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是何物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没有人能够回答。
有的夫
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为四邻所
羡,可他们自己心中却因为同
异梦而对当初的结合痛悔不已。
有的人不过遥遥一望,情思便刻骨铭心,挥之不去,乃至
绕一生。
有的人为了殉情而杀自,有的人不堪情变而杀人,有的人因象生痴,因痴生狂,因狂而自弃,自弃而弃人,因弃人而落于幡然醒悟,最后遁入空门。
据说地狱之中设有薄命司,就是专为为情所困的人准备的。
有的人终其一生,至死未悟,情是何物。有的人明白了,却又眉间心头无计超脫。这些人据说只有到了薄命司中,才似乎能得到最后的解脫。
尘世的幸福却只属于那些根本就不去想情是何物的人。
那些自以为明白了情是何物,其实却极不明白的人,自然就是世上最最痛苦也最最令人痛苦的人。
因为他们不仅磨折自己,也磨折别人。
了然和尚一向都以为自己是个明白人,所以他认定自己皈依律宗是一个错误。他本该是禅宗中人,因为他讲究顿悟。
他一向认为自他反出五台山清凉寺那一刻起,就已顿悟了这大千世界,茫茫人生。
所以他大赌特赌、大嫖特嫖、大杀特杀、大吃特吃,因为他认为佛
既已常在心头,放
形骸、惊世骇俗便就是最好的修行。
所以他觉得他是世上最达观、最明理的人,自然也是最开心的人。
今天这位自认为最开心的了然和尚却很不开心。
他醉醒醒地晃出了媚香院,袒着膀子,拎着禅权,一面横着身于
走,一面骂骂咧咧。
“还他
的红牌香角儿呢,跟只死
差不多,真他妈晦气!”
自从见过杜若后,了然和尚再看其他女人,不由得有一种“革囊众移”的感觉。倘若他也能视杜若如此,或者也可算得大悟。可惜现在他早已不愿成什么正果了。
他只愿死在杜若身上。
只是他这个愿望恐怕永远也实现不了。所以他只有愤愤不平地骂张桐,骂风淡泊。
“
的,便宜了这些八王羔子小白脸!”
了然正没好气,一个梳着朝天辫的小男孩笑嘻嘻地
面跑了过来:
“大和尚、胖和尚、独眼龙和尚,给你道喜了。”
了然愕然止步。
他还真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小孩,居然敢当面唤他“独眼龙和尚”
可了然也实在生不起气来,因为这小男孩笑得实在太天真、太可爱了。
了然独眼一瞪:“洒家喜从何来?”
小男孩笑嘻嘻地道:“你不就是那个叫什么‘惊世骇俗、一目了然’的和尚吗?所以我才给你道喜呀!”’了然将禅杖往地上一顿,皱眉道:“你个小兔崽子,谁告诉你洒家名头的?”
小男孩大声道:“你个老兔崽子!是我姐姐说的。”
了然更吃惊:“你姐姐说的?你姐姐又是谁?”
小男孩骄傲地道:“我姐姐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她今天恰巧从窗户里看见了你,有心请你去会会。喂,你到底去不去啊?”
了然眼睛瞪得溜圆:“你…你是拉皮条的?你个庇大点的
娃娃,居然也会拉皮条?”
这实在比他这个酒
和尚还要“惊世骇俗”
小男孩不耐烦地道:“说那么难听作甚?”大家都是道上混的,有事办事,废话少说。”
了然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男孩傲然道:“我料你个北方侉子野和尚,也没见识过真正的女人!实话告诉你,我年纪虽小,见过的女人却多如牛
。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比我姐姐更漂亮的女人。什么媚香院哪、金谷园哪、软红轩哪、横陈楼哪、凹凸馆哪,所有的女人加起来,也未必有我姐姐一半漂亮!你信不信?”
了然当然不信。弟弟替姐姐客拉,自然说得天花
坠。
但小男孩接下来一句话马上就让他相信了。
“我姐姐是陈思思。大和尚你听说过没有?”
了然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不但听说过,而且连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常在青楼走动的人,若有谁不知扬州陈思思,那就准是个土得掉渣的土包子。
陈思思容颜稀世,
艺双绝。陈思思一笑,可以惑
城、
下蔡。陈思思一颦眉,可以令你生令你死。
陈思思爱的是风
蕴藉的才子,多情潇洒的雅士。陈思思的芳名,据说已上达天听。
可自从三年前一场大病之后,陈思思已销籍谢客了。据说从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也有人说她早已离开扬州城了。
这样一位名动天下的美人,如今竟肯青睐于他,了然怎能不感到受宠若惊?
他也顾不得多虑自己是不是风
才子、多情雅士,只一迭声道:“快,快带路!”
小男孩却一点也不着急,不慌不忙伸出一只小手:“拿银子来!”
了然満脸堆笑:“当然当然,你要多少?”
小男孩一撇嘴道:“我要多少?我要一百万两你给得起吗?——五十两!”
五十两就五十两,了然都快乐疯了。
陈思思但肯让他一亲芳泽,他一辈子的吹牛本钱就不愁了。
待到真的看见了陈思思,了然反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勾直勾地看着她,张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人。
杜若虽也美
惊人,但其中太多危险,太多魔
。陈思思的美则完全是另外一种。
那是一种恬静的美、清慡的美、空谷幽兰的美。
一种微风拂煦的美。
小男孩推了他一把,笑道:“大和尚,犯什么楞啊,光用眼睛看可不值五十两银子呢。”
陈思思微微一笑,娇容在窗口一闪而没。
了然定了定神,深昅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
小男孩吹了声口哨,摸出那锭银子,一下抛得老高。
了然的确不是什么多情才子,风
雅士。
他是个急
的人。他从来就不知道怜香惜玉。但这一次却似有些不同。
进门之后,他竟似有些犹豫,不过终于噤不住陈思思的回眸一笑。他暗一咬牙,放下禅杖,正要扑将过去,忽觉身上一紧,背后伸过来两只铁一般的硬手,箍住了他的双臂。
了然挣了几挣,不仅没挣开,连原有的一点儿力气也挣没了。一回头他就看见了一个消瘦的中年人。
那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了然大师,幸会。幸会!”
到了此刻,了然再笨也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你他
的是什么人?把洒家诓来做甚么?”
中年人微笑道:“我姓秦,叫秦凉,秦灭六国的秦,世态炎凉的凉。我把大师请来,是想打听一件事。”
了然怒道:“什么鸟事,洒家一概不知。就是知道,洒家也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秦凉悠悠道:“是么?那么大师请便。大师若能走得了,只管走好了,秦某决不再找你的麻烦。”说完便松开了手。
了然哼了一声,刚迈出一步,忽地仰天跌倒。
一直微笑着看热闹的陈思思居然像个孩子似的拍手笑起来:“凉哥,这回你可看走了眼,这大和尚原来不想走,怕是赖上你了呢!”
了然躺在地下大叫道:“姓秦的,有种就给洒家痛快一刀,暗箭伤人,嘿嘿,算什么英雄好汉!”
秦凉装出很吃惊的样子:“谁告诉你姓秦的是英雄好汉?
英雄好汉又有什么好处?你倒说来我听听。”
了然说不出话了。
陈思思偎近秦凉,浅笑道:“凉哥,你当然是英雄好汉。”
她的一双眸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秦凉脸上倏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神色,缓缓道:“我不是。”
陈思思媚妩地笑着,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嗔道:
“你不是英雄好汉,谁是英雄好汉?”
了然突觉炉火上冲,大喝道:“不要脸的狗女男,少在佛爷面前不三不四的!”
秦凉身影一闪“啪”的一声,了然脸上已然着了一掌。秦凉盛怒之下出手极重,了然无法闪避,竟被这一掌打晕了过去。
陈思思跟着拿起桌上的茶碗,狠狠砸在了了然的头上。
茶碗碎了,了然的光头也破了,但他已觉不出。
痛的反而是砸碗的人,挥掌的人。痛的是他们的心。
陈思思勉強笑道:“凉哥,臭和尚的污言秽语你可别往心里去。刚才我只是…只是一时忘情,我不是有意要做出那种样子来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可是我…忍不住…”
秦凉突地大声道:“你怎么这么烦人?”
陈思思惊惶地看着他,嗫嚅道:“你…你怎么了?”
秦凉目光一黯,叹了口气,柔声道:“对不起,思思,我不该如此对你。”
陈思思知道,秦凉突然生气,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可她却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
陈思思认识秦凉,是在两年前夏曰的某一天。
那一天早晨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不是睡在自己的
上,而是在一辆大车里。她知道那是一辆大车,因为她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白雪的花板,而是乌黑的车篷,耳中听见的也不是窗外的鸟叫和
鸣,而是马蹄的疾响和脆亮的鞭花。她还感到了颠簸。
有那么一会儿,她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随即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捆住,口中也被
进了一团
布。她的脑中飞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被绑架了!
陈思思一想到这一点,马上就感到灰心丧气。她并不怕死,因为她活着本就无趣,但她担心会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所以她还是感到了恐惧。
她想大声叫喊,可根本出不了声。她试着挣扎,可根本无法动弹。这时她听到了两个男人
哑的声音:“那娘们好像醒了。”
“算来药劲已过,也他妈该醒了。”
“喂她点吃喝?”
“省省吧!再有一天工夫也就到了,还能饿死了她?要是这娘们叫起来,误了老大的好事,你担当得起?”
“也是。…要说也怪,老大要找个庒寨夫人,黄花闺女有的是,干吗非大老远的抓这个什么陈思思?”
“你干吗不自己去问老大?”
“话又说回来,娘们倒是真够…嘿嘿!”
“你老小子少打鬼主意,要是老大晓得你偷偷揩油,你还想活吗?”
这两人口中的老大是谁?
这“老大‘’又为何要大老远地绑架陈思思去当庒寨夫人?
陈思思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已因惊恐而陷入了恍惚之中。她仿佛已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大胡子正朝她张着血盆大口狂笑,一双泛着磷光的黑手正伸向自己的
脯…
她听说过许多这样的传说,但她从未想过这样可怕的事有一天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声暴喝:
“停车!”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不知怎么竟使已陷入极度沮丧和
的陈思思平静了下来。她感到了一种已很久没有过的莫名的信任和依赖,仿佛一个儿孤忽然见到了亲人,又好似一位闺中怨妇突然盼到了归来的良人,她心中甚至隐隐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感觉,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种感觉由何而生。
她只是想,这个男人一定会救她。
车上的两个男人跳下了车。一个喝道:“穷酸,滚一边去!”另一个吼道:“瞎了眼啦?连老子的事你也敢管?”
只听那个沉厚的声音一字字道:“放了车里的女人,我饶你们不死。”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陈思思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她一点也不担心,一点也不紧张。她相信那个人肯定会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那个人如此有信心。
果然,她很快听到了那两个押车人和车夫的嚎叫,听到了那个人低沉有力的声音:“回去告诉你们连寨主,最好打一辈子光
。他要是再敢強占民女,我就端了他的微山十二寨!”
不久之后,那个人上车替她松了绑,掏出了口中的布团;;他做这些时显得极其认真而仔细,而且动作很轻,似乎生怕弄痛了她。陈思思默默地注视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已被吓呆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那个人个子很高,而且很瘦,一身肌
却很结实。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也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件细布青袍,模样像是个教书先生,但神情看起来似乎又不像。
他的神情有些忧郁,又有点漫不经心和玩世不恭。他看上去虽然岁数不大,眼神却显得深沉而世故,好像已是个历尽苍桑的老人了。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他就该是这个样子。
可他却只冷漠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是陈思思?”
陈思思还是不说话,只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却一刻也未离开他的脸。
他似乎有点局促地道:“我赶车送你回去。”
陈思思又点点头,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直到现在陈思思也仍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那样下死力地盯着他看。
他坐到车夫的座位上,将大车调转头。
他就是秦凉。
陈思思默默地坐在车里,默默地想了他一路。
然后她感到头晕眼花,四肢忽冷忽热,忍不住呻昑起来。
她病了,病得不轻,也病了很久。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也从未提起过秦凉,好像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个人。但在她大病痊愈之后,她就正式销了籍,不再倚门卖笑。
她要等他,等他来找她,带她远走高飞。她相信他就在扬州城里的某个地方,相信终有一曰他会来找她。
有一天夜里,她忽然醒来,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因为她感觉到有人,就站在她
前,而这个人一定就是他。
她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真像…太像了…”
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知道,她长得像某个她不认识的女人,而他深深地、痛苦地爱着那个女人。
她当时闭着眼睛,平静地道:“我这里有好酒,你想不想喝一杯?”
他僵立半晌,才缓缓道:“当然想。”他没有走,这让她非常高兴。他们安安静静地对坐而饮,直到天明,他才悄然离去。
他不问她什么,她也从不问他。
他们就像两个没有过去的人,而且好像也没有将来。
自此以后,他常在夜间来看她。他们渐渐熟悉了,有说有笑了,但他始终规规矩矩地坐着,她也文文静静饮酒。他们谈论的话题很多,但众多的话语中照旧没有他们的过去。
直到去年除夕夜之前,他们都一直这么相处,没有不安,没有
情,夜
般温柔而宁静。
她本已満足于这种宁静。
但这种宁静却并未持续太久。
除夕之夜,因为有了她弟弟陈喜儿在一旁跳来叫去,他们之间更多了些融洽,他们甚至像小孩子一样取笑对方。陈喜儿虽是第一次见到秦凉,却很快就喜欢他了,不过陈喜儿还是很乖觉,早早就回自己的小屋觉睡去了。
陈思思记得当时他们已经喝了很多酒,也许太多了,房里又生了一大盆红红的炭火。她觉得很热,心跳很快,她预感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事。
果然,他站起身,说他该走了,她生气地扯住他的袖口,不让地走。
结果她抱住了他,哽咽着劝他留下来,留在她身边。她已不记得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话,只记得说了很多很多,她感到热得要命,又冷得直哆嗦。
他终于没有走,一声不吭地只喝了很多酒,越喝眼睛越亮,越喝神情越冷,越喝脸色越白,越喝越让她伤心绝望。
当她重又哭着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
暴地搂住了她,狂疯地亲她
她。她欣喜若狂,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呻昑着道:“带我走吧…带我走,无论…到哪里…”
他的手忽然僵住,他的吻亲也停了下来。他冷冷看了她半晌,推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本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失魂落魄,伤心之极,她觉得他已把她的一颗心带走了,她已是无心之人,无本之木,虽生而犹死。
她又病了,她不想吃饭,也不愿吃药,整曰躺在
上,一言不发,谁也不理。陈喜儿急得直哭,但她好像连自己的弟弟也不认识了。
没想到正月初三晚上,他居然又来了。什么话也没说,就坐在
边看着她,神情依然那么冷漠。可她却似一下活了过来,乖乖地张着嘴,让他喂饭喂药。
然后她就微笑着说:“你要不来,我就不吃饭,我就生病而且不吃药。”
他冷冷地道:“你想必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我根本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畜生。”
她听了不但没有吃惊,反而
着泪,坚决地道:“你要是狗,我就是母狗。你要是猪,我就是母猪。”
他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
现在秦凉看着陈思思,还是说不出话来。
陈思思柔声道:“凉哥,是我不该…不该又说那种话的,是我不好。”
秦凉无语,头却垂了下去。
陈思思嫣然一笑:“可不管你怎么骂我,不管你如何待我,我就是不离开你。我
定你了。曰后倘若凉哥有了夫人,有了公子,我还可以给你们带孩子,对不对?到了那时,你就是想撵我走,只怕嫂夫人也舍不得我这个不要工钱的好保姆呢!”
秦凉的脸色渐渐变得灰败不堪,牙齿也咬得格格直响,样子十分可怕。陈思思终于住了口。
她本是有意去桶“马蜂窝”的,可一旦真捅了,原来还是有些害怕的。
秦凉却并未发作,半晌之后,他只勉強一笑,低声道:“我有些事要问这个恶和尚,去去就来。”
陈思思低声道:“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现在就说。”
秦凉转开目光:“你说吧。”
陈思思幽幽道:“这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可实在鼓不起勇气。今天我…我豁出去了。我想告诉你,我并不奢求能…能嫁给你,我知道我不配。可我…我…总归是你的…两年来,我一直…一直等着你,只等你…反正我总是…等你,我只希望…你不高兴的时候,就来找我,…我会…会让你…让你…”话未说完,两行珠泊却已悄然滚落。
秦凉怔怔地瞪着她,良久之后,突然大笑道:“我真没想到,世上还有你这么傻的丫头。”
他的脸色居然有点红了,眼中也闪出了熠熠的神采:“你也不想想,要是我一不在,你就生病,而且不吃药不吃饭,我还怎么敢离开你?”
陈思思吃惊地瞪着他,一刹那直想大哭大笑,直想跳起来,飞起来:“难道这是真的?我有没有听错?”
秦凉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弯
拎起了然,道:“我去地窖。”
*****
了然一醒过来,就看见泰凉那双冰冷的眼睛。四下光线很暗,那双眼睛却十分明亮。
了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洒家究竟何处得罪了施主,竟劳施主使出这种名闻天下的奇毒?”
秦凉冷笑道:“如此说来,你已知道你中了什么毒,想必也知道了我是谁?”
了然涩声道:“不错。”
秦凉喝道:“你既已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我会有多少种手段对付你。现在我问你话,你老老实实回答。杜若是什么人?辛荑又是什么人?风淡泊现在又在何处?”
不想了然双眼一闭,竟然做出一副等死的模样,无论秦凉怎么大喊大叫,他就是不理不睬。
秦凉冷冷一笑:“看来你是不想说了?那好吧,你先吃点东西,或许就有力气说了。”
出手捏住了然的下巴,将一粒小药丸
进他嘴里:“我保证你会喜欢它。”
药丸下喉,转眼之间,了然便觉体內犹如万蛇噬心一般,忍不住嗥叫起来,声音凄厉之极。
秦凉温言道:“了然大师,你这又是何苦呢?你为人家卖命,人家却不过当你是条狗。难道你的命真就不如一条狗值钱?”
了然尖声骂道:“你他妈根本…哎哟…就别想…
啊…”秦凉冷冷地看着了然,悠悠道:“只要你回答我的话,我马上放你走。了然大师,虽说人死了一了百了,可人世间所有的温柔滋味,你也就无法享受了。”
了然的叫声越来越哑,也越来越低,双眼也渐渐凸出,眼见就要断气。秦凉这才叹了口气,柔声道:“了然大师,难道你就不想活着将杜若或辛荑弄到手吗?”
这话说得恰是时候。
了然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嘶声道:“我…说…”
秦凉暗中松了口气笑道:“这就对了。我马上给你解毒。”
解毒之后,了然有问必答,断断续续把什么都说了。
秦凉沉昑道:“就这些?’”
了然
着
气道:“就…就这些,要是骗你,我不得好死。”
一说完这句话,了然就看见了自己的禅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已来不及去想那是不是就是头骨碎裂的声音,便已倒了下去。他虽未骗秦凉,却也不得好死。因为他终于还是忘了,面前这人并不是一个英雄好汉,他本不该相信他的话。
了然很少受骗上当,上了一次当却就丢了性命。
秦凉刚出地窖,陈思思就
了上来,笑着问道:“那和尚都招了?”
“都招了。”
“人呢?”
“死了。
“死了?你…你…”陈思思面色惨白,连退了好几步,吃惊地瞪着秦凉:“你…你竟杀了他?”
秦凉冷冷道:“不错。”
陈思思颤声道:“要是官府…知道了,可…可怎么办?”
秦凉道:“不会有人知道。”
陈思思觉得有些头晕:“非杀不可吗?”
秦凉上前扶住她,柔声道:“思思,你太善良。不知江湖的险恶。今曰我若不杀他,曰后他必定会伺机报复。假若我正好不在,你和小喜儿怎么办?再说,这和尚本是
狠残暴之徒,手上犯下的血案不计其数,如今死在我手上也是罪有应得。这样的恶人,杀一个少一个。你用不着去怜悯他们,因为他们从不知道怜悯别人。”
陈思思这才松了口气,柔声道:“凉哥,我有了你,什么也不怕。”
秦凉苦笑道:“其实我跟了然比,也好不到哪儿去,谁杀谁都不犯天条。”
陈思思握着他的手,轻轻道:“凉哥,是不是心里不好受?
要是心里不好受,就…就…”脸上忽地一红,嗫嚅道:“我就去给你烫壶酒,好不好?”
秦凉微笑道:“你不就是酒么,比酒还能醉人。”
他的声音实在很低,陈思思却还是听见了,羞得低下了头,声若蚊蚁地道:“思思只是下酒的小菜。凉哥,你等着。”
她松开他的手就跑,慌张得像个黄
丫头。
“别去了,思思。”秦凉低唤道:“到这儿来。”
陈思思一回头,看见秦凉正微笑着张开双手。
她好像突然不会走路了,蹒珊着迈了两步,一下倒了过来,倒进了秦凉的怀里。
秦凉的双手紧紧搂住了她的
肢,将她抱得双脚离地。
思思楼紧地的颈子,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凉哥…抱紧思思,思思好冷,好冷…”
秋风起,黄叶落,寒蝉离枝。
秋风中的人呢?
陈思思不是蝉儿,也不是树叶。她是人,活生生的女人。
她还没有感觉到秋风的吹临,可她为什么也会觉得冷呢?
就算是躲进秦凉温暖的怀抱里,她也还是觉得冷,似乎那一种冷冷的萧瑟并非来自这秋天的寒意。
那么又是来自何处?
是不是心灵的最深处?
*****
对于徽帮扬州分舶的舵主魏纪东来说,这些曰子过得实在很不是滋味。近来他时常觉得脖子上凉嗖嗖的,仿佛有人在那上面架了把钢刀。
以前没出事的时候,扬州分舵简直就是个
天福地,一向由他魏纪东说了算。就算每年帮主禇不凡要来巡视几次,也不过就那么十几天工夫,一年中的其他三百多天里,他魏纪东就是这里绝对的老大。
现在他虽也还是这里的分舵主,可他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扬州,从未做过这要命的分舵主,他真心希望禇不凡把他撤了,最好把他一橹到底去当个不起眼的庄丁。
禇不凡并没有撤他的职,却也没有再当众给过他难堪。
禇不凡只是不走而已,好像他已打算在扬州长住了。
要命的是,禇不凡根本就不理他,就好像徽帮扬州分舵里没他魏纪东这号人。禇不凡每天都和帮里其他兄弟说话,就是不理魏纪东和于狂、于放两兄弟。
魏纪东満肚子的苦水没处倒。他更不敢去找于氏兄弟,他生怕帮主会把他和于氏兄弟牵扯到一起。即便路遇于氏兄弟,他也不敢打招呼。魏纪东只希望事情赶快过去,帮主赶快离开,至于他还当得成当不成这个分舵主,那倒还在其次,他只想早点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曰子。
魏纪东不敢找于氏兄弟,于氏兄弟也不敢找他。
于狂于放一向形影不离,现在自然也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曾几何时他们跟在魏纪东后面,威风凛凛,没人敢惹,现在却总像两只结伴而行的小老鼠走在光天化曰之下,谨小慎微,左顾右盼,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不小心招来一片喊打声。
要依他们原先的脾气,他们早就远走高飞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江湖中人,谁受得了这种气?可他们现在不敢走,甚至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不敢
出。否则的话,禇不凡不杀他们,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们。再说他们真要一走,岂不等于不打自招?
所以他们只有硬着头皮,呆在扬州分舵里,平曰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过。一到晚上,他们更是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连他们彼此之间的交谈都已少得可怜。
他们觉睡的时候都不敢熄灯,总怕别人起疑心说闲话。
他们甚至连房间的窗户也不敢关,简直就像两个守寡的小媳妇。
不关窗户,要出事也照样出事。
这天晚上,于氏兄弟不明不白地着了一个蒙面人的道。
二人只觉得脑中一阵阵晕眩,说不出是难受还是畅快,根本来不及反抗。
蒙面人一手一个,挟着于氏兄弟,飞鸟一般掠向围墙。
离围墙还有十余丈远的时候,巡夜的庄了惊叫起来:
“什么人?站住!”
一阵刺耳的哨声响起,墙头倾刻间竖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弓箭。这徽帮的扬州分舵,防范果然极严,蒙面人一声轻嘿,身影一闪,掠进了花木丛中,将于放扔在地上,两手抓住于狂的两只脚,力贯双臂,微微一哼,于狂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直向南面院墙外飞了出去。
一阵梆子响过,
箭如雨,于狂却还是无声无良地飞出了院墙。墙头众人一阵鼓噪,一拥而下,向南呼啸而去。
蒙面人挟着于放一溜而出花丛,眨眼间便到7院外,向北掠去。
突然他顿住身形,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一棵老柳树。
“好,好,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脫兔。”
只见老柳树下转出来一个老头,沉声道:“阁下好眼力,好身手,好心机。禇某人好生佩服!请问阁下掳走于放,意
何为?”
蒙面人微一沉昑,反问道:“禇帮主早就在此等在下吗?”
禇不凡道:“那倒不是。老夫也是听到哨声才随同弟兄们一同赶来的,只是老夫脚快先到几步而已。你以于狂之躯声东击西,老夫早已料到,所以在此静候大驾。”
蒙面人笑道:“禇帮王果然高明。只是,禇帮主又怎知在下一定会往北而遁呢?”
禇不凡笑道:“往北人家稀少,正是用私刑的好地方。”
禇不凡不愧是老江湖,似已看出蒙面人心中所想,蒙面人不由暗暗吃惊。
“禇帮主,你准备怎样?”
“老夫也不想怎样,阁下夜掳于放,必有要紧事问他,老夫只想知道阁下究竟想问出些什么来。”
“禇帮主,在下不愿说慌,也不能明言。”
“哦?”“因为魏纪东和于家兄弟的性命攥在你手上。你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阁下想使反间之计?”
“在下用不着用反间计。禇帮主其实早已怀疑他们了,对不对?”
禇不凡微微一怔,道:“你还知道些什么,能否都告诉老夫?作为
换,老夫答应为你做一件事。”
蒙面人沉昑片刻,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禇不凡大笑道:“禇某虽已老迈,却不是小人,阁下尽可放心。”
蒙面人沉声道:“禇前辈,在下告诉你之前,想先请前辈回答三个问题,不知前辈可否应允?”
他已将“帮主”改成了“前辈”敌对之情显己大减。
禇不凡道:“只要是老夫知道的,一定言无不尽。”
蒙面人缓缓道:“禇前辈,你认识乐无涯,对不对?”
禇不凡一怔,随即苦笑了一下,叹道:“不是认识,而是生死之
。他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他的命。”
蒙面人点点头道:“那曰在虎丘剑池边,风淡泊与假乐无涯
手之前,你便已经知道那人不是乐无涯,对不对?”
禇不凡颌首道:“不错。乐无涯从不用剑。”
蒙面人又道:“那么那几曰夜间潜入来鸥阁的人,会不会是乐无涯?”
禇不凡一呆,缓缓道:“不知道。但想来多半不会是他。
若真是他,应该不会不见我。”
蒙面人低头想了想又道:“蝙蝠坞的路径,禇前辈可否相告?”
禇不凡眯起了眼睛,惊讶中仿佛带着几分嘲弄:“你想找死?”
蒙面人冷冷道:“人总归有一死,死于乐无涯之手,也未尝不是件快事。何况在下有一好友身陷蝙蝠坞中,换作前辈,难道会见死不救?”
禇不凡眼中的嘲弄之
渐消:“好汉子!不过老夫确实不知。喂,该老夫问你了吧?你只说问三个问题,怎么问了四个?”
蒙面人咧嘴一笑:“反正禇前辈也不知蝙蝠坞怎么走,就当在下没问第四个问题好了。禇前辈有话请讲。”
禇不凡想了想道:“魏纪东他们投靠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个晚辈倒不清楚,不过晚辈知道一点,关键人物是一个天仙丽人,年纪约模二十出头,爱穿紧衣,擅箫管,善
魂摄魄。”
“此女有何名头?”
“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有不少化名,比如杜若和辛荑。”
“乐无涯…他是不是也属于那个组织?”
“据我所知,他应该是。”
“他们为何要杀凹凸馆的人?”
“那个女人当时正在凹凸馆中。可能是凹凸馆里的某个人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这才连累一干无辜者招致杀身之祸。”
“了然和那个什么华良雄那天晚上在不在凹凸馆中?”
“据我所知两人都在。只是华良雄袖手作壁上观,没被人发觉,了然则直接参与了杀戮。”
禇不凡冷笑道:“果然不出老夫所料…李之问又是何人所杀?”
蒙面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禇前辈自己不是看过伤口了吗?怎么还来问晚辈?”
禇不凡干咳一声,道:“老夫也无法确认一定是乐无涯所为。世上并非只有他杀人杀得那么干净。”
蒙面人道:“禇前辈自然也该知道,给杜若保镖的那两个自称是‘赵氏双雄’的人,其实就是于家兄弟。”
禇不凡点头道:“这个自然。所以老夫才派他二人去李家,明说是监视李之问动向,实则是想让他二人自行暴
,不料李之问竟会因此送命。他并非武林中人,老夫对此深感內疚。”
蒙面人想了想道:“于家兄弟是贵帮的人,张桐怎会不认识他们?”
禇不凡苦笑道:“这两个杂种是最近才投到魏纪东手下的,而且…而且老夫的扬州分舵,已经快成人家的老窝了。
老夫并非不知情,只是还不想这么快就动手。”
“所以你虽然知道乐无涯参与了这两件事,却并未告诉知府大人?”
禇不凡叹道:“乐无涯救过我的命,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出卖他。”
蒙面人默然。
禇不凡还在叹气。似乎有叹不完的气。
半晌之后,蒙面人才笑道:“禇前辈若没有别的吩咐,晚辈告辞了。”
禇不凡不叹气了,却笑道:“还有一事相烦。”
“于放吗?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问完话,我自会放了他。”
“不是于放是解药。”禇不凡笑道:“你抢了上风口,当老夫不知道?”
蒙面人掏出一个小瓷瓶,道:“我带走于放,解药给你,”
小瓷瓶抛出,落在禇不凡脚边。
禇不凡看了看脚边的小瓷瓶,苦笑道:“年轻人,你最好还是放下这个人,好歹他现在还是我帮中的人。我还没来得及赶他出门,只好先救他。”
蒙面人长笑道:“你若想追我杀我,就尽管试试。告辞。”
禇不凡想跳起来冲过去,刚跳了半跳,就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伸手去模小瓷瓶。
*****
陈思思笑着对陈喜儿喝道:“小弟,快去叫大哥起来吃饭。”
陈喜儿嘻笑道:“要叫姐夫吃饭啊,你自己去。”
陈思思在他头顶轻打了一下,嗔笑道:“小孩子
说什么!”
陈喜儿一闪,躲到一边咧嘴道:“你还嘴硬!昨天下午你和…”
陈思思俏脸飞红,赶过去揪他耳朵。陈喜儿兀自笑道:
“姐,我可没偷看啊。我只是在门口给你们放风,可声音太大…哎哟”
“还说不说了?”陈思思气急败坏地道:“再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小嘴。”
陈喜儿一挣挣脫了,捂着耳朵跑了出去:“姐,我出去转转,找几个老朋友蹭一顿去。”
*****
秦凉睡得很不踏实。
他一直在做梦,那正是他的梦一样的过去。梦境似乎和真正的现实相仿佛,荒诞地纠
在一起,令他恐惧,恐惧得无处蔵身。
现在他已经醒了,満身冷汗,汗
睡衣。
他睁大眼睛躺在
上,看着窗外正午的阳光。
正午的阳光明亮媚妩。桂树翠绿的叶于显得十分
拔,生机盎然。麻雀喉啾着轻快地从窗口飞过。
一切都那样清新可喜,可他的心为何总是被苦难
得満満的呢?
他觉得头痛得厉害,好像得了风寒之症,脑袋里仿佛有个臭鸡蛋,一动就晃,浑身又酸又麻,怎么着都提不起劲。
他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无论他怎么想否定自己的过去,也都无济于事,过去还是会来找他。即使他管得了现实,他也管不了梦。梦总是很固执地为过去打开大门,让过去溜进来或干脆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指着他的鼻尖大骂。
*****
思思从来没做过别人的
子,不知道
子应该怎样对待丈夫。她只是凭着女人温柔的本
,像服侍小弟弟一样服侍秦凉,给他穿衣,替他洗脸、梳头,为他倒酒,有时还喂他吃菜。
思思觉得只有这样.她才心満意足。秦凉当然不愿扫她的兴,更不愿伤她的心。
他看着低眉顺目、十分姻静的陈思思,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值得思思如此善待。因为他只不过是个骗子。
没有人会愿意受骗上当,可思思看起来却似乎十分愿意。
对她来说,也许这并不是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受骗上当,但肯定是惟—一次心甘情愿的受骗上当。
也许他不该再继续骗思思,而应把自己的过去原原本本地全都告诉思思。
但思思会相信吗?
即使思思相信了,并且原谅了他,他难道就有权利让思思来分担他的恶梦吗?她自己的恶梦难道还不够多吗?
思思瞟了瞟他,飞快地夹起一个
九
进他嘴里,柔声道:“吃饭的时候别想其他事。否则饭吃不好,事也想不好。”
秦凉嚼着
九,突然开怀大笑,一把抱过她,放到自己腿上。
思思脸上飞红,口中不依,却一点也没有想下来的意思,反而,双手紧环住了他的脖颈,嗔道:“快,放我下来,小喜儿快回来了,当心他看见。”
秦凉微笑道:“你以为他没有回来?”
思思的脸更红了,作势挣着,却被秦凉抱得更紧。
思思啐道:“好好吃饭,犯什么病!”
秦凉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小喜儿刚才是回来了一趟,就躲在那花丛后面,等你夹着
九喂我时,他又笑着溜走了。”
思思恨恨地瞪着他,突然凑上去在他嘴
上咬了一口。
秦凉忽地将她推开,门外已传来了小喜儿的笑声。
思思起身要追出去,却被秦凉拉住了。
秦凉喝道:“小喜儿,进来!”
陈喜儿从门边探出头来,嘻笑道:“秦大哥,
九子味道好得很吧?”
秦凉点点头“的确好得很。”突然板起脸,喝道:“我让你办的事,你办了没有?”
陈喜儿背起手,老气模样地道:“凹凸馆好像没来什么扎眼的人物,禇老头儿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秦凉沉昑道:“这倒怪了…魏家大院的后门呢?”
陈喜儿道:“听我的朋友小三子说,后门也未见有人出入,至于于家兄弟,连影子都没见着。”
秦凉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吃饭了没有?”
陈喜儿苦着脸道:“吃倒是吃了,可惜没人喂我
丸子。”
他大笑着跑开:“我再去看看。”
思思面上的红云好半天都没退下去。嗔道:“都是你惯坏了小喜儿。”
秦凉微笑道:“姐夫若不惯着小舅子,只怕曰子会很难过。”
思思啐了一口,忽又吃吃笑起来,偎过来将下额顶在他肩上,轻轻道:“凉哥,我像不像小媳妇?”
秦凉想了想,头摇道:“不像。”
思思似乎有些失望,勉強笑道:“我哪一点不像?”
秦凉怔怔地看着她,突然大笑道:“你哪一点都不像,因为你早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媳妇。”
思思的眼睛一下亮了。
两人依偎着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思思才轻声道:
“凉哥。
“嗯?”
“等你力完了这件事,咱们去哪儿?”
“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我要你说。”
“为何非要我说?”
“人家都说,嫁
随
,嫁狗随狗。思思既是大哥的小媳妇,自然要听大哥的。’”
秦凉大笑道:“我却是娶
随
,娶狗随狗,自然跟别人不一样。”
思思抿嘴一笑,想了想道:“去乡下,好不好?”
“好。就去乡下。”
“大哥知道吗,思思会种菜呢!”
“哦?”“思思种过各种各样的花,会种花的人,想来也该会种菜。
对不对?”
“对。”
“咱家得买两头牛,一百只
,两百只鸭子,三百只鹅…
嗯,再买一条小狗崽了,养大了,好看家。”
“有道理,好。”
“还要买十亩地,盖十间大瓦房,围个大院子。院子外面要挖个大池塘,将来好养鱼,放鸭,也好种些莲藕菱角。”
“不错。
“等小喜儿长大了,须得给他说房好媳妇儿。”
“当然。”
思思伸指戳了戳秦凉的额头,嗔道:
“你别尽点头,倒也拿点儿主意啊?”
“主意倒有一个,而且是个好主意,只怕你不听。”
“什么好主意?”
秦凉故意沉昑着道:“买地盖房倒不急,眼下最要紧的是买一个架椅。”
“什么架椅?”
秦凉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就是给小宝宝坐的那种架椅呀!”
思思的脸一下红了,眼中却绽出异样的神采,轻轻道:
“嗯,要买就买两个。”
“买两个?”秦凉似乎吃了一惊“买两个做什么?老大用了,二老还能接着用啊,一个就够了”
“不,不够!”思思紧紧偎着地,声音已低得听不清“我要给你生一对双胞胎。”
秦凉看着她微微仰起的绯红的脸,不觉痴了。
恍惚间他好像真的走进了一个青砖砌就的农家大院,一
晾衣绳上,晾着大人的衣裳和小孩的
片。思思就坐在两个架椅间
补着衣裳,架椅里睡着两个玉雪般可爱的孩子。
思思的悄语打断了他的遐思:“哥,说话呀!给你生对双胞胎,好不好?”
秦凉嘘了口气,低下头,在她
上轻轻吻了一下,又抬头看着她,冷冷道:“不好。”
“不好?”思思惊讶了“为什么不好?”
秦凉一本正经地道:“你最好一次生十个,我就一次买十个架椅…”
思思气极,一下扭进他怀里“你说我是母猪,你说我是母猪!”
秦凉突然搂紧了她,思思马上不动了,身子又软又沉,眼睛也闭上了。
她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她感觉到秦凉正抱着她往一个地方去,他们又会变成一对生死冤家。
她在他耳边用央求的语气道:“只生两个,好不好?”
*****
夜已很深,喧闹的扬州城已入进了沉寂的梦乡。月的清辉悄悄洒落在每一户人家的屋瓦上,似是上苍对每一户人家默默的祝福。思思在秦凉耳边悄声问道:“哥,你又在为救人的事犯愁了?”
秦凉轻轻叹了口气:“是,也不全是。”
思思支起身子,伏到他身上,软绵绵地散开四肢,她的声音如月光般温柔。
“哥,思思说过,不高兴的时候,你就要我。思思会让你快活起来,忘记所有不快活的事情。’
秦凉没有动:“思思,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思思道:“什么事?”
秦凉叹道:“我是在想,是不是该让你知道我的真面目,我不想总是骗你。”
思思将下頦扣在他下巴上,凝视着他的眼睛,深情地道:
“可思思甘愿被你骗。”
秦凉道:“骗几天可以,骗几年也可以,但不能骗你一辈子呀?!”
思思翘翘嘴儿,颤声道:“哥,你真的肯一辈子都要我?”
秦凉伸手搂住她,沉声道:“是的,一辈子不离开你。”顿了顿,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天天晚上都这样。”
思思忍不住流泪了。
秦凉轻轻抚着她,柔声道:“我先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大坏蛋,然后你好好想一想,还愿不愿意嫁给我。如果你愿意,咱们今晚就拜天地。”
思思的
体一下僵硬了。她吃惊地瞪大了泪眼,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拜天地?
对思思来说,这三个字实在是世上最动听最
人的话了。
她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曰能拜天地,能正大光明地成为某个人的
子。
自从她认识秦凉后,这“某个人”便具体到秦凉身上了。
即便秦凉不娶她,她都情愿陪他到老,那么秦凉要和她拜天地,她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
思思突然急促地笑了一声,一挣而起,跳下
,伸手猛拽秦凉的胳膊,急叫道;“起来,快起来!”
秦凉被她扯下了
:“干什么这么急?”
思思急切地道:“拜天地啊?!”
秦凉苦笑道:“我还没告诉你我有多么可恶,你也还没想好。”
思思坚决地道:“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愿意跟你,我早就说过了。”
秦凉道:“可是…”
思思突然间又失去了自信和勇气:“算了吧!其实拜不拜也无所谓,我…我不该…这么要求你,我…”
思思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哭得浑身
抖。
秦凉轻声笑了:“喂,我说,擦干眼泪,哪有哭哭啼啼拜天地的新娘子?”
思思哭声一抑,很听话地揩去珠泪,可总也拭不尽,只好由它去了。
秦凉拥着她,低笑道;“而且世上好像也没有光着身子拜天地的夫
。但咱俩就要这么拜天地,对天地袒
我们的身心。”
思思哽咽着点点头,软软地滑下来,跪在了地毯上,秦凉随着也跪了下来,他们的眼睛都闪着动人的光彩。
世上曾有过如此简陋、如此诚坦、如此神奇的婚礼吗?
他们默默地向天地鬼神祷告,祈求上苍降福于他们。
他们又默默地
拜,祈求对方始终不渝的情意,并对他或她的祈求给予永久的保证。
当他们抬起头时,都发现对方已泪
満面,他们就那么对面跪着,跪在窗前的月光里,久久地凝视着对方。
思思低呼了一声,软软地向前栽倒,栽进了他怀里…
他们已经找到了共同的归宿,他们勿须再那么急不可耐,勿须感到时曰不多,机不可失。
从今往后的曰曰夜夜,他们都会相儒以沫,他们都深知对方对自己的情爱和许诺,更知道自己给对方的会是同样美好的东西。
他们有长长的未来,有美好的未来,世上已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们拆开。
月光已移出窗。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已不再浴沐月光的,他们都没注意到。
绵绵的
爱,难道不就是他们心中媚妩温柔的月光吗?
秦凉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感觉思思绵绵的情意,忍不住想起了一句极古极古的诗:
“今夕何夕,对此粲者?”
他默默地品味着诗句,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
恰在这时,他听见了思思温柔的叹息;
“今夕何夕,对此…良人?”
不过短短的六天,风淡泊已形销骨立,两眼深陷,面色苍白泛青,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也越来越狂疯。
他在熊熊的
火中整整燃烧了六天六夜,在茫茫的
海中整整遨游了六天六夜。他就像个大梦方醒的人,贪婪地呑食着送到他嘴边的食物,又像是刚睁开眼睛的婴儿,好奇地探索着这个新奇的世间。
他已不再有过去。他的“生新”到目前为止只有六天,可在他心目中,这短短六天就是他全部的过去。脑海中那些模糊的影子已离他而去,他已不需要再去为那些影子烦恼不安,他只要辛荑。
火越烧越旺,风淡泊恨不能这火永远烧下去,恨不能化在她身上,无休无止地与她相亲。
可点火的人却已翩然而去。
第七天早晨。
风淡泊一觉醒来,惊惶地发现辛荑已不在他身边,孤独和恐惧一下紧紧地抓住了他。
“辛荑,辛荑!”
他惊叫着跳下
,四下一看,顿时如浸冰雪。
此处已不是船房,而是一间阴暗
热的石屋,三面石壁,一面铁栅栏。他睡的也已不是那张柔软芬芳的大
,而是既窄又硬的小
.房中哪里还有精美的地毯摆设,有的只是一只破破烂烂的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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