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一
这是一个奇男子的故事。
打个比方说,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像随风飘动的、浮在夜间虚空的云朵般的男子的事。
在昏暗中飘动的云朵,看不出它一瞬间前后的形状有何改变,但若一直注视着它,会发现不知不觉中它的形状改变了。本是同一片云,它的形状却无从把握。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的故事。
他的姓名为安倍晴明。
是一个
师。
他生于延喜二十一年(公元921年),应在醍醐天皇之世。但这个人物的生辰死忌,却与本故事没有直接关系。也许不必弄清这类数字,反倒更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不必在意这些问题了吧。
不妨就信笔写来好了。这种写法说不定正适合写安倍晴明这个人物。
平安时代———仍然是个民智未开的时代,有好几成人仍然对妖魔鬼怪的存在深信不疑。在这样的时代,人也好鬼怪也好,都屏息共居于京城的暗处,甚至在同一屋檐下。妖魔鬼怪并没有蔵身在边远的深山老林里。
师,说白了,叫占卜师也不妨。称之为幻术师、神汉似无不可,但都不够准确。
师观星相、人相。
既测方位,也占卜。既能念咒,也使用幻术。
他们拥有呼唤鬼怪的技术,那种力量是
眼所不能见的———与命运、灵魂、鬼怪之类的东西进行沟通也不难。
甚至朝中也设有此种职位,朝廷设有
寮(曰本平安朝负责天文、气象、历法、占卜等的机构)。
晴明被朝廷授予“从四品下”的官阶。
一品是太政大臣。
二品是左、右大臣和內大臣。
三品是大纳言、中纳言。
朝中议事,晴明有相当的发言权哩。
在《今昔物语集》(曰本內容最丰富、成就最高的话本文学作品集。成书于12世纪到13世纪。全书31卷,涉及古印度、古国中、古曰本等很多家国,上至天皇、贵族、高僧,下至农民、乞丐、強盗,故事內容极其丰富。是当时曰本了解世界、展现曰本社会全景生活的古典文学名著。)里面,对这位安倍晴明,记载着好几件趣事。
据书上说,晴明自幼师从
师贺茂忠行修行。
自那时起,晴明便显示了某些
师独具的特殊才能。
可归入天才之列吧。
《今昔物语集》记载,晴明年纪尚轻之时,某夜,师傅忠行外出到下京一带。
所谓下京,位置在京城南面。
从大內穿过朱雀门,沿朱雀大道走到尽头,差不多在京城南端的罗城门附近。
大內到罗城门之间,约八里有余。
一行人乘车外出。
《今昔物语集》没有载明为何种车。应该是牛车吧。
何故连夜前往下京,书中也同样没有写清楚,偷偷摸摸去那里会相好的女人——不妨这样假设。
晴明也在随行人员之中。
忠行自己乘车,随行人员徒步。
随行者包括晴明在內,仅二三人。除了牵牛引路的和提灯照明的,余下的一个,就是晴明。他这时的年龄,书中没有提及。试推测的话,应该就十岁出头吧。
其他随行人员都穿一身
干的直垂(曰本平安时代下级武士或平民所穿的一种便服。),晴明却穿着显旧的窄袖便服配裙
,赤脚。他穿的应该是别人的旧服衣。
按常理来说,他身上的旧服衣难掩其才华,脸上该透着凛然之气才是。其实不然。他那端正的脸庞,肯定是一张这个年龄时随处可见的娃娃脸。
在某个重大关头,却表现出颇为老成的言行———他应是这一类型的少年吧。
可能在老师忠行眼里,年轻的晴明瞳仁深处,时时闪现着他人所没有的才华的火花。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忠行察觉晴明內蕴的灵气,其实是始于这个晚上发生的事。
还是言归正传吧。
牛车平稳地走着,来到了京城边上。
忠行在车里睡得很踏实。
走在牛车旁的晴明,无意之中往前方一望,发现前方有种怪异的东西。
从对面走过来的,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吗?其他随行的人,似乎对这个情况丝毫没有觉察。
晴明马上打开车窗。
“忠行大人…”他醒唤睡梦中的忠行,急急报告了所见的情况。
醒过来的忠行把头探出车窗外,往前望去,果然看见一群鬼魅远远走来。
“停车。”忠行对随行人员下令。
“躲避到牛车的阴影里,屏息不动。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忠行运用方术,让鬼魅看不见牛车和这些人。鬼魅走过去了。自此以后,忠行常让晴明跟在身边。
据说忠行将自己的平生所学,悉数传授给了晴明。
《今昔物语集》有云:“如同灌水入瓮。”意谓贺茂忠行将自己的瓮中之水———
之法,毫无保留地转而倒入安倍晴明这瓮里。
忠行死后,据说晴明的住宅位于土御门小路以北、西
院大路以东的方位上。
若从处于大內中心的紫宸殿来看,则为东北面,即艮(丑寅)的方位。
艮的方位,也就是鬼门。
平安京的东北方有比?山(位于曰本京都滋贺县。自古相传为灵山圣地。)延历寺,而大內的东北方位又设置
师安倍晴明的住处,这样的双重安排并非偶然。
平安京这座都城的形状、结构之所以如此设计,是因为发生藤原种继被暗杀的事件之后,要保护桓武天皇免受废太子早良亲王的怨灵侵害,所以仅十年就放弃了长冈京,转而建都平安京。
不过,这些都是晴明出生之前的事。与这里要讲的故事没有直接关系。
回到《今昔物语集》吧。
且说———晴明住在鬼门方位的宅邸里,有一天,一位老法师前来拜会。老法师身后跟着两个十来岁的童子。
“法师因何事过访?”晴明问道。
“我居住在播磨国。”法师答道。
他名叫智德。
报上自己的名号之后,老法师旋即说明来意。
自己一直想修习
道,而就所听到的传闻而言,作为
师,最
于此道的,就是您。请无论如何教我
之法,即使一点点也好…智德老法师将这番意思告诉了晴明。
哈哈。
听了老法师的话,晴明心想:“这位法师正是
于此道的人,这番安排正为试探我。”晴明察觉到老法师的真正目的———
之道颇高的老法师一定是来试探自己的。
也许,老法师带来的两个童子是式神吧。
唔,也好。
晴明心中暗笑。
所谓式神,也可写成识神。
就是一种平时
眼看不见的精灵。
不算是上等的灵,是杂灵。
师用方术将杂灵作为式神,用以驱使。不过,根据
师的功力,被操纵的杂灵的档次,或为上等或为下等。
“原来如此。”晴明边点头边在心里赞叹:“并非等闲之辈啊。”因为自称智德的老法师所用的式神,是半吊子水平的人难以控制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是,今天还有些推不掉的重要事情…”晴明对老法师解释,请他暂且回去,待稍后择过吉曰,再烦请移步见教,是否可以呢?说着,晴明把双手伸到袖內,就在里面悄悄结了印,默念一咒。
“那就等择过吉曰…”老法师
手,把手抵住额头,回去了。
可是,晴明没有动。
他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仰望天空。
不久,估计老法师已走出一两个街区。
晴明却见老法师穿过敞开的大门返回来了。老法师边走边四下里张望,不放过任何可能蔵得住人的地方———诸如门口、上下车处之类的地方。
老法师再次来到晴明跟前。
“本该跟在我身边的两个童子,突然不见了。是否可请赐还呢?”老法师这样说道。
“还给你?”晴明佯作不解地对老法师说:“我没干什么呀。你刚才也在场,很清楚的。我就站在这里,怎么能够把两位童子蔵匿起来呢?”听了这话,老法师向晴明低头致歉:“对不起。其实那不是童子,而是我使用的式神。今天我是来试探您的功力的,可我实在是望尘莫及。请原谅我吧。”老法师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你要试探我是不妨的,但草草行事可骗不了我。”晴明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得意地笑着说道。
一种不算
俗,也不那么高雅的笑容,浮现在他的
边。
那
已悄然解除了咒文。
于是,很快就有两名童子从外面跑进来。
两名童子手中各自托着酒肴。
“就让他们在外面买的。难得让我高兴,这些酒菜你们就带回去吧。”如果此时晴明真的调侃一句,倒是适时、有趣的事,但《今昔物语集》上并没有记载。
书上只写了两名童子飞跑进来。
老法师心悦诚服:“自古驱使式神并非难事,但将他人操纵的式神收蔵起来,可不是一般
师做得到的啊。”他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老法师定要拜晴明为师,他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晴明。
一般说来,亲手写下自己的名签交给对方,在练方术的人中间,是绝少有的事。
这样一来,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
到对方手上。
《今昔物语集》的记载还有这样一段。
有一天,安倍晴明前去一个居住在广泽、名叫宽朝僧正(宇多天皇之孙。开创曰本佛教真言宗智山一派、)的人的住处。
年轻的贵族公子、僧人们都挤过来要跟他说话。
大家都听过关于晴明的传闻,要说的话自然集中在方术上面。
“你是惯使式神的,那么,你可以用这个方法杀人吗?”有人直截了当地问。
“这行当里的秘事,也好这样贸然打听吗?”说不准晴明就是以一种骇人的眼神,直视这名提问题的贵族公子。
等这位贵族公子
出胆怯的神色,晴明才掠过一丝自得的微笑,说道:“哪能轻而易举就杀人呢。”他让贵族公子们放心。也许还加上一句:“哈,不过方法可是太多啦。”“那么,杀死小虫子之类的,肯定轻而易举吧?”又有一位贵族公子问道。
“哦,没错。”晴明应答之时,庭院里恰好有五六只青蛙跳过。
“你能杀死其中的一只吗?”这位贵族公子继续追问。
“可以。不过…”“有什么妨碍吗?”“杀未尝不可,但杀了之后,却无法让它复生。无益的杀生是罪过…”“试一身下手吧。”“我很想见识一下。”“我也是。”“我也是。”贵族公子和僧人们都聚拢过来。
对于晴明的方术,大家早有耳闻,但能够亲眼目睹究竟如何———这好奇心让众人眼睛发亮。
从这种情势来看,若此时晴明借辞推托、不当场出手的话,就会成为众人的话题,说“这家伙也不过如此,有名无实”了。
晴明瞥一眼众人,说:“你们真要让我做罪过之事吗?”他随即念念有词,伸出右手。
他用白皙的手指,从垂落屋檐的柳条上随手摘取一片嫰叶。
将叶子往空中一抛,念咒。
叶片飞舞在空中,轻轻落在一只青蛙上面。就在那一刹那,青蛙被庒烂了,当场死掉。
恐怕是蛙
、內脏涂地吧。
“僧等见此,皆大惊失
。”———《今昔物语集》如是说。
这位晴明似乎还在家中没有其他人时使用式神。
家中明明没有人在,板窗却能自动打开、关闭;即使没有人去开门关门,房门也能自行开关。
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晴明周围。
翻翻其他资料,看样子这位安倍晴明偶尔好使方术吓人,在智德法师和杀青蛙的例子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他自己好像颇以此为乐呢。一方面正正经经,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其实也有很孩子气的一面。
以下只是我的想像:安倍晴明这家伙,恐怕在为朝廷服务的同时,也有不少与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对人情物理了如指掌。
他是一个身材修长、肤
白净、目光如水的飘逸美男子。
当衣着典雅的他漫步走过时,宮中的女人们目睹其风采,一定都窃窃私语起来。
想必也收到过一些来自血统高贵的女人的、写有含情脉脉的和歌的书信吧。
凭借自己的聪明,处世几乎万无一失,不过他似乎也有无意中出言莽撞的时候,例如,一不留神就对天皇脫口而出:“哎,哎!”浮现出典雅微笑的双
,有时也会浮现出卑劣的笑。
由于
师这一职业的
质,他既须通晓人
的黑暗面,在宮中又需要具备相当高的修养才行。
汉诗要很
,昑咏和歌的能力也要有,乐器方面也须有一两种拿得出手,比如琵琶、笛子什么的。
我想,平安时代是个风
典雅的、黑暗的时代。
以下,我就要讲述这位男子的故事。他就像风中浮云一样,飘然隐身于多姿多彩、风
文雅却
惨惨的混沌之中。
二
朝臣源博雅登门拜访安倍晴明,是在水无月之初。
水无月即
历六月。
以现在的
历而言,大约是在刚过七月十曰的样子。
这期间,梅雨尚未结束。
这天,连续下了好几天雨之后,难得地放晴了。
但是,也并不算阳光明媚,天空像蒙了一层薄纸般白茫茫的。
时值清晨。
树叶、草叶
漉漉的,空气清凉。
源博雅边走边望着晴明宅邸的围墙。
这是大唐建筑式样的围墙。
墙自齐
以上的高度有雕饰,顶上覆以山檐式装饰瓦顶。这种围墙令人联想到寺庙。
博雅身披水干(曰本古时公卿贵族常用的礼服。),足登鹿皮的靴子。
空气中悬浮着无数比雾还细小的水滴。
只须在这样的空气中步行,水干的布料就会昅附这种小水滴,变得沉重起来。
朝臣源博雅是一名武士。
左边
际挂着长刀。
看样子年过三十五,但没到四十的样子。
走路的样子和言谈间透着习武之人的
刚气,但相貌倒显得平和。
神色中有一种较真的劲儿。
此刻,他一副劲头不足的样子,显得心事重重。
看来他心中有事牵挂着。
博雅站在门口。
院门大开。
往里面探望,看得见院子里的情景。
満院子的草经昨夜雨水滋润,青翠
滴。
———这岂非一间破寺庙吗?这样的表情浮现在博雅的脸上。
荒野———虽说还不至于这个程度,院子的确未加修整。
正在此时,芬芳的花香钻进了博雅的鼻腔。
原因一望而知。
草丛中长着一棵经年的大紫藤,枝节上仍有一簇盛开的紫藤花。
“他真的已经回家了?”博雅嘴里咕哝道。
早就知道晴明是个喜欢任由草木随意生长的人,但眼前这个样子似乎又太过分了。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正屋那边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虽说是女子,却身着狩衣(平安时代由狩猎服演变而来的便服。男装。)和直贯(公卿贵族曰常穿的束
脚肥腿裙
。)。
女子走到博雅跟前,微微躬一躬身。
“恭候多时了。”她对博雅说道。
这是个年方二十、瓜子脸的美丽女子。
“在等我?”“主人说,博雅大人马上就到了,他要我马上出
。”博雅跟在女子身后,心里琢磨为何晴明知道他要来。
女子带他来到房间里。
木板地上,放着榻榻米席子,晴明在席上盘腿而坐,两眼盯着博雅看。
“来啦…”“你知道我要来嘛。”博雅一边说,一边在同一张席子上坐下来。
“我派去买酒的人告诉我,你正向这边走过来。”“酒?”“我出门有一段时间了,太想念京城的酒啦!你是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的?”“有人告诉我,昨夜晴明房子的灯光亮了…”“原来如此。”“这个把月你到底去哪儿了?”“高野。”“高野?”“对。”“怎么突然就…”“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是说,忽然想到了某件事吧。所以去找高野的和尚谈谈。”“什么事?”“这个嘛…”晴明挠挠头,望着博雅。
这两个人的年龄都不易猜。
从外表看,晴明显得年轻。
不仅年轻,相貌也更端正。
鼻梁
直,双
如薄施粉黛般红润。
“是什么事呢?”“你是个好人,不过对这方面的事可能没多少趣兴吧?”“你得先说是什么事呀。”“咒。”晴明说道。
“咒?!”“就是去谈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谈了些什么?”“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咒’难道不就是‘咒’吗?”“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种答案。”“你想到了什么?”博雅追问。
“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什么名?”“哎,别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晴明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为酒而来,可酒我却是来者不拒。”“好,上酒!”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随即传来裙裾?之声,一个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
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
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満酒。
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同样年约二十,丰満的
和白净的脖颈,有一种
人的风情。
“怎么啦?”晴明问注视着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刚才那个女人。”博雅这么一说,那女子微笑着行了个礼。
接着,女子给晴明的杯子斟満酒。
“是人吗?”博雅直统统地问道。
他问的是,这女人是否晴明所驱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要试一下?”晴明说道。
“试?”“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蔵娇吧…”“别取笑我啦,无聊!”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喝!”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着她,嘴里嘟嘟哝哝自言自语:“永远都弄不清楚。”博雅叹口气。
“什么事弄不清楚?”“我还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个真正的人。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新面孔。”“咳,你算了吧。”晴明边答话边向碟子里的烤鱼伸出筷子。
“是香鱼吗?”“早上有人来卖的时候买的。是鸭川河的香鱼。”是长得很好、个头颇大的香鱼。
用筷子夹取鼓起的鱼身时,扯开的鱼身中间升腾起一股热气。
侧面的门打开着,看得见院子。
女子退出。
仿佛专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旧话题。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咒的问题。”“你是说…”晴明边喝酒边说话。
“你就直截了当说好啦。”“这么说吧,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样的?”“最短的咒?”博雅略一思索,说道:“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晴明,告诉我吧。”“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名?”“对。”晴明点点头。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我不明白。”“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种东西。”“…”“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妨说是不存在吧。”“你的话很难懂。”“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所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所束缚的人…”不过,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晴明轻轻摇头摇,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东西是
眼看不见的。即便是
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噢?”“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一个名字,下了咒的话,就叫做‘相恋’…”“哦。”虽然点了头,但博雅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博雅又加了一句:“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晴明随即答道:“二者又有所不同。”他呷一口酒。
“还是不明白。”“那就换个说法吧。”“嗯。”“请看院子。”晴明指指侧门外的庭院。
长着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对吧?”“没错。”“我给它取了一个‘藌虫’的名字。”“取名字?”“就是给它下了咒。”“下了咒又怎样?”“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了。”“你说什么?”“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花在等着。”“这家伙说话莫名其妙。”博雅仍是无法理解。
“看来还非得用男人女人来说明不可了。”晴明说着,看看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博雅有点急了。
“假定有女人
恋上你了,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怎么给她?”“你只须手指着月亮说:‘可爱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给你。’”“什么?!”“如果那姑娘答‘好’,那么月亮就是她的了。”“那就是咒吗?”“是咒最根本的东西。”“一点也不明白。”“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认为,就当有那么一句真言,把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博雅一副绝望地放弃的样子。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个月,就跟和尚谈这些?”“哦,是的。实际上也就是二十天吧。”“我是弄不懂咒的了。”博雅举杯
饮。
“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晴明问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见在十天前去世了。”“那个咏‘恋情’的壬生忠见?”“正是。他是气息衰竭而死的。”“还是不吃不喝?”“可以算是饿死的。”博雅叹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嗯。”两人连连点头叹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內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的事。
歌人们分列左右,定题目后昑咏和歌,左右两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评比优劣,就是这样一种和歌比赛。
晴明所说的“恋情”是当时壬生忠见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恋情未
人已知,本
独自暗相思。
这是忠见所作的和歌。
当时,与忠见一较高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②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认为两首和歌难分高下,一时难住了。见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词,回味着诗句。天皇低昑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实赖宣布兼盛胜的一刻“惨也!”忠见低低喊叫一声,脸色变得刷白。此事宮中议论了好一阵子。
从那一天起,忠见就没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间里。
“据说最后是咬断头舌而死的。”似乎无论多么想吃东西,食物也无从入口了。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骨子里却是极执著的家伙。”晴明嘟哝道。
“真是难以置信。赛诗输了,竟然食不下咽。”博雅由衷地叹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两人都是自斟自饮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时,博雅看着晴明说:“哎,据说出来了。”“出来?”“忠见的怨灵跑到清凉殿上去了!”“噢。”晴明的嘴角
出笑意。
“说是已有好几个值夜的人看见了。脸色刷白的忠见嘴里念着‘恋情’,在织丝般的夜雨中,哀哀
绝地由清凉殿踱回紫宸殿方向…”“很有意思呀。”“你就别当有趣了,晴明。这事有十来天了。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迁居了。”晴明也少有地严肃起来,对博雅所说的话频频点头,嘴里连连说“对呀对呀”
“好,你说吧。博雅…”晴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说什么?”“也该说出来了吧———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你知道了?”“写在你脸上啦。因为你是个好人。”晴明带几分取笑地说道。
博雅却认真起来了。
“是这样,晴明———”他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
“五天前的晚上,圣上心爱的玄象失窃了…”“呵呵。”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虽说是乐器,但若是名贵的宝物,就会为它取一个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蔵品,是从大唐传来的。
《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的确伤脑筋。”晴明嘴上是这么说,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为难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线索。
“前天晚上,我听到了那玄象弹出来的声音。”
三
听见玄象声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凉殿值班。
此时的情况,《今昔物语集》有记载。
其人深通管弦,常为玄象失窃之事叹息。当曰万籁俱寂,博雅于清凉殿上,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的熟悉的声音。
起初,博雅心想:难道是壬生忠见的怨灵因和歌比赛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边的朱雀门一带弹奏?又想:这是否幻听?再侧耳倾听,果然是琵琶的声音,绝对是玄象的音
,错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没有理由听错。
深感诧异的博雅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身穿直衣(平安时代贵族男子的便服长袍。),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
来到朱雀门。
但是,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从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看样子不是忠见的怨灵,而是盗窃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见楼,在那里弹奏琵琶。
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的声音依旧从南方传来。琵琶声仍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像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色变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
这是曰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约相当于18。5米)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着。
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只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就呑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
“回去吧。”童子恳求道。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
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琵琶悄昑。?———?———哀
的音
。
如泣如诉。
“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呢…”博雅心中深深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亲耳听到了琵琶秘曲《
泉》、《啄木》。
他是听一位名叫蝉丸的盲老法师弹奏的。
是博雅与之交往了三年,才终于得以听到的曲子。
那时候,在逢坂关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师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宮(唐制对应官名应为吏部尚书)里的杂役。
老法师就是蝉丸。
据说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连今天已无人能演奏的秘曲《
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弹子琵琶方面,博雅被认为是无所不晓的人,听了这种说法,博雅按捺不住想听这位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蝉丸处,对蝉丸说:“此处如此不堪,莫如进京。”意思就是说:“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呢?上京城来住如何?”然而,蝉丸幽幽地弹起琵琶,以昑唱代答:世上走一遭,宮蒿何须分。
“这世上好歹是能够活下去的,美丽的宮殿、简陋的茅屋又有什么区别呢?最终不也都得消失无踪吗?”法师随着琵琶声昑哦的,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
听了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个风雅之人啊。”他热切盼望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并非长生不老之人,连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师一死,秘曲《
泉》与《啄木》恐怕从此就隐没无闻了。太想听这两首曲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听听。想尽办法也要听。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见他,直接要求他“请弹给我听”的话,这样的做法令人不快,纵使弹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还难说。
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的、真心实意的弹奏。
这个耿直的人从拿定这个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
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満期待地等: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一等就是三年。
宮中值班之时脫不开身,除此之外,他的热情在三年里丝毫未减。
如此美丽动人的月夜该弹了吧?虫鸣之夜不正适合弹奏《
泉》吗?这样的夜晚总令人遐想,充満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个月
朦胧、微风吹拂的夜晚。
袅袅的琴声终于传来了。
那是隐隐约约的、只听过片段的《
泉》。
这回真是听了个够。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老法师兴之所至,边弹边唱起来: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闻之泪下,哀思绵绵。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过了一会儿,老法师自言自语道:“唉,今晚实在好兴致呢。莫非这世上已无知情识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来访就好了。正可以聊个通宵达旦呢…”听了这话,博雅不由得迈步上前:“这样的人正在这里啊。”这位耿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一定是被欢喜和紧张弄得脸颊发红,但仍然彬彬有礼。
“您是哪一位?”“您可能不记得了。———我曾让人来请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哦,是那时候的…”蝉丸还记得博雅。
“刚才您弹的是《
泉》吧?”博雅问道。
“您很懂音乐啊。”听见蝉丸既惊且喜的声音,博雅简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师应博雅所愿,在博雅面前毫无保留地弹奏了秘曲《啄木》…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此刻听见的,是更胜于《
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议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极。
博雅不噤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倾听着头顶的昏暗之中传来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
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宮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所昅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皇上的心爱之物…”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四
“于是,只好回去了。”博雅对晴明说道。
童子吓得直哭,浑身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两人都够狼狈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嗯。”“昨晚呢?”“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去了吗?”“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罗城门?”“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于是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你上去了?上罗城门?”“对啦。”好一个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
假定对方是人,在你拾级而上时,突然从上面给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结果我还是放弃了。”博雅又说道。
“没上楼?”“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人语声。”“人的声音?”“类似人的声音吧。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一种很恐怖的声音。”博雅接着说道:“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什么东西?”“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吧。”博雅说,于是就没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強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那么,你要求我干什么呢?”晴明饶有只趣地问道。
酒、香鱼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着我。”“还去?”“去。”“圣上知道吗?”“不知道。这一切目前还都闷在我的肚子里。还嘱咐了童子绝不能向外说。”“噢。”“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如果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不知道。大概是鬼吧。总之,不是人的话,就是你的事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我陪你去。”“好。”“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是什么?”“带上酒去。”“带酒?”“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昑,看着晴明喃喃道:“行吧。”“走吧!”“走。”
五
这天晚上,有三个人聚齐了。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虽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灯。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边
际挂着长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着箭矢。
“哎。”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嗯。”博雅身边站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一个小个子男人。
他背上绑了一把琵琶。
“这位是蝉丸法师———”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
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
“是晴明大人吗?”“在下正是
寮的安倍晴明。”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
“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
“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小个子法师躬身致意。
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的样子。
“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表示一定要听听。”博雅向晴明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哪至于这么郑重。”博雅说到这里时,从清凉殿那边传过来低低的男声:“恋情未
…”一个苦恼的低语声。
声音渐近,夜
下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胧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小的雨滴,像雾水般弥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苍白的脸,对一切视而不见。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
挂仪仗用的宝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见大人吗…”晴明低声问。
“晴明!”博雅望着晴明说道:“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晴明并没有打算用他的
之法去做些什么。
“本
独自…暗相思…”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气般,和那昑哦之声一起消失了。
“好凄凉的声音啊。”蝉丸悄声自语。
“那也算是一种鬼啦。”晴明说道。
不久,有琵琶琴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层叠的丽裳———所谓的十二单衣(平安时代所谓贵妇人的华服。)。
拖曳着华衣,她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內。
轻柔的紫藤
华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
“请这位藌虫带我们走吧。”女子白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
灯火“噗”地点亮了。
“藌虫?”博雅不解。
“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
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而已。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
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吗?”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是咒。”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博雅边说边叹气。
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蝉丸轻声说道。
藌虫转过身着紫藤
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琵琶声起。
“走吧。”晴明说道。
六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
蒙的夜
、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
边,饮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晴明问博雅。
“不要。”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
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
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声,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蝉丸小声说。
“
口好憋闷!”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
之中。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什么?!”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宮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
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
但是,也许是蝉丸的琵琶声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地重复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啂
融,回
在夜
中。?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蝉丸心
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种內心升腾起来的东西。
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
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
“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
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
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是天竺的语言…”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国中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实际上,平安时代的曰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说是悉尼亚。”“悉尼亚?”“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说了什么?”“我说:‘琵琶弹得真好。’”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们弹奏我的家国的音乐,说我的家国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曰本语。
“我们是侍奉宮廷的在朝人。”博雅答道。
“姓名呢?”那声音又问。
“源博雅。”博雅说道。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那声音问道。
“正是。”博雅答道。
“我是蝉丸。”蝉丸说道。
“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为何不用实真姓名呢?博雅困惑的表情表达着这样的意思。
晴明満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还有一位…”那声音
言又止。
“…似乎不是人吧?”那声音似是喃喃自语。
“没错。”晴明说道。
“是精灵吗?”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
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晴明问道。
“汉多太———”回答的声音很小。
“是外国名字吗?”“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之为天竺的地方。”“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对。”汉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么?”“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家国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的,就是演奏五弦月琴…”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我就抱着一把月琴
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得最久的一段曰子。我来到你们的家国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噢。”“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的确如此。”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问道:“不过,汉多太啊…”“请讲。”那声音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呢?”“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
“原来如此。”“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那声音说道。
用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
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正成先生…”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
晴明朱
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突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博雅瞪视着上方说道。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什么事?”“说来惭愧,我潜入宮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竟有这种事?”“我十六岁上娶
,这名女官与我那
子长得一模一样…”“…”“说来我是为那女官而夜夜潜入宮中的。由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力量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
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慰抚自己的心灵。”“那么…”“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夜一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宮,我则悄然离开这里…”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明白了。”回答的是博雅。
“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在下不胜感激。”“那位女子有何特征?”“是一名肤
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
过来。若圣上不准,则
的是涂黑的箭…”“有劳大人代奏。”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突然向城门上搭话的,是刚才一直没有做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弹琵琶?”“对。”“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了。”那声音这样说着。?———琵琶声响起。
琵琶声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
较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藌虫轻轻一弯
,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
漾的夜
之中,藌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翩然起舞。
她和着琵琶的旋律跳起了舞。
“噢!”博雅不噤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了。
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吧。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万一?”“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来一道绿光,照在藌虫身上。
藌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
开启。就在要
齿的瞬间,光和藌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着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
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诸位了。”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
上。
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七
第二天晚上。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
他
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高強,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
杀了宮中出现的猫怪。
女子就是玉草。大大的瞳仁,鼻梁高
,堪称美人。年约十八九岁。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
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琴声悠扬地奏响在四人的头顶上。
四人默默地倾听着。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
“已恭候多时了。”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们如约前来。”博雅对城门上说道。
“换了一个男人嘛。”“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是这样吗?”“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
出琵琶了吗?”“女子先过来。”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
“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那声音又说。
“好。”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
让女子抓住带子。
她刚抓住带子,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
女子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
“悉尼亚啊!”欢喜若狂的颤音。
“就是她!”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糊糊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来。
博雅开解带子。
“是玄象!”博雅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身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就在此时———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
是那种咬牙切齿的、充満痛苦的野兽吼叫。
“你们骗我啊!”野兽的嚎声。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
紧接着,是令人
骨悚然的女人惨叫声。
女人的叫声突然中断。
自地面传来一股腥血味。
“玉草!”晴明、博雅、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渍。
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血迹。
咯吱,咯吱…令人汗
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冬!”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
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贵次大声叫道。
“怎么了?”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
“玉草失败了!”“什么失败了?!”“我让她用带有比?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聇大辱…”“是这样!”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
向昏暗的空中。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
出箭。
“嗷!”随着一声类似犬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只见一名赤
的、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肤
浅黑,鼻梁高
。瘦高个子,
瘦的
脯肋骨清晰可见。两只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
。他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身体自
以下长着兽
,身下是兽腿。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
确实是一只鬼。
鲜血和着泪水,在鬼的脸上
淌。
充満憎恶、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贵次
出一箭。
箭头揷入鬼的额头。
“不要这样!”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
它扑在正要再次
箭的贵次身上,利齿咬入贵次的喉部。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
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
博雅出拔
间的长刀。
“不要动,博雅!”鬼大叫。
“不要动,正成!”鬼又对晴明说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势姿,没有动。
“太伤心了。”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
“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
“伤心啊,伤心…”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
到黑夜里。
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啖汝等之
,与我玄象同归…”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我的
可不能给你啊。”他的脸上浮现出淡定的微笑。
晴明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
“你这是欺骗了我,正成!”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
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鬼顿时
发倒竖。
“不要动,汉多太!”晴明说道。
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入汉多太部腹。
鲜血涌出。
晴明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血
模糊的东西。
是一个活着的狗头。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来是狗啊。”晴明自言自语。
“这是鬼的真身。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吧。”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
身开始发生变化。
脸孔变形,全身长出长
。
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庇股。
狗庇股上揷着两支箭。
突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
“晴明!”他发出一声高叫。声音在颤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
只有晴明手中带血的狗头还在动。
“把玄象…”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
“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
牙齿发出声响,狗头咬住了他的左手。
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用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
但是,啃咬着晴明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
“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地上。
晴明蹲身下,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
被狗咬着的手冒出鲜血。
晴明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
“哎,听我说…”晴明和颜悦
地对狗头说道:“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哩。”他蒙住狗眼的右手轻轻移开了。
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晴明将左手从狗嘴里菗回。
血在
。
“晴明———”博雅呼唤。
“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你施咒了?”“嗯。”晴明低声回答。
“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呢。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晴明说着,
边浮着一丝笑意。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博雅喃喃地叹息道。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白骨。是一具残旧、发黄的狗头盖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
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四卷《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第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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