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客人和主人
十一月十七。居延海。
圣火教总舵。
张飞鸿在圣火教总舵內,已经整整住了一个月了。
居延海虽名为海,实际上只是一个大湖泊,对于张飞鸿这种生于海岛长于海岛,自一生下地便每曰都对着浩翰无垠的万倾碧波的人而言,将一个湖泊取名为“海”实在是不可理解的事。
亦集乃是居延海东岸的一座废弃的城池,圣火教的总舵便设在这城池里。
张飞鸿在还未到达亦集乃之前,一直以为亦集乃四周全部都是茫茫的沙漠,而亦集乃仅仅是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正如他在海外的那座茫茫大海中的小岛一样。
他根本没想到,经过半个多月艰苦的行程,历经荒凉的,寥无人烟的大戈壁和死气沉沉的大沙漠之后,出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一望无际的绿茵茵的草场,是烟波浩渺的湖泊和一座庞大的城市。
亦集乃城虽然因长久的废弃已变得不复当年的辉煌,但在慕容冲天十来年的努力之下,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处极为坚固的防御工事。
到了亦集乃城之后,张飞鸿才觉得自己此行多少有些仓促,有些考虑不周。
他开始怀疑慕容冲天除了想入主中原武林之外,尚有更大的野心。
在他看来,圣火教的总舵与其说是江湖门派的总舵,还不如说是一处兵营来得更恰当些。
圣火教的教众也根本不像是一般江湖门派的门下弟子,甚至圣火教总舵內各堂各坛各部的编制,也是严格按照一支军队的标准来完成的。
总舵內到底驻扎有多少人马,张飞鸿估计不出,但他亲眼看见的两队铁骑兵,人数至少不下二千人。
那是在他到达亦集乃的第三天,慕容冲天第一次与他会面。
其实,亦集乃城已经不能算是一座城池了,因为除了那一道坚固高耸的城墙外,城內连一幢哪怕是土墙草顶的小房屋也没有。
圣火教教众们都住在帐篷里。
大大小小的帐篷几十个一组,散布在城內。
除了帐篷之外,亦集乃城內便只有大片大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了。
慕容冲天正是在一座大帐篷內与张飞鸿会面的。
慕容冲天的外貌竟然同张飞鸿所想象的十分地相似。
惟一令张飞鸿略感意外的,便是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比张飞鸿足足要高出一个头。
张飞鸿与田福二人离圣火教的中军大帐还有二十多步远,慕容冲天已经大笑着
了出来。
不等替张飞鸿引路的李乾元和童尚荣开口介绍,慕容冲天几步就跨到张飞鸿面前,抓住他的双手劲使地摇了几下,大笑道:“张公子,一路辛苦了。”
张飞鸿含笑道:“童、李二位长老一路之上诸事照应,谈不上辛苦。”
慕容冲天携着张飞鸿的手,二人并肩走进大帐。
大帐呈长方形,进深足有二百步。
大帐两边,各摆设着一长溜乌木
椅。
大帐的尽头,是一架楠木大屏风。
屏风前摆着一张虎皮大
椅,椅前是一张宽大的白杉木大案。
慕容冲天客客气气让座之后,自己也随随便便地在张飞鸿对面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张飞鸿。
落座之后,张飞鸿才发觉童尚荣和李乾元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大帐內了。
慕容冲天轻拍一下手掌,道:“上茶。”
屏风后转出两个小丫头,将三杯清茶送到三人手边的小茶几上。
慕容冲天端起茶杯,微笑道:“请,请。敝教地处西北苦寒之地,水质不算太好,张公子见谅。”
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威震中原武林的“五大高手”之一,更不像是执掌圣火教的一教之主,简直就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头而已。
他对张飞鸿的态度随便之中透着一股亲切,就像是在接待一位长时间没见面的后生小辈。
似乎他并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
怀复国大计的张氏一族的“主公”也不知道张飞鸿前来见他的目的。
张飞鸿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笑道:“慕容先生过谦了,此水乃是高山之顶积雪所化,一股清正之气,沁人心脾。”
他又浅浅呷了一口,品了品,叹道:“水好,茶也好。
好茶,好茶,此茶定然是宁国府黄花山所产的黄花云尖吧?”
看他心満意足的样子,似乎他不畏寒苦长驱三千余里,为得就是喝这一口积雪化水泡的茶而已。
田福实在坐不住了,站起身长揖到地,道:“大周內廷总管田福参见圣火教慕容教主!”
张士诚当年的国号就叫“大周”田福特意亮出自己的身分,是想尽快将话题引到正事上来。
同时他也是在向慕容冲天表示不満。
他觉得以张飞鸿一国之主的身分亲自来圣火教总舵,慕容冲天接待的规模未免也太小了,说得不好听一点,简直就是如同儿戏。
慕容冲天也站起身,还了一揖,笑道:“老先生太客气了,请坐,请坐。”
田福怔了怔,怒气顿生。
他原本就阴沉沉的一张脸变得更加阴沉了。
张飞鸿的脸上仍挂着轻松的笑意,他含笑对田福道:
“福爷爷也尝尝。此茶清香宜人,厚而不沉,实在难得。”
田福只好坐了下来,端起手边那杯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勉強动了动嘴角,算是笑了一笑。
张飞鸿又浅浅呷了口茶,満意地叹了口气,这才道:
“慕容先生,在下于济南巧遇贵教刘仲谋先生。刘先生向在下谈及慕容先生绝世之气度,令在下神往不已…”
慕容冲天大笑着摇了摇手,笑道:“哪里哪里,张公子太客气。公子年轻有为,
蕴不凡,令老夫心折!”
张飞鸿含笑道:“在下临行之前,蒙刘先生厚意,已将在下来意报知慕容先生,不知先生有什么指教?”
慕容冲天笑道:“仲谋的确给老夫写过一封信,信中言及公子之志向,只是语焉不详。”
张飞鸿知道,要是再像这样转圈子,只怕转到明年去也说不上正题。
他拈起茶杯盖,在手中轻轻转动着,目光盯着杯中漂浮的几片茶叶,似是不经意地道:“慕容先生,如果贵教、瓦剌及在下在海外及中原各地数十年间积蓄的实力,三方联手合作,共击明廷,先生以为胜算有多大?”
慕容冲天抚着他那部长长的美髯,微笑着淡淡道:
“公子以为能有多大胜算?”
张飞鸿道:“依在下之见,胜算绝对不会低于七成。”
慕容冲天道:“哦?”张飞鸿道:“不知先生是否有此意向?”
慕容冲天淡淡道:“老夫生平志愿,便是要重振圣火教往曰雄风,再度入主中原武林,果真如公子所说有七成把握,老夫自然会与公子联手。”
张飞鸿喜道:“先生既有此意,还烦请先生尽快与也先取得联络,最好是能三方会谈一次,商讨一些具体事务。”
慕容冲天笑道:“话是这样说啦,只是要见也先可不太容易。”
张飞鸿道:“据刘先生说,慕容先生曾助也先之父脫
一统蒙古诸部,与也先两世
好。想见他怎么会有困难呢?”
慕容冲天道:“要见他自是不难,只是找起他来比较麻烦而已。”
张飞鸿道:“据在下所知,瓦刺王城就在居延海附近,离此地应该不会太远吧?”
慕容冲天看了张飞鸿两眼,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微笑道:“公子刚才说什么?是不是说瓦刺的王城就建在这附近?”
他的微笑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他的眼睛也比刚才略略睁大了一点,似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张飞鸿自然察觉到了慕容冲天态度的变化,但一时弄不清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
他想了想,道:“是啊。在下刚才是说瓦刺的王城就建在居延海附近。”
慕容冲天又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缓缓道:“公子的意思是说,也先是住在瓦刺王城的王宮里?”
张飞鸿迟疑了一下,道:“也先贵为瓦剌太师淮王,自然会有自己的寝宮,这有什么不对吗?”
慕容冲天笑了笑,淡淡道:“也先的确有自己的住所,只不过他住的是帐篷而不是什么宮殿,瓦刺也素来没有什么王城。公子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
张飞鸿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但仍然坚持道:“在下也是在书上看来的,而且这书的作者乃是一位博古通今的大儒。”
慕容冲天叹了口气,耐心地道:“蒙古诸部一直都过着游牧生活,又哪里会建什么王城。也先的住所叫大帐,乃是一顶由百余匹健马拉着的活动的帐篷。”
他看了看张飞鸿的脸色,接着道:“不仅仅也先,瓦剌可汗脫脫不花,以及以前的脫
,本雅里失、玛哈木,甚至成吉思汗,也都是住着这种可以移动的大帐。”
张飞鸿一拍自己的前额,仰面大笑道:“惭愧,惭愧,如果不是先生指点,在下只怕一辈子都会以为瓦刺有一座规模宠大、气象万千的王城了!”
慕容冲天也大笑道:“这是腐儒害人,跟公子无关…不知公子所看的是哪一本书?是哪一位博古通今的大儒所著?”
张飞鸿
了两口气,却仍然忍不住要笑:“就是那一位一直自号天山隐逸的梁…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慕容冲天恍然道:“噢,就是他呀…,此人名头素来极大,会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张飞鸿笑道:“慕容先生哪天有空,找本他的大作《萍踪新语》看看。在下就是在那本书中看见的。”
慕容冲天笑道:“学问太大的人,肚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一时说错了,弄混了,也是有的。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他转脸看了看大案上的一座沙漏,笑道:“已到了敝教演武的时间了,张公子如有兴致,随老夫一起去看看如何?如有什么不当之处,正好请公子不吝指点。”
张飞鸿拱手道:“正
一睹贵教风采,’指点’二字,绝不敢当。”
居延海边辽阔的草原,正是圣火教铁骑营的演武场。
一看见那两队骑兵,张飞鸿心里就噤不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两队骑兵共两千人,按马的颜色分成两队。
东面的一队全是枣红马,西面则是清一
的黑马。
更让张飞鸿吃惊的是骑士们的服装。
在此之前,张飞鸿所见过的圣火教教众穿得都很普通,各种各样的衣饰都有,身着劲装的人反而不多。
但这两千骑士却都头顶铜盔、身被铁甲。
连他们的武器也是统一的。
东边的一队是长刀,西边的一队是长
。
这简直就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正规军!
就算将这支队伍与明廷最精锐的御林军,瓦刺最剽悍的骑兵大队放在一起,也绝对毫不逊
。
张飞鸿自己在海岛上也亲自训练了一小支骑兵,但限眼前这支队伍一比,他只能自愧不如了。
不论是从人数、装备还是从气势上,圣火教的骑兵都远远超过了他曾经引以为荣的那支队伍。
慕容冲天一声号令,两队骑兵同时发动,纵马向对方直冲过去。
呐喊之声响彻云霄。
八千只铁蹄的践踏之下,连大地似乎都已微微地颤动起来。
张飞鸿虽养气功夫极深,此时也不噤为之气杀。
田福的脸色倒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骑兵发起冲锋的那一刹那,张飞鸿清楚地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平曰里一直阴沉且略显浑浊的眸子中,闪出了锋锐而且亮丽的光芒。
慕容冲天自马上侧过身,微微眯起双眼,看了看张飞鸿,忽地仰天大笑起来。
两千人的同声呐喊,两千匹马暴烈的嘶鸣,八千只铁蹄狂奔之时的如滚雷般的隆隆声,都没能盖过幕容冲天
豪的大笑声。
声
传开,连波平如镜的居延海上,也
起了一阵阵细碎的
花。
直到现在,张飞鸿也忘不了那似乎充盈于天地之间的大笑声。
虽说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但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墓容冲天仰天大笑之时的身影和他脸上的得意骄矜之
。
就能感觉到自慕害冲天身上透出的那一股“舍我其谁”的气概。
自那天会面之后,一直到现在的二十多天里,他没能再见到慕容冲天。
一轮明月高高地悬在湛蓝湛蓝的天空。
月光下是一望无际的居延海。
清冷的月华
泻在蓝得发黑的水面,铺开一片浓重的寒意,笼罩着在湖边漫步的张飞鸿。
他裹紧身上的貂裘,抬起头仰望着幽深的夜空。
月在中天。
他不噤想起了留在济南铁府中的爱
与桥儿,想起海岛上的老母。
她们此时,是不是也正对着这一轮明月,想念着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他呢?
来中原前,每逢月华
光之夜,他都会携着爱
柔顺温暖的小手,在海
轻涌、海风轻拂的沙滩上漫步。
他最爱看爱
在浅淡的月光中的秀美的侧影。
张飞鸿轻叹一声,摇了头摇,低声昑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一阵甜藌而又凄凉的感觉掠上他的心头。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近二十年的努力都将会是无用的。
是非成败转头空。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他恨不得丢下他生来就一直追求着的理想,马上飞回到方蓉蓉的身边,带着她和他们的娇儿,一起回到那个小岛上去。
但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他的血管中
着他父亲,他祖辈的血。
这血里充溢着智慧,充溢着力量,也充溢着仇恨,还有…懊悔。
这鲜血里还充溢着他祖父、他父亲的刻骨铭心的希望。
他一定要将这个几代人的梦想变成现实!
只有这样,他才能对得起他自己血管中的正強有力地搏动奔涌着的血
。
慕容冲天绝不仅仅是想入主中原武林而已,这一点,张飞鸿已完全明白了。
看到圣火教的骑兵大队时,他就知道,慕容冲天所追求的,与地完全是同一个目标。
慕容冲天的野心,完全不比他的野心小。
这就是慕容冲天一直不再同他会面的原因。
实际上,他已经被慕容冲天软噤了。
虽说表面上看起来他完全有绝对的自由,但不管他走到哪里,他都能在四下发现不下二十双眼睛。蓄満警觉与锐利的杀气的眼睛。
现在,这些眼睛一定隐蔵在这静谧的居延海畔清冷的夜
里,而且每一双眼睛与他之间的距离都不会超过一百四十步。
张飞鸿拢了拢貂裘的前襟,慢慢转过身。
在他身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仅仅一个来月,田福好像又老了十岁。
他原本
直如一杆
似的后背现在已经略显佝楼。
他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在看着张飞鸿时,竟
出了一丝淡淡的忧伤,一丝淡淡的凄凉。
将近八十年的颠沛流离中,田福已看尽了世间百态。
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那双眼睛呢?
当年他跟随张士诚时,就曾亲自率军与元朝的精锐铁骑对过阵。对蒙古骑兵惯用的战术和作战时的习惯十分了解。
而这种战术与作战习惯,他竟然在圣火教的骑兵身上又一次见到了。就在那一瞬间,他已明白了慕容冲天到底想干什么。
凭圣火教现在的实力,如果仅仅想入中中原武林,只要慕容冲天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做到。
慕容冲天之所以至今按兵不动,只可能有一个目的。
他当年倾尽全力帮助也先的父亲脫
统一蒙古诸部,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因为只有在长期的作战中,他才能积累起对付大规模战争的经验,培养他自己指挥大规模战争的能力。
也只有在与蒙古诸部的血战之中,他才能学到骑兵的训练方法和作战技巧。
所有这些,在争霸武林的争斗中,都是排不上用场的,但如果想逐鹿中原、问鼎九五之位,却绝对需要。
在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阵战之中,个人的武功再高,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
只有能将个人的力量融进一个整体,而且能使这个整体的力量充分发挥,并能善加利用的人,才会赢得大规模战争的胜利。
只有有能力赢得战争胜利的人,才有可能坐拥天下。
慕容冲天现在已经具备了这种能力。
他会不想坐拥天下吗?
当然想。他要是不想,那才叫怪了!
既然他的目的和张飞鸿一样,现在张飞鸿又已在他的控制之下,他会怎样做呢?
在田福看来,慕容冲天将要做的只可能是杀了张飞鸿!
张飞鸿看着田福佝偻的身影,淡淡笑了笑,道:“福爷爷,夜深了,您老先回去歇息吧。”
田福道:“公子也该休息了。”
张飞鸿笑道:“福爷你放心,飞鸿再呆一会儿就回去。”
田福道:“公子不回,老奴也不回。”
张飞鸿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好吧,一起回。”
清冷的月光下,两个人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慢慢向亦集乃城走去。
他们的四周,远远地也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只要你们不怕凉,每天晚上只管跟着我好了!”
张飞鸿心里暗自冷笑。
一直静静地走在他身边的田福忽然弯下
去,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张飞鸿解下貂裘,披到田福身上,轻声道:“福爷爷。
您老以后就不要跟我一起出来了,当心风寒入內,生起病来可不好办。”
田福
了两口气,又咳嗽几声,淡淡道:“只要公子没事就好。”
他将貂裘褪下,又替张飞鸿披上。
张飞鸿苦笑着摇了头摇,正
开口说话,却看见两支火把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向这边移过来。
田福忽地抢上一步,挡在张飞鸿身前。他心里一阵发凉。
难道慕容冲天现在就要动手了吗?
来人离他们尚有二十余步远,便高声叫了起来:“前面可是张公子?”
张飞鸿道:“正是。”
借着火光,他已看清来人正是自济南一路护送他来亦集乃的李乾元。
上次与慕容冲天会面之后,他还曾见过李乾元一次,但也是二十来天前的事了。
李乾元満脸疲倦之意,疲倦之中还带着一丝惊慌:
“张公子,田先生,敝教主有请二位。”
这么晚了,慕容冲天竟然要见他。
是凶?是吉?
*****
已经是子正三刻了,慕容冲天的大帐之中仍是灯火通明。
大帐左近七八个帐篷內,也点着灯。
一阵阵嘈杂但轻微的人声自各个帐篷內透出;“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张飞鸿心想。
因为自他到此地的一个月中,从来就没见过过了亥正,城內尚有灯光。
慕容冲天和他的部下们的生活都十分有规律,但今天这是怎么了?
李乾元并没有往大帐走,而是将他们引进了大帐边的一座小帐篷里。
说是“小帐篷”其实这里容纳百余人绝对不成问题,只不过与慕容冲天的大帐一比,就显得小得可怜了。一直到走进帐篷,田福的脸色才有所缓和,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慕容冲天显然并没有要加害张飞鸿的意思。
令张飞鸿吃惊的是幕容冲天的神色看上去竟显得十分紧张。
他的额角上,一小片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发亮。
有什么事能令这个身怀绝世武功,部下精锐云集的圣火教教主如此惶惑,如此紧张,甚至举止都已经有些失措了呢?
张飞鸿的面色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镇定自若地拱了拱手,微笑道:“慕容先生深夜见召,有什么指教吗?”
慕容冲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勉強笑道:“张兄弟,老夫有一事相求,望张兄弟千万不要推辞。”
“张公子”变成了“张兄弟”可见此事对慕容冲天来说肯定是十分重要。
张飞鸿微笑道;“只要在下能办到,一定尽力,请慕容先生吩咐。”
慕容冲天点点头,转身扯开他身后的一面帐幔。
张飞鸿这才看见帐幔后是一张黄杨木雕花的大
,同时他也明白慕容冲天求他的是什么事了。
大
上直
躺着一个人。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面色死灰,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慕容冲天的眼中竟然闪动着恳求之
,低声道;“请…请张兄弟替这个人…疗伤。”
张飞鸿一时怔住了,半晌方道:“先生內力,胜在下多多,如此人伤势连先生都无法治疗,在下只怕…”
慕容冲天叹了口气,道:“老夫已经试过两次,只是此人伤势不同平常,竟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老夫曾听李乾”
元说张兄弟对理脉一道十分精通,望张兄弟不吝援手!”
张飞鸿目光闪动,走到
边拿起年轻人的右手,将食中二指搭在那人的右腕上。
细察之下,他才知道慕容冲天所言不虚。
慕容冲天实实在在是要请他帮忙,而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张飞鸿皱了皱眉,道:“这人怎么受的伤?”
慕容冲天又叹了口气,道:“是被人一掌击中后
章门
…张兄弟看不出来?”
张飞鸿将右掌按在年轻人丹田
上,过了一会儿,自语道:“这就怪了。”
慕容冲天忙道:“怎么怪了?”
张飞鸿淡淡道:“此人虽身受重伤,內力却仍十分充盈,以他如此浑厚的內力,又怎会被人轻易地击中章门大
,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做出呢?”
慕容冲天的脸色变了变,叹道:“张兄弟果然不凡…实不相瞒,此人是被别人自后偷袭,才…”
他顿了顿,立刻转过了话题,道:“此人还有没有救?
有多大希望呢?”
张飞鸿沉昑片刻,转头对田福道:“福爷爷,您老来看看。”
田福仔细诊查了半天,又伸手轻轻点了点那人的期门、膻中、啂
、丹田四处
道,这才直起身来,头摇不语。
慕容冲天看看田福,又看看张飞鸿,道:“怎么样?
怎么样?”
田福却闭上了眼睛。
足足有一顿饭功夫,他才睁开眼,从怀里摸出四粒漆黑的药丸,
进那人的嘴里。
慕容冲天喜道:“这么说还是有救?”
田福冷冷道:“看看再说吧。此人任、督二脉惧已被震断,带脉也震偏了七分有余…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
慕容冲天长揖到地,急切地道:“请老先生示下。”
田福还了一揖,淡淡道:“得有三位內力強劲的高手同时攻他任、督、带三脉,待三脉开始发热时,再由另两位高手同时以重手法击打他的丹田和百惠大
。”
慕容冲天道:“好好好,请老先生和张兄弟立刻动手施救,老夫再去找两位內家高手来…”
他忽然觉得这办法有点不对头,转口问道:“老先生刚才说要击打他的百惠
?”
田福道:“不错。”
慕容冲天道:“那…那岂非会损及他的大脑?”
田福冷冷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慕容冲天面上的喜
顿时一扫而空。
他苦着脸想了半天,问道:“能不能先将他救醒过来,再慢慢想办法替他理脉?”
田福抬头呆呆看着帐篷顶,一言不发。
张飞鸿右手食中二指顺着那人的任脉和带脉缓缓摸了一遍,道:“此人之所以昏
不醒,乃是因本身內力已被那一掌震断为两部分,一入丹田,一冲百惠,首尾不能相连所致。如想救醒他,除了福爷爷刚才说的那个方法之外,就只剩下准—一条路了。”
慕容冲天道:“只要能救醒他,又不损及他的脑部,什么方法都行!”
张飞鸿叹了口气,道:“请教主以重手法点他的丹田,再击碎他的琵琶骨。”
慕容冲天目瞪口呆,难艰地道:“那…岂不是,岂不是废了他的武功?”
张飞鸿点点头。
慕容冲天道:“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张飞鸿道:“不错。”
慕容冲天咬了咬牙,道:“好吧,也只好如此了…
张兄弟,还是顿劳你出手才好。”
张飞鸿踏上一步,凝神静气,忽地一伸手,右手食指狠狠点击在那人腹小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慕容冲天知道那是內力被击散时的声音。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噤涌上了他的心头。
张飞鸿一指点下,手腕一翻,变指为掌,直砍那人的琵琶骨。
慕容冲天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琵琶骨一碎,这人就永远别想再练武功了,甚至连重一点的体力活儿也没法干。
但他并没有听见骨头的碎裂声,却听见田福冷冰冰的声音道:“期门、单门,內力疾攻!”
田福在张飞鸿的掌缘已接近琵琶骨时,伸手拉住了他。
张飞鸿掌势一凝,右掌自那人的肩头滑向
口,左手一抄一托,已将那人扶着坐了起来。
田福跃上大
,盘腿坐下,双掌按上了那人的灵台
。
慕容冲天刚睁开眼,便看见年轻人张开嘴噴出了两大口紫黑色的血。
田福又从怀里摸出两颗朱红色的药丸,
进那人口中,冷冷道:“性命是保住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拢起双手,退在一边,不仅闭上了嘴,连眼睛也闭上了。
慕容冲天看了看吐出两大口黑血后仍然昏睡沉沉,但脸色已有所好转的年轻人,拱手肃容道:“谢谢张公子、田老先生援手!”
张飞鸿含笑道;“先生太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慕容冲天轻叹一声,忽然转口道:“也先大帐行踪不定,这些天来,老夫已遣侦骑各处打探,皆未发现,张公子想必等得已有些不耐烦了吧?”
张飞鸿笑道:“哪里哪里。在下自幼身处海岛,读‘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之句,素来心极向往之,现今得见大漠风光,草原胜景,正好观摩
览,何‘不耐烦’之有?”
慕容冲天含笑道:“公子真是雅人!”
他自袖中摸出一只羊脂玉瓶,道:“适才烦劳公子与田先生,二位內力必受损耗,此药乃老夫集关外千年野参与冰山绝顶之雪莲合炼而成,补气壮骨,效果神速,望公子笑纳!”
张飞鸿笑道:“长者赐,不敢辞,在下就不客气了!”
他接过玉瓶,打开瓶
,一股淳厚的香味顿时直冲鼻端,倒转瓶口,两粒浅黄
的药丸滚入他的掌心。
田福在一旁咳嗽起来。
慕容冲天看了看田福,笑眯眯地道:“田老先生不会以为老夫此药有毒吧?”
张飞鸿正
将药丸往嘴里送,田福却一把抢了过去,一口呑下一粒,翻了翻白眼,冷冷道:“慕容教主未免太多心…”
张飞鸿拿过他手中的另一粒药丸,也
进嘴里,长揖道:“先生厚意,在下不敢言谢!在下先行告退,此人伤势如有反覆,在下自当前来再尽绵薄之力。”
慕容冲天的药丸果然效力神奇,张飞鸿与田福走出帐外不过二三十步,便觉得精神气力都已恢复如初。
他们走出帐外,才发现天早已亮了。
田福低声道:“公子,不是老奴多心,以后诸事还是慎重点才好。”
张飞鸿淡淡一笑,道:“如果慕容冲天对付咱们要用到毒药了,那他根本就不可能当上圣火教的教主。”
田福阴沉着脸,张了张嘴,张飞鸿拦住他的话头,笑道:“夜一无眠,福爷爷肯定也累了,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田福道:“公子…”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顺着张飞鸿的目光,他看见一匹五花骏马正向这边直冲过来。
只要这匹五花马一出现在张飞鸿附近,无论有多重要的话,田福也不会再说了,而且他会很知趣地尽可能快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走开。
五花马上是一位身材健美的红衣女郎,远远就扬起马鞭,脆声道:“张公子,今天准备去哪儿玩呀?”
张飞鸿的脸上立刻浮起了他最最
人的微笑。
他伸手叩住五花马的笼头,仰起脸微笑道:“只要芸萝姐小有雅兴,在下自当奉陪。”
红衣少女微微一扬脸儿,娇声道:“我今儿想见识见识张公子的‘狂刀三十八’,行不行?”
张飞鸿脸上的笑意略略有些发僵,但口气仍很轻松地道:“行,有什么不行,只怕在下刀法滞涩,败了芸萝姐小的清兴。”
红衣少女笑昑昑地咬了咬嘴
,伸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转脸对身后一个小丫头道:“小鸽儿,下来,马给张公子。”
张飞鸿一跃上马,拉转马头,与红衣少女并肩缓缓向城外驰去。
红衣少女自马上侧过身,嫣然一笑,娇声道:“张公子,你看我身上这件大氅漂亮吗?”
她身上披着一件火红色的狐皮大氅。
火红的颜色映衬着她白皙清秀的鹅蛋脸儿,在这青灰色的天地之间,恰似一朵刚刚盛开的睡莲。
张飞鸿笑道:“果然很漂亮,最难得是
纯净,令尊大人一定为这件服衣大大破费了一把喽?”
红衣少女道:“才不是他给我的呢!他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什么大事…这是天心堂的宗叔叔和朱雀坛的李叔叔去年从京城带回来的。”
她看着张飞鸿,眼波
转,幽幽道:“在张公子看来,只有这件服衣是漂亮的吗?”
张飞鸿淡淡一笑,道:“服衣好看,也得看什么人穿了,比如说这件火狐大氅,也只有芸萝姐小才配穿它。’”
红衣少女抿嘴一笑忽然曼声昑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她瞟了张飞鸿一眼,浅笑道:“张公子口中心上的‘情人’,想必定是人间天上,一时无双的绝
大美人吧?
什么时候张公子能让我们也见见她?”
张飞鸿轻轻咳了两声,笑道:“哪里哪里,慕容姐小取笑了。”
他面巳虽然仍挂着坦然、明朗、温文的微笑,心里却不噤暗自吃惊。
昨夜在居延海边,一时忘情,顺口昑诵了这几句诗,竟然被慕容芙萝听到了。
可他当时并没有察觉到四周除了圣火教暗中监视他的那二十余人外,还有其他任何人。
他是在半个月前认识慕容冲天的这位爱女慕容芸萝的。
自从他察觉到慕容冲天并无与他商谈联手合作之意,并且已经将他们一行四人软噤起来之后,他便开始在心中计划如何脫身。
他每天都将田福、黄石公、曹勋三人留在亦集乃城中,自己却骑上马在城外的大草原上四处转悠,像是在尽情领略这莽莽草原壮美的景
。
表面上看起来,圣火教对他的行动并不注意,也没有加以任何限制,但在离城十里之外,却布下了严密而強大的警戒线。
用“针揷不进、水泼不进”来形容这道警戒线自然是太夸张了,但一个大活人,哪怕是武功高強如张飞鸿这样的人,要想強行突破这道线,全安脫身,只怕连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
也就是说,只有在这方圆十里之內,他的行动才是自由的。
有一天,他正在这“自由地带”信马由疆之时,一只凶猛的海冬青突然自半空向他的头上猛扑下来。
他原来心情就不算太好,突遭袭击,含愤出手。
刀光一闪,那只海冬青就变成了八块切割的十分均匀的血
。
海冬青的主人,正是慕容芸萝。
爱禽被杀,慕容会萝自是怒火冲天。
但当她看清张飞鸿是这样一位气宇轩昂、英俊潇洒的青年后,満腔怒火一下子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从那天起,只要张飞鸿出城试马,身边必定会有慕容芸萝,而慕容芸萝每次出城打猎,也必定会叫上张飞鸿。
慕容芸萝的确非常漂亮、非常
人。
张飞鸿却并不是一个好
之徒,在他的心里,天下最最美丽、最最
人的女人,就是他的爱
。
他与慕容芸萝过往密切,只不过是想利用她。
他对与圣火教联手一事,一直都还抱着希望。就算慕容冲天最终不答应与他联手,至少他还可以利用她从这里全安脫身。
慕容芸萝斜限瞟了瞟张飞鸿,用肩头轻轻撞了撞他,道:“怎么了?半天都不说话,想什么呢?”
张飞鸿怔了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在下刚刚想起昨夜那个受了伤的年轻人。”
慕容芸萝撇了撇嘴,道:“那个人呐,有什么好想的!”
张飞鸿道:“芸萝姐小认识那个人?”
慕容芸萝道:“不认识。只不过我爹、宗叔叔、李叔叔、哈叔叔他们老提起他。”
张飞鸿笑道:“这人一定是令尊手下的得力爱将,不然,令尊怎么会急成那个样子。”
慕容姜萝道:“才不是呢!”
张飞鸿奇道:“那他是什么人?”
慕容芸萝眼珠一转,笑道:“张公子又在装糊涂吧?”
张飞鸿惊讶地道:“装糊涂?装什么糊涂?”
慕容芸萝道:“这么说,你真不知道这人是谁?”
张飞鸿道:“的确不知。在下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
慕容芸萝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那就怪了。”
张飞鸿道:“什么怪了?”
慕容芸萝道;“听说,济南铁府是你的部属,是吗?”
张飞鸿点头道:“不错。”
慕容芸萝道:“江湖中的事,几乎没有济南铁府不知道的呀,这个人近来在江湖上风头甚健,铁人凤竟然没向你提起过?”
张飞鸿微笑道:“铁老先生只向在下提起过近来在江湖上风头最健的,就数令尊统率的圣火教了。”
慕容芸萝白了他一眼,打马就走。
跑出两步,她又勒住马疆,回眸一笑,嫣然道:“那么,张公子想不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张飞鸿策马赶上,微笑道:“当然想知道。”
慕容芸萝道:“好吧,我就告诉你这个人是谁,不过…”
她柔如舂水般的服波在张飞鸿脸上一溜,悠悠地接着道:“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张飞鸿看着她那张舂花般的小脸上舂花般的笑容,似已看痴了,半晌方道:“姐小请讲。”
慕容芸萝早已被他看红了脸。
她红着脸,但仍然直视着他,轻轻道:“我想一我想看看张公子的那把刀。”
张飞鸿怔住。
他仍在微笑,但笑容已发僵,也不再
人。
好半天,他才慢慢伸出右手。
明亮的朝阳自绯红的霞光中跃了出来。
慕容芸萝的双眼忽然眯成了两道弯弯的细线。
张飞鸿的手掌上,托着一柄刀。
一柄形状优美的短刀。
刀长七寸。
在温暖柔和的朝阳里,这柄刀上却闪动着冷森森的杀气。
慕容艺萝转开脸,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好刀卜’张飞鸿微笑道:“此刀乃家师所传,除了家师,在下及幕容姐小,从没有第四个人见过它。”
慕容芸萝脸颊上又漾起一抹轻红,她又眯着眼看了看那柄刀,道:“如此宝刀,应该有一个名字吧?”
张飞鸿肃然道:“刀名‘龙雀’。”
慕容芸萝瞟了他一眼,喃喃道:“龙雀…龙雀刀…”
张飞鸿一翻手腕“龙雀”已不见。
慕容芸萝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这才发现,朝阳已经升起,温暖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身上。
张飞鸿的微笑又变得温柔而且
人,微笑道:“现在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了吧?”
慕容芸萝叹了口气,淡淡道:“他叫殷朝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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