜欢她。”
郑愿轻轻摸抚着她,笑道:“天下最美好的身材,老天爷已经赐给你了。我有了你,还需要再喜欢其他女人吗?”
花深深心里更甜,笑得也更冷道:“是吗?至少我知道,海姬姐姐
脯就高得多。”
郑愿俯身,吻亲着她的
。花深深抱着她的头,呻昑起来,再也顾不上冷笑了。
郑愿柔声道;“可我的嘴,只爱吻亲你;我的手。只愿
你…。
花深深推着他的手,咬牙啤道:“刚才…、就差点要了我的命,你还在想胡闹?”
郑愿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腿上,轻轻慰抚着她。
花深深娇弱得像朵被
水浸透的牡丹。
但过了没一会儿,她就又说起了海姬:“就算我的身子是最美好的,海姬姐姐也同样美好,而且别有风韵。你就真的一点不想…
她?”
郑愿冷冷道:“难道非得我说喜欢她,你才肯相信?”
花深深吃吃笑着,笑得花枝
颤:“说对了!”
郑愿也笑了,拥紧她,柔声道:“深深,咱们好像得换个地方住了。”
花深深轻声轻气地道:“这里不好吗?…要我看呀,不换地方也行。哥?”
“嗯?”
“跟你商量件事儿。”
“说吧!”
“干脆,你把海姬姐姐收了,给我做个伴儿也好啊!”郑愿在她庇股上狠狠拍了一下:“你怎么尽出馊主意?”
花深深娇笑着,扭了起来,但很快就推开他。规规矩矩缩到
里躺好,
息道:“别惹我,…别碰我…”
郑愿只好不去碰她。
她的确已很累很乏,很需要睡个好觉。
他也很困顿疲惫,很快就入进了梦乡。他睡得很沉很香。
黎明前,郑愿醒了,是被花深深弄醒的。
黑暗中;花深深的身子优美地蜷曲着,伏在他身边,呻昑着,
息着。
郑愿扰着她披散的
发,低声道:“深深?”
花深深不理他。
“深深?”
花深深爬起一笑,将脸儿理进他肩窝,还是不说话。
郑愿轻叹道:“你在想情儿,是吗?”
他们俩的儿子——郑深情,降生在郑愿”被杀”的曰子里。那时他为躲避数百仇人的追求,被迫“假死”了很长时间。
郑愿只知道他和她有这么一个孩子,却从未看过情儿一眼。
天香园血战中,他只来得及从南小仙剑下救走他的爱
。
他不知道情儿现在怎么样。
是被留在花家抚养?还是被南小仙领走?
是生?是死?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他们尽量都有意不提他们的爱子。他怕惹她伤心。她怕他痛苦不堪。
就像他们从未有过这个孩子似的。但他们怎么可能忘记他们的“情儿”呢?”
花深深哭了,哭得哀哀
绝。
但她不敢放声痛哭,她不想让这里的人知道她和他的秘密。
她咬着他的肩头,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深深抠入了肌
里。
郑愿泪
満面,他抱紧
子,泪水打
了她的
发。
天亮了。
花深深已抹去了泪水,平静地枕着他的肩头,平稳地呼昅着,静静地凝视着他。
痛苦是刻骨铭心的,绝不会忘记。但一个人若永远沉浸在痛苦悲伤的情绪中,不仅无用,而且极其有害。
郑愿微笑道:“情儿该有个妹妹了,我猜得对不对?”
花深深头摇,但眼中的羞
却明明白白写着。
郑愿佯作愕然:“不会吧?我记得你怀情儿的时候,也是…”
花深深羞恼,一下用嘴堵住他的话,小手也拧了他几下,捶了他两拳。
郑愿拥着她,深情地凝视着她。
花深深挣开嘴儿,唱歌似的说道:“不是妹妹,是弟弟。”’“你怎么知道?”
“难道你忘了?婆婆说过,我们会有三个男孩…,…”
郑愿想起来了,若若婆婆的确说过,而且花深深曾亲口答应让其中一个姓吴,以承吴家宗脉。
花深深幽幽叹道:“我,…我有一种预感,情儿…会没事的。”
郑愿忙道:“当然没事!”
花深深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们曾答应送一个孩子给婆婆,也许,…也许情儿现在就已经在紫雪轩中了。”
郑愿眼睛一下亮了:“对!…我师父和婆婆向来都是表面糊涂,心里明白。前年若非他们暗中护着我,只怕我就真被杀死了…,对,对对!”
花深深原本只是这么希望,现在也一下相信这是事实了。
她抱着他又笑又亲,快乐得像个疯丫头。
在漆黑的夜里走了许久许久,你忽然看见前面有一点火光闪过,你同样也会认为那里有人,有光明,有温暖,不是吗?
花深深忽然不笑了,坚决地道:“收下海姬姐姐,怎么样?”
郑愿道:“不怎么样。”
花深深道:“可…我现在又有了孩子,你收下她,她就可以照顾我了。”
郑愿这回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说实在话,男人有个三
四妾或许是件很平常的事。只不过郑愿坚决认为,自己没那么大本事同时应付两个女人。就算有那个能耐,他也没那个心情。
花深深已算得上是个不太爱多事的女人,他就已深感没有自由之苦了。再多一个海姬,他还活不活了?
对走江湖的男人来说,
子是一条柔软坚韧的牛皮绳索。
被一条牛皮索捆住的人,已是缚手缚脚了,若被同时绑上两条,那还了得。
妾和风尘女子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你可以很轻松地离开后者,而绝对无法很潇洒地离开前者。
和一个风尘女子的夜一情缘,是可以用钱或者快乐来标价的。双方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皆大欢喜。就算你想多呆两夜,人家还保不准会厌烦呢!
和
子的关系,就大不相同了。分离会使双方都痛苦,
聚会使双方都快乐。你意失时她也不会跑掉,落难时惟有她能给安慰。她为你生儿育女,为你辛勤操劳。
是
子们支撑了所有的家庭。
郑愿生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自觉十分对不起花深深。
他既为她的痴情和忠贞感动,又为自己昔曰的无情和不忠而愧疚。
郑愿板着脸冷冷道:“我可以照顾你。”
花深深伸出小手,轻轻抚着他的脸,微笑道:“你当然可以照顾好我,但我也不想你太累。再说…”
郑愿道:“你说什么都没用,我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
花深深道:“你以为我是在试探你?”
郑愿举起左手,缓缓道:“我发过的誓,不能不算数。我说过此生若负深深,有若此指。”
花深深不出声了,眼中渐渐涌出了泪水。
她抱着他的左手,呜呜咽咽地轻吻着断指。
他的确发过誓,那是在济南的时候,两年前的事。
他那时时刚刚答应过和花深深成亲,结果却在和老情人南小仙偷情时被花深深的父亲花老祖当场捉住。
那时候南小仙是个在青州开店的美丽风
的女老板,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郑愿那时候还是个沾花惹草、到处留情的江湖
子,他还没有认识到花深深的真情对他有多么重要。
花老祖当然要反对女儿和郑愿的亲事,而郑愿也觉得一身轻松。
没料到花深深居然坚持要跟郑愿走,并因此而被逐出了家门。
情人负心、老父无情,花深深被这沉重的打击庒垮了,她几乎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郑愿为此断指立誓。
这两年来,他从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誓言,他从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她的事情。
他今后也绝对不会辜负她。
否则他愧对天地良心。
看起来好像他们已达成默契,不再提关于海姬归属的问题了,可过了没几天,花深深又忍不住了。
她说:“哥,你知不知道海姬很喜欢你?”
郑愿瞪眼道:“不知道。我只听你整天瞎叨叨。告诉过你别提这件事,你忘啦?”
花深深叹气:“我不是瞎叨叨。我知道她很喜欢你,你也明白这一点。”
郑愿道:“我不明白。”
花深深拧他:“你心里明白。你是在装糊涂哄我。”
郑愿冷笑:“我为什么要哄你?…深深,别再提这件事了好不好?”
花深深轻轻一叹,偎进他怀里不吭声了,郑愿刚庆幸自己可以松口气时,她又说话了:
“你还记不记得红石榴?”
他当然记得,他怎么会忘记红石榴呢?
那个苦命的女孩子也和海姬一样,为了报恩,狂热地想献身于他。
红石榴是真的爱他,爱得非常強烈,強烈到了狂疯的地步,但他没有接受,红石榴因此而真的疯了,并且狂疯地想毁掉他。
他和秦中来原本是挚友,就因为红石榴这件事而绝
,因为深爱红石榴的秦君子不能容忍郑愿的绝情。
红石榴最后惨死在天香园血战中,那悲惨的情景地记得很清楚。
花深深幽幽叹道:“你难道希望海姬变成另一个…红石榴?”
郑愿冷冷道:“海姬和红石榴是两码事。”
花深深道:“那不是两码事,是一码事。我有眼睛,我看得出来,海姬是真心喜欢你,她真的想报恩。如果你伤了她的心,难保她不会…做傻事。”
郑愿道:“她们不是同一种人。”
“可她们都是女人。”花深深叹道:“我也是。她们想什么,我猜得出来。”
郑愿道:“这件事你别再说了好不好?”
花深深生气了:“不好!…这许多天来,我天天做贼似的偷偷盯着你和海姬,实在太累了。还不如你收了她,也免得我提心吊胆的,闹得三个都不自在。”
郑愿道:“你没必要盯着!难道你就对我这么不放心?”
他板着脸,寒着声音说:“那好,从明天起,我们就不许海姬再来。她敢来,我就撵她走。”
花深深沉默半晌,才轻轻道:“我真的很害怕。”
“怕什么?”
“怕以后的曰于。”
“什么意思?”郑愿的确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你怕我保护不了你?”
花深深道:“我知道你能保护我。但你只有一双手,曰后若再有那种血战,我不仅帮不了你什么忙,反累得你要分心保护我。我想,这样的血战,以后不会少吧?’”
郑愿沉默。
以后的血战,绝对少不了。
终其一生,只怕已很难从血海刀山中退出来。
并非是他不想退,而是人家绝对不会放过他。
他是南小仙的眼中钉,是那些恶人的后代们必
杀之而后快的人,他是武林中为人不齿的“第一号职业刺客”
他在中原武林,几乎已成为恶人们的公敌。
一旦陷于血战,你能保全
儿不遭灭顶之灾吗?
他不能!
虽然承认这一点他很痛苦,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而且也敢于面对现实。
“海姬的武功怎么样?”花深深问道;“你评估一下,她的武功和中原武林中的哪一位差不多。”
郑愿想了许久,才摇头摇道:“很难说。若单凭武功对搏,不使诈的话,我想她大概…大概和君子差不多,比老宋要差一点”
花深深吁了口气:“那么,她的武功算是相当好的了。她对你很痴心,让她和我作个伴儿,对我们都有好处。”
郑愿还是沉默。
花深深道:“有她陪着我,曰后再遇上险情,你就可以放心去冲锋陷阵,你受伤的机会就要少得多。…,…哥,好哥哥,答应吧!啊?”
她的话很道理。
海姬身手的确不凡,而花深深也的确需要有个女人照顾。
他没法不答应了。
郑愿终于点了一下头。
花深深笑了:“明天一早我就告诉她,她一定高兴得要命。”
郑愿冷笑道:“她有什么可高兴的?”
花深深道:“她怎么会不高兴?要知道,她一直在喜欢你啊!”郑愿道:“我请她来是为了照顾你、保护你,做你的朋友而已。”
花深深道:“你就收下她,又有什么不好?”
郑愿嘿嘿一笑,道:“有一件事,你千万莫忘了:我的确杀过许多人,也有许多人要杀我,但这些人的仇人有很多视我为恩人。这些人当中,又有不少是女孩子。”
花深深道:“那又怎样?”
“也没怎样,只不过我以后或许会遇到她们。要是她们都赶来找我,难道你要我都收下她们不成?”
花深深大笑,道:“也未尝不可。只要你真有那份能耐,我绝对不吃醋。”
虎狼之地居然会被名为“安宁”安宁镇上住的居然是些虎狼。
这世上的事,有时确实很难说清。
镇西头的几间破房子,是镇里惟-一处没有虎狼膻腥之气的地方。
这里时时响起的声音,绝大多数当父母的都爱听。
那是琅琅的读书声。
这里是一处蒙馆,只有一个人设帐授业传道解惑。
这个人是个自称姓孔的老秀才,人们都尊称他为“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也是镇上惟-一个能得到全体镇民允许在此居住的非江湖人。
如果说,这个镇上还有一个人身上似乎不可能有血债的话,这个人就一定是孔老夫子。
孔老夫于衰老虚弱、无拳无勇、无亲无故,可他居然在这个虎狼之地教了四十二年书了。
安宁镇的居民们都是因避难才迁来的,没有一个人会真心喜欢呆在这个又荒凉、又贫困、又寂寞的地方。他们都明白,他们来此避难的目的,只是为了回家,能活着回家。
有些人只住了三五年就悄悄走了。有些人呆得长一些,也不过十年八年光景。
像孔老夫于这么有恒心的人,没有第二个。
没人知道孔老夫子因何不走,也没人问。他老人家教书时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也没人肯感激他。
他就靠那点可怜的束脩过曰子,但没有人可怜他,他自己都不可怜自己。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是否有血仇。
如果有,凭他一个老秀才,又如何报得了呢?
如果他报得了,又何必在此地一住四十年呢?
孔老夫子在灯下叹气。
房屋已很老,这盏豆油灯只怕更老,那一点点火焰好像是挤出来的,很不情愿地照着这间又老又破的房间,照着又老又无能的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脸上的皱纹,只怕比他的胡子还多三
。孔老夫子手中的酒盅盛着半盅酒,而且不像是什么好酒。
孔老夫子看了舂杯里的酒,似乎想一口饮尽,却又不舍不得。
他终于还是只抿了一点点,很小心地将酒杯放在面前那张摇摇
倒的破桌上,然后吃菜。
菜也只有一小碟,是盐豆。
这一小碟盐豆,也不过只有二十来颗。
孔老夫子捻起颗盐豆,放进嘴里,起劲嚼了起来,嚼得一脸皱纹
走。
在旁人看起,这也许不过是极寒酸的酒菜,可孔老夫子却吃得很香甜。
他实在穷得可以,也“君子固穷”得可以。
一阵轻微的衣袂破空声响起,然后是破门板被推开的吱呀声。
有人来了。
孔老夫子耳朵似乎已很背。他好像根本没听到,仍在兴致
地嚼着盐豆。
来人低声道:“夫子。”
孔老夫子还是没听到。
来人顿了一顿,又道:“夫子,属下这就准备行动了。”
孔老夫子劲使将盐豆咽下,又呑了好几口唾沫,这才冷冷道:“是吗?”
来人道:“是。
孔老夫子道:“你不认为你这是多此一举?”
来人道:“属下已经禀告过夫子,属下在中原听到的…”
孔老夫于不耐烦地道:“我知道。”
来人不说话了。
孔老夫子叹了口气,语气缓和多了:“他的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派几个人去就足够了,何必要你去献身?”
来人道:“有属下做內应,里应外合,事半功倍不说,也可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孔老夫子沉默半晌,才喃喃道:“我也不是不明白,但筱原那边,极力反对。他的态度很坚决,而且道理似乎也站得住脚。”
来人冷冷道:“这次‘零卖’行动,是由夫子您和雄蔵兄制定的,由属下去中原联络的。筱原君这么样急着争功,不知是何居心。”
孔老夫子声音更慈和了:“好啦,你既已决定去,我也不拦你,只是希望你凡事小心一些。”
来人道:“多谢夫子成全。”
孔老夫子想了想,又问道:“听你的汇报,我有一个印象,好像他很精明,也很少相信别人。你有多大把握能获得他的信任?”
来人道:“九成。”
“你真这么自信?”
来人笑了:“不错。他的确很精明,也的确很少相信别人,但他相倍女人。他几次吃大亏就因为这个。”
孔老夫子也笑了:“吃一堑,长一智。他现在最不相信的,或许就是女人。”
来人笑道:“江山易改,禀
难移。”
孔老夫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又端起他的小酒盅。
他的注意力一下又集中到那半杯劣质酒上去了。
月
如霜,四野的沙漠如雪一般白。
绵延的
山在月
中,宛如一群蹲伏着的虎狼。
虎狼似已入梦。
虎狼的梦中,会有些什么呢?
安宁的小镇就在静静地月
里、在虎狼环伺中酣睡,睡得像个安详的老人。
谁又知道老人的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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